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安大老爷偕同唐氏一起进来,夫妻俩最先看向的都是安怡,安大老爷一脸担忧:“听说母亲身子不舒坦,儿子和媳妇一起过来瞧瞧。”三言两语,就扯到了安怡身上:“有侄女儿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你父亲可好?这一向家里事多,也没顾得上你们。”

“家父极好,多谢族伯挂怀。”安怡含笑同安大老爷夫妻行礼见过,她印象中,这位大伯自来不苟言笑,看着清俊能干,实际上却没什么大本事,奸猾薄情倒是一等一的。当初祖父暗里同肖伐老先生感叹过很多次,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生着个好儿子。

安大老爷其实和安怡没什么好谈的,更对这个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做,偏要去学医行医的族侄女没什么好感。不过因为安怡得了太后青眼,更有传言说她很可能被封为乡君,因而才按捺下那些不满,听了老夫人的话来见人,抱着的却是不管有用无用,且试一试的念头。

抱着这样的念头,气氛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安大老爷随便和安怡寒暄了几句,就把身为族长和族中长辈的威风摆了出来:“你既因缘巧合得了太后娘娘的恩典,就要小心伺奉,休要丢了我安氏一族的脸。”

“是。”安怡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在自说自话。

安大老爷见她态度恭敬,越发说上了瘾:“听人说,圣上有意封你为乡君,这是你的福分,也是我们安氏一族的荣光,你要倍加珍惜,忠心伺奉……”

这话一说出来,屋内众人神态各有不同,安府女眷都是震惊大过喜悦,安怡则是肃了神色,认真道:“讹传而已,还请大伯父慎言。省得给外人听去免不了要说我们骄狂,倒叫人笑话。”

没人想到安怡会这样。

安大老爷在家里本是除了老夫人之外的第一号人物,几乎算是横着走的,便是族里,也没人敢这么当面刺他,当下就有些下不来台。沉了脸想训斥安怡两句,安怡又句句都说在实处,实在没法儿可反驳,只气得胡子乱抖。

大夫人唐氏见状,轻轻笑了一声,替丈夫解围:“侄女这话就不对了,咱们是在自己家里,又没有外人,你大伯父这也是在替你欢喜,爱惜你呢。你若真做了乡君,不说别的,这婚配就不一样,你父母亲远在昌黎,祖母又年迈,到时少不得我们替你做主。”

利诱加试探,滴水不漏,大伯母也是个人才。安怡自若地一笑,半点口风都不透:“我自是知道长辈们为我好,但这话的确是不能乱说的,大伯父是为官之人,应当比我更知道里头的厉害。若有言语不妥之处,只望大伯父怜我年幼不知事,不要与我计较。”说着就给安大老爷福了一福。

安大老爷再有多少火气也撒不出来了。但他到底是被安归德亲自调教多年的,总有几分见识。仔细一想,寻常人听说这个消息,少不得要追着他问个分明,或是含羞带笑,透几分意思在里头。偏安怡不骄不躁,沉稳谨慎,这就有些意思了。一来,这个消息多半是真的,安怡也已知晓;二来,她年纪轻轻就能如此沉得住气,是个能撑起来的。这样的人,不好得罪。

这样一想,安大老爷少不得高看安怡一眼,脸色也由阴转晴,十分和气地和安怡说了几句话,又叮嘱唐氏好生接待安怡,不许怠慢,这才借口外头有事出去了。

唐氏与大老爷多年夫妻,也算是彼此心意相通,见状便知安怡被封为县君这事儿是十拿九稳的,当即打点起精神,分外殷勤。

只郁闷了田氏,一边要消化安怡立即就要和她们不同的现实,一边还要组织言语把替张欣求医这事儿说出来。好容易觑了空,便涎着脸上前夸安怡。

安怡等她把所有好话都说尽了才含笑问她:“三伯母可是有事?”

田氏赶紧说来,安怡沉了脸冷笑道:“不是我不肯帮忙,而是田大奶奶做事太不地道!她之前几次三番刁难我也不提了,那日好心与她醒酒丸,她倒怀疑我害她,到处拿给人瞧是不是毒药。叫我如何敢帮她?我只怕帮她看好了病,她回头咬我一口,说若非是我害的,如何能治好她?那时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田氏顿时大为尴尬,因为安怡说的这些,全是真的。但要叫她就此罢休,那是不可能的,少不得厚着脸皮否认:“哪有这样的事?之前都是误会,后来就更是误会。侄女儿是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说法的?没有的事!那是有人故意挑唆我们两家不和呢。”一边说,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安老夫人求救。

(二更)

正文 第218章 为什么呢?

安老夫人这回不好再摆威风,拉了安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怡丫头啊,既然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咯。医者父母心,就是个寻常人求着你,你也不忍心不管,何况这是亲戚呢。”

安怡心中顿时一阵悲愤。这是亲戚?张欣与安九先做好友,再做其丈夫的续弦,那样的迫不及待,安九又消失得那般蹊跷,怎么就没人想过,这中间是否有猫腻,安九是否是给奸夫****害死了?还这样赤裸裸地宣布张欣是安家的亲戚?再想到上次宴会时,张欣在安侯府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比她自己家还要为所欲为些……难道这不是安侯府故意放纵吹捧,日积月累下来的结果吗?

安老夫人见安怡垂着眼不说话,以为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越说越顺嘴:“你才入京,人事不熟,大概不知道张欣娘家就是刑部张尚书府上,你治好了她,尚书府也要记你的情,对你父亲也是大有好处的,就是你侥幸封了乡君,也要几户可以走动的人家对你才有好处……”

对安侯府也是大有好处的,所以才会不管莫名消失无踪的亲孙女安九,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下张欣这门“亲戚”。安怡的唇角讽刺地翘了起来:“既然老夫人和三伯母都开了这个口,我再不通情理也要给二位长辈这个面子的。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是叫他家派好车亲自去请,二是看不好不许赖我,三是言语上若有不尊敬的地方,我立刻就走。”

这就算是答应了。安老夫人得意洋洋,田氏也是松了一口气。安怡装着闷闷不乐的样子起身告辞,田氏理所当然地要送她出去。

田氏一路拉着安怡不停夸赞,恨不得把她的脚趾头都夸一遍,又艳羡:“你母亲有福气生了你这样能干的女儿,你那两个不成器的族兄却是叫我操碎了心。”理所当然地又把自己的长子安怀推出来给安怡知道:“年纪轻轻就点了庶吉士,人家都说是前途远大,我却是担心他不成器。若有机会,也叫你们兄妹见见。”

安怡含笑听着,冷不丁道:“请三伯母替我给田大人传一句话,害他受了无妄之灾我很过意不去,我已求了太后娘娘,他只需私底下去给棠国公赔个礼,这事就算过去了。”

田氏还不知道田均被弹劾的事情,不由愕然:“他怎么了?”多大的事儿竟然要惊动太后?

安怡也不和她细说,慎重地道:“三伯母只叫他来,亲自与他说即可。切记,此话不传第三人耳朵。”

田氏忙点头:“那是,我不会乱说。”把安怡送到垂花门前,亲自往娘家跑了一趟。

田均被谢满棠那道弹劾折子弄得狼狈不堪,张家父子又故意晾着他作壁上观,能帮上忙的同僚得了张家人透出的意思,又怕招惹谢满棠,就都不敢帮他。他没奈何只好借口张欣病重,请了假留在家中。听说田氏要叫他去相见,纵然没心情也只好强撑着去拜见。

田氏正得意洋洋地和她嫂子炫耀她能干会办事,见侄子来了就问他:“你被人弹劾了?”

田均奇怪得很:“姑母如何知道此事?”

田氏半是卖弄半是宽慰的把安怡让她转告的话说了一遍,特别强调,安怡有一半原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肯帮的这个忙。又好奇:“棠国公如何会弹劾你?安怡又怎么会说是她害的你?”

“没什么,不过碰巧而已。”田均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没想到崔如卿说的都是真的,安怡真的觉得过意不去,真的肯出手帮他。真是没想到,更没想到安怡居然会被封为乡君,足可见得太后是多么的宠爱她。如果安怡真的如同张欣所言,是那个人,或者知道那个人的事,只会借机死劲儿踩他才对,又怎会帮他呢?除非,她还念着他。这个想法冒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莫名把安怡和那个人联系起来?大概是张欣在他耳边念叨得太多了吧。

田夫人催他:“既然说好了就赶紧套车去接人吧。我去和你媳妇说说,让她别再把大夫给气走了。”又抱怨:“我这是什么命啊,就碰不着一个好媳妇。从前那个是****,现在这个更难伺候。”

田均与姑母对视了一眼,各自心虚地转开了眼。

田均这是第二次进安宅的门,但这次的心情与上次又不相同,安怡并未让他久等,小厮才把茶奉上她就已经收拾妥当出来见他了。

湖蓝色绣忍冬纹的纱罗衫裙,简洁大方的垂髫,水晶琉璃钗,伊人如同月中仙子,乘风而来。真是比家里凶神恶煞的烂猪头恶婆娘好看太多了,还是太后有眼光啊,田均由衷地赞叹着,抢上前去,对着安怡深深一揖,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道:“多谢小安大夫不与拙荆一般见识,更要谢您仗义执言,替我解决了麻烦。”见着了本人,他更好奇了,她为什么帮他?

还仗义执言呢,真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了。安怡面不改色地道:“没多大的事儿,大人素有才德之名,我不过想结个善缘,您不必记在心上。”其他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田均不好再追问,说了许多替张欣赔礼道歉的话,甚至于亲自替安怡打车帘,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

安怡含笑听着,要放下车帘之际才道:“我不知道尊夫人何故总是针对我,更不想莫名就多个仇家。若能借此机会不叫她给我找麻烦,我便如意了。”

田均自是知道张欣的杀伤力,闻言倒也理解安怡,少不得投桃报李:“小安大夫您放心,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凭她在太后跟前的受宠程度,他也不想莫名就给自家惹麻烦啊。

安怡冲他甜甜一笑:“那尊夫人若是再找我麻烦,我就来找田大人了。你可记得这话,别到时候不认。”说完便放了车帘子,再不发一声。

田均给她这一笑笑得心神荡漾,一路上反复不停地来回掂量,她为什么会帮他呢?为什么会帮他呢?

(三更)

正文 第219章 有毒

“把帐子挂起来。”安怡面无表情地吩咐桂嬷嬷,直接无视张欣放在帐外的手,更别谈给张欣号脉。

“这……”桂嬷嬷为难极了,张欣就是不乐意给安怡看到她的丑态才特意让把帐子放下来的。现在安怡要让把帐子挂起来,那不是为难人吗?

见桂嬷嬷不动弹,安怡笑笑,不再多话,这叫她怎么看呢?望闻问切,何况这是皮肤病,她还是个女大夫,实在没道理了。

田均皱着眉头狠狠盯着桂嬷嬷,生硬地道:“挂帐子。”

田夫人早就看不惯张欣主仆了,当即向自己的亲信罗嬷嬷使了个眼色,罗嬷嬷立即上前利索地把帐子挂起来,口里说道:“老奴伺候大奶奶。”

张欣歪靠在枕头上,脸上和手上已经溃烂破皮流出黄水,一双肿得只剩两条细缝的眼睛里闪出忿恨怨毒的光芒,阴森森、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怡看,只希望能从安怡面上看出什么来。最珍惜容貌如她,最骄傲如她,如今成了这个可怖的模样,还不得不暴露在那么像安九、并且十分令她讨厌的安怡面前,求着安怡给她瞧病,真是让人气得想吐血三升。特别是看到安怡那白里透红,光泽饱满的肌肤,她真是恨不得把那张脸皮活活揭下来才好。

但她不能不治这病……忍一口小气,博天长地久,日子还长着呢,安怡,别叫我知道是你害了我,否则我定叫你死得难看。张欣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若有可能,安怡希望自己不必碰触张欣,这样恶毒的东西,好比蟾蜍有毒的皮肤,碰一下也会让人恶心许久。以最快的速度给张欣看完了病,故弄玄虚地在所开的方子上列了壁虎尿、百草霜之类稀奇古怪的药,引得田家上下一阵惊奇。

田均斟酌再三,忍不住问道:“壁虎尿是有毒的……”

壁虎尿有毒?安怡从前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她看完了吴菁那一屋子的书之后,她才改变了看法。但她不会这样和田均说,只正色道:“你们若信我,就用,不信,就不用。”

得,田均不敢再问了。

安怡又取出针盒,将长长短短的金针展露在众人面前,表示要给张欣针灸排毒。

张欣看到那些又长又粗、闪闪发光的金针,不由大吃一惊,莫名就觉得安怡会害她,忍不住疾声道:“可没听谁说我这个病能用针灸治好。”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可多了,并不止这一件。安怡淡淡一笑,伸手就将针盒盖好,再示意兰嫂把艾草等其他用具尽数收起。

田家母子顿时大为不满。你说你生病了,到处给你请大夫,别人治不好,就去请能治好的,结果人给你得罪了,你娘家还嫌我们没本事请不来。好容易把人请来了,你又这样作,到底想要干什么?这安怡今日要是就这样走了,可想而知再不会回头。你倒是可以病死,你娘家不饶我们啊。

田夫人立即拉住安怡说好话,差不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病得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您大人大量,不要和她计较啊。您治好了她,我们一家子都记您的情。”

安怡冷漠地看着田夫人。她从小就失去母亲,真是希望能得到婆婆疼爱的,但田夫人不喜欢她,嫌安侯府没落,嫌她不能给田均带来真正的好处,嫌她不能生育,嫌她霸占着田均,不让田均去睡通房。所以各种挑剔,所以各种不满,就在她出事的那一天,也是因为受了田夫人的气,所以才会只带着两三个人就去赴了张欣的约,从此走上不归路。

你是不是同谋呢?这些年你安然享受着我给你们带来的财富和优渥生活,有没有一丝心虚不忍呢?安怡冰凉的手紧紧扣住田夫人的脉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田夫人。

田夫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安大夫?”

田均闻声看过来,疑惑地挑起了眉头,张欣更是努力挤开肿胀的眼皮,两眼露出兴奋的光芒。

安怡坦然自若地松开手,认真道:“夫人的身体不太好,肝气郁结气滞血瘀,凡事还该放开心胸,想开些才是。”

田夫人愣了片刻,突然悲从中来,叫她怎么想得开呢?儿子生得一表人才,有才有貌,却一直仕途不顺,无人赏识。前后两个儿媳都说是出身高门,鼎鼎有名的才女。第一个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只会吟诗作对,打扮爱俏,除了人长得好看、嫁妆丰厚以外一无是处,娘家不但不能帮扶夫家,反而倒拉后腿;第二个倒是能干厉害,但就是精明厉害得过了头,娘家又势大,死死压着她这个婆婆,最要命的是和前一个儿媳一样不会生孩子。眼看着田均快三十的人了,还没一男半女的,叫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不郁结?田家就要绝后了!

当然田夫人不可能当着安怡说这些话,更不能当着安怡哭,便只是叹息了一声,强忍着凄楚拍拍安怡的手:“好孩子,你把我这媳妇看好了,我自然就痊愈了。”忍不住突生想法,会不会安怡也能替张欣看好这不孕之症?

安怡暗自冷笑,你这心病只怕永远都好不了啦。因为她刚才给张欣看病时仔细看过了,张欣的身体没有问题,当初她的身体也是健康的,真正有问题的人是田均。根子就出了问题,怎么能好起来呢?这算不算是天然报应?

田夫人见安怡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生张欣的气,只得求救地看向田均。田均这些日子也真是被张欣的病磋磨够了,只恨不得安怡把张欣的病一把抓掉才好。少不得上前又是作揖又是赔礼的,还把张欣狠狠骂了一顿。

张欣不过是憋着一口气而已,真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放下尊严,低声下气地道:“我不是有意的,是被吓坏了。小安你也知道,我惯常心直口快,又在病中,脾气难免有些古怪暴躁。若有不对的地方,你千万莫与我计较。”

安怡真恨不得就让这张脸就此烂掉,但还不到时候,她要安九洗净污名,堂堂正正地翻身。当下一笑:“试过了,你就知道了。”

正文 第220章 失禁

试过了,你就知道了。

这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在张欣痛苦的呻吟声中,安怡舒展着眉头,灵巧地变换着长短粗细不一的金针,在人体痛觉最敏感的穴位之间来回刺激,再换了艾条,温灼穴位外的皮肤。

“啊……”张欣痛得大叫一声,头往上仰,双目赤红,双手死死抓住被褥,指甲都断了。

众人看得胆战心惊,也有根本就不屑一顾的,譬如田夫人,不酸不痛地道:“媳妇你忍着点,这针灸当然比不得按摩拿捏那样舒坦轻松,就当被蚊虫叮咬了一口吧。”

众人听了这话,就都松了口气,看来张欣是平日太娇惯很了,这么点苦都吃不了,故意装作很痛,这是给大夫难堪,也是吓唬丈夫和婆婆。不要说田夫人压根就是这样认为的,就连桂嬷嬷也是这样认为的。

只有田均处于半信半疑之间,因为他还是比较了解张欣的,张欣心狠手辣,意志坚强,更是注重自身形象,特别是在她觉得比她美丽,对她有威胁的女人面前就更自傲,绝不会为了普通的疼痛自毁形象。但他不能表示质疑,不然就是和亲生母亲唱反调,就是怀疑安怡的技术有问题,因此他选择了缄默。

张欣真是气得哭了,怎么就没有人相信她呢?一定是安怡趁机害她!她凶恶怀疑地看向安怡,却见安怡神情雅淡,安静平和,全然一副医者父母心的慈善模样,见她凶巴巴地瞪来,甚至于同情地朝她宽慰一笑:“你的病拖得太久啦,肌肤都坏掉了,是要更疼一些的。忍一忍就好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不怪呢,叫得这样的毛骨悚然。张欣想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眼看着安怡好像要收工了,刚松了口气,不提防安怡又是重重地一下,犹如被人用钝刀在皮肉上来回割了几下,痛得她惨叫一声,眼睛往上一翻,硬生生晕死过去。

田均母子“呼”地一下站起身来,紧张怀疑地看向安怡:“小安大夫,她这是?”桂嬷嬷甚至于已经准备好要叫人进来扣下安怡。

“没事儿,她这是疼的。”安怡不慌不忙地取出更长更细的几根金针,慢慢捻动着刺入张欣的穴位,“这几针刺完,她就一定醒了。”

张欣是被疼醒过来,她这一生,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疼痛过,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害怕过。她不想死,不想就此毁容,成为一个丑陋的丑八怪,她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她还有大把的金钱没来得及花,还有漫长的岁月,许多的荣华富贵在后头等着她,她怎舍得就这样死去?

张欣痛得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就连观察怀疑安怡是否对她怀有歹意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她只知道,她疼,她疼,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在嚷嚷着疼。

终于,安怡收了针:“好了。”

还有什么能比结束折磨更美好的事情呢?张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气,就觉得身下突然一热,接着湿热交加,湿了被子,染了裙子,一股热烘烘的臊味儿直冲鼻子。

她小便失禁了。

她一个名门淑女,居然当着婆婆和丈夫、下人,以及最忌惮最痛恨的假想敌安怡的面出了这么大的丑,张欣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差不多是衣裳被当众剥光一样的羞辱,她终于没能忍住,瞬间崩溃,闭目嚎啕大哭:“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除了故意使坏的安怡以外,房内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田家母子也就罢了,最多不过觉得晦气疑虑,最忐忑不安的是贴身伺候张欣的桂嬷嬷与分别叫疏云、霞蔚的两个大丫头。以张欣的性子,当着她们的面出了这么大的丑,可想而知会怎么讨厌忌讳她们。桂嬷嬷是张欣的乳娘,身份又稍许不同,疏云与霞蔚却是对视着无奈苦笑,招了主人厌弃,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安怡不着痕迹地将两个丫头的无奈和担忧看在眼里,出声替张欣解围:“既然大奶奶好些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田均皱眉看了眼还在床上发疯大哭的张欣,果断转身:“多谢小安大夫,我送您出去。”

安怡并不拒绝,微微一笑就当头走了出去。

田夫人也不想久留,简单叮嘱了桂嬷嬷等人几句就迅速撤退。

张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见疏云上前准备替她换衣服,正好出气,不由分说一掌在疏云脸上,又向疏云迎面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下作的小贱人,见我出丑心里很欢喜吧?”

疏云捂着脸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她还觉得不过瘾,冲着外头大声骂:“不过一个下贱的丫头,侥幸得了贵人青眼,就当自己真是千金小姐了。”

指桑骂槐的意味太明显不过。田均额头都浸出冷汗来,简直觉得无地自容,偏生这种事,就连辩解道歉都是错,最好就是装作不曾听见。因怕安怡生气,便悄悄去瞧安怡,只见安怡不急不缓地沿着道路往前行走,面上平静无波,仿佛根本没听见张欣的哭骂声。走到院中那棚葡萄架下,她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向他,日光透过树荫落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间,仿佛岁月就在最宁静美好的那一刻停住。

田均猛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他的心又被人狠狠地攥住,用力地捏了一下又一下。不怪得张欣那样提防紧张,真的,真的太像了。那种神韵,惊鸿一瞥之际,最是相像,就好像是那个人回来了,如同她生前和死后在他梦里一样的,无数次地站在这葡萄架下,回眸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不笑不哭,就已经道尽了万千的话语。

“田大人,你怎么了?”安怡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田均的耳边响起来,他努力睁开眼睛,勇敢地直视着安怡,声音平静稳沉:“小安大夫,敢问拙荆适才何故出现那样的症状?”

安怡静静地看着田均,双眼黑沉如夜,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谁知道呢,大概是太紧张太害怕太疼了?总不会是我把她给扎坏了吧。”

正文 第221章 人之常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田均不敢与安怡对视,垂下眼有些尴尬地小声道:“她能好得起来吗?”

安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说呢?”她说话时,眼角微微上挑的双目波光潋滟,面上带着一丝坏笑和不在乎,甚至还有再明显不过的捉弄意味。

这样的女子,才够味吧?田均无声地重重抽了一口气,突然很羡慕谢满棠的艳福。不管心里转着怎样恶心的念头,他面上比任何时候都更正人君子,因他记得,这位即将水涨船高,成为敕封的乡君:“小安大夫医术超群,宅心仁厚,当然是能治好的。”

安怡如果不是凭着对他足够深的了解,如果不是刚好看到他的胸脯起伏,就会真的以为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可惜,他遇上的是她。安怡笑得放肆而惬意:“不,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小女子。她三番五次不敬我,欺辱我,难道田大人真以为我是个没脾气没骨气的人?”言罢一甩袖子,转身要走。

“小安大夫!”田均不知怎么地,往前一扑,居然抓住了安怡的袖子。两人俱是一愣,安怡皱了眉头,厌恶地看着他的手,田均忙不迭地松开,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恶心,当初她怎么就看上了这样一个东西呢?安怡恨不得赶紧离开此地,回去,再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扔掉。

田均疾行几步,深深一揖,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谄媚讨好:“小安大夫,人家都说您是个有真才实学,仁慈心善的好大夫。拙荆病中糊涂,才会做下失礼的事,还望您莫与她一般见识,千万救她一命。求您了!求您了!只要您肯救她,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安怡沉默地看着一揖到底的田均,厌恶地笑了起来:“贤伉俪真是情深。”

田均见她笑了,心也跟着一松,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地道:“她既然嫁了我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再怎么不好,我也是要待她好的。”

同样的话,当初他也曾当着田夫人的面说过。那时,她入门几年未有身孕,田夫人将身边深得信任的大丫鬟送给他做通房,她不客气地把人给撵了,田夫人大发雷霆,他把她护在身后,语气坚定地和田夫人这样说,听得她热泪交加,死心塌地。同样的话,原来可以这样重复反复地运用在不同的人身上,还说得这样的情真意切。

果然是旁观者才清吗?张欣知不知道她千方百计弄去的这个男人天生这样的渣和贱?安怡漠然地看着田均,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看在田大人的面上再与她看看。丑话说在前头,别叫我再听见看见任何不敬的话和事,否则别怪我见死不救。也别拿尚书府来压我,这事儿便是说到太后跟前,太后也不会说我没道理。”你们不是爱以权压人吗?我就抬出太后这尊大佛给你们瞧瞧谁更能压人。

田均微笑道:“小安大夫别担心,难道我是不懂道理的浑人?我会管教好拙荆,再不会让她失礼。下次您来,她一定会和您赔礼道歉的。”

“如此甚好。”安怡有些嘲讽地朝田均一笑:“问句失礼的话,听说田大人从前曾是我们安家的女婿?”

田均一怔,皱了眉头不再说话。

安怡笑笑:“失礼了。只不过我从前与九姐姐有些许交情,所以才会多这句嘴。”言罢快步离开,看都不肯多看这熟悉的田府一眼。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从前在青龙山中,每次被胡三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就无比怀念这里的一切,寒冷的冬夜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处四处通风漏雪,她就幻想着自己还在这座精致的小院子里,高床软枕地躺在屋里,烤着暖洋洋的熏笼,调香烹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有他从外寻回来讨她欢心的许多新奇玩意儿。

可真的重新回到这里,她却觉得恶心极了,每多看一眼,就是一次血淋淋的嘲讽,告诉她,曾经的她有多愚蠢,有多可笑。安怡觉得她内心深处残存着的一点信念终于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里,欣欣殷勤地奉上茶来,伶俐地和安怡报菜单子:“老太太吩咐厨下做了神仙鸡,说是要好好给姑娘补补身子……”

安怡含笑听着,一口茶还未下肚,突然一阵恶心,狂吐大吐,吐得眼泪并着胆汁都出来。欣欣吓得哭了,兰嫂忙着收拾干净了,另外倒茶给安怡漱过了口才小心问道:“姑娘这是身体不舒服吗?”

安怡摆摆手,微微笑道:“不,舒服极了。我这是恶心的,吐过就好了。”

兰嫂想了会儿,也跟着笑道:“是让人挺恶心的。那田均,一个有妇之夫,居然作出那样的神态,还去拉姑娘的袖子。也是姑娘性子好,不然得甩他一个大嘴巴子。”

安怡笑道:“他怕我不给他的爱妻看病,情急之下失了手,也是人之常情。”

兰嫂撇嘴:“这种斯文败类婢子见得多了,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实际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他总在姑娘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姑娘,您可别给他蒙蔽了,他和张欣的丑事知道的人可多。”

安怡不由好笑:“你又是打哪儿听说这许多的?”

兰嫂道:“平日跟在姑娘身边听说了个大概,武婆子又和我说了个仔细,啧啧,那可怜的安九小姐真是死得冤枉极了。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是啊,怎么她就那么傻呢?安怡只觉得脸一阵一阵地热,连哄带骗地把兰嫂赶出去:“去把崔管事请来。”

少倾,崔如卿进来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安怡道:“先生注意一下,若是近期田府有下人被打卖或是受了气的,设法替他们解解烦忧,养起来也正好。”

崔如卿道:“这两日我已与田均身边的杨商熟起来了,有他在,事情会好办得多。”

安怡点点头,轻声道:“再有件事要烦劳先生,我一个弱质女流,许多事不便不敢,很是需要几个靠得住,有本事的人来帮忙……”

崔如卿一口应承:“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姑娘只管等着挑人就是。”

欣欣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姑娘,田家送了好些礼来,说是与您赔礼的,收还是不收?”

安怡低头撇开茶沫,很肯定地道:“收,怎么不收?”不要白不要,何况本来就是她的。

正文 第222章 田夫人的恳求

张欣怅然地揽镜自照,虽然安怡的药方有些怪,不好弄,她下针温灸的时候也挺疼的,但效果是真的好,不说别的,吃了两顿药后皮肤就再不似之前那样痒得厉害了。只可惜自己终究是拖得太久了些,这面上恐怕会落疤痕了。

丫鬟疏云提心吊胆地进来,轻声道:“奶奶,罗嬷嬷来了。”

这个罗嬷嬷,仗着自己是田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惯常不把她放在眼里,总是和田夫人一只鼻孔出气,挑剔她的不是。想起那日就是罗嬷嬷不管她的意愿,强行掀起她的帐子,把她这副狼狈样亮给安怡看的,张欣心里就来气。她挑起眉毛,没好气地道:“她来做什么?”

疏云紧张地小声道:“回奶奶的话,婢子不知。”

张欣看到她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忍不住又想起那日自己当众出的那个大丑,心中不由暗恨,想了想,忍住了,和气地道:“罗嬷嬷是夫人身边的人,你们要敬着她些。去泡好茶来。”

疏云如蒙大赦,匆忙退了出去。

“老奴给大奶奶请安。”罗嬷嬷笑眯眯地进来,行了个礼。

张欣并不回头,背对着她把脸藏在阴影里,和气笑道:“嬷嬷快别多礼,我这病着,也不好来扶你。嬷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吧。”

“大奶奶客气,老奴是来替夫人传话的。”罗嬷嬷如何不知张欣恨透了她?却也不太在意,她是田夫人身边的老人,只能向着田夫人,讨好张欣这个未来的女主人什么的,怎么都轮不到她,张欣也永远都不会信任她。等到田夫人不在了,她也早就出去了,并不用仰人鼻息。

哪怕张欣心里再看不起田夫人,面上也不得不敬着婆婆,只好站起身来听话。

罗嬷嬷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道:“今日安大夫要来给大奶奶复诊。听姑太太讲,小安大夫很快就会被敕封为乡君了,今非昔比,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轻慢的。夫人叮嘱大奶奶,虽是病中心情郁闷不好,书香门第该有的礼仪也要遵从。从来人家都知道,尚书府的三小姐、田府的大奶奶是个贤良人儿,若是大奶奶一个不仔细错了礼节,被人笑话的可不止是田家,就连尚书府的家声也是要被人质疑诟病的。这还只是轻巧的,若是安大夫再给气走了,大奶奶可要怎么好呢?这样的病,算是恶疾了吧?治不好可是要命的。”

张欣气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却无从反驳。的确,上次的事情是她失礼了,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她说是安怡给她下的毒,此事查无实证,安怡不计前嫌来给她瞧病,辛苦大半日,她却为自己的小便失禁一事而迁怒于安怡,当着人前就指桑骂槐地大发雷霆。贤淑知礼之名已是没了,但叫她如此忍气吞声,她又怎么甘心。

她年纪轻轻的,之前可从没有过失禁之类的毛病,一定以及肯定是安怡做了手脚。可惜的是,一样查无实证,她完全找不到安怡对她下手的蛛丝马迹。找个精通此道的人来问?她当时痛不欲生,根本记不得安怡究竟在她身上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和田均说自己的怀疑?明显经过安怡的诊治后她就好了许多,田均虽然没明说,表情也是很不耐烦,很不相信的。

恶疾?恶疾是可以出妻的!这是婆婆借机在压制警告自己呢。尚书府出来的小姐了不起啊,不会生孩子又身患恶疾,还犯口舌,不休你休哪个?

还有,乡君!乡君!安怡竟然会被封为乡君?!太后和皇帝是眼瞎了吧?凭什么啊!张欣气得面目扭曲,心中说不出的嫉妒不平。难道这口气只能生生忍了吗?不!咱们走着瞧!不是还没下旨吗?一切皆有可能!张欣咬牙切齿的,面上却笑得灿烂极了:“原来小安大夫今日要来复诊。人已经到了吗?”

罗嬷嬷道:“夫人身上有些不适,小安大夫此刻正给夫人诊治呢。”并不告辞,就垂手立在张欣面前等她回话。

张欣恨得牙痒痒,不得不语气恭顺地道:“请嬷嬷替我转告婆婆,我在病中,不能亲去伺奉她老人家,还要烦劳她老人家整日替我操心,真是不孝。她老人家的嘱咐字字良言,我都记在心里了,断不敢违抗。小安大夫来了,我一准儿给她赔礼道歉,安心请她看病。”

罗嬷嬷这才满意地去回话。一边走,一边摸着袖笼里的小瓷瓶,心道,要是这药真能有安怡说的那么有效就好了。原来她有个儿子,正当壮年就添了个手脚震颤的毛病,她也是厚着脸皮和安怡那么一提,没成想安怡居然真的给了她一瓶子药,还表示等医馆开起来了,就让她儿子去瞧病。这样和气的大夫,怎会是大奶奶口里哪个居心叵测、行事恶毒的人呢?难倒太后和圣上都眼瞎了,辨不出忠奸吗?不用问,定是这位不要脸,专抢闺中好友男人的恶毒大奶奶嫉妒人家。

田府上房里,安怡垂眼看着手里的粉彩小茶盏,含笑静听田夫人伤心万分地说着她的痛:“说句不怕小安大夫笑的话,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奈何就是没见着孙子,哪怕就是有一男半女也好呢,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拖下去,只怕是我闭了眼睛都看不着了。”

“您也别太急了,这种事儿总要讲究个缘分的。”安怡不急不缓地宽慰着田夫人:“这方面呢,我是不太懂,不过大奶奶的脉象是很好的,身体很健康,没有大问题。”

“小安大夫您实在太谦虚了。”田夫人一直认为就是张欣的问题,见安怡替张欣说话,不由十分感叹,若是安怡真是个心中藏奸的,只需在她这里稍微挑拨一下,张欣就没好日子过。想想看,这女人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用?你不能生也就算了,怎么能拦着不让别人生呢?太自私,太恶毒了。转头瞧见罗嬷嬷在门前露了下脸,便满脸堆笑地请安怡:“难得您来这一趟,我这里还有两个孩子身上有些不适,我腆着这张老脸不要,求您帮着给她们看一看。”

正文 第223章 必将奉还

安怡就是特意来做“好人”的,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夫人客气了。”

罗嬷嬷领了两个扮相素雅,平头正脸的年轻女子走进来,道:“两位表小姐快给安大夫见礼吧,也是夫人疼你们,安大夫心善,不然你们一辈子都没这个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