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本地官员到齐,妇人双脚一软,几乎要瘫到地上了。张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她大儿子寻来,将她扶住,问道:“出什么事啦?”妇人才颠三倒四将事情讲了,她儿子说:“纵然是祸事,也是躲不过的。”将腰间的匕首藏好,眼睛只管盯着完颜康。只见完颜康虽着布衣,却是高个儿白皮肤,样子很是精致好看,暗哼了一声:小白脸!

完颜康耳聪目明,听这一声,一眼扫过去,见这少年相貌极普通只有一双眼睛黑亮有精神,也不以为意。被盘剥了,有敌意太正常了。一手托着那个小孩儿,一手摆了摆道:“把人都带了来吧,咱们一样一样地算总账。”拣本地最大的屋子去,自往正堂坐了,一页一页地翻着户籍簿子,问道:“人都在这里了吗?”

上京留守是大老远被叫了来的,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言道:“都在了。”完颜康道:“你知道,有人用我的名义敛财吗?我是来给你们背锅的吗?!查!一层一层给我往上揭!”

怀里的孩子吓了一跳,叫了一声:“阿娘。”完颜康低头笑道:“阿娘这不是来了吗?”取手绢给他擦了擦口水,温柔得紧,又对妇人打招呼:“大婶,我跟这孩子说几句话,好不好?”妇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剩点头了。完颜康抱着这孩子,喂他糕饼,又喂他喝茶,顺手还将他的衣服给理了一下。孩子见他母亲来了,也放下心来,完颜康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直将留守吓得浑身冒起汗来。

完颜康将事情问明,心里已经掀了八十张桌,捶塌十八堵墙,面上还是和风细雨的。看留守将村里的契丹人召了过来,抬眼一看,心头一惊。这些契丹人集体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来。完颜康长叹一声,取了簿子,一一核对人名,从头对了一遍,将册子合上。将怀里的孩子交还给他母亲,轻松踱着步子,站到一人面前,将他之姓名、家庭等等情况复述了起来,又换一人,还是如此。

众人皆不解其意。完颜康忽然回头对留守道:“老翁可以考一考我,这里面还有没有我没记住的人。”留守不解道:“小王爷这份功夫,老朽佩服的。”完颜康道:“那便好,这些人我都记下了,我走了,谁要拿他们泄愤,我是会找到他头的。你们不用担心,将实情告诉我,谁个借我的名头敛财。”

留守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这种蠢办法谁会用啊?!就算想用,谁有这记性呢?完颜承麟性情敦厚,不及阻拦,就见他将事情闹成这样,登时无措了起来。

完颜康自觉此事办得漂亮,心中微有得意,往契丹人脸上扫去。只见他们脸上现出一丝惊喜的表情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压抑的气息依旧笼了回来,让完颜康闹了个老大的没意思。心里发狠:让你们看看我才不是三分钟热度呢!

从此,完颜康便盘踞于城外,挨个儿去搜索,遇到以他的名义盘剥百姓的,无不捆起来暴打一顿。心道: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逮着一只羊薅!也不怕人家造反!

完颜承麟拦他不住,见他没有收手的意思,急忙送信给仆散安贞。仆散安贞才将道路扫平便接到这样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很担心他会闯祸,连夜赶了回来。

见了面,不及寒暄便提到此事:“回来的路上,很听到一些议论。世子这样做,契丹人未必感恩,却又将当地官员得罪啦。除非世子能在此镇守个十年八载的,将风气扭过来,否则…”

完颜康认真道:“失了民心,官吏又能有什么用?”

仆散安贞道:“我引你去看这些,不过让你不要以为天下太平,并不是想你现在这样去搅局。治国要民心,但是什么是民心呢?你平常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尤其是此地部族,都是看他们的领头人的主意的。你与他们的头人千户一齐说话,你猜他们信谁?慎之!再有,本地官员积威甚重,你能打他,征丁抽税,纳粮擒贼,还是要指望他们的。况且,世子身上有官职吗?没有官职,就不能擅自处置官员。再有,你现在的年纪也很难取信于人呀。”

完颜康自信满满地往上京来,一直受打击到现在,此时皱眉道:“我做得一点是一点。此地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快要绷断了,我得给它松松。”

仆散安贞谨慎地道:“世子现在快要将上京路整个儿掀翻啦,足够了。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将事情全做了呢?这么大动静,您让中都怎么想?就算中都不追究,您补上奏折参了他们,又要从哪里找人来填这些缺呢?眼下这样做,不过赚一个心里痛快,实是年少轻狂。”

完颜康道:“这锅我是不会背的。”仆散安贞笑道:“知道啦,这些事情,交给我好不好?我与他们说明。”完颜康摸摸鼻子:“我又给您惹麻烦啦。”

仆散安贞道:“这算什么麻烦呢?”摆下酒席来,下帖召了些本地官员,饮宴安抚。完颜康也被拉了过去表态:“我与诸位,原是井水不犯河水,谁要欺我年幼,那是不能够的。你们做好本份,我自然会向圣上言明你们的功劳。”心里哀叹:东北也不好整呀!

仆散安贞也有些后悔:他到底年少气盛,心憋不住事,让他这一闹,回去少不得要向圣上解释了。

此时的仆散安贞并没有想到,真正给完颜康善后的人,来了。

第二天一早,仆散安贞正长吁短叹,便接到了通报:赵王亲自领兵来接世子回中都。仆散安贞愕然:“赵王亲自来了?”这么疼爱孩子,可不太好啊,男孩子就要摔摔打打地成长。收起信来,安排迎接的事情。

第23章 再见面

到上京是皇帝派的任务,给的副使也都是可靠之人。出行前也向包惜弱讲过了,免得她惦记。完颜康再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完颜洪烈赶过来了。完颜洪烈近来应该很忙才对,连东北都是这副死样子的话,大金国需要他东奔西蹿安抚出使的事情估计能排到亡国。

完颜康满怀疑惑地看着仆散安贞忙上忙下,又不好出言询问。他看得出来,自从他闹了那么一出宾,仆散安贞对他说话又恢复了客气的模样,这让他很是丧气。完颜承麟心眼儿好,还安慰他:“国内不安,驸马有心事。”完颜康勉强笑笑,又猜起完颜洪烈的来意。

完颜洪烈来得很快,这一天,雪才停,便有飞骑来报:“王爷率军赶来了。”完颜康见他神色有些奇怪,心头一动,问道:“可有什么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仆散安贞与完颜承麟听了,一齐看他一眼,心道:怎么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想你了呗。

来人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王爷,王爷不让说。”

完颜康冷哼一声:“有本事别让我看到,等我看到了,就什么都瞒不住了。”暗想完颜洪烈又在玩心计了。

来人这才下决心道:“王爷受伤了。”

完颜康等三人听了,都“啊”了一声,完颜承麟最先问:“怎么伤的?”来人看了完颜康一眼,小声说:“听说中都与上京中间的道路有盗匪出没,王爷担心得紧,便求圣上发兵接应。圣上起初不肯答应,说是有驸马与大人在,不用担心。王爷在宫里跪了好久,伤了膝盖,圣上才答应了。”

仆散安贞与完颜承麟面面相觑,虽觉得赵王溺爱儿子,倒也理解他,心里对金主的做主也有些微词。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齐望向完颜康,却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衣衫微微地颤抖着,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完颜承麟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怎么不是欢喜的模样?

指尖不停地抖着,完颜康狠狠地握住了拳头,大声问:“我的马呢?”仆散安贞道:“不急,与其急着去迎,不如再看一眼王爷下榻的地方有什么没齐备的。”完颜康扭头便走,仆散安贞在后面摇摇头:“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咱们也准备起来呗,王爷快到了。”

完颜洪烈来得很快,由两个亲兵搀着下了马。完颜康惊疑不定,上前一步将完颜洪烈搀起,别扭地道:“不过是大雪封路,我来的时候都跟妈说过了,你何必再来…”

完颜洪烈听他埋怨,也不恼,只看着他感慨:“又长高啦,力气也大了。我怕再不来,把你丢了,可怎么是好?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亲人陪着,心里很冷的。”又与仆散安贞两人打招呼,仆散安贞辈份高,完颜承麟上来与完颜一左一右扶他行走。

想起完颜康那别扭的样子,绕过完颜洪烈背后悄悄戳了完颜康一指头,探过头去,轻声戏笑:“心肝宝贝儿,你爹等不及来看你了。”他现在与完颜康熟了,全没了初时的拘谨。口里取笑着,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我要有这么个儿子,也想念得紧。

完颜康别过头去,手上用力,将完颜洪烈扯往行辕室内。完颜承麟手上一空,不由好笑,索性落后数步看着,犹戏言:“慢着点儿,王爷腿上有伤,可禁不得你这么拖拽。”只见完颜康的脚步却放轻了些,完颜承麟于后面放声大笑。仆散安贞也大摇其头,扬声道:“王爷,想来与世子有好些话要讲,容臣过一时再来拜见。”

完颜洪烈半转了身子对他摆摆手:“见笑了。”完颜康耳朵通红,一旋身,移到他面前,将他抓到背上背了,快步冲进了房内。

完颜康哼哧哼哧地不说话,心情复杂得紧。完颜洪烈不是个好人,金国政权也不正义,这些他全明白。千里迢迢,顶风冒雪地赶过来,怎么也不能说完颜洪烈是吃多了撑的来作戏。完颜康忽然问道:“为什么着急过来?”

完颜洪烈怔了一下,道:“你不知道么?会宁到中都的路上有盗匪。唉,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如今大金国很乱。这样的天气,盗匪没了吃的用的,饿急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呢?”

又说:“天幸你一切安好。”完颜康撇撇嘴:“腿没好,你跑的什么?”完颜洪烈笑道:“来看你呀。”完颜康恨恨地道:“伤成这样,不养着,等瘸?”完颜洪烈解释说:“有御医跟着呢。”完颜康浑身不自在,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大喊:“御医!”

御医顷刻便到,身后小药僮背着药箱子,完颜康看他给完颜洪烈上药,问道:“伤得如何?”御医道:“地上太冷,又是下雪的时候,跪得时间长了,有些不好。亏得医治及时,往后冬天小心些,倒不妨事。阴雨天也要在意,得闲便用药油推拿一下。”完颜康故作不经意地看他推拿按摩,不时发问:“这是活血的?要顺着经脉?不是伤在膝盖么?”御医耐性极好,一一答了。

完颜康点点头,示意特斯哈送了他一盘子金银,又说乌也:“让他们把虎骨、虎筋都收拾出来,前面屯子不是说会做上好的膏药么?去做了拿来用。”

完颜洪烈心里熨帖,放心地想:幸亏我来了。他在中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便是怕完颜康独个儿在会宁会多想,一想得多了,儿子就不一定还是自己的了。现在跑了这一趟,儿子别扭依旧,却贴心多了,真是值!

等御医给他推拿过了,摆上酒菜来,仆散安贞等过来同饮。完颜康忍不住抱怨起了自己背黑锅的事情,完颜洪烈放下筷子,含笑听了,听他说完,摸摸他的脑袋:“这些事情,哪用来操心?谁冤枉了你,我办了他。”仆散安贞忍不住道:“王爷,惯子如杀子。”

完颜洪烈从善如流地道:“驸马说的是,你不要以为长辈们都是胆小怕事。譬如你办的这个事,你以为记得住这些人的名字,就能保住他们了吗?大金和西夏在开战,抽丁的时候把这整个村子的男丁送到前线去,你能说什么?谁又该去送死,谁又不该去呢?”

完颜康再度懵逼。

【卧槽!卧槽!卧槽!还带这样的吗?我真是太有节操了!】完颜洪烈缓了一口气,宠溺地道:“你呀,年纪还小呢。慢慢学,啊。”仆散安贞大摇其头,你就这么惯着他,没把他惯成个败家子,算是祖上积德啊!咳嗽一声,仆散安贞隐讳地提示完颜洪烈:“正好王爷来了,可接手此事。”你儿子闯的祸,你来收拾烂摊子吧。

完颜洪烈丝毫不觉得麻烦,接口道:“那是当然的啦,我正要见一见他们呢。”康儿这一闹虽然有些鲁莽,却也好解释,我却正可借机拉拢些官员。看完颜康更是满意了:不声不响从西夏弄了战马铠甲,这又制造了机会可以与当地官员多作接触。

仆散安贞无奈了,喝完酒便告辞。完颜洪烈这才絮絮地与儿子说了好些话,给了他一份名单——都是他的党羽。完颜康一看,得,数得上号的大将这些天他听仆散安贞也说了一些,这份名单上一个也没有。一些不那么有真材实意、有各种缺陷的人,倒是榜上有名。

完颜洪烈还不满足,对他讲:“过两天你与我一同出席,看我怎么做的。驸马怎么说?”完颜康复述了一遍,完颜洪烈道:“驸马是个能干的人呀,他说的并没有错。大金对这些契丹人,且用且防,羁靡而已。你在他们身上花心思,很难的。不如重金收买他们的头领。至于有些官员败坏你的名声,当然不行的啦,不过你也要记住,有时候,你就是要为什么顶一些事情,他们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走。”完颜康哼了一声:“收一群小人,可信吗?”完颜洪烈道:“谁要你信他们啦?好用就行。”

完颜康默。完颜洪烈道:“有些人,可以晓之以理,有的人,可以动之以情,然而这世上更多的人,只要诱之以利就好啦。小人又怎么样?你比他们聪明就可以了。”说着,传授了完颜康许多阴谋诡计的法门。完颜康还记得他说的事儿,问道:“那…有什么办法能够不让这些人因为我被赶上战场送死呢?”完颜洪烈大包大揽:“交给爹吧。”

等完颜洪烈休息好了,也设宴招待诸官,席间谈笑风生,好似一个寻常父亲一样,说儿子:“就是脾气有些冲。”众人都说是有些人坏了小王爷的名声,十分不可取。完颜洪烈道:“诸位不曾听过六尺墙的故事吗?各让一步,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不过不打招呼就占了我的地,那就不行啦。”说着,让完颜康给大家敬一杯酒,众人连说不敢。完颜康心道,你这样好说话,根本镇不住人,他们怎会听你的?

岂料完颜洪烈话风一转,留下一句:“既然是他喜欢的,那里的人就给我留一下,以后他领兵上阵时,亲自向圣上讨要去。”这就挂上号。完颜康:…

完颜洪烈一场酒,谈笑自若,使人如沐春风,宴散时,人人面带笑容,比起仆散安贞设的酒宴来收获大得多了。晚间,完颜洪烈又将完颜康拎了过来,给他好生上了一课:对什么样的人要怎么怎么说话,如何令人觉得你是想提携他了,诸如此类。

如是数日,将会宁的事务整顿完毕,准备启程。完颜康叹道:“可惜耽误了回去过年,不知道妈一个人在府里怎么凄凉呢。”包惜弱虽不似以往那般柔弱,他还是担心不已。

完颜洪烈道:“我过来,她也是同意的,我们都怕你出意外。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妈了,她呀,近来找到一个陪着说话解闷的人,连我都不大搭理了。”

完颜康心下大奇:“是什么人这么有本事?”

完颜洪烈道:“什么有本事的人呀?不过是我以前去蒙古的时候拣到的一个瞎眼婆子,看她可怜,就将她带了回来。她倒老实,只在咱们家花园里扫地,平常也不出来。我当时是听她口音与你妈有些像,动了恻隐之心。巧了,你妈那天往花园里去,听她说话,也勾起了乡愁…”

完颜洪烈下面再说什么,完颜康已经听不进去了,脑子里无限循环着三个字:梅超风…

【妈!你怎么在自己家还拣了个女魔头?】

第24章 陈娘子

知道亲妈身边陪着一个梅超风,完颜康就担心了起来。这两个人,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现在凑在了一起,梅超风的脾气也是古怪,包惜弱的性格完颜康现在完全没有把握,很是担心两人话不投机,梅超风直接把包惜弱给灭了。

时间到了,他便再不提什么留下来看一看之类的话了,赶紧打包了行李一溜烟回了中都。东北之行,收获也还是有的。除开学了一些基本的领兵之道,最大的收获就是确定了两条规则:一、要有自己的兵;二、要有能治国的人。

完颜康自初雪后离京,紧赶慢赶,回到中都时,已是次年春天了。

城外驿站驻扎修整,完颜洪烈要先去请罪。完颜康道:“我也同去。”完颜洪烈道:“你要去干嘛?”完颜康扔给他一副熊皮的护膝,道:“戴上这个,请罪也不至于伤了身体。我打了他的官儿,当然得请罪啦。”完颜洪烈自诩智计过人,却因没想到完颜康对金主并无一丝敬意而有些吃惊:“这…这怎么…也好。”接过来绑上了。

完颜康自己也绑一副,道:“他总记得别人对他的不好,忘了自己对别人的不好。”完颜洪烈哭笑不得:“你这又是置的什么气?圣上对你还是很重视的。”完颜康道:“真有事,我就要死在外面了。内外交困,他必有抛妻弃子的一天。”

完颜洪烈无语,默默地整理衣裳,半晌,方道:“派人回府里跟你妈说一声,不然她又要担心了。”

父子俩聊着,等仆散安贞二人也收拾齐整了,一同回宫面圣。金主生着完颜洪烈的气,也有些迁怒完颜康,对完颜承麟却是和颜悦色的。任三人在地上跪了一阵,才哼唧一声:“还用我请你们起来吗?逼我的时候哪有这么恭谨?我看你跪着就害怕!”完颜洪烈从容谢恩,缓缓起身,膝盖忽地一弯,完颜康在他身侧,抬手将他搀了起来。

金主见状,也不好再多说,很是不曾折损人马,依旧能做征战之用。见完颜康一副不讲理的样子,金主道:“你爹可心疼你了,男孩子长这么大,回趟老家,就让他急成这个样子。”

完颜康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回去的。”金主被他噎得不轻,伸手指了他半天,方道:“那你以后不要出去了!”完颜康左一歪头:“我不。”金主被他连噎两下,好气又好笑:“大家伙儿惯得你这般骄纵。”完颜康道:“又不白让你惯。”

完颜洪烈打个圆场,对金主道:“他在上京猎了些好物,还说拿回来进上呢。”完颜康道:“派人去,又将人叫回来,还没玩够呢。”金主终于弄明白了,食指遥点了他几下:“你就为这个怄气吗?怄气顶撞朕就罢了,还拿下面的人出气。”完颜康不说话。

金主叹道:“你呀,什么时候能长大哟。要孝敬朕的东西呢?拿上来呀。”完颜康右一歪头:“我爹腿怎么了?”金主道:“你这是赖上我了吗?”完颜洪烈忙代他请罪,三人纠缠半晌,完颜康只是不依。金主无奈,问道:“那你要怎么办?”完颜康这才笑嘻嘻地道:“我要人,以后好打猎玩儿。”

金主就等他这一句话,肚里高兴,偏要故作头痛地道:“随便你了!跟你爹商议去!你的兵马在他那里收着呢,他答应了,我什么也不管。还有,去见过皇后,她总惦记你。我与你爹有事要讲。”

完颜康这才磕了一个头,痛痛快快地走了。后宫里,蒲察氏见他安全归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嗔道:“你这孩子,真是让人挂心。”完颜康笑道:“不让娘娘白想我,”因献了一株百年的人参,“我自己挖的。他们说,会宁边儿上还能挖着这样的参,是我运气好。”蒲察氏见了,也是欢喜,道:“你自己动的手?那可要好好收着了。”完颜康笑道:“人参就是拿来吃的,放得时日久了,就没药力了。挖这个,其实不算很难的…”比划着给蒲察氏讲挖参,又说会宁之见闻,那里鱼又大又肥,狍子肉也香极了,“狍子皮还带回来不少呢。不去会宁,我竟不知道野兽这般的多!”

蒲察氏含笑听着,待完颜康问:“咦?阿姐不在?我还带了好东西给她呢。”说着,袖里掏出一只匣子来,打开了,是略带淡金色的十二颗大珠。蒲察氏笑容僵在了脸上,示意宫女将匣子接了来,道:“她要准备出嫁啦,可得煞煞性子。你也不要见她。”

完颜康顺口道:“圣上和娘娘的女儿,要磨什么性子呢?活得痛快一点不是应有之意么?”

蒲察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忽都这样,真是招人喜欢啊。”完颜康摸摸鼻子:“嘿嘿。那我对大家也好,大家怎么能不喜欢我?”说着,又零零碎碎摸出好些个东西来,都是与宫中诸人的。

蒲察氏想到女儿,就没心情说话了,胡乱找个借口,让完颜康回去,赐了他好些药材,让他带给包惜弱。

完颜康正担心着包惜弱,当即告辞。

完颜康离家数月,包惜弱自是想念儿子,先不看礼物,将他拉过来打量:“黑了。”完颜康道:“妈,我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要那么白嫩做什么?”包惜弱嗔道:“你出去一趟,回来可粗鲁不少。”完颜康翻了个白眼,塞给她一盒子珍珠:“妈,这个给你慢慢玩。府里怎么样?”

包惜弱道:“好好的珠子,拿来玩,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了。你爹呢?”完颜康左右看看,见包惜弱气色不错,答道:“跟圣上议事吧。妈,这几个月府里还好吗?”包惜弱道:“你回来就闲不住,也不换衣裳,也不吃茶,哎,小王爷的茶呢?”

完颜康任她张罗,问简管家道:“这几个月府里如何?”听了简管事略说了几件事,得知过年的事情是包惜弱亲自张罗,各处交际并没有出错,心里也是欢喜的,又问了些府中琐事,也还算中规中矩。这些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是:“妈,爹说你现在有了说话的人,不想我了。”

包惜弱哭笑不得,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道:“又胡说八道了。陈娘子身世可怜,你不许去淘气闹她。她也是江南人氏,我听她口音好熟,叫她陪我说说话,也解了乡愁。就是有些孤僻,不肯离了花园,我也就随她去了,给她涨了些月钱,让她好好儿过活。你可不要为难她。”

【陈娘子…怪不得我以前也看过府里名册,就没发现有个叫梅超风的!她老公可不就姓陈么?】完颜康心里掀桌。

“哦,亲切,啊…也行。身有残疾的,总有些坚持,她不愿意,就还扫着地,您要心疼她,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在花园里吧。”您知不知道那是一个魔头啊?哪天丘处机来了,两人打起来,你们都是炮灰!

包惜弱催他去沐浴换衣裳。完颜康答应了一声,送包惜弱回去,又对孙管家道:“这婆子也没来,你随我去看看她,让王妃上心的人,我不去看看,总是不安心。”

主仆一行人往后花园里走去,远远听到破风之声,完颜康摆手道:“通报吧,你不要进去了,乌也、特斯哈,你们随我来。”

孙管家识趣,只管叫一声:“陈娘子,小王爷来看你来啦。”便束手退到一旁。破风之声顿止,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声阴沉地道:“来啦。”

完颜康主仆三人走了过去,看这陈娘子。只一眼,完颜康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必是梅超风。她一身缁衣,颜色秀丽,双目已盲肤色很暗,扶着一把长柄的笤帚站着:“小王爷,恕我身有残疾。”

完颜康摆摆手:“些许不便,难得住铁尸?”

梅超风表情一厉,手摸到了腰间:“小王爷说笑了,什么铜尸铁尸…”

“铜尸是什么?我说过铜尸么?”完颜康慢慢踱步,“你的过往,我也懒得问,你到王府来这几年,也没有生事,或许有事我不知道的,总归没有麻烦到我头上,我便不计较。你在宋国犯的案子,与金国无关,除非宋人移文请朝廷助他们缉凶,但是在金国,你好自为之。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梅超风的声音阴恻恻的:“府里上下都说小王爷能干,不知道小王爷要我一个瞎子做什么?”

完颜康诚恳道:“我要你真没什么用,可是我妈很想家呀。你们都是南方人,她若来寻你时,你陪她说说话。”

梅超风对包惜弱原本是敷衍的,然而包惜弱性情温婉,对她又关切,梅超风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关怀,心里对她也是不同。短短的时间里,两人在异国他乡心里都把对方当成了朋友。包惜弱赞她坚强,她也感动于包惜弱关怀自己。常听包惜弱说起完颜康,心里也想:我与贼汉子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总有些念想,不至于这么寂寞。

见完颜康也关心包惜弱,梅超风难得温情了一回,面色也缓了,声音也柔了,带点诧异地道:“就这样?”

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嫌容易,那就再加一点难的好了。日后我妈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你要将她安全护送到我身边。以后或许会有全真教的道士来找麻烦,还望铁尸手下留情,我不想王府里不得安生。你在府里这些时日,我保你无人打扰,三餐一宿,妥妥当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需要什么药材,就对特斯哈说,我为你寻。”

特斯哈机灵,上前一步,吐字清晰地用汉话说:“小人特斯哈,见过陈娘子。”

梅超风冷哼了一声:“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你来谈什么条件。”完颜康认真地道:“还是要的,您不知道,我妈很久没能跟人好好聊天了。你在江湖上的事儿,我不多问,便是为了这个。先小人后君子,将话讲明白了,才好相处,是不是,陈娘子?”

这话合了梅超风的脾气,她将软心肠一收,也谈起了条件:“我不见外人,你也不许对别人说我会武功的事情。”完颜康一口答允:“好。若是有人来寻你的仇…”梅超风截口道:“我自会料理,不须你们担心。”

完颜康无赖地道:“谁说要帮你啦?”梅超风怒道:“要不是看你妈的面子上,我现在就取你首级。”完颜康认真地道:“要不是看我妈的面子上,你现在已经死啦。”

两人齐齐哼了一声,算是达成交易。

完颜康并不知道,他把一个“梅超风真心以待”的好机会给气飞了,回来吩咐特斯哈:“她有什么要的,都给她,只要她能护王妃周全。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特斯哈连忙应下。

第25章 赚人情

为包惜弱找到了这么一个贴身保镖,完颜康开心得不要不要的。他要造反,最担心的就是包惜弱受牵连。现在即使他出个差错,以梅超风的武功,只是带着包惜弱跑路,问题还不是太大,这样他就能放心去搞风搞雨了。至于梅超风的为人或者血账,他现在是顾不了这么多了的。

他在金帝那里过了明路,声言要带人围猎,正可趁机练兵,试验一下仆散安贞所教授的一些知识。完颜洪烈倒想将兵马交由他一体演练。完颜康道:“太多了,我做不来。这些人都不大顶用,什么精气神儿也没有。”完颜洪烈笑道:“能往前冲就行啦,只要一直打胜仗,自然是有气势的。”

完颜康并不好高骛远,只肯在所率兵马里精挑细选五百人。不强求面上好看,不论年纪、个头、长相,只选凶狠好斗之人:“能打的都给我出来。”又将乌也、特斯哈也塞进去做小队长,两人皆喜。

完颜洪烈随他去看了一回,回来将完颜康唤到书房里,大摇其头:“你这挑的都是什么人?全没样子。”完颜康毫不客气地说:“管用就行了。”甚至品德也不要紧,只要有点狠劲就可以。背主?除了自己,没人能给他们更好的待遇、更好的前途,也不用怕他们会集体跑路。

不让完颜洪烈继续挑剔下去,完颜康果断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顺手抓过一本书来,无聊地翻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只怕圣上有心事。”完颜洪烈一怔:“什么?”完颜康晃晃脖子:“原本没有的,派我去上京,是看重我。上京与中都之间出了意外,并非他所愿,可是——”

拖长的调子将未尽的意思拉得长长的,完颜洪烈很快明白了过来:自己的担心与请求,和金主的理智与拒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数年养成之功,因为这一件事情毁于一旦。哪怕完颜康不觉得他做错了,金主心里也会有了疙瘩,他会担心完颜康对他已经有了意见。

这位大哥从来都不聪明,但他是皇帝,可以调动的资源实在是太多了。心有愧疚,因而产生疑心,简直太可能了!如果他因此再做出什么针对自己父子的事情,那可真是要小心应对了。

完颜康抛出一道难题,吸引了完颜洪烈的注意力,自己便去忙自己的事儿了。此事他自有思量,一是如果接手了所有的兵马,动静太大。再者,他还没忘记,他的身世那是一个大坑!苦哈哈训出一大堆人来,末了,说自己不是金人?怎么收场?还是先这样吧。

待将五百人选拔停当,在城郊另行驻扎安置好,乌也便提醒他:“小王爷有两天没去见老爷子啦。”

完颜康笑道:“忘不了,有好事儿给他呢,”说着又取笑,“你们跟着太师父习武,倒成了我师叔啦。”

两人急跪地请罪:“不敢。”

完颜康道:“师叔,本门不兴严肃的,做我师叔也怪没尊严的。你看我师父,多惨。”特斯哈糟心不已:“我去问问陈娘子要些什么。”乌也有样学样道:“我去伺候老爷子。”

完颜康道:“都站住,还有事呢。”两人应声而住,一齐望向他。完颜康道:“乌也去打听一下,王爷有没有聘请什么江湖人。忙完了回来,有事交待你们。”

两人垂手道:“是。”

“还有你们的功课,落下了不少,都给我补齐了。”

乌也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苦兮兮的惨笑来:“小王爷,我笨。不要说拍马都赶不上您,就是特斯哈,也比我聪明得多了,读书我真的不行,让我卖点力气吧。”完颜康不依不饶:“谁要你考状元去了?状元我自己去考,道理你总是要自己去看的。”乌也苦着脸应了。

完颜康道:“你先去打听事儿,我自去见太师父,你们不用跟了,让你们做的事情,快些做好,到太师父那里来见我。”

撒哈林正在唐括铉家里,见完颜康亲自登门,诧异道:“你不在宫里府里,到这里来做什么?”

完颜康笑嘻嘻地问:“您看,乌也和特斯哈怎么样?”撒哈林抄起手来,眯着眼将他上下打量:“你这是要给我塞徒弟了?”完颜康笑得愈发没皮没脸:“你只说愿意不愿意,您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我可不忍心当小厮使,总要给个名份的。您看?”

撒哈林没好气地道:“乌也笨拙,跟你那傻师傅差不多了,特斯哈倒是灵醒。”完颜康问道:“收几个?”撒哈林道:“当年能收个蠢的,现在就不能继续收蠢的了吗?”完颜康道:“那好,我为他们准备拜师礼。”撒哈林道:“又是弄了亲兵,又是要栽培心腹,小心皇帝疑你。”

完颜康道:“随他的便,赶明儿我还要想办法领兵出征呢。”撒哈林并不意外:“你的胆子总是很大的。”完颜康道:“我可胆小了呢,就怕手里没点势力,大金国完蛋了,我要跟着陪葬。”

唐括铉一脚踩过门槛便听到不省心的师父和更不省心的徒弟又在说要灭九族的话,脚下一个踉跄,摔到了完颜康脚下。完颜康笑吟吟地将他扶起来:“师父好。”唐括铉看看老的,再看看小的,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以后说话小心,别叫人听到了。”说完,又唾弃自己没出息,居然连劝阻的话都讲不出来了。

完颜康笑道:“不是在这里,我才不会这样的话呢。”唐括铉认真地道:“小心隔墙有耳!”撒哈林忽然道:“好了,你要添两个师弟了。”

唐括铉还未想明白,乌也与特斯哈便到了。完颜康笑着说:“以后叫你们师叔便不是开玩笑了。”两人惊得面上变色,讷讷不敢言声。撒哈林怒道:“他都敢叫了,你们还不敢认吗?”特斯哈道:“老爷子,我们是王爷从会宁带过来服侍小王爷的。”

完颜康道:“既然如此,你们便要听我的。拜师吧。”乌也与特斯哈面面相觑,发觉完颜康是认真的之后,惶恐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喜悦与感激。完颜康见状一笑:“好啦,明儿忙完了,咱们再来行礼。今天已经晚了,让太师父和师父休息吧。”

唐括铉犹在迷惘:“这是怎么了?师父?”撒哈林浑不在意地道:“我们派什么时候认真过?你那么讲究干嘛?”唐括铉脑中划过一道亮光:我师父和徒弟都是混蛋,这俩新来的“师弟”看起来还有点规矩,好好调教,师门或许还有救!思及此,唐括铉笑道:“那我也去准备些见面礼给他们。”你们俩都不在乎了,我在乎有用吗?!

从此,完颜康每日呼啸过市,撒哈林冷眼看着,也不说话,转头督促着新收的徒弟习武。过不数月,正夏时节,完颜康却接到完颜承麟的帖子,请他过府说话。

完颜康大为惊奇,自从上京回来之后,两人的接触比以前多了一些,却也没有到密友的程度。原本完颜康在金帝那里时间长,完颜承麟也得金帝喜欢,两人会有很多的机会增进感情。然而自会宁回来,金帝自己心里先有了疙瘩,完颜康又有事忙,到他面前的次数便少了。这一次突然接到他的帖子,完颜康也猜不透是为了什么。

到底有些渊源,完颜康整束停当,带着乌也、特斯哈二人去了完颜承麟家。依旧是完颜承麟亲自来接了,携了他的手进门。完颜康笑道:“大哥这样子,我有些害怕。”完颜承麟脚下一顿:“啊?”完颜康道:“热情得不像你了,必有什么缘故的。”

完颜承麟叹道:“瞒不过你,确是有事相求,进来再说。”

两人到了堂上对坐,听完颜承麟说:“忽都,我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了,想向你借几个人。”完颜康笑道:“你要盖房子?我这里倒有几个粗使打杂的。要是做别的,我可不敢大包大揽说能做好。”完颜承麟苦笑道:“是看房子。”

完颜康奇道:“咦?”

完颜承麟道:“忽都,圣上现在心情很不好,李安全在西寇边。圣上懊悔起来,说是当初不该听信了劝说册封了他。当时说情的人太多,并不能将大伙儿怎么样,这仗却是要打的。愚兄也忝在出征之列,正在集结兵马。与西夏作战,我是不怕的,只是近来出现了一些怪事。”

完颜康问道:“什么事?”

“我总觉得营地周遭有贼人窥视,安排下人手设伏来捉,却又没有捉到,只看到一些依稀的影子。我便想,是不是遇到武功高手了。为这事,不好向圣上借大内侍卫,我便想起来,你那里是有高手的,对吧?”

完颜康道:“正是。不过此事,危险不危险?”完颜承麟道:“奇就奇在这里,有几个岗哨正在当中路上,却没有死人。我以为是他们吃里扒外,无论怎么调换人手,或是拷问,都没有破绽。”

说完,也觉得这样说法是有些不大能说服人的。他要借的,自然是撒哈林,撒哈林名义上还是完颜康的师祖呢,若是太危险了,确实不太好讲。完颜康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好,我答允你啦,不过有个条件。”

完颜承麟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