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皱眉:“谁得罪你了?尽拿我撒气。”

谢满棠霸道地在座位正中间坐下来,不客气地把柳七挤到角落里,吩咐车夫:“去永生堂。”

柳七兴奋起来,一把抓起铜盒子:“我瞧瞧里头都是什么?”见上了锁,不由失望的怪叫:“莫非是情书啊,锁得这样的牢靠。”

谢满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柳七立刻蔫了,把铜盒子扔回去:“这么小气。”察觉到谢满棠的心情不好,就又戳戳他:“听说你拜了叩真子为师?”

谢满棠莫名其妙:“我怎么不知道?”

柳七得意洋洋地道:“外头都是这样说的啊,我本来不信,但看到你这张寡妇脸就信了,只有师父没了,你才会这样不高兴啊。”

谢满棠索性坐得离他远了点,柳七无趣,只好歪在车里胡言乱语:“你和安怡什么时候才能把好事定下来啊?我要做傧相。”

“滚。”谢满棠凝视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想着事,要怎样才能把这事儿全部平息下来?好像有点难,总不能把人全部都杀光,那就只能尽力把负面影响压缩到最小程度了。

没多会儿,马车在永生堂前停了下来,谢满棠起身要下车,柳七一看他是来真的,不由紧张地坐起身来:“你真的要见莫天安啊?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的。”这两个人最近见面都是水火不容的,如今局势微妙,莫家绝对水涨船高,人气爆棚,如果谢满棠和莫天安直接对上,对谢满棠和安怡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谢满棠抬着下巴斜睨着他:“我像是爱开玩笑的人?”

柳七就去抓他:“那我陪你去,我也很久没见着那不要脸的病秧子小白脸儿了。”

谢满棠用力把车门关上:“闲得没事儿做就回去陪你娘。”

柳七摸摸鼻子,小声地嘟哝了一句,隔着窗子眼看着谢满棠霸气十足地走进了永生堂,经过之地众人莫不退避三舍。

烧了火龙的室内温暖如春,案上碧绿的水仙栽在白玉的盘子里,绿苗茁壮,水光清涟,赏心悦目。莫天安拥着狐裘靠在软榻上静看红衣与绿袖二人甩着水袖清唱牡丹亭,红衣与绿袖卖力地唱着舞着,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他却全然没有看在眼里,或许说是看在眼里了却没往心里去。

谢满棠进来就看见这么一幅场景,不由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也懒得出声打扰,自己挑了个显眼的地方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红衣和绿袖两个人。很快绿袖就坚持不住了,脚下一个踉跄,可怜兮兮地看向莫天安,莫天安却不知神游何方,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小眼神。

绿袖只好咬着牙继续唱,却是错误连连,差点哭了,红衣也跟着失误,惊得拜伏在地求饶:“都是婢子的不是,扰了公子的雅兴。”

莫天安这才惊醒过来,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红衣从下垂的睫毛缝里扫了眼无动于衷的谢满棠,拉着绿袖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谢满棠冷眼看着这一幕,淡淡地道:“你的这个丫头心机深沉得很。你要是不早点打发走,将来后院必然要乱套。”

莫天安垂着眼皮淡淡地道:“干卿底事?”

谢满棠把铜盒子扔到他面前:“拿去,签字画押,咱们就两清了。”

莫天安盯着那只铜盒子不动,良久才语气生涩地道:“甄贵。”

甄贵应声而入,打开铜盒子取出文书与方子递到他面前:“公子请过目。”

“不用了。准备笔墨朱砂印章。”莫天安看也不看地依次签字用章,再递给谢满棠:“拿走你那一份就赶紧走。”

他越想要谢满棠早点走,谢满棠偏就不想走,慢条斯理地将文书中属于安怡的那一份挑出来,又细致地摩平了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到那只铜盒子里,挑着漂亮的眉眼笑吟吟地看着莫天安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莫天安只觉得一股浊气猛然袭上喉头,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瞬间涨红了脸。甄贵急得不行,又是给他顺气又是寻药喂水的,间隙哀求谢满棠:“谢公爷您若没有其他急事,不如先回去吧,我们公子要请大夫。”

谢满棠清冷一笑:“莫五啊,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时候你身边的下人尽替你作主了?”

甄贵被噎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跪下去低着头认错:“小人僭越,请公子降罪。”

莫天安闭着眼挥手命他退下,冷淡地道:“你无非就是欺我病弱而已,否则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谢满棠不客气地道:“是呢,这也是命数,你命不久矣,你家的人和你又不是一条心,凡事只有眼前利益看不到长远。你若真的想为她好,就不要拖累她了。你的妻室,应该是这京中最有权势的人家的姑娘,不该是安怡这样的人。”

他的话太恶毒,莫天安猛地睁开眼,冷冰冰地直视着他缓缓道:“正因为我是病弱将死之人,所以才不怕这些,你这个圣上面前的红人,就不想更进一步吗?就不怕吗?”

谢满棠冷笑:“爷命硬,九死一生,吃了最毒的东西都能还有命在,身上挨了无数的刀也还能活命,只有爷克人的,没有人能克爷的。何况,她心里眼里还都只有我。”

莫天安凶狠地瞪视了他片刻,轻轻笑了起来:“你其实还是在乎的,你瞒不过我。就算是你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自我标榜自己真了不起真想得开,但你还是很在乎的。既然如此,何不放手?就不要欺骗自己,再事后后悔了。那句话怎么说的,赌气伤财,也就是这么个理,你何必和我赌气呢?这么多年了,虽说你我二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我看得起的对手只有你,你看得起的对手也只有我而已,何不互退一步?”

正文 第446章 积德

谢满棠嗤笑了一声,犹如冬夜里冷水泼上热炭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小时候,每次你看中了什么,就经常会仗着病弱装可怜,再装成这么一副很替人着想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劝人,好像别人不听你的就是辜负了你的好意,就要吃天大的亏,但其实占尽便宜的人都是你。

怎么说呢,多谢莫五公子这么看得起我,但我却没这么看得起你。你刚才说的话我也要再说一遍给你听,你既然明知赌气不是好事,又何必为了赌这一口气闹成这个样子?若是其他的,我倒也乐意让这一步,但安怡是人,不是物品,你得先问问她的意思。

你不是说你很孤独,除了了然和尚之外就没有一个朋友么?我这么惹人讨厌却还能有柳七他们这样肝胆相照的好朋友,给我面子的人也还真不少,那是因为啊,我虽然没有你会做表面功夫,但我却懂得先把人看成人,而不是一件稀罕的、或是寻常的物品。

你也别说我恶毒残暴霸道不讲理什么的了,我知道你的阴毒手段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你明明早就知道玄一真人,却一直留着他,为的什么?不就是想要吓唬安怡吗?安怡就是看透了你,才不肯搭理你,你是自作自受!所以我才说你可怜得不得了。就你这样儿的也想做我最瞧得起的对手?你做梦吧你!

我怎么想的,那是我和安怡的事情,和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我和她最后走不到一起了,你也是我和她的事,谁再插手谁就是我仇人!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看?”

在莫天安的记忆里,谢满棠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他通常都是以行动来代替说话的,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难得。莫天安轻轻鼓掌:“说得真好,口才见长。”

谢满棠朝他呲牙一笑,一口的白牙森森:“见笑了,从前不说不是因为没你会说,而是不想和你多说,病弱的人用舌头说话,拳头硬的人用拳头说话。我话说到这里,就这样吧。”言罢起身就走。

从此后他再见到安怡,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了!莫天安眼看着谢满棠抱着那只小巧玲珑的铜盒子就要走出房门,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似的疼痛难捱,总要尽最后的努力,莫天安哑声道:“你站住!她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谢满棠静静地看着他:“莫五,给自己留点体面,虽然我本来就不怎么看得上你,但你也别让我更看不起你。从前的莫五好歹算是条汉子,如今却让人不够看了。”

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他宁愿用这样让人讨厌的方式,也不想再让安怡可怜他。因为可怜会有底线,唯有畏惧才会屈从。他长这么大,除了一个健康的身体之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安怡于他而言,类似于他永远都得不到的健康。他渴求她的生机盎然,喜欢她的野心勃勃,喜欢她的隐忍求全,喜欢她的胆大妄为,喜欢她青春美貌,又有什么错?莫天安轻声道:“我不觉得自己丢人,至少我尽力了。”

“虽然有些事对你来说真的不够公平,但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谢满棠朝他一笑,轻快地走了出去。

莫天安沉默地盯着墙角盘旋而上的沉香香雾,脸上浮现出一层病态的红晕。病弱的他从来都不会被家里人所忽视,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坚持就是胜利,现在么,他坚持不下去了。总不能让石头开花啊,他苦涩地想。

幽暗的房间里,玄一真人静静地伏着冰冷的麻石地上,他一动不动,也不知伏了多久,更像是已经死去了。但他知道他没有死,他的心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只是莫名其妙就被抓来关在这个地方,还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顿打,对方既不问他话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所以他觉得装死大概要安全一点。

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推开,发出一阵暗哑刺耳的尖叫声,真难听,谁进来了?这是又要做什么?玄一真人忍住好奇心和恐惧感,力求装得更彻底一些。

一双装饰了精美铜扣的上等鹿皮靴子踩着恰到好处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停下,再用靴尖勾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来人用的力气又大又巧,让他无从反抗,他只好继续装死,任由来人翻弄打量。

来人却猛地收回脚,用力踩在他的侧脸上,冰冷的粗麻石地砖和靴底的防滑鞋钉挤压得玄一真人刺骨的疼,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再继续装下去,对方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他的脸踩烂。于是他颤抖着讨饶:“不知贫道因何得罪了哪路英豪?还请英雄手下留情,饶贫道一条贱命,贫道一定当牛做马,偿还您的大恩大德。”

来人嗤笑起来:“既然是贱命,就不配求饶。”

玄一真人努力想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对方却从始至终都背着光,让他根本看不清楚分毫,他只得厚着脸皮道:“就算是贱命也还是人生父母养的,留着也能积德。”

“你父母生养你不容易,你却跑去做道士让你家绝了后,还要害人骗钱,弄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你这样的死了才是积德。”来人语气凉薄,脚下微微一用力,玄一真人便觉得自己的脸颊骨要碎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大声惨叫着求饶:“英雄,英雄,有话好好说,就算您要贫道的命,也要让贫道死得明白才好。”猛然想到自己最近做的这些事中最可能惹上麻烦的那一桩,突然间就开了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其实贫道也就是混口饭吃,若是贫道有不周到或是得罪的地方,贫道愿意弥补回来。”

来人沉默了片刻,问道:“能么?”

玄一真人搅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不瞒您说,贫道能把圆的说成方的,方的说成圆的,说生是生,说死是死。只要英雄需要,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结个善缘。”

他久久等不到对方的回答,不由惊恐地问了一声:“英雄?”

黑暗里传来“咔嚓”一声闷响,玄一真人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口鼻里急速涌了出来。

正文 第447章 探病

谢满棠掸掸袖口,轻轻拉开地牢的大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吩咐守在外头的哑奴道:“处理干净。”

哑奴见惯不怪,立刻带了人进去熟稔地用麻袋装了人送走,再抬了清水进去冲洗干净,血水顺着墙角的排水道淌出去,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地下阴沟里。

外间风雪正好,风卷着鹅毛大雪一团一团地落下来,很快就将谢满棠留下的脚印盖得严严实实。

柳七坐在亮堂温暖的厢房里,学着安怡的样儿拿了只小巧的粗瓷罐子放在炭盆边炙烤着,闻到浓郁的茶香味出来,便利索地倒了滚烫的热水进去,茶香味顿时充盈了整个房间。他陶醉的把茶罐凑到鼻端嗅了又嗅,冲着站在门前掸雪的谢满棠道:“来试试这个茶,就和当初咱们在青龙山里猎户家喝的一个样。”

谢满棠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等他给自己斟茶。

柳七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味儿,不由挑眉看向他,谢满棠平静地看回去,目光清明,丝毫没有任何退让或是要解释的意思。

柳七摆摆手,给他斟满了茶,酸溜溜地道:“什么时候你也这样护着我啊,我好歹也跟你做了十几年的兄弟。”

谢满棠姿势优雅地啜了一口茶,淡淡地道:“兄弟是拿来两肋插刀的。”

柳七顿足捶胸:“我不活了,你太伤人了。”

谢满棠无动于衷,把茶杯一扔:“你泡茶这手艺也太差了!都是一样的茶和水,一样都是人,你怎么就和人家比起来差那么多呢?”

柳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谢满棠反倒笑了:“走,跟我去看看陈知善。”

柳七不干:“我又不是你养的小妾,任劳任怨还要腆着脸摇着尾巴拼命讨好你。凭什么啊?”

谢满棠严肃地道:“会摇尾巴的,你说的那是狐狸精吧,我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你指出来。”

安怡不就是狐狸精么?柳七不敢说,嘻嘻笑着抓了斗篷跟着谢满棠迎着风雪走了出去,正要叫人把马车驶过来,谢满棠淡淡道:“不必了,许久没有与你雪中漫步,今日咱们就走着去吧。”

分明是想借机散一散身上的血腥味儿,柳七很厚道的没有戳穿他,配合地和他嘻嘻哈哈地往猫儿胡同陈宅而去。

陈太太潘氏正在和丈夫低声抱怨:“这京里的人真是不讲道理,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出一趟门就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好容易不要脸不要命地逼着人帮忙找回来,人还气息奄奄、神志不清的,就非得逼着咱们走人。这样大的风雪天,还要不要人活了?”

陈老爷做生意走南闯北的见识得多,这几天里思前想后,心知陈知善一定是陷进大麻烦里去了,走了兴许才是真的好,不然什么时候把命丢了也不一定。见潘氏唠叨个没完没了真正让人心烦,便没好气地道:“你少说两句会死么?儿子能活着回来已然是大幸,你还想怎么样?”

潘氏委屈:“我不就是觉得委屈不服气么?咱们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这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多的是行善积德,怎么就得不了好呢?家已经毁了,钱财也没剩几个傍身,唯一的儿子又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逼成这个样子,还没地方讨个说法,稀里糊涂的。”

陈老爷不耐烦:“你要讨什么说法?你儿子得罪了什么人,你不会自己去问他?”

潘氏低声抱怨:“我要能问出来还能和你在这里念叨么?那孩子就和中了邪似的……”眼睛一亮,“这孩子一定是被吓傻了,咱们去找个人来给他招魂吧!”

也不等陈老爷答话,就自己张罗上了:“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这京里什么人做得好,也不好意思去安家问,莫五公子门槛太高不好相扰,不如去问那位田大奶奶?她一定清楚,性子也是个热心和善的!”就叫陈喜进来,“你套车往田家跑一趟……”

陈喜蔫巴巴地把身后的谢满棠和柳七引给陈老爷和潘氏看:“谢公爷和柳七爷来瞧咱们公子。”

柳七之前曾经送陈知善来过,潘氏和陈老爷都是见过的,知道是他救回了陈知善,虽然他不肯告诉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把陈知善掳走了,但这不妨碍他们对柳七心存感激。

只是对谢满棠就不太熟悉,陈老爷只依稀记得,这个人就是当年去昌黎判了尤知章师兄弟二人剐刑的钦差大人,晓得他位高权重,少不得又敬又忧,恭恭敬敬地请他二人坐了,为难道:“贵人临门蓬荜生辉,犬子能蒙贵人记挂真是他的福气,只是他现下还昏睡着,实在是不好见客,还请贵人体谅。”

谢满棠和颜悦色地道:“吴大夫没有给他看过么?”

陈老爷道:“看过了,只说是惊忧过度,需要静养。”猜着谢满棠大概就是那个要他们明日就走的人,便踌躇着准备求一回情,看能不能缓两日等天气好点再走。

谢满棠并不给他机会,和蔼而不容拒绝地道:“这京里的浑水很深,别有用心的人就更多,不是你们这样的良善人家能轻易掺和得的。让你们明日就走,也是为了你们好,听说你们是要去江南定居,我刚好在那边有个要好的朋友,也有年货要送去给他,你们就跟着我府上的车队走,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冷饿不着,到了那边会有人替你们安排住房衣食,你们若是想要开铺子和医馆都是成的。你们若是有什么想法和需要,也可以趁现在和我说。”

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识趣就是自讨没趣,陈老爷忙不迭地道:“如此甚好,多谢国公爷援手。”

谢满棠见他懂事,就不再多说,起身道:“我与小陈大夫也算是有些交情,我还是去看看他吧。”

陈氏夫妻不敢拒绝,只好把他引到陈知善的房里,陈知善正被梦魇着了,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和闭着眼和自己过不去,弄得满头满身的冷汗,潘氏心疼地凑上去给他拭汗,低声喊他:“儿啊,谢公爷来看你了。”

陈知善猛地睁开眼,害怕地看向谢满棠。

正文 第448章 山长水阔

寒风卷着雪片透过窗缝扑了进来,吹得陈知善直打哆嗦,他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负手立在窗前的谢满棠,小声道:“那妖道真是骗人的吗?”

谢满棠回过头来温和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安怡真的和他说的一样?你这一生中可遇到过这样离奇的事?她和你打小一起长大,若真是妖孽,你能一点不清楚?”

陈知善裹紧身上的被子,低声道:“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是他一直不停地说,反复问我当年是怎么从雪地里救起安怡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嘴不受我控制……”说到这里,他眼里再次露出那种恐惧害怕的神色,紧紧攥着被子微微发起抖来。

谢满棠很耐心地宽慰着他:“那妖道给你用了迷药,你自己就是学医的,应当比我更知道这些迷药的厉害。”再次加重了语气:“若安怡真的有问题,你师叔祖难道看不出来?”

陈知善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疑惑地道:“可是安怡和玄一真人并没有仇……”

谢满棠笑了笑:“玄一真人是张欣请来的,张欣肯定和你说安怡害了她,还不断地挑唆你仇恨憎恶安怡,让你相信安怡对不起你,是不是这样?”

陈知善不能否认,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可以问问陈喜和你父母亲,你出事后张欣是怎么挑唆他们去安家闹腾的……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你得透过表面看到内在,谁会和你说他是坏人呢?坏人当然都是别人,自己才是好人……”谢满棠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让人不知不觉就听信了他的话,陈知善傻傻地听着,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你师叔祖过世了,安怡一直守在灵前,不好来看你,特意让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谢满棠掏出一只荷包放在床旁的小桌上,和陈知善告辞:“让你离开,不是安怡的意思,是我的意思,这京中的险恶之处你大抵也明白些了,或许江南更适合你。”

面前的男子身材颀长,生得漂亮却又不失阳刚,收敛了平时的冷硬张狂后看上去更像个特别能依靠的长兄良友,他还位高权重,心细如发……这样的人总是不知不觉间就让人自惭形秽,陈知善心情复杂地目送谢满棠出了门,探手打开了荷包。荷包里除了装着一张大面额的银票外,另外还体贴地放了几张小面额的银票,不多不少,刚好够他在江南安个家,开个医馆,置些田地。

陈知善捂着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陈喜紧张地走进来道:“公子,可是那个人又欺负你了?”

陈知善摇头:“不是,是突然间觉得从前过得太过昏噩,白活了。”

陈喜无言以对,半晌方道:“这样大雪的天,您的身子也不好,冒雪赶路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不如咱们去找吴姑姑吧,让她……”

陈知善语气坚定地道:“不,就是明天走。我这些年不懂事,也不知道孝顺父母双亲,让他们白疼了我一场,此去江南,正好好好陪陪他们。”上次他去见安怡时就已经决定要走的,后来意外遇到玄一真人没能走成,险些把命丢了,既然这次有人帮他铺路,那他就走吧,还停留耽搁什么?

陈喜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陈知善坚定的神情,便道:“总之不管公子要去哪里,小人都陪着您就是了。”

潘氏和陈老爷互相扶持着走进来,潘氏哭得满脸是泪:“我的儿,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咱们去了江南后,托人给你好好寻一门亲事,咱们一家子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也不要分开了。不然叫我和你父亲怎么活?”

陈老爷也感慨得很,欣慰地拍了拍陈知善的肩头:“好好歇着,明日还要赶路呢。”

陈知善听话地躺下去,有些怅惘地想,就这样吧,安怡,从此山长水阔,再不相见。

安怡把一盘剥了皮的红薯恭敬地供在叩真子的灵位前,另外又斟了一杯十年的佳酿,吴菁立在一旁看她做完这一切,轻叹一声,道:“你师叔祖生前活得畅意,并不在乎死后这些东西,明日你抽空和我去看看你师兄吧,他并不是真的恨你要害你,而是中间有人挑唆。”

“我知道。我明日一早起来就跟着师父一起去。”安怡乖巧地扶了吴菁坐下,含笑道:“师兄能平安归来,我心里总算是放下一件大事了,若是明日能和他把中间的误会说清楚,那是再好不过。”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容易,能不做仇人,能做到心中无恨无怨,她是求之不得的。

“不要去了,他明日一早就要去江南。”谢满棠大踏步走进来,肩头上堆积的雪花已经浸湿了玄色的貂裘大氅,他却毫不在意,只顾神情专注地看着安怡,“雪大天冷不好走,流民也多,路上不太平,我让我府里的人提前往江南友人家里送年货,顺带送他一家子,总会保得他家平安。”

走了也好,陈知善的性子实在是不适合在这京中居留。若他只是个寻常小大夫也就罢了,偏又牵扯上了安怡和谢满棠这些人,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他留下来迟早都会出事,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幸运了。与其让他和安怡彻底成仇,不如留得一线,日后才好再见面。吴菁赞同地道:“公爷做事细致周到。”

谢满棠难得谦虚了两句:“只要姑姑不要觉得我自作主张,太过霸道就好。”

吴菁摇摇头,佯作欢喜地道:“哪里会?江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很多年没去了,将来我送师叔归山以后,正好去江南游历,会一会那边的老友。”虽是如此说,陈知善始终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心里牵挂,就想要去搜罗点家底给陈知善捎带去,便托辞去了后头。

安怡见着谢满棠仍然有些不能言说的复杂心情,下意识地不想和他独处,便道:“好歹师兄妹一场,当年师兄他对我也是很照顾的,我去寻些钱财给他送过去。”

谢满棠并不阻止,等她走到他身边时才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已经替你给了,尽够他一家子人过日子的,你若再寻了送去,岂不是穿帮了?”

正文 第449章 老女人

谢满棠的手宽厚而温暖,常年握刀和笔的指尖和指腹微带着糙意,却让人格外安心和依恋。安怡毫不怀疑,只要他愿意,这双手就能牢牢地将她护在身后,就能替她撑住即将塌下来的天。或许这只是一种完美的理想,可是她知道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只要他肯,只要他乐意。

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安怡反握住谢满棠的手,踮起脚十分认真地用空闲着的那只手把他肩头上的雪花拂尽。

谢满棠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仿佛春日里最娇嫩的花蕊一样惹人怜爱,他有些迷惑地想,她到底做了什么呢,为什么就能这样让他不舍?难道是从她第一次让他恨得牙痒痒开始的?能让他这么看不惯的人可真是不多,她算头一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安怡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迅速地给了谢满棠一个柔软的拥抱又迅速松开手,仰望着他低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你怎么谢我?”危机暂时解除,谢满棠很想抖索一下,话说安怡很久没有狗腿地抱他大腿了。

“你想要我怎么谢你?”安怡看着他微笑。谢谢上天让我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你,谢谢你这样的待我。哪怕就是将来不能真正在一起,哪怕就是将来你最终选择离我而去,也要谢谢今日的你这样如珠似宝地待我,我亦不会有怨言。

谢满棠抬头就看到叩真子的灵位,仿佛看到那个放荡不羁的女道士正高踞案上啃着鸡腿,喝着烧酒,大大咧咧地嘲笑他,于是恶寒:“这里不是地方,你晚上来书房找我,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谢我。”

“我娘和我一起住,她夜里觉轻,盯得紧。”安怡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半夜私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但两人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除了那次在国公府中因为生气在水里打架,一不小心就闹过了头的那一次之外。

听到这别有意味的解释,谢满棠心神一荡,赶快刹住了,嗤笑一声:“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我有那么无耻吗?啧,看不出来,你的想法还挺多的。”虽然很想吃,但吃相一定要优雅,不然因为一时忍耐不住而丢了丑,岂不是要让人笑话?吃得也不尽兴。所以一定要留到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摆好杯盘碗盏和美酒佐餐,细细地吃,慢慢地品,如此才能尽兴。

合着他高风亮节,她就厚颜无耻,安怡又羞又恼,对上谢满棠亮闪闪的眼睛,知道他故意给她难堪,故意想要展示他对她有多重要,或者说,他就是想听她说,她对他很有想法。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就是想听好话吗?好话是最容易的了,何况他也真值得她对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好话。

安怡深呼吸,大方地对上谢满棠的眼神,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微笑着甜甜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从前师叔祖跟我说,善始善终我就会有福气,原来我的福气就是遇到你。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我何德何能,怎么就遇到了你这样好的人?也难怪那些人要嫉妒我了。”

这个女人的口风一直很紧,她可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说过她很喜欢他之类的话,现在真是口绽莲花,说得这样的肉麻……谢满棠心花怒放,偏板着脸假装镇定地淡淡道:“这算什么?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觉得这句话不够有力度,还显得他上赶着讨好她似的,便又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敢相信,怎么就看上你这种人了?长得还没我好看,脾气古怪拧巴,也不是什么娴淑良善之人,成天就想着搞事,还总不听话。也是我眼瞎了。”

别这么埋汰人好吗?说到长相问题,她已经很自卑了,一直都在努力忽略这个问题,他偏要这么戳,真是不招人喜欢。安怡“呵呵”笑着,道:“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一路人,应当惺惺相惜,因此我就与你相惜了。”

他和她是一路人,也就是说她也是眼瞎了,他也是脾气古怪拧巴,不是良善之人……谢满棠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可他的唇角偏偏翘了起来,忍不住凑在安怡耳边轻声说了句:“老女人,我不介意你比我大上那么几岁,但你也要学会怎么哄人才是。”言罢转身大踏步离去。

安怡如遭雷击,老女人,老女人,他什么意思?之前一直都没有提过半点,却在她已经把心放下来的当口突如其来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安怡抖手抖脚地在旁边摸了半杯冷茶灌下去,兔子似地冲出去找吴菁。

吴菁正在整理叩真子的遗物,见安怡一头撞了进来,忙道:“这是怎么了?”

安怡轻声道:“之前一直没有告诉师父,他好像都知道了,但他一直没说,也不想听我说,可是刚才他突然说我是老女人……”

吴菁微笑着轻抚她的背:“莫怕莫怕。你听我慢慢和你说。之前我曾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孝敬你师叔祖都是应该的,这中间有个缘由,本来不想让你多想,不打算告诉你,既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也就和你说了。”

“什么?”安怡趴在吴菁怀里,嗅着吴菁身上暖暖的药香味,整个人都觉得安全了许多,这和在薛氏怀里不一样,吴菁是知情人,并且从一开始就接纳了她,某种意义上,吴菁更像是她的精神支柱。

吴菁低声道:“事情还要从那天我们在狮子山下遇到他说起,他曾去问你师叔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时你师叔祖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是想试探他,并且给你留条后路的意思。后来他又去过几次,我们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一直都没告诉他。直到要入宫前,你师叔祖才跟他说,传说中有一种秘药可以让人死而复生,身量缩小到幼年时期,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也没明说就是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好像是信了。”

正文 第450章 好不好吃?

世人都执着于追求真相,执着于想要一个解释。不管谢满棠是真信也好,假信也好,但他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白,他知道她一定会到吴菁这里来寻求答案,因此他叫她“老女人”,他是想要让她知道他相信叩真子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想要让她也跟着相信这个版本的故事。

这个版本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真正的版本却带了些惊悚和恐怖,相比较而言,当然是这个从大丰第一神棍叩真子口里说出来的传说更让人容易接受,更容易让人信服。不然鬼神都有了,秘药也是可能有的。真正爱你的人会为你的一切不合理找借口、想理由,他眼里看到的是你的痛和难,而不是你的缺憾与不足,她应该领情,他是真的为她着想,有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还要怎么样?

因此她也应该跟他保持步调一致才不枉负他这一片心意,安怡仰着头按着泪腺,让差一点就要掉出来的眼泪缩回去,然后高高兴兴地告诉吴菁:“我要再去给师叔祖烧些纸钱,换点更美味的贡品。”

吴菁失笑:“去吧,去吧。”

雪更大,风更急,安怡看着谢满棠书房里透出来的橘黄色灯光,满心都是温暖。她推开房门走进去,把手里提着的美味吃食放在谢满棠的面前,看着他微笑道:“有人跟我说,想要抓住一个男人就要先抓住他的胃,这是我亲手做的馄饨鸡,你尝尝好不好吃?”

安怡看上去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之前那种焦躁愤怒却又有些悲伤无力的情绪彻底从她眼睛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宁静的柔和,还有满足跟快乐。整个人容光焕发的,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喜欢。谢满棠微微一笑,拉住安怡的手,示意她坐到他的腿上。

安怡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谢满棠朝她张开嘴等着,安怡想了想,朝他靠过去,听见他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便微笑着舀了一只馄饨塞进去:“天冷,多吃点。”

谢满棠愤怒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咬着嘴里的馄饨,就像是在吃她的肉。安怡早跳起来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师叔祖还没入葬呢。”

谢满棠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轻启薄唇,颐指气使地道:“暂且饶你不死,喂来!”

安怡眉眼弯弯地舀起一只馄饨,投喂进去。

窗外一片莹白晶莹,预示着来年一定是个大丰年。

雪下了整整一夜,张欣辗转难眠,脚下捂着的、怀里抱着的汤婆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却总是觉得冷。身旁的田均倒是热乎乎的,睡得死沉,她本可以靠过去取暖,却又觉得恶心了自己。想到曾经的和正在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那些事情,她一时愤怒一时憎恨一时快意,越躺越清醒,越睡头越疼。

有人轻轻敲了几下窗户,两短一长,张欣打了个激灵,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雪光透过窗纸照在屋里,能让她很清楚地看到田均的脸,他仍然睡得那样死沉香甜得让她嫉妒。她想,他怎么能睡得着呢?就好像那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全都是她一个人做下的似的。

张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厚厚的狐裘大氅,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天还早,院子里的其他人还没起身,唯有廊上挂着的灯笼下垂手站着个仆妇,见她过来便静静地行了个礼,再低声道:“奶奶,陈知善回家了,玄一真人也不见了。”

一阵刺骨的冷风吹来,就连厚厚的狐裘大氅也挡不住这彻骨的寒凉,张欣打了个寒颤,沙哑着嗓子道:“谁把他送回去的?”只要知道是谁把陈知善弄出去的,就能大致知道玄一真人的下落了。

仆妇为难地道:“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养你们是做什么用的?张欣控制不住地一阵愤怒,好容易才将怒火压了下去,僵硬着脸冷冷地道:“那要怎么才能知道?”

仆妇诉苦:“人手不够,还有好多事情之前都是桂嬷嬷办的,她去得匆忙,也没把什么人可信,什么人能用说清楚……”

张欣不想听这个,愤怒地用力一挥手,恶狠狠地道:“我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人找出来。天亮你就去陈家!”

仆妇灰头土脸地应了,再把另外一个消息传给她听:“尚书府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安悯回家了,是给人抬回去的,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夫人的意思,是让奶奶不要再动他了,现在家里麻烦,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