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喜只好收了笑容,默默地把饭菜碗筷摆好,安静伺候陈知善吃饭。饭菜的确做得很好,看得出厨子真正用了心思,但陈知善吃着毫无滋味,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安怡,他什么都不是,也根本不值得别人如此用心。

陈喜见他许久吃不下半碗饭,实在憋得难受,忍不住道:“公子若是在京中住得不快活,那我们回家去呀。”

陈知善慢吞吞地咽下口里的饭粒,许久才道:“回哪里去?不要说是昌黎,只怕整个飞龙关都知道我的笑话了。家里才安生些,还是不要再回去给老爷和太太添乱了吧,何必害得他们平白再被人耻笑一遍呢?”

陈喜急得满头大汗:“祖宗!既然不能回家,您又不安心在这待着,是何道理?依我说,当初安姑娘是您救下的,现下她拉拔您一把也是应该的,您怎么就想不通呢?”

陈知善不高兴地道:“你不懂。”

陈喜一阵气闷,嘟囔道:“我不懂,我不懂,我当然不懂,我只晓得做人就要穿衣吃饭,该干嘛就干嘛,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吃喝不下,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多学点本事,别一辈子都只能做谁谁的师兄,让人给看扁了。”

“你说什么?”陈知善用力将筷子拍在桌上,红了眼睛朝陈喜瞪过去。

陈喜知道他惯常脾性好,见他发怒也不怕,只收了话头叹息道:“我是心疼公子,想要公子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人家提起安姑娘来,也说一声,那是陈大夫的师妹。”

陈知善的心情略好了些,却又怅惘,他天赋远不如安怡,这辈子只怕拍马也赶不上安怡了。

忽听有个女人在外问道:“请问这里住的是陈大夫吗?”

谁会找到这里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致决定由陈喜出去应对,陈知善坐在屋里视情形决定是否出面。

门外站着的是个穿石青色薄绸衫子,墨绿色裙子,插金钗戴翡翠耳坠,白面和气的中年妇人,身边还跟着个才总角的小丫头。见陈喜出来,那妇人就笑嘻嘻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眼睛却是往屋里睃的。

陈喜早已不似刚入京那会儿,随便看见一个穿金戴银、带着小丫头的妇人就当人家是夫人。他知道京中规矩大,讲排场,像这样跑来寻大夫的必然是某府体面仆妇之流的人,那正好由他来接待了,当下学着文绉绉地行了个礼,道:“正是我们公子的居所,请问大婶子您尊姓大名,寻我们公子何事?”

那妇人笑嘻嘻地道:“你却不必问我尊姓大名了,我只和你说我们主家听说陈大夫医术了得,想请他上门替我们奶奶瞧一瞧病。只要瞧得好了,必有重谢,不胜感激。”

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求医了?陈喜很高兴,随即又想起之前把自家公子坑得不轻的那个段寡妇,心中一凛,少不得多了几个心眼:“我们公子有事出去了,敢问府上仙居何处?姓什么?还请大婶子告知我,我好转告我们公子。”

那仆妇笑道:“小兄弟,你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偏要学人说瞎话。陈大夫不正在屋子里坐着的么?你怎地不问他一声就骗人?”边说边往屋子里走,陈喜根本拦不住。

正文 第229章 不露面的病患

陈喜被她当面揭穿,臊得脸红脖子粗的,匆忙上去拦人,但哪里又拦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仆妇横冲直闯,登堂入室,直接冲到了陈知善面前。

陈知善早把刚才的纷争听在耳里,见人闯进来也不见尴尬,抬眼看着那仆妇道:“你要做什么?”

那仆妇仔细打量他一番方含笑行礼下去:“多有失礼,还望陈大夫看在小妇人一心为主的份上莫与我计较。小妇人主家姓桂,听闻陈大夫医术超群,是以特遣小妇人前来恭请陈大夫替我们奶奶瞧一瞧病。”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陈知善委实是被段寡妇给折腾得吓破了胆,却又担心不去会失了这成名的机会,得罪了人,当下沉吟不语。

那仆妇察言观色,笑道:“陈大夫您放心,我们府上可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家,且……”夸张地笑了笑,小声道:“谁敢和定远侯府作对啊?谁不知道这医馆是贵妃娘娘的胞弟开的?寻永生堂下大夫的不是,那就是和贵妃娘娘过不去。”

陈知善动了心,道:“且容我收拾收拾,这就与你一同去。”又见天色晚了,便又推辞:“天色晚了,突然想起来还有急事,若府上奶奶不是急病,可否等到明日?”

那仆妇笑道:“有道是救命如救火呢,我们住得不远,就在这附近,耽搁不了陈大夫的正事儿。”又笑:“堂堂天子脚下,陈大夫这是怕什么呢?”

陈知善给她一激,当即叫陈喜背了药箱随他一同去,那仆妇笑得眉花眼笑的,且行且道:“都说您是小安大夫的师兄,我们门户小,请不得小安大夫,突然听说了您,真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了。你们师出同门,您又是师兄,想必是比小安大夫还要能干的。”

陈知善心中一阵酸涩,十分艰难地道:“我是不如她的,若你们奶奶生的是危急病症,也可以等到明日再请她瞧,她并不是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之人。给人瞧病也是不收分文的。”

那仆妇“啧”了一声,把他夸了又夸:“陈大夫好人品!竟是压根不会嫉妒人,背里也这样的夸人,都说同行相轻,换了其他人还不赶紧说别人的坏话,夸自己的好处?似您这样的好人,医术又能差到哪里去?便是没超过小安大夫也断不会比她差。”

陈知善脸一热,竟是找不着话可说,只闷闷地道:“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了?”莫天安才和他商量没多久呢,怎么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那仆妇笑眯眯地道:“莫五公子使人到处传说的啊,大家都知道小安大夫的师兄才从昌黎来,也在永生堂里坐堂行医,医术针技都是极好的,非是一般庸医可比。”

没想到莫天安竟如此神通广大,一会儿工夫就能把消息传遍了。难怪当初段寡妇嘲笑他是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这京中的能人有几许,手段有多强。所以安怡当然要敬着莫天安,当然要和莫天安处得那样好,这对她也是很有帮助的吧?陈知善忍不住又把莫天安和安怡联系在一起,心乱如麻,就连马车走过些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等马车停下来,已经是走到一户人家的垂花门前了,那仆妇引着他畅通无阻地一路往里,直走到一处室外就能闻到香味的房间外才停下来,笑道:“陈大夫您请稍候,待小妇人前去通传一声。”

陈知善见廊下一溜站着五六个穿戴华丽的仆妇丫头,又见旁边摆放着名贵花木,晓得自己到的不是一般人家,少不得屏声静气,十分谨慎。

没多少时候,那仆妇出来含笑将他引进室内,陈知善见地上铺设着华贵的锦绣地毯,入目就是打磨精细的檀木家具,又有若干说不出名字、只看上去就很贵重的摆设,又有甜香若有若无地萦绕鼻端,先就吓得心虚了一截,头都不敢抬。任由那仆妇将他引到一旁坐下,再垂着眼隔了帕子给病人号脉问诊。

那帕子又轻又薄又软,看得出是上好的丝绸,帐后的人说话也是软软糯糯的年轻女声,陈知善就更又紧张了几分。那女子似是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便轻轻笑了起来,温言细语地道:“陈大夫您不必紧张,我这病请许多人瞧过,我知道不好治。看不好并不会赖着您。”

难得病人如此诚恳懂道理,陈知善就把心放了一半,大着胆子道:“听说夫人是肌肤不适,可否一观?”

那女子沉默片刻,轻轻将覆盖在手腕上的丝帕抽了,道:“就看这个吧。”

一只原本应该欺霜赛雪的手此刻已是红肿变形,有的地方还能看出水泡干瘪破损的痕迹,总而言之,惨不忍睹。陈知善看得连连摇头:“敢问夫人这是怎么引起的?”

那女子娇俏一笑,反问道:“小陈大夫以为呢?”

陈知善微微红了脸,轻声道:“看着像是沾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可能是湿热内蕴引起的。”

那女子再度沉默,许久方道:“那依着陈大夫所见,能治不能治?若能治,又该怎么治呢?”

“夫人这病有些厉害,且拖得有些长久了。我先开个方子,若是能治,也就好了,若不能治,也没什么害处。夫人或可一试,我不收钱。”陈知善依稀记得一个方子,还是当初从师父那里听来的,应当对这女子的病有所帮助。

那女子欢快地笑起来:“原来小陈大夫也是个仁医仁术的好大夫呢。”

陈知善不敢与她多言,开了方子就起身告辞,那仆妇照旧把他从原路引了出去,吩咐马车将他送回医馆。直到回到医馆,他都是糊里糊涂的,就连请他看病的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都不清楚。倒是陈喜收拾药箱时,惊讶地发现了一枚约有五两的银元宝,少不得问道:“公子,这是诊金吗?好大方。”

陈知善不由五味杂陈,无比渴望那女子用过他的药以后能就此好起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事关他作为师兄,作为男人,作为医者的尊严。

正文 第230章 是他!

几案上并排放着两张方子,张欣坐在一旁将两张方子对比着看了又看,百般拿不定主意。

桂嬷嬷进来道:“奶奶,可要依着这陈大夫开的方子去抓药来?”

“我再想想。”张欣头也不抬地道:“人送走了?银子送了吧?没走漏消息吧?”

“都送了。”桂嬷嬷得意地道:“奶奶放心,保准他现在还云里雾里的猜测咱们是谁呢。”见张欣心情不差,趁机谄媚道:“没想到安怡的师兄这样的老实可怜。”

张欣表示赞同:“奸猾狠辣全给她一个人占全了。”同时她很遗憾,本以为只要是安怡下药毒害的她,这与安怡师出同门的陈知善定然可以看出一二端倪,那时她便可以顺藤摸瓜,不怕拿不住安怡的七寸。谁知这陈知善竟如此无用,非但不能确定她是否是中毒,还连病因都说不清。要不是她还抱着安怡一定会害她,陈知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定不会害她的想法,她一准把陈知善开的方子给扔了。

怎么安怡就有那么好的运气,居然真得了莫天安的青眼,给请去永生堂了呢?定远侯府的人脉她清楚,莫天安的本事她也是有所耳闻,想必不出几个月,安怡就能红透半边天了罢?张欣越想越不甘心,狠下心将陈知善开的方子递过去:“你也让人熬了呈上来!”

桂嬷嬷猜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敢多问,忙着使人去收拾。等回来,又见张欣开了柜子,坐在柜前审视东西,因为知道那柜子东西都是安九留下来的,张欣平时并不许人轻易去动,便避嫌地远远站了回话道:“药已经熬上了,大爷今夜去了萍姨娘屋子里。”

张欣冷笑一声,招手叫她过去:“你来看看这个紫玉送子观音如何?”

桂嬷嬷看得双眼放光:“实在好极了!”东西虽然不大,胜在玉料通透,颜色正,雕工好,兆头极佳。张婕妤入宫多年,一直无孕,想来会很喜欢这尊观音像的。

张欣道:“明日你把这个送回府里交给我娘,请她老人家设法交给婕妤娘娘,请婕妤娘娘务必帮我求一剂不留疤痕的好伤药,哪怕价值千金也行。”这满脸满手的疤,必须得趁早除掉,绝对不能留下疤痕来!

桂嬷嬷小心应了,将东西收起,忍不住往那柜子瞟了一眼,却见张欣已经飞快地将柜子关上了,她只能看看柜门而已。

少倾,按照陈知善所开方子的药熬好呈上来,张欣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喝。撑着下颌想了片刻,道:“嬷嬷,明日你再和我娘说,让她选两个人送过来伺候大爷吧。”

桂嬷嬷吃了一惊:“奶奶?”

张欣冷笑:“你以为我那好婆婆忍得住?你且看着,不出两日,她必然要赏人下来。与其叫她让我没脸,不如我先做在前头还能占个贤惠之名。”最关键的是要把田均哄回来向着她,可不能因为安怡一句似是而非的“服了大量阴寒之药”的话就对她生了罅隙,那对她可是百般不利。

桂嬷嬷叹息了一声。

张欣恍然不觉,继续道:“再过两日,你再把他请过来,就说我用了他的药之后真是好太多了,然后家里人的大病小病,只要能,都请他来看。切记,一定要对他礼敬有加。”安怡的这个师兄,畏缩木讷,实在是太令她失望了,不过不要紧,有了这次接触,相信下次总有能用得着人的时候。想想看,还有谁能比陈知善更知道安怡的大小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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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一所幽静的院子里,并排站着二十来个短衣打扮的青壮汉子,每个人都有一副好身板,看上去都是勇武能干之辈。崔如卿站在一旁朗声道:“东家只要六个人,好汉们却有二十个人,且人人都夸自己最好,怎么办呢?口说无凭,你们捉对单挑吧,谁赢了,就留谁。不独如此,前六名还有奖赏,头名一百两,第二名八十两,以下每次一名递减十两。各位点到为止,休要出了人命!输了伤了也不要紧,伤药我们给,一人还有五两银子的车马钱。愿意的就过这边来抽签。”

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众人群涌而上,打得天昏地暗,弄了半日,总算决出六名优胜者来。崔如卿依言散了银钱,客客气气打发走淘汰的人,让人把那六名优胜者带下去吃饭,他自己进了左厢房,向着里头观看了整个过程的安怡拱了拱手,道:“姑娘瞧着还满意?”

安怡笑道:“先生办事自来稳妥。我就三个要求,一是口风紧,二是听话不罗嗦,三是不能吃里扒外。其他都好说。”

崔如卿应了,陪着安怡一起出了门,送她登上马车,自己又回去调教新招来的人。

焦大赶车的技术实在是好,安怡稳坐车中品茶看书,忽觉光线暗了下来,有潮湿之气随风而至,紧接着一阵滚雷隆隆而来,黄豆大小的雨点瞬间把车顶棚砸得“噼里啪啦”一阵响,却是下大雨了。

安怡敲敲车门,示意焦大:“找个能躲雨的地儿先躲一躲。不着急赶路,只要能在天黑前进城就好。”虽然明知焦大是谢满棠的人,但她始终相信人与人相处,多数时候还是一分真心换一分真心的。

焦大笑着应了,果然把车赶到路边一家茶寮边躲雨。安怡无聊,便趴在窗口看雨,看在路上被雨淋得狼狈奔走的行人。忽见几骑人马从白花花的雨雾中冲了过来,当先一乘眼看着就要冲进茶寮里,却又及时刹住,瞬间,马背上的人已经跳下马,潇洒利落地把缰绳抛给后头跟上来的人,他自己则不慌不忙地掸掸衣袖,正一正斗笠,昂首阔步地进了茶寮,左右一逡巡,直直朝着正中那间桌子走去

周围避雨的众茶客见他气势非凡,情不自禁地让开了一条道,原本坐着喝茶的人更是匆忙起身,把桌子让给了那人。那人稳稳地坐下来,面对着安怡这个方向,轻轻将斗笠取下放在了桌上,露出一张眉目英挺,轮廓分明,蜜色肌肤的年轻俊朗的脸来。

是他!他怎么来了?安怡不由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过去。

正文 第231章 故人

眼前的黄昭,已经完全褪去了从前的青涩跳脱,飞扬霸气,很有些“黄小将军”的架势了。

安怡看着黄昭,心中五味杂陈。她想她是知道黄昭为什么会来京城的,之前谢满棠已经通知过她,安保良那里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这件大事,自然是抓住了黄氏致命的罪证,黄氏应该是有所察觉,所以才会派了黄昭入京。

安怡下意识里是不想再和黄昭有所交集的,既然已经知道双方既定的命运,还是离得远一些的比较好。但目前显然不是离开的好时机,下着暴雨,她这张车突如其来地要离开,就是没鬼也显得有鬼了,于是安怡照旧坐在车中,远远看着黄昭一行人。

黄昭得到了茶肆老板的优待,热水热毛巾,热茶热酒热饭食。黄昭安然享受着酒菜,面无表情地看向白茫茫的雨雾,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忽见一人走上前来,大喇喇地在黄昭下手坐了,也不等黄昭出声就直接招呼店家:“拿酒杯碗筷来!”黄昭淡淡看了那人一眼,默不作声地再把目光调转开去,继续看雨。

虽然隔得远,安怡还是听出了那人的声音并认出了人,正是那曾向她求亲的魏之明。很有趣么,这二人怎么凑到一处去了?魏之明不是瞧不起黄昭,黄昭不也是痛恨鄙夷魏之明得很的?不对,这样凑在一起,且魏之明还如此放肆,黄昭还忍气吞声?一定是有什么事才对。

安怡歪着头想了片刻,明白了,黄昭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这一次来京除了替家族打探消息,试探圣意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是为终身大事而来的。虽然不知道是哪位权贵之家的千金,想来也是官居三品以上的名门望族。想起去年冬天小巷里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安怡忍不住笑了,她相信他当时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抵不过现实这把刀。

转眼间风停雨歇,一轮彩虹高高悬挂在天际,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原野显得格外清新娇嫩。安怡最后看了眼黄昭,放下车帘,低声吩咐焦大:“走吧。”

马车驶动,端坐在桌前发呆的黄昭如有心灵感应一般迅速回过头来,急切地四处搜寻了一番,不见伊人,不由有些失望地问一旁大吃大喝的魏之明:“你刚才有没有听见……”

魏之明咽下一大口肉,茫然抬头:“啥?”

黄昭看到他那副嘴脸就厌恶得紧,再想到他是父兄派来看守盯梢自己,以便顺利完成那桩婚事的,心里就更生出几分憎恶,皱着眉头赶苍蝇似地摆摆手:“没什么。”

魏之明不露痕迹地暗自冷笑了一声,埋头继续和酒肉奋斗。

黄昭看着天边的彩虹发怔,自己刚才一定是听错了,安怡又怎会出现在这京郊野地里呢?不是说她现在过得挺风光的,差不多就是太后面前的第一红人吗?

魏之明喝光了酒壶里的酒,狠狠将酒杯往桌上一扔,将手擦了把嘴,站起身来扔了一块碎银给店家,大声招呼道:“公子,天色不早,该赶路了!不然要关城门了!”

见他起身,其余随从的人就都纷纷起身拿东西牵马,黄昭忿忿地大步往前走,恰逢魏之明的亲兵在前头挡住了他的道,毫不犹豫地一鞭子抽过去,骂道:“自己就是条狗,还真把自己当成人了!”

那亲兵是个乖觉的,晓得自己遭了池鱼之殃,也不敢声张露委屈,生生受了跑一旁避开了。黄昭翻身上马,也不管其他人,狠狠一鞭子抽下去,纵马而去。

魏之明阴沉着脸冷冷地凝视着黄昭的背影,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黄家可不就是皇帝养的一条狗么?天长日久,竟然就忘了自己其实是条狗,妄想做人了。自己想死没关系,别指望着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去受死,天底下没有这样理所当然的道理!

黄昭一口气冲入城门中,随意抓住个路人就问:“户部杨尚书的府邸是在哪里?”

那路人见他凶神恶煞的,身上还带有刀,吓得胡乱指了个方向就跑了。黄昭带了些酒意,心中又有气,纵着性子沿着最宽最长的正阳大街一阵乱跑,眼看着有巡街的士兵来拿他,才猛地惊醒过来,这是非军机大事不得纵马狂奔的京城帝都,不是他可以横行无阻的飞龙关。

真要被拿住了也没什么,凭着黄家的关系,没人敢把他怎样,但落到有心人眼里少不得也要添几分麻烦。眼睛一瞟,看到一座极有气势的医馆,上书“永生堂”三个鎏金大字,心中一动,跳下马就往里冲,假装家中有紧急病患要求医。也不知这医馆是谁家开的,巡街的士兵见他跑进去了就不再追究,在门口略站了片刻就自行离开。

黄昭酒醒了一半,暗道一声好险,因见此处造得幽雅,索性就在里头游览起来。游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在吵闹,似乎是一个来看病的,手里很有些钱,非得要请某个大夫看病,但不巧那大夫今日不在,那人不依不饶地说起了难听话。不想永生堂的伙计更厉害,半点不肯相让,张口就是:“你有钱很厉害吗?知不知道我们东家是谁?知不知道安大夫是谁?是伺奉太后娘娘紧要,还是给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看病紧要?想请她老人家看病?乖乖地往前头排队拿号候着去!”

黄昭听到这里,酒完全醒了,当即上前去假装病患打听起来,伙计惯会看人下菜碟,见他虽然风尘仆仆,举止神态却不同一般人,便留了几分余地:“小安大夫今日不坐诊,唯有陈大夫坐诊。客人远道而来,若是很急,不妨先请陈大夫瞧瞧,他是小安大夫的师兄,医术也很高明。”

陈知善也在这里,那就不会错了,果然是她。黄昭很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愉快心情:“不了,我这病就只有小安大夫能瞧。”递出沉甸甸一锭银子,“烦劳小哥帮我排个号,我改日再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伙计一挤眼睛,悄声道:“只要小安大夫在,不管公子您什么时候来,都替您插队!”

正文 第232章 特色诊金

陈知善忐忑不安地再次坐上了那辆神秘的马车,再被领到那户桂姓人家为那位年轻的女眷看病。这次他明显感觉到了对方远胜上次许多的热情,敬上来的是好茶,下人格外的殷勤,就是病人迟迟不露面。眼看着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天色也越来越暗沉,陈知善很有些着急,少不得去催一旁伺候的丫头:“医馆里还有其他病人候着的。”

美貌的丫头抿嘴笑笑,跑出去传话。没多会儿,只听得外头环佩声响,暗香袭人,一条茜红色的裙子微微露着莲瓣一样的纤足出现在屏风下,桂大奶奶的笑声温和悦耳:“对不住,家里临时有点事儿绊住了脚,倒叫小陈大夫久等了。”

陈知善瞟了眼那双纤足就不敢再看,老老实实地垂着眼站起身来:“本不敢催促夫人的,只是确实病人太多。”只见那条茜红色的裙子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悠悠从他面前滑了过去,女人身上特有的幽香一阵一阵地往他鼻孔里钻,陈知善越发低垂了眼,动也不敢动一下。

张欣将素纨扇掩住了大半张脸,悄悄打量着陈知善的反应,见他如此木讷小心,实在觉得无趣,却又觉得幸亏他没东张西望到处乱看,不然给他瞧见了自己的这张脸,那可怎么好。施施然走入帘后坐好,将手腕伸出,婉转笑道:“小陈大夫好医术,上次承蒙您开了药,我好多了。”

陈知善号了脉,又看过手上的瘢痕,大大松了一口气,清秀白皙的面上也多了几分真心真意的笑意:“那就好。我调整一下药方,夫人接着吃,很快就能好了。”

张欣一直用的都是安怡开的药,根本就没吃过他开的药,哪里又会去关心他的新药方是个什么样儿的,只问她关心的问题:“我这手上留了瘢痕,实在不太好看,不知小陈大夫可有什么好办法?”

陈知善犹豫片刻,道:“我们药铺里倒是新做了一种碧玉膏,涂抹这个是极好的,就是贵了些。”

张欣有些不屑地道:“有多贵?”

“一百两银子这么一小盒。”陈知善有些害臊,深深觉得莫天安这价定得太高了些,感觉就像是昧着良心挣病患钱似的,叫他难以启齿。

的确太贵了!张欣便不再问,也不放陈知善走,挑着些陈知善喜欢的话题说了会儿,见陈知善明显放松高兴了许多才叫桂嬷嬷送客。陈知善上了车,见车里放着一只盒子,少不得问道:“这是什么?”

陈喜道:“是诊金。这么大一盒子,小的也不敢私自打开,就守着等您来瞧。”

陈知善皱着眉头开了盒子,却见里头尽是些山珍、肉干之类的昌黎本地特色食品,不由心潮一阵澎湃,再不能平静下来。他日夜想着回家而不得,见着这些日思夜想的家乡风味,却又比那五两银子的诊金更让人觉得暖心了。

张欣对着镜子将脸照了又照,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安怡的药果然有用,但这么久的病也给肌肤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张婕妤那里还没给回信,安怡这边不可信,陈知善又是个没用的,娘家送了两个美貌婢女来,她才和田均提了一提,田均就不客气的收用了,临了也没得他一句好话,好像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婆婆也是不省油的,居然又连着送了四个狐媚子来,田均从前多半是要推辞的,这次也没推。还有那个什么有生子秘术的江西颠道人一脉也一直没能打听到,怎么最近什么都不顺?她生气地把镜子往妆台上一扔,都是安怡那个扫把星害的!

桂嬷嬷溜进来,小声道:“陈大夫见着了奶奶特地备下的诊金,很是感触呢。”

张欣得意一笑,只要她肯用心,就很少有人能逃得过她的手掌心。除了……她忍不住又想起宝县主和隐隐脱了掌控的田氏母子,心情又再次跌入谷底,安怡,我和你没完!

忽听新近提上来的丫头琥珀进来报道:“姑太太来瞧奶奶了。”

张欣便将扇子半掩了脸,道:“请进来。”

田氏笑眯眯地进来,叫心腹田妈妈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放下,拉着张欣的手看了又看,笑道:“好多了吧,安怡的医术还是极不错的。”

张欣不屑一顾,淡淡道:“她下的药,当然是她最能解。”

田氏不好答这话,转而笑道:“早就要来看你,只是我们老夫人病了,这一向不得闲,今日她好些了才敢出门。”

张欣少不得问道:“老夫人病了?怎么没听说?不然我也使人去看看她。”

田氏心说你这些日子门都不出了,整日就躲在家里生病生气,当然不知道,口里却道:“是,那日跌了一跤,当时就嘴歪目斜的,还是安怡给救回来的,这不,这些日子天天过去扎针呢。我们府里的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几位少奶奶,都极喜欢她的。”

张欣觉得田氏这是话中有话,便哂笑着道:“姑母有话就明说吧。”

田氏小声道:“我听家里人说,她极有可能会被封为乡君。日后可不好再随便像从前那样待她了。”

张欣冷笑,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先得瑟上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也好,到时正好狠狠打一回安怡的脸。

田氏知道她不服,苦口婆心地劝她:“为着这个缘故,我们府里的人待她都客气了许多,就连我们大老爷、二老爷也待她极为客气,我们三老爷也让我请她过去玩。”

张欣冷笑道:“姑母放心,我和她的恩怨是我的事,不会让您在中间难做的。您有事,也只管去请她帮忙。”这是怪上次安怡帮了田均的忙,田氏只告诉他们母子,单瞒着她一个了。

田氏还真生了这个心,讪讪的道:“说的什么话,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如何,难道心里没有数吗?”

这是在说,从前的事儿没谁欠谁的情吗?若没有自己,她田氏也能分这杯羹?只怕这会儿还在那里哭穷呢。张欣暗恼,强忍着怒气道:“上次她说要买人,我让姑母趁机给她那里加两个得用的,怎么说了?”

正文 第233章 杨氏姻亲

田氏越发讪讪:“她没用我们推荐的人牙子,乃是寻的永昌侯府买的人,实在插不进手去。”

张欣顿时阴沉了脸,连话都懒得和田氏说了。田氏静坐了片刻,也不见张欣搭理自己,便也来了气,起身自去了。

桂嬷嬷连忙低声劝张欣:“大奶奶您这是何必呢?没得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倒和自家人生气。”

张欣恍若未闻。从来只有人求她的,哪有她去求人的?何况如今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从前交好的好几个人都得了楚郡王府的暗示,远着她了,她要是再不硬气点,田氏之流只怕会越发轻慢她了。

桂嬷嬷见劝不住,外头田氏也去得远了,只好作罢。

张欣继续照镜子,慢条斯理地道:“你去和牛四说,让他办这么一件事。”

桂嬷嬷赶紧装了银子去了。

玳瑁进来道:“奶奶,大舅奶奶来瞧您。”来的却是她的长嫂杨氏,杨氏乃是户部杨尚书的侄女,不可轻慢。张欣忙迎了出去,亲自将杨氏引了进来。

姑嫂二人分宾主坐下,杨氏笑道:“妹妹好多了。我来有几件事,一是来瞧瞧你,二是上次你请婕妤娘娘寻的药得了,我给你送过来。”说着自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鸡蛋大小的一只镂空雕花白瓷盒子,双手递过去:“这是婕妤娘娘费了许多心思才求来的。听说效果实在好极了。”

张欣如饥似渴地打开盒子,但见里面装着的是淡绿色的半透明膏药,气味温和清香,便小心翼翼地挑了些涂在手背上。才一涂上,就觉得清凉滋润了许多,再看着就觉得那处比其他地方要细嫩白皙些了,不由大喜过望:“实在不错。”兴冲冲地叫丫头打水来洗了脸,涂到一半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这么点么?”这可是花了千金才换来的,这么一点点,够用几回?

杨氏叹息一声:“就这么点。婕妤娘娘说了,这是和贵妃娘娘要来的,她不知磨了多久才讨来的。”

贵妃娘娘?张欣脑子里灵光一闪,那不是莫天安他姐姐么,便追问道:“这药叫什么名儿?”

“碧玉膏。”

张欣气得吐血。之前陈知善和她说永生堂里卖一百两银子一盒,她还嫌贵,好么,现下花了一尊紫玉送子观音和千金才换来这么一点点。绕来绕去还是吃了亏。

杨氏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道:“婕妤娘娘在宫中消息不通也是有的,她一向做事还是挺实在的。听说她最近得了黄淑妃的提携,这个月已是连着伺寝三次了。”

张欣一下子就不生气了。堂姐受宠,这意味着能给家里带来更多的好处,那么就算白送银子给堂姐也是值得的,又何必心疼这点点东西呢?

杨氏见她不生气了,这才屏退左右,轻声道:“上次你和母亲说的事,已然有眉目了。”

张欣大喜过望:“当真?”

杨氏笑道:“当然当真。我们张家可不是好欺负的,她一个小县令的女儿,破落户家的,算什么东西?咱们就叫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做什么乡君啊,一辈子还做她的小医女!还有她那个爹,我已是和我叔父打过招呼了,今年考评给他个大大的差!让他一辈子就蹲在昌黎那穷地方,别想翻身!”

张欣恨不得大笑三声,用力拍着凭几道:“好!好!好!”高兴完了,假惺惺地道:“让杨家叔父费心了,不会给他老人家惹什么麻烦吧?”

杨氏笑道:“肯定不会。”因想到两家人多年姻亲,也算是绑在一起共进退的,便透了个底:“你不知道,恨他家的人多了去。就连黄老将军都对他不满意得很,他做的什么官!等他倒了霉,安怡就更不值一提了!到时候再寻个法子让她失了太后的欢心,任你搓圆捏扁都行。”

张欣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个传言,便小声问杨氏:“我听说,黄家有意求娶嫂嫂叔父家中的芳妹妹,可有这回事?”

杨氏微微笑了起来:“是为黄小将军黄昭提的,人已经入京了。昨儿我母亲和婶娘见了人,还满意。今日淑妃娘娘特意求了旨召他入宫觐见呢,圣上也见了人,很是夸赞了一回,赏了东西,道是虎父无犬子。”又压低了声音笑道:“不然你说淑妃娘娘怎会突然提携婕妤娘娘?还不是看在即将是亲戚的份上。”

“好。”这算是近来最好的消息了,张欣送走了杨氏,继续涂药,然后发现这药真的是很好,便盘算着再弄些来厚厚涂上才好。

从镜子里瞧见桂嬷嬷进来,便问道:“事儿都办好了?”

桂嬷嬷笑道:“牛四说不超出三日,便可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因见妆台上放着个漂亮的小瓷盒子,里头的绿色膏体已经用了一半,猜着是良药来了,便讨好道:“这一会儿的功夫,奶奶就看着好些啦,这是什么缘故?”

张欣心情大好,随手赏她十两银子,吩咐道:“你去跟陈知善讲,我需要大量的碧玉膏,但我手紧,没这么多钱,问他可能和大掌柜的说一说,便宜些买点给我?”虽然她有钱,但一百两银子这么一点点也太贵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桂嬷嬷领命到了永生堂,因怕给安怡认出来,并不直接进去找陈知善,而是使了上次接待过陈知善的小丫头珠晖进去办事,她自己则躲在青布马车上吃茶躲清闲。

忽听永生堂里一阵热闹,有人大声嚷嚷着“小安大夫”,桂嬷嬷立时来了精神,掀起帘子往外看出去。只见安怡怒气冲冲地从永生堂里出来,几个病人追着她又喊又叫,她也一反常态地没有搭理,而是埋着头疾步往前。

有些意思。桂嬷嬷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自己招手,恨不得赶紧一探究竟。正恨安怡走得太快,热闹没法儿看完之际,一个穿着青色箭袖长袍,身高腿长,容颜俊秀的公子也急匆匆地从永生堂里赶出来,追着安怡去了。

桂嬷嬷顾不得珠晖,忙叫车夫:“追上去看看!”

正文 第234章 蠢得像猪

安怡埋头往前狂奔,只恨自己太轻率,不该把焦大和谢满棠给的人找借口先遣回去。谁猜得着黄昭会这样快就找上门来呢?她以为他怎么也得先把手里的正事儿做完才会想起她来,而等他想起她再打听了找上门来,那也该是几天后了,哪晓得他不但来得快,还把她逼得如此狼狈,不得不落荒而逃。因为知道迟早都是躲不过去的,索性往巷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