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连太后的眼睛闪了闪,露出些许动容。

安怡再接再厉,用平淡却诚恳的语气继续道:“我这双手,可以闭着眼睛找到治病救命的穴位,同样也能找到一击致命的要害。我杀了人,我对着马师曾说了假话,只因害怕有人容不下我的果决,容不下我的自救,就像他们容不下我一个年轻女子居然比他们更懂得如何治病救人,容不下我这样一个没根没底的女人居然能得了您的青眼!

不,或许应该这么说,他们不是不懂得如何治病救人,而是更懂得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地位声名,他们考虑的东西太多,就失去了最初的纯粹。太后娘娘,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可是我也不想死。”

安怡仰着头,直视着连太后的眼睛,轻轻的,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您的信任,因为师父,我一直都很努力,一直都很珍惜,从不敢有分毫懈怠。”

安怡说完,郑重一拜。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是司药太监死得不明不白,就算是有人对她赶尽杀绝,就算是宫里混乱一团,阴谋重重,她这个主治大夫也是不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六皇子的病一直是她一手打理,她最有嫌疑和最有机会,连太后怀疑她参与其中,并不奇怪。

她要做的不是生气寒心,而是抓紧重新搏回连太后的信任和喜爱。她在赌连太后的聪慧和大度,在赌连太后对吴菁的旧情,同时也在赌自己的人品和运气。这世界就是这么可笑,明明没有错,却要努力证明自己没有错。可她的确没有错,所以既然需要,她就努力去证明。

连太后沉默地看着安怡乌黑的发顶,脸上露出了十足的倦意和疲态。

江姑姑悄悄扫了连太后一眼,便又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安然不动。

终于,连太后沉声道:“你起来吧,我信你。”

安怡轻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连太后饮了一口浓茶,轻声叹道:“女人么,特别是想做点事儿的女人总是挺难的。你这个手艺,倒是像极了你师父,当初你师父也是提针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的。”

难道当初吴菁也曾这样利落地杀过人?是为了什么呢?可是为了高居在上的连太后?安怡心中微动,抬头看向连太后。

连太后的脸藏在灯影里,并看不清楚她的神色,但感觉得出她很是感慨:“你师父这个人啊,有本事,重情重义,但是也小气得很,心眼比针尖还小。”

江姑姑适时笑道:“吴姐姐才不觉着她心眼小呢,她说的是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连太后也跟着笑了,她这一笑,殿内紧张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忽有宫人疾步入内,笑道:“恭喜太后娘娘,六殿下醒了。”

连太后大喜过望,猛地坐起身来:“快,快,快别这事儿告诉皇帝,咱们也快去瞧。”

江姑姑忙上前扶住她:“您慢点儿。”见安怡很是拘束的站在一旁,便道:“小安你还发什么呆?可是欢喜傻了?还不赶紧来帮忙?”

“嗳。”安怡应了,上前与江姑姑一左一右地将连太后扶了往外头去,江姑姑含着笑轻声道:“不是老奴替小安说好话,六殿下就服小安的手。”

连太后不置可否,只问宫人:“殿下可还清醒?”

宫人笑道:“挺好的,殿下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祖母呢?我在梦里见着祖母了。”

江姑姑凑趣:“小孩子呢,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哪怕就是睡着了也是清楚的。分明是昏迷里听见您的声音,知道您在一旁陪着他,却只当自己在做梦。”

连太后好心情地大笑起来:“不枉我疼他这一场。”

说话间,一行人入了偏殿,众太医已经尽数围在六皇子榻前了,有的在切脉,有的在问话,有的在观察,见连太后等人入内,就都停下来起身让到一旁给连太后行礼问安。

“都免礼。”连太后心疼地摸着六皇子的脸,轻声道:“乖孙,你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六皇子有些萎靡,却仍然微笑着道:“多谢祖母记挂,孙儿除了头有些疼,身上有些软之外,还有些饿。”

连太后亲手喂他吃了几勺米汁子,见六皇子眼皮都要粘到一块儿了才停下让他睡觉。待哄得六皇子睡实沉了,才起身走到一旁,威严地问道:“你们方才都看过了,六儿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后,无论是陈院判这一系还是胡守庸这一系,都统一把目光放在了朱院使身上。朱院使黑着脸,自认倒霉地小声道:“恐有腿脚不便。”

一个坏了腿脚的皇子,还能有什么大前途?这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连太后一怔,随即大怒,因怕吵着六皇子,拼命压制住了怒气,沉声道:“何故?”

朱院使瞟了眼站在连太后身旁的安怡,狡诈地看向陈院判:“老陈最精通药理,你来禀告太后娘娘。”

陈院判垂着眼,淡然道:“白藤子加上无息根,用量过大会致使血脉栓塞,若是疏导不及时,就会堵住经脉,致使病人行动不便。若是昨日小安没有被关押起来,而是一直主导刺穴通脉,想必情况会好得多。”

连太后心里本来就烦,闻言忍不住勃然大怒:“陈老儿,你没本事还指责我?”是连太后做主将安怡关起来的,但当时的情形是皇帝发怒,一排人等着推倒安怡,她若不出手,谁能说得清安怡此刻又是个什么境地?

陈院判连忙跪下去道:“太后娘娘再圣明不过了,若是没有您主持公道,臣早已没命了,小安大夫当然也没命了。”六皇子也就跟着没命了。

连太后听明白了他后头没说出来的话,指着他怒骂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在怪皇帝了?”

胡守庸等人幸灾乐祸起来,就看陈院判怎么办,不得罪太后就要得罪皇帝,反正都讨不了好。

正文 第295章 多管闲事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安怡不动声色地回去号过六皇子的脉象,再仔细斟酌后,上前轻声道:“幼儿如幼苗,最是脆弱也最是顽强,年老者栓塞致不遂,尚能治好,何况六皇子本就生机勃勃,身健体康?太后娘娘不要太忧心了。”

甘太医猛地抬头看向安怡,咄咄逼人地道:“小安大夫如此说,莫非是已经有了治愈六殿下的好办法?”

安怡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往前踏了一步,清晰而肯定地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有想法。”

在座的各位太医人人都能使针,若是好治,又怎会不抓住机会争功劳?之所以连说出实情都要你推我,我推你的,不过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太难,所以不想冒这个风险而已。更是因为他们都长居于宫中,见识了太多的阴谋诡计,六皇子的病不会是偶然,后遗症也不会是偶然,谁又乐意糊里糊涂就搅进去,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引得下半辈子不得安生呢?

甘太医之所以逼安怡表态,正是想将她逼入死胡同,反正之前他已经得罪了安怡,不可能再和好,不如抓住一切机会用力踩死她为好。因为他最清楚,六皇子这事儿背后不止一只手。

陈院判却是多少明白安怡为什么要这么做,既有为他解围的意思,也有赌那一口恶气的意思,更多的应该还是可怜六皇子小小年纪就因此废了前程。有多少年了,他看到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千方百计规避风险,两分病说成六分病,五分病要拖成七分病的同行,能不惹麻烦就千方百计甩干净,哪里管得病人是何等的痛苦?哪里管得什么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医德?

陈院判热血沸腾,脱口而出:“小安好样儿的!你若是敢做,老陈我陪你!我有一个活血化瘀的方子,正好作为辅助之用!”

安怡抿唇一笑,无声地朝陈院判行了一礼。有陈院判这样的药理翘楚肯帮忙,她的把握就又多了几分。她再看向了然,却见了然一直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立在一旁,恍若不曾听见他们这边的事。

安怡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六皇子太过得宠,黄淑妃觉得是威胁,莫贵妃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了然是莫家的人,肯在之前出力保住六皇子的性命,就已经够了,想要他再进一步,大概是很难了。瘸腿的六皇子才是莫家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连太后满意极了,瞬间忘了找陈院判的碴,将他和安怡夸了又夸,直截了当地当着众人道:“你二人忠心耿耿,若能将六儿的病治好,不独是我有重赏,圣上亦有重赏!”再不怀好意地看向甘太医等人,冷笑:“不尽心尽力的,哼……”

朱院使等人匍匐拜倒:“臣等愚钝,臣等罪该万死!”表面好像很惶恐,其实心里乐死了,终于又把这个包袱甩掉了啊,全身而退,还可以顺便看戏。法不责众,连太后再不高兴,也不可能把太医院里头的太医全部杀个干净。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安怡和衣而眠,总算是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短短几天内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本以为她会睡不踏实,不想才挨着枕头就已经睡了过去,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将至天亮,有宫人轻轻推门,送入盥洗之物并早膳,她又在一枚龙眼包子里发现了一张薄薄的纸条,纸条上不是谢满棠的字,说的话不好听:“多管闲事。”

安怡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毁掉,把自己喂得饱饱儿的。走到门口,恰逢朝阳升起,天边朝霞瑰丽,她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给自己鼓劲。安怡,你能行,你一定能行!

“小安。我要走了。”了然和尚灰色的僧袍被淡红色的晨光镀上一层瑰丽之色,惯常慈悲的眉眼格外的干净柔和:“家师曾教我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道是身体健康者能延年益寿,跛足行动不便者能恢复自如。你我有缘,我便演一遍给你看。”言罢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也不管安怡看不看,记得住记不住。

一趟拳打完,了然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再朝安怡慈悲一笑,转身飘然而去。负责送他出宫的小太监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发现他走错了路,忙快步追上去:“大师,大师,您请这边走,那边是去梧桐宫的路。”

了然身形一僵,假装若无其事地转了个方向,自去了。

伪高僧果然还是伪高僧,想要假装翩然出尘都会忙中出错。安怡的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小宫女如意奇怪道:“安大夫,您笑什么?”

安怡摇头:“没什么,快拿纸笔来。”

纸笔铺就,了然所打的一套八式拳法跃然纸上,安怡郑重地在一旁落下“强筋健骨拳法八式”八个字,小心吹干,卷起,带去给六皇子看:“等殿下能下床了,每天练一练这套拳法,就会很快恢复起来的。”

有她的金针,有陈院判的药疗,再有了然的康复拳法,她相信六皇子一定会好起来。安怡垂眸看着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忍不住的微笑起来。真是个慈悲的好和尚,即便是碍于莫氏的情面不能明着出手相助,却也不忍心看着六皇子无辜受累,更是尽力帮了她这一把。

六皇子将画有拳法的图纸默默看了一遍,收起藏入枕下,低声道:“小安,你可有什么愿望?”

十岁的男孩连遭大难,几乎是在一夕间就变得成熟了许多,安怡看着六皇子忧郁的小脸,故意笑道:“我贪心得很,愿望可多了,最先的就是殿下您赶紧好起来,好让人知道我和陈院判实在很了不起啊。”

六皇子勉强一笑,轻声道:“我母妃她有些糊涂,很对不起你。”

安怡微笑道:“不过是母亲疼爱孩子,生怕失去孩子的心罢了。”

六皇子的笑容里就多了几分真切:“我会记得你待我的好。”

“你们这样很好。”皇帝龙行虎步地从外头走进来,十分认真地打量了安怡一番,再次道:“你很不错。”

正文 第296章 开玩笑

六皇子终究被伤了根本,虽然很高兴皇帝能来看他,精神始终不是很好。皇帝比较细心,见状立即命令他休息,六皇子依恋地看着他小声道:“很久没见着父皇了,想要多看看父皇。”

皇帝的心立即被打动了,当即道:“父皇这阵子太忙了,你睡,父皇就在旁边守着你。”

六皇子满足地笑了起来,紧紧抓住皇帝的手闭上了眼睛,没多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皇帝等他睡熟了才轻轻拿出手,沉声吩咐周围的人:“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有不尽心的,乱棍打死。”

包括金姑姑在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安怡往角落里躲,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却听马师曾道:“小安大夫,圣上叫你呢。”

安怡忙袖着手走出去,正待要给皇帝行礼,皇帝已经负着手率先走出去了,她只好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往外走,走了约有十几步路,皇帝突然问道:“飞龙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安怡所有的思绪顿时全被激起,怔忪了片刻才道:“沃野千里,大山莽莽。九月里就下起了飞雪,地下的土被冻得硬邦邦的,刚过年就没了绿菜吃,桃花才开,春天就过去了,夏天也热不到哪里去,接着就又是冬天了……”

马师曾一声笑了起来:“小安大夫就只记得吃和冷啊。”

安怡有些不好意思:“民女嘴拙。”这不能怪她,她就只记得饥饿和想要活下去的各种努力,指点江山什么的,她顾不上。

皇帝倒是没怪她,反倒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很快那边就会下雪了,是吧?”

安怡猛点头:“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像皇帝这样的男人会喜欢听什么样的话,补救似的道:“虽然那边有点冷,但是避暑的好地方啊,虽然绿菜不多,但是山珍和皮毛都很好,民风淳朴,大家伙儿都挺憎恨的,但凡是抗击的英雄,都会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卖国的奸贼,不等押回去,就先被民众扔石头砸死了。”

皇帝眼睛一亮,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就是这样了!”

安怡傻眼,什么呀?

皇帝已经很兴奋地招呼马师曾:“走,立即宣内阁议事。”往前快步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指着安怡道:“马师曾,赏她!”

安怡忙道:“谢圣上赏,六殿下病情已经稳定,若是方便,民女斗胆想要回去看一看祖母和母亲、幼弟。”

皇帝猛然想起来:“是了,你祖母还病着的,准你出宫去住,每日早上进来问诊。”言罢急匆匆地去了。

众人皆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安怡,不是谁都能翻身翻得这样快的。安怡心情极好地回去将注意事项皆数告知了金姑姑,再命如意给她收拾东西,她自己则要先去给连太后和梁皇后辞别。

连太后正和郑王妃一块儿说话,见她来了就笑道:“正说你呢,六儿可大好了?”

安怡笑道:“好多了,民女求了圣上,日后都回宫住,赶早入宫办差,以便就近照料家里。”

“应该的。”连太后道:“既是六儿的病好多了,过两****就与陈茂他们一起给郑王妃瞧眼睛吧。”

“是。”安怡注意到郑王妃自她进来就很安静,便特意和郑王妃打了个招呼:“您瞧着气色不错。”

郑王妃和气一笑:“托太后娘娘的福。”默了片刻,道:“你还好?”

听得出郑王妃的问候是真心的,安怡很有些高兴,笑着道:“也是托太后娘娘的福。”

“你们倒像是事先商量过的一般。”连太后在二人面上来回看了一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安怡,你不是还要去皇后那里么?赶早去吧,也好早点回家。”

安怡出了宁寿宫不久,忽见一乘软轿迎面而来,打头伺候的人正是莫贵妃跟前的心腹巫姑姑,知道是莫贵妃来了,便让到道旁含笑而立,等轿子近前了才行礼问安:“安怡给贵妃娘娘问安。”

软轿果然停了下来,巫姑姑笑道:“小安大夫,娘娘召你近前回话呢。”

莫贵妃端庄美丽的脸上满是和气:“听说你要出宫了?”

“回娘娘的话,圣上怜悯民女祖母年老多病,特许民女回家居住,每日早间入宫办差即可。”消息真灵通,恐怕来宁寿宫也是特意来碰她的?安怡但愿自己是自作多情。

莫贵妃翘着兰花指轻轻理着袖口,慢条斯理地道:“六皇子好些了吧?”

安怡谨慎地道:“六殿下正在恢复之中。”

莫贵妃挑起那双酷似莫天安的风流桃花眼,颇有风情地瞥了安怡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小安你好手段。小小年纪,胆子不小,别人不敢的你都敢。”

安怡心中一凛,收了笑容,越发小心恭谨:“贵妃娘娘谬赞了,说到底是被逼到绝处,不尽心尽力,势必辜负圣上和太后娘娘的信任,不得不绞尽脑汁地硬着头皮顶上去。”这话算是解释,也有几分服软的意思。

莫贵妃盯着她淡淡地道:“年轻人,做事要多思量,不能凭着一股热气横冲直闯。”

“娘娘教训得是。安怡还未向娘娘拜谢当日的救命之恩呢。”安怡郑重其事地给莫贵妃行了大礼,算是答谢那天夜里她加了一把火,才让自己早些出了牢笼。

莫贵妃道:“救命之恩可不好报答,我宫中尚缺一位女官,不如你来做?”

这是想招安的意思吧?得罪了莫贵妃一定会很难过。可惜,做人哪能面面俱到,事事占全?贪心的人总是死得很难看,她已经投了连太后,又联了梁皇后,还拜了皇帝,若是再勾上莫贵妃,恐怕离死也不远了吧?安怡惶恐地道:“安怡何德何能,能得娘娘如此青眼?安怡只恨自己才德不够,不足以担此大任。”

莫贵妃轻笑一声:“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就当真了?太后和皇后成日里都离不得你,圣上也有差事给你,本宫又怎敢与他们抢人?”言罢扬长而去。

安怡在原地立了片刻,学着莫贵妃的样儿轻轻理了理袖口,怎么办呢,势必要得罪一个人的,连太后和皇帝是一伙儿的,最惹不起,梁皇后和谢满棠是一伙儿的,没必要得罪,那就只能得罪莫贵妃了,何况已经得罪了。

正文 第297章 失控

安怡去得不巧,梁皇后刚好睡熟了,高尚仪陪着安怡在帐外看了一眼。梁皇后背身面里,瘦弱的身体在锦被里不过盈盈一把,安怡瞧着也有些心酸,轻手轻脚地放了帐子,跟着高尚仪往外头去。

高尚仪命宫人泡了一壶茶来,引着安怡在外间角落里坐了,轻声道:“娘娘这些日子操透了心,成夜的睡不着觉,这回你那边安生了,可算是放下了心,能好好睡一觉了。”

安怡叹道:“都是我拖累了娘娘。”

高尚仪摇头:“也不算是,娘娘若是不愿,谁又能奈何?淑妃不敬娘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自己找死,不推她这一把,都对不起满天神佛。”

高尚仪念了声佛,继续道:“忍让这么多年了,总不能,总不能到了最后还要忍气吞声吧?不看着她死,娘娘死不瞑目。”

梁皇后就这么恨黄淑妃?安怡疑惑地挑了挑眉,她看梁皇后那模样儿,应当不止是争宠引起的憎恶和仇恨吧。

高尚仪低头摆弄着茶具,轻声道:“当年七殿下是死在黄氏所敬献的马蹄下的……说起来,人家都只怪殿下调皮,非得去招惹那烈性的马儿……可是,哪怕打杀了随伺的所有宫人,也怪不到人家的头上,哪怕就是知道黄氏脱不掉干系,可圣上要倚重黄氏,要坐江山,太后娘娘还得夸黄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为金童……”

嫡子死得不明不白的,皇帝能忍,如今不过景仁宫的皇子中了毒,皇帝就不能忍了,不过是羽翼已丰,再不能容忍黄氏独大而已。男人要坐江山,却叫失子的女人情何以堪?高尚仪没能再说下去,红着眼圈把脸转开,对着墙角抖着肩膀好半天不说话。

安怡默默递了块丝帕过去,高尚仪拭去眼角的泪,回头微笑着道:“目前看来,效果真不错,纵然现在她还稳稳当当地坐在梧桐宫里安胎,纵然还有一大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忙着帮她擦屁股,但她果真是离死不远了。不信你等着瞧,她今日加诸在你身上的,将来必会让她加倍还回来!”

安怡道:“这几日我都在六殿下那边照料,外头的事儿也没人说给我听,我只知道景仁宫中的宫人被关了将近一半,其他人多说一句话都不敢,江姑姑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我不敢多问,就留着来问你了。”

高尚仪已经重新打起精神,笑道:“这件事有些地方你还不太清楚吧,我说给你听。你那日出了事,娘娘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先借着方子也出了问题这件事来拖延一下,然后就和棠国公府联系了,你认识梁丰么?”

安怡点头,这是谢满棠最倚重的大管事,这次谢满棠远去飞龙关,就是留了梁丰在京中打点照料。

高尚仪轻声道:“和梁总管联系之后,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那天晚上,即便你未能将任福杀死,也会有人及时将此事撞破,事情的后续还是和现在一样,只不过事后消除痕迹的功夫会花得更多而已。你能有此胆量气魄,却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这样更真实。”

“莫贵妃……”

高尚仪笑笑,高深莫测地道:“除去皇后娘娘所出的皇子,当属贵妃娘娘膝下的皇子们最尊贵了。黄氏如若不倒,鹿死谁手未必可知,贵妃娘娘一向最会算账,这个,你这些天应当有所体会。”

宫中之人说话喜好说一半藏一半,如高尚仪这般已算说得够明白。安怡纵然还有许多疑问,也不好再继续深挖,便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明日又来瞧娘娘。这回六殿下病情平顺,我也会有更多的空闲,从明日起,我还是每日抽一个时辰来给娘娘针灸推拿,安神药吃多了不好。”

高尚仪不让她走:“你急什么,好歹喝完这壶茶再走。”

安怡没法子,只好坐下来喝茶,但她心里记挂着家中,哪里又能坐得安稳?少不得一杯接一杯的喝,恨不得赶紧将一壶茶尽数倒完。

高尚仪白了她一眼:“叫你牛饮,浪费了娘娘的好茶。”转头看看天色,微有些焦躁:“怎么还不来?”忽然竖起耳朵,微露喜色:“来了!”

“谁来了?”安怡不明所以,跟着她站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小宫女捂着脸跑进来,委屈地道:“姑姑,淑妃娘娘来了,硬要闯宫,我们不叫她进来,说皇后娘娘病重睡着的,她偏不听,打了好几个人。她挺着肚子,也没人敢上去硬拦,怎么办才好?”

“你们是对的,皇嗣要紧,谁也怠慢不得,但皇后娘娘病着,也要关照好才是,好好劝一劝淑妃娘娘吧。”高尚仪面上露出浓浓的讽刺,打发走苦哈哈的小宫女,笑问安怡:“想不想看戏?”

安怡苦笑,她还能走得了吗?必须得看完这场戏了啊。

“你跟我来。”高尚仪领了安怡出去,指个角落给她站着:“你在这里看着就好。”言罢雄赳赳气昂昂地迎着黄淑妃一行人走过去,先行礼,再说话:“皇后娘娘病重,还请淑妃娘娘恪守礼仪,体贴一二,休得喧闹吵嚷,不然扰了娘娘的清净,圣上怪罪下来,奴婢等人谁也吃罪不起。”

才几日的功夫,黄淑妃就已经大变了样,原本光鲜亮丽的外表和不可一世的气势已经成了半疯狂,脸色青白,面庞浮肿,眼睛里露出疯狂的光芒,不及高尚仪说完,她便疯狂地朝高尚仪扑过去:“贱婢!少拿圣上来吓唬我!我要见皇后!你们谁敢拦着我?谁拦我就去死!”

高尚仪垂下眼,掩去眼里的厌憎之情,声音洪亮地道:“还请淑妃娘娘恕罪,奴婢不能!”随着她跪下去,坤宁宫中的宫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黄淑妃面色狰狞地一连了高尚仪几个响亮的耳光,大声道:“梁氏!你个破落户的女儿,你身患恶疾,膝下无出,外不能安命妇,内不能持宫务,更不能伺奉夫主,孝敬婆母,嫉妒险恶,残害宫妃和皇嗣,你怎么还有脸忝居皇后之位?”

正文 第298章 不作不死

众人听了黄淑妃的诛心之言,全都吓得鸦雀无声,唯有高尚仪大怒:“淑妃娘娘请谨言慎行!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岂能容你如此诋毁?”

“滚,下贱的东西也配在我面前乱吠?”黄淑妃“呸”了一声,挺着肚子往里闯:“梁氏,你给我出来!你把五儿藏哪里去了?把蒋久新这个狗奴才给我交出来!”

原来黄淑妃所出的五皇子不见了。还和梁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蒋久新有关联。

安怡皱着眉头想,难道高尚仪要她看戏,梁皇后要报仇,就是挑着最乱的时候把五皇子除掉?应该不会啊,才出了六皇子的事,皇帝和太后又怎会容许出现这样的事?纵然皇帝现在是想要除掉黄氏,但不是还没除掉么?五皇子的存在,就是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皇帝怎么也不会容许出现这种事的。何况梁皇后还没有疯,所以这应该就是一场针对黄淑妃的好戏。

宫人发出一阵惊恐的嘈杂声,黄淑妃终究是冲破了坤宁宫宫人的拦截,挺着肚子往正殿里寻梁皇后去了。高尚仪狼狈地从后头追了上去:“娘娘,娘娘,您不能……”

安怡分明看到,高尚仪的眼里满是掩饰不去的兴奋和恶意。

黄淑妃的做法也太出格了,现在皇帝正厌着她,她能抓住真凭实据还好,若是没有,可就惨了。安怡不明白黄淑妃怎么能这样的狂妄和愚蠢,但仔细一观察,她就看明白了,以往一直跟着黄淑妃的甄姑姑不见了,另外几个眼熟的大宫女也没有影子,还有那天强行把她带进梧桐宫的五品总管太监也没了影子。跟着黄淑妃的是一群陌生的宫人。

看来马师曾的这一次大清剿,已经把黄淑妃身边的得力宫人尽数剪除干净,有孕之人本就容易激动,黄淑妃正在惶恐不安之际,视如生命的五皇子又被人看到被坤宁宫的蒋久新带走或是怎么地,她当然要疯。

宫室内传来黄淑妃高亢尖利的叫骂声和“噼里啪啦”的瓷器破碎声,宫人相顾失色,安怡站在宫室外并不想进去,她不过是个不小心搅进去的看客而已,看着听着想着就好,实在没必要凑得那么近。

如意急匆匆地跑过来拉着安怡往里走:“高姑姑说,皇后娘娘被气得呕血了,您快些进去瞧瞧!”

安怡赶紧飞奔入内,果然看见梁皇后面如金纸地靠在高尚仪身上,颤抖着手指着黄淑妃道:“做人不要太嚣张……”未及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呕出来。

安怡忙上前去帮忙:“快把娘娘扶了躺下!”

话音未落,黄淑妃已经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尖声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叫你跟着她们一起害我!”

忽听得有人急促而惊喜地喊了一声:“太后娘娘来了!”

接着一群人簇拥着阴沉了脸的连太后快步进来,连太后手里牵着的正是五皇子,身后跟着江姑姑和脸色惨白、惶恐不已、亦步亦趋的张婕妤。

“住手!”连太后松开五皇子的手,快步上前,对着黄淑妃的脸就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得黄淑妃险些跌倒在地,勉力扶着桌子稳住了,失声痛哭:“太后娘娘要为妾做主,五儿他被皇后给害了!”

“胡说八道!我看你是神志不清了吧?”连太后的脸上是少有的冷厉和憎恶,用力将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子往黄淑妃跟前推:“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

五皇子额头上犹自包扎着白色的棉纱布,含着泪道:“母妃。”

黄淑妃失而复得,哪里管得其他事情,一把将五皇子抱在怀里,哭道:“你去哪里了?你的头怎么了?可是有人害你?”

五皇子垂着头小声道:“我在假山上玩,不小心跌下来,遇着蒋久新,蒋久新便替我止血,说要送我去太医那里,我不肯,这时候婕妤娘娘来了,我便让婕妤娘娘送我去,婕妤娘娘就把我送到了皇祖母那里……”

黄淑妃顿时穷凶极恶地抬眼瞪向张婕妤,咬着牙道:“你何故不把他送到梧桐宫来?”五皇子不肯跟蒋久新走是对的,跟着张婕妤也是对的,但张婕妤却悄无声息地将人送去了宁寿宫,害得她上了这么大的一个恶当。到这会儿她哪里还有不清楚的,墙倒众人推就是这么个理了。

张婕妤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解释道:“事情太大,妾作不了主,淑妃娘娘又在养胎,故而妾就把五殿下送到太后娘娘宫里,这样,这样不是最好么?”其实是她觉得这些日子风头不对,皇帝好像是有心要收拾黄氏,淑妃还疯狂地想把张家和蔡家、以及杨家一起拉下水,以便保住梧桐宫,她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往枪口上撞,能撇清的当然要撇清。

黄淑妃瞪着张婕妤,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三声:“你很好!”

张婕妤心虚地瞥开了眼,暗里把个张欣恨得无以复加,都是张欣出的好主意,让她陷得这样的深。

连太后已经懒得理睬黄淑妃了,直接吩咐宫人:“把五皇子带回宁寿宫里去,再去把七公主也一并领过去吧。”言罢上前去看梁皇后:“可要好些了?”

梁皇后把脸转过去,不言不语,只管流泪。

连太后无奈,只好叮嘱安怡等人:“好生照料皇后。”言罢疲累地起身,看也不看黄淑妃地往外走:“把淑妃送回梧桐宫,没有我和皇帝的旨意,不要再让她出来了。”

顷刻间,坤宁宫中便恢复了宁静冷清。

梁皇后淡淡地道:“耽误小安你回家了。但你晚这一会儿,绝对物有所值。”

安怡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述这件事了,只能轻声道:“娘娘安心养病吧,您这个病,还是静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