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从他身后缓缓而来,他回头看清来人,轻声喊道:“二哥。”然后“啪”的一声响,他脸上挨了火辣辣一记耳光,他被打得偏过头去,血腥味苦涩味满口,他不服而倔强地怒视着兄长:“你凭什么打我?”

黄二郎气得声音都颤了:“不争气的东西!你知道你这一番意气,会让家里损失有多大吗?”狡诈如谢满棠,有了这一番打草惊蛇,哪里还好下手?算尽算绝,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的好弟弟坏了事儿。

黄昭冷静清晰地道:“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如果真的截杀了他,只会让我们的境地更艰难。至少现下圣上并未真的见弃于我们,不是吗?”

黄二郎深吸一口气:“已经不能更艰难了。没有人告诉过你,谢满棠的仇家很多吗?有很多人想要他死,所以这并不是一件难事。”黄家如果连这样一个人都不能搞定,那还拿什么来狂傲?天子脚下又如何?不过多几分难度罢了。

黄昭擦去唇角的血痕:“不,我要他光明正大地死在我的流星锤下。”从未有这么一个人,如此压倒性地战胜了他,他必须亲手赢回去。

家族的那些秘密,这个天真的幼弟是不知道的,也许今夜就是合适的机会,不然再怎么强大的力量,也禁不住内部折腾。黄二郎叫住黄昭:“我有些事须得和你说一下。”

黄昭背对着兄长,清晰坚定地道:“我不想知道。”

正文 第246章 疏云

午后,蝉叫得一阵比一阵更响亮。

安老太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不高兴地道:“你娘和弟弟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安怡不紧不慢地给她打着扇子,微笑道:“很快,再有三两日就到了吧。”

“我这算是把半辈子的觉都给睡咯。”安老太不满地嘟哝了几句,熬不过安神药和炎热的气候,沉沉睡了过去。

兰嫂进来贴在安怡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安怡便将扇子交给黄鹂:“伺候好老太太。”言罢起身往外,往郊外的庄子赶去。

疏云眼神空洞地盯着帐顶,帐子是最寻常不过的青纱,周遭的物品也只是寻常,唯有照顾她的仆妇不寻常,永远都是满脸堆笑,永远都是一问三不知,周到细致,却不容她走出这房间半步。她这是到了哪里呢?在田家时任她百般哀求,高烧口渴得要死也没人给她一口水喝,她那时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却没想到竟然还能活着。

房门轻响了一声,淡淡的药香随风袭来,疏云僵硬地回头,看到曾经给张欣看过病的小安大夫稳稳当当地站在门前朝她微笑:“听说你大好了。”

怎么会是她?疏云隐隐猜到些端倪,却又有些迟疑,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照顾她的仆妇满脸堆笑地推推她,小声提醒道:“疏云姑娘,你不是日日都念叨着要拜谢恩人吗?这就是救了你的恩人啊。”

疏云迟疑地扶着床柱站起来,再诚惶诚恐地行礼下去:“多谢恩人援手相救之恩,您的大恩大德,婢子粉身碎骨也……”

安怡走到她面前,将手抬起她的下颌,对上她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道:“不要你粉身碎骨,我只想问几句话。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便不再欠我的情。”

疏云从小就在张府长大,打小儿就贴身伺候张欣,所知道的无非就是关于张欣的那些事。安怡为什么就这样盯着大奶奶不放呢?想到上次大奶奶让自己帮忙记下安怡所刺穴位一事,疏云本能地害怕起来,颤抖着嘴唇轻声道:“小安大夫,婢子……”

安怡还在笑,眼神却是冰冷的:“当然,你可以不回答,但你若无用,我为什么要救你帮你呢?”

疏云打了个寒颤,她已被张欣置于死地,见弃于这世间,若不为自己打算,那是要做什么?她乖巧地仰头看着安怡,认真道:“有些事情婢子并不是太清楚,大奶奶防着我们,只信桂嬷嬷,是婢子无意中悄悄听来看来的……”

也幸亏是这样,她才能侥幸逃了一条性命,不然即便是安怡的手再伸得长,得到也只能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我们大奶奶有个柜子,里头收的全是好东西,听说都是安九姑娘留下来的……”安九,对,安九,疏云福至心灵,豁然开朗,就是这么一回事,小安大夫和安九姑娘都是安氏的人,小安大夫想要为安九姑娘出头也错不到哪里去。

安怡没有花多少力气就得到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包括当初张欣是什么时候和田均勾搭上的,她“死”后,田家又是怎么和张家、安家商量并瓜分她的嫁妆的。纵然早就已经猜中并推算出事实的经过,却怎么也比不上目击者亲口描述来得这样的清晰并让人震荡。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养虎为患,引狼入室……安怡笑得摇头:“俗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有那一日,你可乐意站出来把你今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疏云点头:“那是自然。”

安怡又问:“你在田家,还有什么要好的姐妹?”

疏云苦笑:“本有个叫香云的好姐妹,但婢子出了事,却也不见她援手一二。”

“那就罢了。”安怡干脆利落地起身:“好好将养着吧,等到那一日,我许你一个新身份,一个好人家,从头开始,安然度日。”张欣撺掇着田氏让她去相熟的人牙子那里买丫头,她没有上当,反倒趁着这次张欣撵人赶人,田夫人给田均安排通房塞了人进去。香云能用当然好,毕竟要靠近张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若是不能,那也没关系。

疏云匍伏于地,拜送安怡离去。

马车才刚回到安宅门前,崔如卿就快步迎了上去,轻声道:“努力了许久,终于摸着些有用的东西了。田府那边传回话来,今日早上,张尚书夫人领着个道士上了田府的大门,然后与张欣关起门来密谈了许久。”

安怡扬起了唇角。江西颠道人一脉果然没有死绝,想来也是,这样能发横财的路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断掉,自此消失呢?这世间的医痴可不止她一个人。只要张欣想彻底握住田氏母子,真正掌控田府,那就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怀孕生子的机会。不然田均是什么样的人?张家一直不肯出大力气提拔他,只让他在监察院里不上不下的吊着,未必没有防着他做得官大了,然后嫌弃张欣无子的可能。张欣和田均如果足够聪明,就会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崔如卿又轻声道:“有人看见桂嬷嬷在一间茶肆里与人会面密谈,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男人一身的绫罗绸缎,扮相很是富贵,出手也很大方。或可从此下手?”

安怡点点头:“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兴许是桂嬷嬷的相好,有几个钱,身份地位却不高,舍不得放弃勾上官家的机会,所以迟迟没有把桂嬷嬷弄出去,而是这样不清不楚地勾连着。只要握住了这人,拿下桂嬷嬷也就不远了。

崔如卿又笑:“姑娘让买的院子已经安置好了,反正车马都是现成的,姑娘不妨去看一看?”有很多事情不适合在安宅处理,这个京郊的小院子固然不错,缺点是太远了,来往不便,尤其是在夜里格外不便。所以安怡还需要一个安静独立的小院子,就像莫天安那样的,仆从不必多,但一定要得用,房子不必大,却一定要安静,院墙一定要够高,树木一定要够繁茂,足可挡去好奇者的窥探。

“也行。”安怡正要叫焦大赶车,却见陈知善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陈喜手里还提了礼盒。

正文 第247章 帮帮我

陈知善心事重重的,就连门口停着安怡日常用的马车也没注意到,径直走到安宅门前叩门,还是陈喜拉住他,指了安怡的马车给他看,他才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看向安怡。

来者是客,安怡也没什么要为难他的心思,干脆利落地从马车上下来,笑道:“师兄来了。”

陈知善飞快看了她一眼就垂了眼睛,低声道:“听说老太太病了,我来瞧瞧她老人家。”

还算不是完全没良心,当初在昌黎时,安老太对陈知善是真的好。安怡很高兴,觉得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两个人尴尬生分的关系稍微扭一扭。少不得热情万分:“师兄请。”

陈知善半垂着眼回了安怡一礼,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陈喜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他却是紧紧盯着脚下的路砖,眼角都不往旁边扫一下。安怡佯作不知,笑道:“有些日子没去医馆了,都还好吗?忙不忙?”

陈知善的声线绷得又紧又直:“挺忙的,有好些病人要找你瞧病,闹了好几起事,我按不住,东家便请了然大师来替你坐诊,这才平息了下去。”

安怡无言以对,想说师兄辛苦了,好像有点讽刺,想说自己很快就回去,好像很拿大骄傲。左思右想,笑道:“师兄留下来用饭吧,我让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

陈知善犹豫了又犹豫,低声道:“那就叨扰了。”

一路进去,安怡不说话陈知善就不说话,也不主动问一声安老太的病情如何。实在不像是来探望病人的,安怡有些没办法了,索性给兰嫂使了个眼色。这是不让陈知善见着老太太的意思了,兰嫂很有些惊愕,但安怡自来说一不二,也只有听从的份,当即借口去厨房安排饭食,转个弯直奔安老太房里去安排。

等安怡和陈知善走到安老太房前,黄鹂早已候着,悄没声息地打起帘子,屈膝行礼下去:“见过姑娘,老太太一直沉睡着的,没醒,是不是要把老太太叫起来?”

安怡理所当然地道:“师兄很久没见着祖母了,当然是要唤起来的。”

陈知善干脆利落地道:“不必打扰老太太,这次不适合,还有下次。”言罢果然转身往外。

安怡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冲着这个来的。态度就又更诚挚了几分:“我收集了一些医学典籍,师兄若感兴趣,不妨往前头去瞧瞧?”

陈知善点点头,安怡兴高采烈地把他领进书房,敞开书柜:“师兄瞧上哪本都可以看。”

陈知善在书柜前默默站了片刻,突然轻声道:“我若与你借师父给你的那本册子,你可肯?”

安怡不由怔住。当初吴菁曾经说过,那册子只给衣钵传人,只给她,绝不外传。为什么陈知善会知道呢?不对,他应当是猜测,不然师兄妹二人怎会相差这么多?但这件事她是不能承认的,不然陈知善只怕连师父都要生分了。当下装傻充愣:“什么册子?是我拜师时师父给的那一本吗?如果师兄要,我这就寻出来给你。”

陈知善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是啊,我问的就是那一本册子。”

但他们都知道不是的。安怡不喜欢陈知善这个意味深长的笑,却因为自己说了假话而没有立场去生气。是他在雪地里救出濒临死亡的她,是他用少年的心温柔地庇护着她,陪她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他竭尽所能,带她入了医道,她应该珍惜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安怡这样一想,所有的沮丧和不舒服就都没了,她打起精神,笑眯眯地让兰嫂去取那本册子,自己则在书柜里挑了几本很是珍贵难得的医学典籍递给陈知善:“这几本书很是花了些力气才弄来的,早就想给师兄,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趁着今日有空,师兄看一看?”

陈知善不经意地扫了那几本书一眼,接过来随手放在书桌上,看着窗外的芭蕉,平静地道:“你小时候,和现在不太一样,相差太远了,很多时候,我总有种错觉,仿佛你从病了那次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安怡唬了一跳,竖起耳朵看向陈知善。却见陈知善目视着窗外,面无表情,她看不透他的神情和意味。

陈知善的唇角勾起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一直都知道,你比我有天赋得多,虽然有沮丧,却从未嫉妒过你,更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先你入门多年的师兄,活成这个窝囊样子,实在是太可悲了。”

安怡郑重地道:“我一直都很感激师兄对我那么好。为什么我们不能……”和从前那样相处呢?

陈知善一口截断她的话:“我不想活成这样可悲的模样,一直都很努力,一直都想要离你近一点。想要再别人提起陈知善是安怡的师兄时,不要那么吃惊和鄙夷。可是我,离开了师门和父母庇佑,就连自己都保不住,就连如今吃的这口饭,也是你赏给的。”

这话就说得太难听了,安怡着急地道:“不是这样的。”

陈知善转过头来看着她,静静地道:“就是这样的,我很清楚明白。”就因为很清楚明白,所以才撕心裂肺地疼痛,所以才绝望得无路可走,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说这些好比撕掉他脸皮的话。

安怡无措地握紧了双手,要怎么说呢,好像怎么说的都是错。她在沉默,陈知善也在沉默,他在等着她,等着她主动开口。他天赋不高,给他书没什么大用,他需要的是一个大能之人的悉心指点,这样他也许还有可能往上一步。若能侥幸做个太医,那将来他也就有面目回家,面对父母亲族和师父了。但安怡一直在沉默,沉默到让他绝望。

陈知善终于没能忍住,血红了脸轻声道:“我听说,太医院朱院使要收弟子,将来可以做太医,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想通过她给朱院使做徒弟,可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即便是真的,朱院使与她也没熟到那个地步,没有理由听她一句话就收一个半途改换师父且天赋不高的人做徒弟,并将其纳入到太医院去。做太医,那是个一着不慎就丢官丢命,牵连全家的高危职业啊,陈知善这样的性子,明显是不合适的。

正文 第248章 你们是谁?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拒绝,安怡笑道:“我没听说这件事,我和朱院使也不是很熟,但我会尽力。周老太医也是极不错的,更是个热心肯指点后辈的,不若改个时候,我把老太医请出来吃顿便饭,师兄也一起来?”

陈知善失望透了,就连桂家都知道的事情,她却推说不知?那日他明明亲眼瞧见她和朱院使说了半日的话,其间谈笑风生,其他人话插不进去,她倒说和朱院使不熟?不肯引荐朱院使,却要推出周太医来指点他?当下也不想再辩,又羞又愧又气又冷心,淡淡地道:“到时候看吧。”

安怡与他认识多年,当然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委婉问道:“不知师兄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陈知善心里又烦又乱,当然不肯告诉她,随口敷衍道:“偶然听人说的,你要是不便就算了,当我没提过。”

安怡突然想起早前他要的碧玉膏,灵光一闪,追问道:“之前听说师兄想要碧玉膏,现下还要吗?”

陈知善淡然道:“不用了。一个穷病人,再便宜些也买不起,我已经另外给她配了一种药膏,她用着也不错。”这话却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他得了“桂家”送去的那一盒子碧玉膏,琢磨很久也只不过弄清了里头的三种药,其他的药竟然是弄不明白。但想来那药是安怡配的,他总要让她知道,他并非一无是处到这个地步。

安怡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只当是真的,只要不是张欣在背后捣鬼就好了,其他都好说。就又推了一杯热茶过去:“师兄试试这茶。这茶极好,是我平日爱喝的。”

这话在陈知善听来,又有些炫耀的意味在里头了,于是更不肯去喝那茶。

忽见兰嫂进来道:“姑娘,宫中有人来了,要姑娘即刻进宫。”

今日不是给太后诊平安脉的日子,突然来召,只怕是有急事。安怡抱歉地起身:“我须得立刻就走,师兄就留在这里吧,左右也不是外人,饭菜马上就好,您先吃着,等我回来……”

陈知善在这里多留一息都觉得是煎熬,又听安怡这话似是有逐客之意,当即道:“不必了,我不耽搁你。”言罢匆匆一揖,飞快地走了出去,弄得陈喜一路小跑才算跟上。

安怡看着那几本被他随意堆放在桌上的医学典籍,还有那杯没有喝过一口的热茶,全身都充满了无力感。如果不是为了要请她帮忙让朱院使收他做徒弟,只怕陈知善根本不想跑这一趟吧,说什么来探安老太的病,不过就是一个借口。他连她都不想见到,又怎会愿意见到安老太呢?所以才会有到了门前也没再进一步的事发生。

兰嫂叹了口气:“陈公子和从前不一样了。”

人总会变的,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安怡闷闷地道:“给我更衣上妆吧。然后你亲自往医馆里跑一趟,问问朱院使收徒这事儿是怎么传起来的,这两日师兄都和些什么人来往了?”

大门外,陈知善才走下石阶,两颗屈辱的眼泪就掉了下来。陈喜大惊,疾声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陈知善摇摇头,快步往前走。

陈喜紧追了几步,见他稍许平静了,才试探道:“那朱院使收徒一事?”

陈知善猛地一声吼了起来:“不要再提这件事!我自己无能,活该被人瞧不起!”才刚收了的眼泪纵横满脸。

一股强烈的不平自陈喜胸中油然而生。这么多年,自家公子对安怡如何,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不帮忙也就不帮忙了,为何还要这样的欺负人?安怡,当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主仆二人忿然忧伤不已,根本就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将他们的神色对话全都看尽听尽了去。

就在安怡起身前往皇宫的同时,张欣也没闲着,送走张夫人和大夫后她就去了一座隐蔽的别院。别院里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席地跪坐着个妇人,酱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人高马大,颧骨高耸,嘴唇干得开裂,一双三角眼里泛着死气,瘦骨嶙峋、粗糙皲裂的手神经质地抖着,听见闷响就猛地回头,用饿狼一样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张欣笑眯眯地走进去,头脸上垂下来的青纱一直盖到脚背,随着她的步伐一动一静,说不出的好看。

妇人皱起眉头,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模糊的剪影。那个人被儿子刚弄到她们家时,也是这样的,一举一动皆都好看得紧。

张欣走到主位上坐下来,自有人奉上香茗鲜果糕点,张欣翘起兰花指,取了一枚青梨,慢吞吞地咬了一口,然后放下,又吃了一块糕点。

妇人的眼里顿时焕发出光芒,恶狠狠地盯着青梨和剩下的糕点。

张欣笑了起来:“饿了吧?胡大娘?”

妇人困惑地道:“你认得我?”她正是青龙山野草里鼎鼎有名的胡婆子,有个儿子胡三赖,可惜不见了。自从儿子不见后,噩运接二连三地降临,房子家当被烧,男人病死,被乡人排斥,饥一顿饱一顿,接着莫名就被一伙不认识的人绑到这里来,一饿就是三天。

桂嬷嬷一声断喝:“什么你啊我的,要称奶奶!”

胡婆子才不管这套,恶狠狠地道:“什么破奶奶,赶紧把老娘放出去,不然要叫你好看!”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几个耳光,打得她一阵头晕眼花,歪倒在地上。

张欣笑眯眯地看着,吧那个咬过的青梨扔到胡婆子的头上,施舍一样地道:“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上路?胡婆子一怔,随即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张欣笑道:“你不是要见官吗?我成全你,正好我们家有个姑奶奶几年前给拐子拐了,听说是去了你那里?”

噩梦成真了!不是说那个小娘皮是没人要的,怎么又闹出来了?胡婆子吓得一抖,随即矢口否认并凶狠地回击:“奶奶!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老娘从来就不曾出过青龙山,做你娘的拐子!拐你娘!”

(本来想用拐你娘来做标题,但是怕你们嫌我俗,所以还是算了吧,呵呵)

正文 第249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话真心说得粗俗无礼,桂嬷嬷不等张欣出声就脱了一只鞋用力抽打了胡婆子的脸颊几下,骂道:“嘴里再不干不净的,就拿粪水来灌!”

胡婆子何曾是肯吃亏的主儿,何况她见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想来也是没法儿活下去的了,当即一口浓痰吐在桂嬷嬷脸上,又锐利地挠了桂嬷嬷一爪,挠得桂嬷嬷鬼哭狼嚎,一迭声地叫:“快来按住这个疯妇!”

牛四的人闻声进来把胡婆子按翻在地,张欣淡淡笑道:“她刚才是用哪根手指挠人的就拔了她哪个指甲。”

所有人都以为张欣在开玩笑,唯有桂嬷嬷知道不是的。她捂着伤处,歇斯底里地催促牛四的人:“没听见么?还不快动手?”

只拔了一个指甲,胡婆子就硬生生痛得昏死过去。

“泼凉水,弄醒她。”张欣优雅地喝了一口茶,“她要是再不说,就继续拔。昏死过去再弄醒,弄醒继续拔,拔完手指甲若是还不乖,就拔脚趾甲。”

胡婆子才刚醒来就又被吓得尿了,颤抖着匍匐在地上哭得涕泪交流:“饶了我吧,奶奶,大慈大悲的奶奶,给你当牛做马都好,别再拔了!”呜呜,好痛啊。

张欣笑眯眯地:“我倒是想饶了你,但就怕你不肯说实话。”

胡婆子看着血肉模糊的指尖哭得一塌糊涂:“不会的,不会的,问什么就说什么。”

张欣满意极了:“你看,你要是一来就这么懂事,就不必吃这个苦头了。现下我问你答,若是答错了或是想不起来,咱们就拔指甲玩一玩。”

胡婆子一哆嗦:“不敢!”

张欣道:“我问你,六年前你儿子是不是从山外绑了个漂亮女人回去?她如今去了哪里?你儿子呢?”

“不是我儿子绑的,是人家送他的,那女人就是个扫把星那,肩不能挑背不能提,什么事儿都做不成,还挑三拣四这也不吃那也不睡,后来,后来……”胡婆子边哭边说,悄悄斜瞟了张欣一眼,低声道:“后来她过不起山里的穷日子,自己吊死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张欣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听人家说起胡三赖是怎么摧残折磨安九的,收到安九终于被磋磨至死的消息时,她还特意摆了家宴,和田均喝了一顿庆贺酒。但现在她却不信安九是真的死了,便追问道:“埋在哪里的?”

胡婆子的声音更小:“冬天里,刨不开土疙瘩,埋得浅,给狼叼走了,没找到!”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没有见着尸体,怎能让人踏实?说不定是诈死跑了!张欣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胡三赖呢!”

胡婆子吓了一跳,把眼睛一闭,大声道:“找不着了!”

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张欣恨得牙痒痒:“竟敢撒谎,再拔掉她一个指甲!”

胡婆子抱着手大哭:“姓安的小娘皮也是个扫把星,她一去我们家就倒了大霉,房子烧没了,儿子不见了……”

“你说什么?”张欣欣喜若狂,可算是给她挖着宝了:“什么姓安的小娘皮?”

胡婆子只要能保住自己不受刑,哪里管得靠得上靠不上,添油加醋的乱说一气,把当年安怡等人如何进山收山货,她儿子如何多看了安怡一眼,周金刚就拿刀出来比划吓唬人,接着儿子不见了,房子和山货离奇被烧,她还和安怡打了一架的事儿都说了出来:“我后头仔细想来,不该放那姓安的小娘皮走的,我儿一定是被她和她叔叔给害死在山上了。”不忘狡诈地挑唆张欣:“奶奶若是不信,去寻到这个姓安的小娘皮就可知道了。”

张欣不耐烦地道:“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安怡,对,就是安怡!我听见跟她一起的人都叫她这个名字。她还有个师兄,姓陈!”胡婆子一心脱困,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欣“咯咯”地笑了起来,真是太巧了,实在是太巧了。要说安怡和安九没有联系,安怡此来不是居心叵测,打死她也不信。尸体,尸体,必须找到安九的尸体,不然她只怕夜里都睡不安稳。张欣笑够了,突地一沉脸,指着胡婆子厉声道:“她还不肯说实话,给我继续拔!”

胡婆子再一次晕了过去,牛四撮着牙在外来回走了几趟,忍不住掀了帘子进去劝道:“我的好奶奶,继续下去就要死人了!这大老远的把人弄来就是要她的命么?那您不如早说,我让他们在山道上就把她推下悬崖去,岂不更干净利落?您想问什么?我来替您问,成么?”

张欣撩起眼皮子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反正隔着面纱也不怕牛四会看到):“当年你说人没了,我也就信了,现下我要问尸骨哪里去了,却谁都不知道了?”竟然是毫不避讳胡婆子,可见在她眼里,胡婆子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牛四惊诧于她的大胆,赶紧挥手命其他人把胡婆子拉下去严加看管,他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苦口婆心地劝张欣:“当年的事儿是一根藤上两颗瓜,谁也跑不了。我当然不会让那事儿出差错,人肯定是死了的,你只看这混账老婆子的模样,就会知道,那样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何能活得下去?我的大奶奶,差不多就算了吧,啊?”

张欣不耐烦地道:“你没听清楚胡家是怎么倒霉的么?什么好事儿都和咱们这位鼎鼎有名的安大夫有关呢。你立即使人去昌黎,务必要把和她有关的所有事儿全部揉细了挑出来,不然,你我灭亡就在眼前!”又警告牛四:“你小心些,别落到她手里。”

牛四不以为然,却也不和张欣细说,堆着笑把人给送走了。

张欣回到府里,恰好底下人把陈知善今日去了安怡家里,又哭着出来的事儿说了,不由引得笑了,叮嘱桂嬷嬷:“过些日子,让哥哥去把朱院使的那个小徒弟引到长生堂里去见安怡,就说,多亏她在朱院使面前替他引荐并美言。”这样就够了吧,想来不论陈知善脾气再好,也要真正怨恨上安怡了。到时候,才好引着他把安怡的那些事儿说出来。她就不信抓不住安怡的尾巴,她要叫安怡无处遁形。

安九,你从前输给了我,这次我也还要让你输个干干净净!张欣微笑着,又挖了一块药膏涂在脸上,涂得越厚,她就越觉得她的皮肤变得和从前一样光滑美丽了。

正文 第250章 娘娘太仁慈了

安怡在宫门外亮了腰牌,轻车熟路地要往宁寿宫去,忽见一个太监带着两个宫人走过来拦住了路,不等安怡发问就笑眯眯地行礼下去:“小安大夫,您可来了,我们娘娘等候您多时了。”

这太监穿着五品的服饰,却是个生面孔,且今日并不是给连太后请脉的正日子……左右一对照,安怡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分毫,微笑着道:“不敢劳烦您,我笨拙,瞧着公公您有些眼生,不知是哪位娘娘宫里的?”

那太监哈哈一笑,将拂尘一挥,上前准备强扶安怡:“小安大夫您不认识咱家,咱家却是识得您的。走,咱们边走边说,别让娘娘久等了。”

安怡最是厌恶陌生人碰触,何况这还是个不明身份的阉宦,瞧着就没好意。若是强行推辞不去,又恐这正是对方的圈套故意虚虚实实的,让她因为担心害怕而拒绝前去,误了看病,再倒打一耙说她骄狂,她连人证都没一个。若是听话去了,又怕就此落入可怕的境地,更怕耽搁了正事,落得一个大罪。

按宫中规矩,她是不能带着下人入宫的,只是孤身一人,就连报信的人也没一个。左右都是麻烦,安怡眉头一皱,看似温和实际用力地推开那太监伸过来的手,高声笑道:“这位公公真有意思,我是应诏入宫来的,你不说是哪位娘娘宫里的就要我去,若是耽搁了下诏的贵人,你我的脑袋都不够赔的。”

宫人行走说话做事皆有规矩,就连脚步声也不能太响,更不能高声说话,以免惊动贵人。乍然听见有人高声说话,还提到了贵人和脑袋,由不得众人不好奇,当下远远近近的就有几双眼睛看了过来。

虽然无人敢过问,但已经足够了。

安怡相信,经此一闹,不管是谁都不敢再对她为所欲为了。只要她出事,立即就会有人把方才的情形报给宁寿宫以换取好处。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医女,不值得那个人冒这样大的风险。

那太监见安怡躲了开去,已是十分不悦,正要叫那两个宫人动手,就见安怡来了这么一招,少不得有些心虚,还真停了手,皮笑肉不笑地道:“人家都说小安大夫是个扎手的,咱家还不信,今日见了才晓得是真的。”一边说,那眼神表情就透出几分不善和威胁来。

五品太监,宫里没几个,若是得罪了,日后或多或少总会多些麻烦。但若是退让,难道就能有个好人缘了?安怡半点不放在心上,哈哈一笑,索性连红包都免了明知对方要对自己不利,还要上赶着塞钱,那是傻子!

那太监见她软硬不吃,立时大声喝道:“好你个安怡!娘娘凤体欠安,特意请旨召你入宫伺候,你却抗旨不遵,百般推脱不肯前去,是嫌脖子太硬了么!”

还是不说究竟是谁让他来的。安怡却不在意了,她要的就是对方明明白白地说出这一句话,至于究竟是谁嘛,她心中隐约已经有了人选,继续高声笑道:“公公您早说明白就是你们娘娘请旨召我入宫的不就好啦?偏要这样说一半掩一半的,谁不知道我人笨,听不懂的。”言罢甜笑着道:“我不识路,还请公公引路,以免误了要事!”

那太监阴沉着脸瞪了她一回,冷哼一声率先往前。安怡背着自己的大药箱子,含着笑,沉稳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偶尔遇见一两个只是有点眼熟,其实并未打过交道的宫人,她就笑眯眯地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不等人家开口相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道:“娘娘凤体欠安,我奉旨前来伺奉娘娘,娘娘真是仁慈啊,生怕我不识得路,还特意派了这位管事来接我。真叫人惭愧忐忑极了……”

那太监的脸色越发难看,被她拉着说话的宫人见状,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说不尽的尴尬紧张害怕。安怡见好就收,语速飞快地说完就放人家走:“都有差事在身,别耽搁了。”

如此两三次之后,那太监已经懒得管她了,甚至于脚步飞快地往前头去离了她两三丈远。安怡厚着脸皮,健步如飞地追上去:“这位公公且走慢些,我若是走错了路,耽搁了差事可怎么好?娘娘是个尊贵体贴的人,你也是个好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太监忍无可忍,转过头来阴森森地朝她笑:“小安大夫真是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又伶俐又聪明。但愿稍后见着淑妃娘娘,你的医技也和你的舌头一样中用。”

果然是梧桐宫黄淑妃,也只有她有理由找自己的麻烦了。落实了猜想,安怡的手心里浸出了一层细汗,黄淑妃想要拿捏她这个小小的医女实在是太容易了,随便寻个错就可以把她狠狠折腾一番,就算是消息传递到太后那里,在江姑姑来救她之前,黄淑妃也完全够时间给她安个罪名再让她吃够苦头。除非她能一直拖,不给黄淑妃太多的机会。

那太监见安怡突然安静下来,得意的笑了起来:“小安大夫怎么不说话了啊?刚才路上已经给你耽搁了不少时辰啦,若是再走得慢了,贵人那里可担不起干系。快走吧?”手一挥,两个泥雕木塑一样的宫人立时上前一左一右夹住了安怡的胳膊,拖着她飞快往前奔走。

安怡暗暗叫苦,这回倒是给了他光明正大的理由了,但她也不能任由这些宫人随意踩在她头上,当即灵巧地一抽手,飞速在两个宫人的手肘上一击,两个宫人顿时手腕酸麻,怔住发呆。

安怡抢在那太监发怒之前,坦然大步往前:“做人留一线,大家好见面。我会走路,闹得难看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那太监思忖片刻,也不再为难她,没多少时候,就到了梧桐宫主殿外,那太监冷着脸喝道:“在外头候着!”言罢自入殿内,去寻黄淑妃回话。

正文 第251章 娘娘的飞镖

黄淑妃斜倚在折枝花满地富贵的大迎枕上,手边一个银盘子里放着整整齐齐一排紫金飞镖,在她正前方站着一个小太监,太监头上、肩上、手上放着一排梨,黄淑妃懒洋洋地随手一扔,一只飞镖便劈开一个梨,小太监就惊慌失色地抖索一番。

黄淑妃鄙夷道:“若是不掉梨,本宫扔完这一把就算;若是掉了一个梨,就从头再来过。”

小太监奇迹般地止住了抖索的双腿。

黄淑妃娇笑起来:“这就对了嘛。”又同周围人道:“你们啊,就是胆小。”

总管太监直到她笑停了才上前去行礼问安,小声把刚才安怡在外头的一系列动作说了。黄淑妃的笑容变都没变,掂着手里的飞镖轻描淡写地道:“叫她进来。”

安怡垂着头走进正殿,尚未看清殿内陈设,尚未开口请安行礼,便觉着一件东西夹杂着冷风朝她飞了过来。她本就带着十分小心,自进了梧桐宫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状本能地一低头一侧身,那东西堪堪擦着她的鬓角飞了过去,“呛啷”一声响,那东西掉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随即一缕碎发应声而落,飘散于安怡脸颊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