兰嫂将这话咀嚼了几遍,没弄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但想想那位田大奶奶也确实让人讨厌得紧,遂不去管她,只管自家姑娘开心就是了。

正文 第202章 走火入魔?

田均小心翼翼地将装着丸药的瓷瓶放在太医院最精通药理的陈院判面前,陪着笑脸道:“还请大人帮忙,瞧一瞧这是什么药。”

陈院判抬起混黄的眼珠子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打开瓶盖,倒了几粒药丸在掌中细看。

田均正想提醒陈院判这药有问题,碰不得手,想想又忍住了,佯作无事地静观陈院判的反应。若然真是这药有问题,那活该安怡倒霉了,太医院的人正愁找不到机会收拾她呢,他不介意再给安怡多添一个麻烦。

陈院判却是毫无反应,将那药丸看了又看,又轻轻舔了舔,再叫药徒进来拿清水将药丸研化开了仔细查探。良久,陈院判微微笑了起来:“妙啊,我从前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的配方呢?田大人从哪里弄来的好药?这药醒酒是再好不过的了。”

田均不由怔住,还真的是醒酒药丸?而且还是好药?他觉得陈院判要不是弄错了就是被收买了,便含糊道:“一个故人所赠的,也没说是什么药。这配方很好吗?不知都用了什么药?”

陈院判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好药就是了。田大人这是不喜欢?不喜欢不如留给我。”

事情尚未完结,田均哪里舍得给他?婉言谢绝后,忍不住再盯着陈院判的手,试探道:“大人的手……”

陈院判莫名其妙地举起两只手对着光看:“我的手怎么了?”

一切如常,可见并不是这瓶药的缘故,田均一笑:“大人的手灵活得很,不像个上年纪的老人。”

陈院判有些骄傲地送他出去,回来坐下,将手轻轻一抖,一颗丸药顿时出现在他掌心里,他得意的笑道:“真是好药。”见药童在一旁嬉笑窥伺,便骂道:“去!去!还不跟去瞅瞅他又去找了谁?”

药童忙跟着出去窥探田均的踪迹,陈院判则将那药仔细看了又看,再呼一声:“妙啊!”

门被人从外推开一条缝,药童闪身而入,小声道:“师父,他又去找了院使大人和余院判。这会儿走了。”

“竟然不信我的话,下次他再来就说我没在。”陈院判冷嗤一声,闭目品了一回药丸中的成分,低头写下一个药名。

田均皱着眉头出了太医院,回到家里顾不得去给父母请安,先去看张欣。才到院子门前就听到张欣在里头骂人,间或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不由皱起眉头转身要走,却听丫头碧螺脆生生地道:“大爷来了!”

于是嘈杂声突然停了一停,张欣在屋子里凄惨地哭了起来:“你可算回来了。”

田均无奈,只得进门去,但见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扔着把铜镜,张欣背对着他坐在榻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你请来什么的劳什子太医,开的方子根本不起作用,说什么我是风团,歇一歇就好了,都这半日了,越来越痒,越来越红,还会疼……”

田均知道她的脾气,越理越不得了,索性默不作声地坐下来,接了丫头递过来的茶慢条斯理地喝着,只把张欣的话当成耳旁风罢了。

张欣一个人抱怨了许久也没得到田均一句宽慰,又痒得一阵烦躁,更担心这脸会从此毁了,也顾不上自己的丑样儿给他瞧了去,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将田均手里的茶盏给挥落在地,尖声道:“你倒是逍遥,你就巴不得我死是吧?我告诉你,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姓安的小贱人也别想得着好……”

见她冲着田均发作起来,桂嬷嬷赶紧把所有下人都轰了出去,自己也跟着退了下去。

田均在心底叹了又叹,强忍着用力按住狂躁的张欣,却也不敢直视张欣那张红肿加疯狂得变了形的脸,索性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柔声道:“你别急,我这不是一连陪着笑脸请教了朱院使和两个院判么?说得口干舌燥的,就想先喝口水歇一歇。”

张欣忙道:“如何?”

田均皱眉道:“都说那药是好药,千真万确的好醒酒药,没有问题。”最要紧的是,那几个太医都用手摸了那药丸,特别是陈院判这个药痴又摸又舔的,也没见有什么问题。

“他们一定是被她给收买了!”张欣又要发作,田均赶紧用力按住她,张欣挣了几下没挣开,索性趴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就是她害我的。就是她。”

田均哄她道:“如果真是她做的手脚,我一定饶不了她。但如果不是,却不能随便弄她的。咱们犯不着为了她得罪太后……你好好想一想,除了这药外她还给过你什么?或者,你摸过她的什么东西?”

张欣紧张地回忆了片刻,颤声道:“我摸过她的脖颈,还有衣带……”难道安怡本身带毒?哪有这样蹊跷的事!她自己也很快否决了这个怀疑。

田均疑惑地道:“你,如何会摸她的脖颈和衣带?”

张欣自是不愿告诉他,她怀疑安怡就是安九,此举是为了探明真身而行。却见田均已然露出一副恍然的模样,于是便知他已经明白因由了,谁还能比夫妻更亲密呢?她知道安九的脖颈后面有一粒胭脂痣,田均就更知道。

“碰巧而已。”想到田均与安九那些过去,再看到田均此刻的模样,张欣神奇地忘记了瘙痒和毁容的担心,愤怒而嫉妒地试探道:“你在想什么?”

田均张口就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然断定就是她下的手,那就只有去找她了。”

“你做梦!”张欣一口啐在田均面上,嫉妒得几乎发狂:“你敢说你不是想去见见她是否与那个人真的那么相像?”

田均放开她,垂着眼,慢吞吞地举起袖子一点一点地擦去脸上的唾沫,淡淡道:“你这是走火入魔了。她已经死了,你我都很清楚这一点,我不喜欢你随时拿她说事。麻烦是你自己惹来的,你若不听我的劝,想烂掉脸就随你吧。”言罢自坐到一旁,另取了个杯子倒茶喝。

张欣已经后悔了,特别是看到田均擦唾沫的动作和表情,她油然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这个男人已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正文 第203章 吓着您了?

明媚的阳光下,武婆子轻巧而舒缓地安怡梳着头,赞着:“姑娘有一头好头发,可惜没好生保养,若是姑娘信得过老婆子,老婆子倒有个好方子,不出一月,就能把头发养得油光水滑的。”

“妈妈稍后与兰嫂说就是了。”安怡惬意地眯着眼,看着镜中光影交错下的自己,有种恍然回到从前的感觉。那时她整日无忧无虑,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吹奏一曲笛音,写两首精致的诗词,再等着田均回家来一起琴瑟和鸣。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变故,不知道现在她过着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可惜从来没有如果。安怡自嘲一笑,轻轻抚了抚衣袖,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顿时随风散发开来,武婆子深深吸了一口,笑道:“姑娘用的好香,嗅着像是蔷薇香,却又比蔷薇稍微香一些。”

安怡道:“就是蔷薇香里加了些沉香。”当然还有其他的料,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料,才会让张欣着了她的道。不管是这香粉、还是那醒酒药丸,都是无害的好东西,就是不能让二者混在一起,再加上酒,不然就会落到与张欣一般的下场。

“姑娘,有客来访。”欣欣一蹦一跳地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张帖子,安怡甚至不用看内容,只看那帖子的款式和颜色,就已经知道是田均来了。随手将帖子放到一旁,继续享受武婆子的好手艺:“妈妈今日梳个简单清爽些的,照旧与我说说外头的新鲜事儿。”

武婆子爱她出手大方,又见她近日总是往公卿之家风光赴宴,少不得真心多了几分交好之意,想了想,道:“姑娘还记得那位田大奶奶吗?”

安怡懒洋洋地道:“记得,前几日我在安侯府里还曾见着她来。她怎么了?”

武婆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听说她病了,这几日已是请了好些大夫往她家去了,还四处的高价打听好方子。”

不用问,肯定是没人能对症的,即便是有人看得准了,也需要好些日子才能调养下来,但以张欣的性子,如何能忍得?不然田均也不会找到她这里来。安怡不置可否:“她出身尚书府,又有钱人面也广,想来不会有大碍的。”

“那是。”武婆子知道安怡外头有客等着,手脚快了起来:“给姑娘梳个什么样的?”

安怡道:“今日我不出门,找你来原是为了说说话,你就梳个松快些的垂髫。”

武婆子也不多言,一会儿工夫就梳好了头,安怡照旧重赏了她,让欣欣送她从后门出去,自己对着镜子默然立了片刻,才叫兰嫂陪着自己一起出去见田均。

到得正堂外,只见田均并未坐在椅上,而是侧对着门口,盯着架子上摆设的一对葡萄紫的钧窑花盆看。兰嫂正要出声提醒田均,安怡拉住她往门边退了两步藏将起来,且看田均接下来将要怎么办。

这对葡萄紫的钧窑花盆,正是母亲留给她用作陪嫁,后又经由黄淑妃的手赏给她的那对花盆。她曾无数次的当着田均的面夸赞这颜色实在好极了,所以田均当然是认得这对花盆的。放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安怡看着田均的背影和侧面,心中满是讥诮,有眼无珠,说的就是她。

只见田均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便将手放在那对钧窑花盆中的一只上,再托起花盆看盆底的款识,然后脸色一变,一片惨白,一脸的不敢置信。

他当然认得这对花盆,这对花盆本是那个人的爱物,她无子,嫁妆本是轮不到夫家来处理的,但因为她那“失贞私奔”的罪名,安家与田家协议守口如瓶,平分她的嫁妆,以作为安家对田家的赔偿。又因她有许多大概是她祖父私下给的好东西并未写在嫁妆单子上,田家就得了更多。这对钧窑花盆正是田家分到的,当时他本意是想留着把玩,张欣却将它通过她那个在宫中做婕妤的堂姐送给了如日中天的黄淑妃。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对花盆又出现在他面前。田均叹息了一声,正要将花盆放回原处,忽然听得一条清新温软、如山泉缓缓流过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来:“客人瞧着我这对花盆还好?”

不告而取,哪怕只是观摩赏鉴,也是极为失礼的行为。田均吓了一跳,一边回头去瞧,一边急急忙忙地去放花盆,一失手,险些将花盆打翻下来,那人也不生气,轻盈地弯腰抬手,轻快利落地扶住了花盆,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吓着您了吗?真是对不住。”

簪着海棠的垂髫少女明眸皓齿,笑意盎然,一身鹅黄的纱罗繁花裙将她衬得娇憨天真,精致脱俗,唇瓣红润饱满如微翘的菱角,黑亮妩媚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就好像,就好像,多年以前他在姑母的院子里“偶遇”的那个美丽少女,当时她也是这样娇俏地问了他一声:“吓着您了吗?”

田均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他的心脏,再用力地捏了几下,令人又酸又痛又恐惧,这种复杂的感觉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差点就要落荒而逃,但他的脚就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垂髫少女却已经从他身边轻巧地走过去了,端庄大方地往主位上坐了,客气道:“您请坐,不知您找我什么事?”语气虽然和缓悦耳,态度却着实生疏得很。

田均僵硬地转过头,仔细盯着座上的少女细看,看了又看,终于明白,她不是她,虽然眉眼有那么几分相似,气韵似乎也有点相似,但她的确不是她。她不会有这样坚毅的眉宇,不会有这样精明强干、暗含讥讽的眼神,更不会在面对着他时这样的自若客气,落落大方。所以,她只是安怡,一个兴许与安九见过面,有过几分忘年交情的年轻女神医。

田均胸前压着的那块石头骤然被搬开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绽开了最具吸引力的笑容,潇洒地对着主位上的少女翩然一礼,朗声道:“在下田均,专为拙荆求医而来。”

正文 第204章 都是熟人

“您请坐,实在不巧,我最近已经不轻易出门给人看病了。除非是危急得挪不动的重病患。”安怡强迫自己把紧紧掐着掌心的手指放松开来,垂下眼紧紧地攥住了茶杯。茶是才泡的,很烫,握在掌中却令她感觉不到丝毫痛意。她很想撕开面前这张恶心的皮,质问他为什么,再如同谢满棠所爱的那道“梳洗”之刑一样,将面前的恶心东西梳成一丝一缕的烂肉,让他尝一尝她所尝过的那些苦和痛。

田均有些傻眼,他实在没想到安怡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说服安怡:“小安大夫兴许还不知道拙荆是谁,她其实与您见过好几次面,也是相谈甚欢的。”

安怡抬起眼来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是么?既然如此,我更欢迎她来这里了。”

不知何故,田均总觉得安怡的眼睛里带有一种能看穿他的嘲讽意味,他很不自在地错开眼,十分艰难地道:“拙荆的病情也算得是很危急了,实在不适合出门求医。”

安怡一本正经地问道:“她卧床不起了吗?挪动有生命危险?”

“这倒不是。”田均的鼻尖浸出了一层细汗,干脆挑明白了:“其实就是那日与小安大夫一同去安侯府赴宴归来后,她手上、脸上就起了无数的红疙瘩,奇痒难耐,现在已是不能见人了……”又咬咬牙,“拙荆就是人称田大奶奶的张氏。”

“哦,原来是她。”安怡恍然大悟,总算是热情了几分:“田大人不早说,是我失礼了,只把你当成了寻常求医的,慢待了朝廷命官。”说着就要给田均行礼,田均哪里敢受她的礼,忙让过了,道:“都是熟人,还请小安大夫帮帮忙。”

安怡摇头:“不成。”

“何故?”田均的心一沉,莫名又有些相信张欣的话了,就是安怡下的手,所以安怡当然不肯出手去救张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欣在仕途上对他助益良多,他当然不能轻易失去这张有力的牌。试想,一个完全毁容不能见人,不能出门交际的张欣对他能有多大作用?

田均自问是个能伸能屈的男儿汉大丈夫,当即就起身再给安怡行礼致歉,十分诚恳地道:“拙荆早年颇多坎坷不幸,才养成了古怪的性子,若是她之前有对不起小安大夫的地方,还请您看在我的面上,莫与她计较。”

你的面子值几文钱?张欣早年颇多坎坷不幸?若有人信了此话,真正坎坷不幸的人可要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安怡微笑着让开去,表示不敢受田均的礼,和气地道:“田大人言重了,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不应您,是有缘故的。”

田均对安怡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满意的,见她如此说道,少不得多问一句:“还请您不吝赐教。”

安怡笑道:“您知道,我最擅长的是针灸急救之术,并不擅长与人治疗皮肤上的毛病。虽说病急乱投医,但也要对症才是,您不妨去请太医院杨太医,他对于这方面可是行家里手。”

田均不好告诉她,他第一时间请的就是杨太医,但杨太医开的药并无作用,这事儿明说出来就是得罪人。只好含糊道:“杨太医这些日子没有空,一直没找着人。”又做了他自认为最好看最迷人的姿势恳求:“小安大夫您也别太谦虚,谁不知道莫五公子就是您治好的?”

“莫五公子的情形与这个不一样。”安怡微笑着,看戏一样的看着田均,真恶心啊,文弱风流不及莫天安,妖孽阳刚不如谢满棠,骄傲灿烂不如黄昭,亲切谦和不如陈知善。还敢做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肮脏姿态,是当她没见过好男人呢,还是以为是个女人都会对他感兴趣?

田均见她一直笑看着自己,不由越加温润的笑了:“怎么不一样?您若不爱黄白之物,我家虽不富有,但上好的古墨、古画也还是有几件的。”在他看来,都是皮肤上的问题,怎么就不一样了?她能给莫天安看得,当然也能给张欣看得,这样的推三阻四,无非就是拿捏架子而已,只要许以重金打动了她的心,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安怡轻轻勾起唇角:“我不缺钱,也不爱附庸风雅。太后娘娘虽说不许我轻看自己,但侯府请医,我不好不去。此外,寻常病患只有危急得很的我才会上门诊治。倒不是拿大,只为分身乏术,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只好定了这个不成为文的规矩。”也就是说,人家是侯府的嫡出公子,贵妃的亲弟,人家请我上门去瞧病,我当然不好不去。你们家呢?你只是个七品小御史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要么你就让张欣亲自上门来求医,要不就去找别人。

田均听懂了这话,顿时无地自容,颇有些羞恼,想就此拂袖而去,却又实在别无他法,更知道张欣一定不会亲自上门来求医的,只好厚着脸皮道:“小安大夫实在忙不过来,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不知您可有什么合适的大夫推荐?”

果然为了前程,什么脸面都可以不要,一个本来就没有心的人,何必与他讲心?安怡至此再也没有想质问田均的心思,爽快道:“了然大师或可有办法。他这方面比我强得多。”

田均被拂了面子,始终有些撑不下去,含糊应了一声就要辞去,却又听安怡和气地道:“大师若是不肯去,田大人可说是我推荐的,他大概还会给我几分薄面。”

田均总算觉得之前的挫败和耻辱感稍微减淡了些,他就说嘛,无冤无仇的,就算是张欣之前慢待了安怡,安怡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怎可能随便就与他们家交恶?何况张欣身后还有尚书府。但到底是男人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没法儿再对着安怡笑,便随意一揖,告辞而去。也无心观赏安宅的布局风景,三步两步走到门前,急匆匆的一头奔出去,险些撞上一个人。就在他惊觉要出岔子,忙着收住脚步的同时,斜刺里一双有力的手已经将他拨得转了个圈,有人高声斥骂道:“怎么走的路?”

正文 第205章 另眼相待

田均心里本就有一团怒火不停地往外拱,见对方如此霸道不讲道理,心中更怒,又想着会亲自上门来求医的也不会什么高贵人儿,就算有,也最多不过是豪奴,便还没站稳就回敬了去:“哪来的恶犬挡道还要乱吠乱咬?”

骂他的人没还嘴,险些被他撞着的那个人倒轻轻笑了一声。笑声淡淡的,丝毫听不出半点火气,但是田均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终于看清楚他面前这个玉树临风、穿着银灰色常服,绾着墨玉簪子的漂亮男子是谁了。正是那名满京城的棠棣公子棠国公。

后悔一点点的漫上来,沮丧害怕担忧如同潮水一般把田均淹得喘不过气来。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服,凭什么呢?就算是他不小心撞了人,对方也不该出言不逊,他虽然位卑官小,但也是颇有才名的读书人,很有名气的新兴能臣,他就不信谢满棠能把他怎么样。不然他就弹劾谢满棠!他可是御史!田均拿定主意,把胸膛又挺了起来,毫不退让地回视着谢满棠。

谢满棠似笑非笑地扫了田均一眼,提步就往门里走。赵春有些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这可不像是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少不得紧跟几步,想要提醒一下。还没等开口,就听谢满棠云淡风轻地道:“把这条瞎眼没骨头,只会汪汪乱叫的癞皮狗给我扔出去!摔得好有重赏!”

赵春板着那张一贯没有表情的脸回到田均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淡淡道一声:“得罪了!”轻轻就把人给抓起举高抡圆了,向着街心一堆马粪扔了出去。

田均摔了个狗啃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受了莫大的屈辱,不顾差点被摔成两半的屁股墩儿,一瘸一拐地在亲随的帮扶下站起身来,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马粪,一边悲愤地大声道:“谢满棠!你我同朝为官,你怎敢如此欺辱朝廷同僚!我要弹劾你!”

谢满棠根本就不理他,头都没回一下,只留给他一个轻蔑冷硬的背影。倒是赵春好心地提点了他一下:“大人撞了人还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不懂规矩,我们公爷已是胸怀大度、从轻发落,不知恩也就罢了,居然恬不知耻,好意思在这里骗人骗钱。”这怪不得人,谁叫他刚好碰上自家公爷心情不好呢?

围观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笑声,田均羞愤交加,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亲随忙给他擦拭头发和脸上的马粪,轻声劝道:“大爷,咱们回去吧,这样不过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田均恨得不行,却又无地自容,只得灰溜溜地离去。心中自是把谢满棠的油都恨了出来,连带着拒绝上门看病的安怡和生病的张欣都恨了又恨。恶声恶气地叮嘱亲随:“去想办法打听打听,他去安家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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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满棠负手立于廊上,隔窗看着屋里的安怡。安怡坐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动也不动地一直盯着架子上的两只葡萄紫钧窑花盆看。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她纤长白皙的脖子和微微上抬的下颌形成一道柔美的弧线,熟悉的眉眼还和从前一样的熟悉,不同的是她的神情。

她在微笑,却是那种淡淡的、落寞的、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就像是五月里开放得最盛的野蔷薇,看着好像淡淡的,实则蓬勃盎然,充满了生机和野心,因而就连她发间簪的海棠也黯然失色。想到刚才在门外撞上的田均,再想到这些日子她做的那些事,谢满棠不由轻轻皱了眉头。

“小人见过国公爷。”崔如卿亲手捧着茶壶茶盏,十分恭敬地立在一旁,轻声道:“还请国公爷屋里上座。”

安怡听见外面的动静,轻轻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亮如宝石,里面还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发现是他,她便莞尔一笑,站起身来迎接他。

谢满棠看了个分明,心口顿时一跳,他喜欢她这样热烈的看着他,更喜欢她站起来迎接他的这个姿势,哪怕他其实知道她眼里看见的未必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身份和权势。不!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无情地掐灭了,她眼里看到的必须是他这个人,而不是其他。想到她做的那些好事,他眼里又浮起了一层冷意,大步走进屋里,冷着脸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安怡。

泻药事件终于东窗事发了?安怡压下不安,若无其事地接过崔如卿送上的茶,亲手给谢满棠斟了茶,笑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谢满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掏出一只细瓷瓶子,将些粉末状的东西倒入茶盏中,再递给她,不容拒绝地道:“喝下去。”

安怡大皱眉头:“这是什么?”

谢满棠冷睨着她:“但凡是你给我的,我从不问三问四,干脆利落地下了肚子。我给你的,你却不敢?”

安怡垂着眼沉默片刻,不理崔如卿的暗示,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亮了杯底给谢满棠看,微笑着轻声道:“大人可还满意?”

谢满棠不说话,紧抿着嘴,严厉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哼了一声,目光看向茶壶,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安怡已经自动上升到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的高度了,立即给他重新倒了一杯茶,明知故问:“谁啊?”

谢满棠回眸,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安怡,你仗着的不过是我对你另眼相看。”

安怡的手一僵,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她回头看向崔如卿,崔如卿沉默地行了个礼,束手退了出去。

“那么,大人今日来,其实是想来警告我的?”安怡左右看了看,挑了个她自认为比较安全的位置坐下来。谢满棠说得没错儿,她与他相处到现在,的确和之前不一样了,她之所以那样胆大,仗着的还真是他对她的不同。尽管他多次把她利用得很彻底,却也从不曾亏待过她,甚至于价高所值。

谢满棠默默观察着安怡的一举一动,从她选择的座位,离他的距离远近,再到她的表情动作,都能看出她的防备和小心。

正文 第206章 我又没卖身给你

防备加警惕,冷淡加疏离,其实从前二人相处就是这样的模式,但现在的谢满棠已经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了。他觉得,经过这么多的事,他们应该是如同上次那样半夜一起吃宵夜的感觉。他斟酌着选了个不错的开头:“你也算是被我从小看到大的。”

不是一如既往的疾风暴雨和冷嘲热讽,而是长辈对着小辈的关心爱护式开头,这算什么?安怡不眨眼地盯着谢满棠的眼睛看,试图从里面找到其他的情绪。

谢满棠当然不会介意也不会害怕安怡这样看着他,他甚至于调转身子,坦坦荡荡地面对着安怡,随她看个够。

里面一片黑暗,看不透,却诱惑人得紧。安怡收回目光,轻声道:“您说得没错,算是。”那一年在抚宁,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而有这么一日,固然离不开她自己的勤奋努力,也真真切切地离不开谢满棠的提携帮助照顾。从某种方面来说,他可算是她命里的贵人。命运,命运,有命还得有运,他就是她的运。

她不再看他了,谢满棠却仍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你是否对我心怀怨恨?”

有吗?虽然愤恨他压榨她,但其实不恨的,不然不会只给他泻药又加上解药。安怡果断摇头,并不打算主动交代她的罪行。

“你觉得我对你很差吗?”谢满棠继续问,看到安怡摇头,他心里紧绷着那根看不见的弦终于略松了一松。

“大人对我照顾得非常周到。我很知足。”安怡继续摇头,照旧不打算认错。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没被找到证据之前,她是坚决不认账的。

“知足?”谢满棠静静地看着安怡,不轻不重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安怡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谢满棠盯了她片刻,呵呵笑了起来:“安怡,你很好。”

安怡不敢笑了:“大人有什么话请明说吧。”

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节奏啊,谢满棠磨牙道:“我只问你,我待你如何?”

“很好。”安怡很清晰很冷静地回答,刚开始时,他还隔三差五让人来接她去做那些神秘兮兮的事情,后面就很不让她露面了,只让柳七来拿药。她何尝不明白那是为她好的意思?毕竟那种事情沾手多了并不好,马行千里,终有失蹄,她露面的次数多了,迟早会给人察觉。再加上莫名其妙就好像唾手可得的那个什么乡君封号,他其实真没必要对她这么周到。

“那你为什么还要与莫天安勾搭?”谢满棠明明已经咬牙切齿,也还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表情和语气。

终于来了,安怡有种终于东窗事发,终于解脱了的感觉,她斟字酌句的道:“男女有别,大人不该用这样难听的字眼,这样不合适。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合作双赢而已。”

谢满棠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爆发了,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他“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安怡不过眨了一下眼,一只滚烫有力、微带着茧子的手就已经捏住了她的下颌,不由她不乐意,那手用力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往上。谢满棠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安怡那点心虚顿时化作了愤怒,她稳稳地坐着,平静地对着谢满棠的眼睛,同是一字一顿地道:“提携的贵人?合作的伙伴?或者是需要顶礼膜拜,高高在上的,施舍的大恩人?大人想做哪一种?”

谢满棠两道浓黑凌厉的长眉顿时拧了起来,哪一种?一种都好像不是。非要选一种,那就是合作的伙伴?可如果是合作的伙伴,他几乎能猜到她接下来会怎么说。于是他选择不回答,也不收回手,而是再趁机重重地捏了捏那粉嫩幼滑的脸颊,再离她近了几分,近到彼此的呼吸交缠:“不是你问我,而是我问你。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我?还是他?”

离得太近了些,近得他身上的味道霸道地往她的鼻孔里钻,再沁入心扉,近得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来自于他身上的热度,令她全身不安。美人很美,姿势很暧昧,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是了然那样的高僧啊,她不是!安怡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再坚持,闭了眼大声道:“我又没卖身给你!也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凭什么你管得这样宽?”

早知道这死丫头会这样说。谢满棠磨着牙,用力掐着安怡光滑的脸,凶相毕露,恶声恶气地道:“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难道不是他让你给我吃泻药的?难道不是他撺掇你和我做对的?你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听他的话弄死我了啊?”粉嫩的嘴唇真想咬一口啊,咬上去一定很解气,所以不要脸的小白脸去死吧!

安怡不知是怕的还是羞的,或者是疼的,什么都顾不上地用力去掰谢满棠的手,闭着眼大声威胁着:“放开我,不然真的弄死你!”

谢满棠反倒笑了,眼睛亮晶晶的,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没那个胆子。你不敢!”

“谁说的?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安怡掰不开谢满棠的手,反倒被他把手牢牢抓在手里,于是冒了一身的细汗,全身的肌肉都僵硬得不听话了。

“我说的,你就连看也不敢看我。”谢满棠清晰地看到安怡鼻尖上晶莹的细汗和已经红得犹如胭脂一样的耳垂,恶意地朝安怡的耳朵里吹了一口气:“你敢生那个心,你全家都得跟着倒霉,你更倒霉,你信不信?”

“你敢!”安怡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迎面对上一双流光璀璨、亮如星子的眼睛,心底深处突如其来地被猛撞了一下,先是愕然,然后是恐惧。她爱美,喜欢美丽的事物和人,却只想远远的观赏。也许有一天,前尘事了,她将会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成家,携手共渡一生,但那个人不会是他,因为他们离得太远。离得太远的两个人硬要挤在一起,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正文 第207章 保护公子!

“我为什么不敢?”谢满棠看清楚了安怡眼里的愕然与恐惧,他果断顺着安怡挣扎的动作松了手,不等她有所表示,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掷地有声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你的分红没了!还有,你吃的是毒药!”

安怡坐在椅子里发呆。

谢满棠说得没错,她仗着的不过是他对她另眼相看。两世为人,她如何会不明白呢?如果他只是把她当成了手里的利剑,他不会为她做那么多,也不会在街头和深夜跑来见她,哪怕他每次都是恶形恶状,哪怕他对着她从没有一句好话。

她当然是懂的,所以她才敢给他下泻药解气,这样的行为,出气的成分其实只占了不到一半,更多的是为了试探。试探他究竟能对她宽让到哪个地步,试探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如果他和她之间仅仅只是互相合作利用的关系,他不会这样待她,她也不会这样待他。而他今天生气的也不是她给他下泻药,而是她背着他与莫天安达成了协议。

他应该是很愤怒的,但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却又好转了起来,所以他只是说不原谅她,以及她的分红没有了。至于那什么毒药,就更是吓唬她的了,她尝着倒像是绿豆面。

安怡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她知道了她心底深处一直暗暗隐藏着的那个秘密,她不得不正视这个自己从来不愿意正视的大问题,她对谢满棠有贪欲,非常大的贪欲。

不只是贪图他貌美如花,更贪恋他所传递给她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来源于她跨入慈宁宫的大门时,那个站在灯影里沉默而高大,稳重而坚强的身影。她之所以走得那么稳,走得那么急,那是因为她一无所有,只能一往直前,也是因为有他在她身后注视着她。

安怡捂住自己的脸,先是微笑,然后泪流满面。原来她的心并没有黯然死去,原来她的心一直都在顽强的活着。真好,安怡轻声笑了起来。

“姑娘,谢大人有话留下来。”崔如卿站在门口,脸上带了几分不想打断,却又不得不打断安怡的为难。

安怡尴尬地转过了头,她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崔如卿究竟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特别是自己刚才又哭又笑的举动,大概在外人看来就和疯子没差别吧?

崔如卿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没看到安怡的小动作:“谢大人说,看在老爷的份上,给姑娘一次机会,三日之内与莫五公子说道分明,不然别怪他不客气。”

刚还以为他宽让呢,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安怡稳住情绪,笑着请崔如卿坐下来:“我有事要与先生商量。”将她打算与莫天安合伙儿开医馆药铺的事情说了,然后再问崔如卿:“先生觉得,我是否该半途而废?”

崔如卿十分坚定地摇头:“不能。既然在太后那里已经备了案,哪能出尔反尔?”

安怡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说不得还要把莫家给得罪了。所以我决定努力说服谢大人。”

崔如卿赞赏一笑,将田均刚才的遭遇一一说来,不赞同地道:“我以为,分而治之才是最好的办法,两边都得罪了,只会让他们夫妻拧成一股绳,不好对付。”

安怡反问:“先生想必已经打听过田均的为人了吧?此人有小才而眼高,太过容易得到的,对他来说从来不是好东西。”

崔如卿笑:“既然姑娘知道这个,我就不再提醒姑娘了。”

安怡听出崔如卿的一语双关,但这个道理对于妖怪来说,大概并不是真理吧。妖怪的口味通常是不与常人相同的,妖怪通常是看上什么了,就非得咬一口,不给咬就急,哪管你拿乔不拿乔?也许拿乔多了,妖怪反倒觉得倒胃口。

谢满棠走到安宅的大门前,人已经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赵春牵过马来,把自己将田均扔进马粪的事儿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谢满棠点点头道:“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再去请穆先生写个弹劾折子。”

赵春板着棺材脸,心里幸灾乐祸得不行,田均要倒霉了,果然生气时的大人是不能招惹的。

但显然有人就爱挑着谢大人生气的时候故意来招惹他,还唯恐招惹得不够彻底。一行人才走出金鱼巷,迎面就来了定远侯府的马车,莫天安以手支颌,歪偏偏的靠在垫子上,笑眯眯地朝谢满棠打招呼:“棠国公这是打哪里来?怎么骑马了?这样大的太阳,晒黑了多可惜啊?来来,我送你一程。”

谢满棠勒住马,目光森寒地朝莫天安看了过去。

莫天安的心情真正的好,示意一旁给他打扇子的美貌侍女红袖:“端杯凉茶给国公爷消消暑。”

红袖赶紧放了扇子,倒了凉茶双手举到谢满棠的面前,谢满棠凉凉地看了红袖一眼,红袖手一抖,凉茶打翻在地。

“啧!我的小心肝儿被吓坏了,快回到我身边来。”莫天安无限怜惜地叹了口气,抱住连杯子也来不及捡就跑了回去的红袖,斜睨着谢满棠道:“我说谢大人,您剥皮抽筋的手段再好,也不该吓唬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儿。更何况这凉茶乃是小安大夫亲手所配,能喝到的人那是少之又少,您这样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谢满棠轻轻一抖手腕,掌中的长鞭犹如灵蛇一样飞速抽到地上,再卷起地上的茶杯,一甩,茶杯准确无误地朝着莫天安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