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真爱还是利益共同体,现在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不想瞒就不瞒吧,后果无非就是大家都知道了。想来在乎的人也不是很多,顶多就是赵王受点白眼,可也没人敢当面给他白眼看。

唯一的问题是:回去王爷会为难大家伙儿吗?唔,小王爷会护着我们,这个倒没什么。要怎么才能尽一份力呢?

完颜康缩在一边暗恼,没想到半天没人搭理他,登时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喷不出来,快要将自己给憋死了。

到了驿馆,众人拥簇着他到了上房里安歇。驿丞见一行人面色凝重,有心讨好也不敢上前。完颜康饭也没有心情吃了,沉着脸,抿着嘴,谁都不想搭理。这种“我觉得我已经够独立,顶天立地呆胶布,但是大家当我是中了邪的中二”的感觉,真是太不美妙了!

更让他感觉不美妙的是,撒哈林让乌也使托盘托了一盘子的饭菜,跟在后面进门。从驿卒的目光里,完颜康感觉自己从中二少年,变成了“乖宝宝吃饭了”的不乖小朋友,要家长追着喂饭的那一款。

=囗=!

撒哈林对乌也说:“好啦,饭菜放下来吧,我来跟他讲。”

完颜康在椅子上打了个旋儿,将身子侧向墙壁。

撒哈林踱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将右脚往左腿上一翘:“你还闹上别扭了,跟我们胡说八道时的劲儿哪里去了?难道你不回中都,要四下流浪吗?你置王妃于何地?”

完颜康忍忍忍,没忍住,在太过熟悉的人面前,很多习惯是很难更改的。纵使下了万般的决心,他与撒哈林的相处模式,依然很难更改过来。气乎乎地转过身来:“当然不是。”

撒哈林见他看过来,将脚放到地上,正色道:“那你闹的什么脾气?越闹脾气,越像小孩子。这可不像是有城府的人该做的事情,你越这样,旁人越不会当你是有主见有决断的人。该忍便忍,该发作再发作才是正理。”

他可以说是看着完颜康长大的,已然想明完颜康怄气的原因。没道理跟自己说身世的时候一派淡然,现在就开始因为身世闹别扭了,这是不合常理的。只能是因为觉得大家不重视他的意见。

完颜康呆了一呆,有点讪讪地道:“我也不全是因为那样。”

撒哈林忽然起身,以与年纪不相称的敏捷将门窗都拉开检查了一回,又将房里角落、床底、柜子也都翻看了。回来附在完颜康的耳朵上说:“那你是不想跟着王爷造反啦?”

“阿嚏!”完颜康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惊的。拧过脸来,只见撒哈林一张老脸透着严肃:“得啦,六王爷一副贤王的样子,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圣上疑他,也找不出证据。在他身边久了,却是能觉得出他的野心的。我在王府八年啦,又没傻到家,如何看不出来?他四处收买人心,样样都要插手,为国事那般操劳,圣上也不是白疑的他。”

完颜康默不作声。

撒哈林道:“真不想跟他一路?”

完颜康顿了一下,别过脸去:“他成不了事。”

“为了这个不要他?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撒哈林伸手把少年的脸扭了过来,“有打算快些讲,我师徒与王府纠葛太深,总要让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里通外国的事情我都为你办了,还有什么信不过我的?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图谋反水的?”

完颜康心道,也确请他办过不少事情,便说:“他的办法行不通的。”

撒哈林皱眉道:“唔,你年纪还小,他一时也不会听你的。你这是要另起炉灶,好不致全军覆没?”完颜康犹豫了一下道:“算是…吧。”撒哈林道:“不对不对,那也不用。你这也太实诚了。”

完颜康叹道:“紧要关头,有人说,王爷儿子不是亲生的,会怎么样?是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发完了呢?难道不会有疑虑吗?”

“这…”

“何况,这里面还有内情。”

撒哈林奇道:“我不敢说自己聪明绝顶,世上的事情都瞒不过我。要说八年了,什么事情都看不明白,那也是不可能,究竟有什么重大的内情呢?”

完颜康便将完颜洪烈如何谋夺包惜弱的事情给讲了。撒哈林终于被雷给劈到了,呆立半晌,顿足道:“这事却是办得岔了!怎么能…确凿可信?”完颜康木着脸道:“不可信我用得着这样吗?总不能瞒我妈一辈子,我良心会不安的。”

撒哈林倒抽了一口冷气:“那…王爷王妃,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其实,就这么过下去也…可又确实…那你呢?又认了他,又觉得他不对?这是为什么?你的生父,你又待如何?若是不认,可于你不利的。你并不可以亏待他。”

完颜康道:“他们给了我什么,我便还什么。”

想了半天,觉得这家长里短的确实纠缠不清,完颜康这样处置,也不能说不对。还不如造反比较简单直接,撒哈林直白地问:“还要造反吗?”

完颜康重重地点头:“不然呢?我是选金、还是选宋?我干嘛非要选一个呢?”

撒哈林是金人,感觉十分微妙,问道:“你要做冉闵吗?”他并非先知,自然不知道完颜康对杨铁心的反感全在于十八年后重逢的表现,只看现在的表现,则完颜洪烈是小人无误,杨铁心倒是个义士,包惜弱也是个受害者。二选一,撒哈林凭良心讲也要选杨不选完颜。

完颜康道:“为什么要杀人而不是救人呢?蒙古势大,这个时候再内乱,是自取死路。”

与聪明人说话,赌咒发誓不如讲清利害关系。撒哈林暂时接受了这种说法,点头道:“特斯哈说的,也算有道理,我却以为,并不止如此。咱们来仔细合计合计。”说着,拖着完颜康,两人在书桌前头碰头,小声地一问一答。

撒哈林道:“第一,中都未必会很惊讶,赵王的人缘总是不错的,便是圣上要发怒,也要掂量掂量,必然是不会降罪的。然则你这世子恐怕也做不太好,赵王也要受些损失,如此,你还觉得能反成吗?”

完颜康道:“大金国造反,很难吗?”

“…”撒哈林沉默了一下道,“原本我就看出来啦,六王其志不小,你们总比今上要好些。那你,预备怎么干呢?”

完颜康道:“我自己干。”

“哈,”撒哈林不客气地嘲笑道,“得了吧,你?你是怎么从少室山过来的你忘了吗?你有兵马吗?哦,先帝给的,不是你亲爷爷,现在你手上的只有五百人,大乐他们还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听你的吗?你有智囊吗?哦,特斯哈那个小东西倒是有点脑子,可我看他耍心眼儿还嫩得很,不好生磨个一、二十年,他成不了气候。旁的你还有什么?”

完颜康安静了一下,道:“我识字。”

“呸!”

“汉、女真、契丹、西夏,我还识些白文,宋金两国,加上西夏、蒙古、大理,你找这样的人能找出多少?”

“这样都行,那老学究就都能当皇帝啦。”

“我还会点武艺。”

“呵呵。”撒哈林斜眼挑了他一下,没明说,那意思:你又忘了是被大家捆成球团到驿站来的了。

“放到军中,骑射武艺也算上等了。”

“你还有迷药呢,咋不算上?”

“嗯,那也算一条,”完颜康伸出了三根手指,“必要的时候,我也不迂腐。说明我脑子清楚。”

撒哈林小声呸他:“你明白个屁啊!”

“我十四岁。”

撒哈林突然不作声了。年轻,在这个年纪能兼具这些优势的人,那是极少极少的。这是极具潜力的配置,从最底层做起,哪怕不姓完颜不做小王爷,他也能爬得很快。这样如果都不能出头的话,那就只能说是老天爷给大家开了个大玩笑。就算是造反,也是越早准备越好,七老八十的年纪再造反,万一死在造反的路上,才是真的开玩笑了。

“可也太小了,”撒哈林指出了年轻的另一面,“你还什么都没有,还得从小开始做。”

完颜康道:“金国还能再撑个一、二十年,从头做起,正好。如今危机四处,却是我的机会。”

然而,还不够:“一方诸侯而已。”

“我舍得下大金国三个字。”

撒哈林一把将他的领口揪起:“你还是要做冉闵?”他毕竟是女真人,自己讥讽朝廷,帮忙造反,都是可以的。做其他的就要考虑考虑了。

完颜康哭笑不得地反握住他的手:“别闹,快勒死了,死老头哪儿来的那么大手劲儿?让人好好说话都不行,能不能听我说完啊?”

撒哈林虎着脸:“你说。”

“大金国三个字,招恨。我的名字,由靖康年号而来。快一百年了,宋国的想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的。谁背这个名头,谁就要被这一百年的怨气缠绕,靖康年多少冤死鬼在看着呢。你想两全其美,那是不可能的。”

撒哈林忽然失了力气:“是啊,世仇。”

“背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想让别人原谅,来十个冉闵都不解恨的!这般深仇大恨,哪怕赔上身家性命,与你同归于尽,让渔翁得利,也是有人愿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金’字消失,或许能够将现在的女真人从这债里解脱出来。你南下说一句自己是金人试试?打不死你。老头,本来就是烧杀掳掠做得不对,还要扛着这旗号接着打下去?”

皇太极改后金叫大清,改女真叫满洲,真是显摆他识字多吗?大金国三个字,是政治包袱,谁背谁要被压坏掉的。连女真人自己,在事情过去五百年后都背不动了。【1】撒哈林撇撇嘴,晃着脑袋道:“完颜这个姓氏,也是不能要啦。”

完颜康道:“这倒没有什么。姓什么,有什么关系?”看需要呗。

撒哈林道:“我要想想。”双掌撑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完颜康也不着急催他,拖张椅子抵在他腿上,一推,撒哈林便不得不坐下了。他自己却踱到桌前慢条厮理地吃起饭来,吃到半饱,撒哈林拖了椅子过来:“你不会做冉闵吧?”

完颜康擦擦嘴,低声道:“把要接手的国家弄成个破烂,我傻吗?我在金国长了这么大,回到宋国谁信我?但凡出了什么事,一句‘他生长在金国’我就百口莫辩,到时候我也只好反了。金国也会疑我,可我在这里熟啊。在哪里都要造反,不如在这边赢面还大些。我眼下的困境,唯反可破。”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撒哈林放心了,道:“好啦,合计合计王爷那里怎么办吧。不可思议啊!谋夺人妻?堂堂王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上宋国的妇人,一句话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抢了来孝敬。亲自去做,谁信?你现在别想着这件事啦,没用的。等你真的势力盖过他了,自然有人帮你,那时候,他的报应就来了。忍吧,别跟个竹筒似的,有什么都往外倒。心无山川之险、城府之严,是坐不了江山、拥不得城府的。”

完颜康无奈地道:“没证据我敢说出去吗?说一句不是亲生的,你们都当我是疯了,无凭无据说这个,不得给当成疯子关一辈子?也就对你说了。”

撒哈林恢复了一惯的嘴贱:“那不有义士等着收留你这心肝宝贝儿吗?”

“呸!”完颜康啐了一口道,“您老这嘴,有时候我都想撕。”

“哼!对啦,王妃…”

“我会上表不做世子,宁愿做个小兵,去跟西夏人练练手,争些功绩。我妈不做这个王妃也好,真相也快出来啦。”

“西夏?也好。他们现在虽然也不如当年了,总比要你与宋人对峙好些。要我看,圣上也未必就会让你做小兵,或者说你欺君要砍你的头。养这么大个侄子,也不容易。他再虚伪,再疑心,十几年相处,疼你的时候也不全是作戏。”

完颜康低低地接口道:“何况父王还没有亲儿子。真是一个好把柄。养子可以从父姓,若要承嗣可就有的说道啦。他得留着我,到了父王死的那一刻,他便随便安排我一个位子,却将这些都收归国家,又或者过继个听话的宗室过来,还要赚一个仁义的名声。我可不能陷在这个泥潭里。”

撒哈林撇撇嘴:“这才是赵王的报应来了。你想那么多干嘛?你若能全活这许多女真人的性命,我便做你的马前卒又如何?你还真是去西夏挣点功劳吧,现在这个样子,谁听你的呢?威望,是自己做出来的。”

金国这个样子,西夏、蒙古、契丹、宋国,都讨厌它要命,庞然大物的内里已经虚了,一旦有个变故,便要被群起而攻,那时才是真的大难临头,抱怨报仇。若非已经觉出金国不对劲来,撒哈林怎么会这么顺当就接受了谋反这样的事情?一潭死水是不行的,搅一搅,或许还有希望。

完颜康点头道:“这是自然。”

二人商议毕,撒哈林道:“我这下真成叛逆啦。”完颜康道:“难道我不是?只盼别吓坏了师父。我再做不得好人啦。”

撒哈林看不惯他这个样子,讥讽道:“想做好人还不容易?回去将事情一讲,带着令堂走,谁拦你就打谁,再将王爷这个恶人一刀抹了。到宋国效力去,谁冤枉你,你辩驳不过,要捉你下狱,你就束手就擒。运气好沉冤得雪,你就是好人啦。运气不好,就是金国奸细嘛!又或者就留在金国,看他们问你一个行刺亲王的罪名…”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还不兴感慨吗?”

“等你事成,自然有人替你感慨,为你找借口,事若不成,你做什么都没用了。你若凡事都想着谁好谁不好,要弄一个分明,那你就白在王府深宫长这么大了。你要舍弃大金国,随你,只要不舍百姓。可想要国家,你也要舍弃一些其他的东西。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

完颜康垂下眼:“我明白。”

因有事,一行人加紧赶路,不日便回到中都。完颜康做好了兴风作浪的准备。

第33章 教做人

抵达中都的时候是傍晚。

中都在望的时候,大乐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算是完颜康心腹,当时说的是浑不在意,心中却也不是那么塌实的。队伍在离京三十里的驿站里暂歇,却见外面铺开了仪仗,大乐心里砰砰直跳,回头说道:“小王爷,前面有人,小的去看看。”

到了一看,大乐膝盖一软——完颜洪烈和包惜弱都来了。

两人想儿子想得紧,接到信便赶了过来。一见大乐飞奔过来,完颜洪烈犹自谈笑风生:“你这东西跑得倒快,小王爷呢?”

大乐结结巴巴地:“在在在在,在后面。”

说话间,乌也已经跳到了御座上,将车驾了过来。完颜康是被特斯哈搀下车的,他一路想着心事,脸色并不好看,特斯哈以为他才下这般重大的决定,魂不守舍,怕他摔着,紧紧搀着他过来。

长途跋涉的人,样子总不会特别好看,不止完颜康,连跟随的人都是一脸菜色——背着这么大的事情,撒哈林等人都急于赶回中都,连操练过的精壮骑士都是一脸灰败。

完颜洪烈与包惜弱都很开心,相视笑道:“可算回来了。累坏了吧?脸都白了,歇息歇息,换身衣裳再进城。明天一早,咱们一块儿进宫去。”完颜洪烈还说:“这回与西夏交战打了胜仗,圣上可高兴了呢。”

看撒哈林虽模样憔悴,却是活了过来,也都觉得是件好事——鬼门关上将人拉回来,自然是个好兆头了。连唐括铉也因此告假过来,还捎来了宫中的口谕:“忽都忒没良心,出去这许久。明天过来让大家伙儿看看,免教悬心。”

撒哈林听了,颇有点担心,他怕完颜康心软。相处数年,他也摸着了完颜康的脾气,这会儿没有“精分”这个词,但是完颜康确实给了他这样一种感觉。在大事情上,这个少年冷静又冷酷,看谁都不像是在看活人。但在与真人相处的时候,又显出了与之相反的特性。

这是不行的!

大家伙儿响应号召造反了,队长忽然说:“想想我大伯对我也挺不错的,这反不造了。”这不是开玩笑呢吗?

不行!坚决不行!

撒哈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哎哟,可有好多人惦记你啦~”

完颜康知道他的意思,他对皇帝是没好感,太子对他是不错的,后宫的女人们更不要讲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一反,难怪撒哈林要担心了。这不是一个适合说清楚的场合,完颜康对他翻了个白眼。

才担心着他,他就这么地不要脸了,撒哈林的感觉,像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完颜康心里藏着事儿,不去看他,却看向包惜弱侧后两步一个体态苗条的女子——梅超风居然变样子了。她不再是一身黑衣,而是着浅青色的衣裙,腰音还垂了根缀着玉环的绦子,也不披头散发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低髻,连脸都不黑了。倒将她五官娟秀的底子给显了出来。完颜康故意笑嘻嘻地跟她打个招呼:“陈娘子也来啦?”

大庭广众之下,梅超风不好抽他也不好骂他,只得低低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想:小兔崽子,看你妈面子上!

包惜弱笑道:“陈娘子也很惦记你的,好啦,咱们先进去收拾了,有话等从宫里回来再说。”梅超风憋得要死,心说,等回去,我一定教这小兔崽子怎么做人!

儿大避母,完颜康去换衣服的时候,包惜弱并没有跟着去,完颜洪烈知机,快步过来跟他说话,问他一路辛苦,又恨声说:“我就知道遇到牛鼻子没有好事,我已经礼聘到了几位高手,这回比前几年的功夫还要高些,你一定要带在身边,哼哼,下回他再来,必要他有来无回。”

身世的事情,完颜康早经知道,完颜洪烈对丘处机的一切忌惮都只有武功一条而已。现在聘请了高手,这一条也要打个折扣,更有甚者,完颜洪烈还在考虑如何将丘处机给阴死。

完颜康低声道:“不用啦。”

完颜洪烈道:“那怎么行?你这师祖,是我看错啦,以前觉着他教不会你内功,权当养个清客,没想到他还能舍身救你。然而只有他一个人,那是不成的…”

完颜康道:“我告诉丘处机,我都知道了,我会将我的身世公布天下,让他别再来找我了。”

“什么?”完颜洪烈一声惊呼。

包惜弱就在隔壁的房间里等着,完颜洪烈二人讲话,都不是粗门大嗓的豪放派,寻常她是听不到的。这一声惊呼的声音着实是大,包惜弱就听到了,走到房门口问道:“怎么啦?”

听到她的声音,完颜洪烈瞬间回神,笑言道:“正说着少林寺的事儿呢,你先别进来,他正换着衣裳。”包惜弱嗔道:“你们爷儿俩可真好,也不等我一起说,快些换了衣裳来。”完颜洪烈道:“知道啦。”

脚步声远去,完颜洪烈面上再无了笑容,轻轻地看了完颜康一眼。只一眼,让完颜康很想去摸悲酥清风——他从没见过完颜洪烈这样的表情。完颜洪烈却踱远了,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轻轻地看了服侍更衣的乌也一眼,乌也一惊,忙跪了下来。完颜康旧衣除了一半,立在一边,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完颜洪烈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召告天下?”

完颜康背上蹿起一片鸡皮疙瘩,说话也有点结巴了:“那个,终究是、是隐、隐患,不、不如自己说出来,免得…免得…”直到此时,他才有了一种“这家伙是为了抢别人老婆能弄死别人全家的人”的真实感觉。这是一个王爷,并且是凭自己的能力站稳了脚跟能够切实谋反的王爷!慈爱的父亲、笑吟吟的美男子?不不不,那只是他的面貌之一。

完颜洪烈问乌也:“乌也?”

不如为何,完颜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爹?”

乌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感觉得到完颜康的恐惧,所以他感到了不解——小王爷的计划,不就是捅破这件事情,彻底让别人不能再拿这个说嘴的吗?小王爷又怕的什么?

乌也不是一个聪明人,一时间无法辨明情状,完颜洪烈再问一句的时候,他便招了。在乌也的叙述中,完颜康的心越来越冷:完颜洪烈的表情,可是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的弱小,他的一切确实是依附于这个人,他远远没有长成到可以独立的地步。而自己在他面前的退缩,令乌也受到了影响,他们,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摆脱完颜洪烈的阴影。

更可怕的是,他现在只能庆幸,并没有向乌也说明全部的真相。没有让他去找什么段天德,如果连这个都告诉了乌也,那才真是…无可挽回。幸亏,只是对撒哈林讲了,而这个老头子,还算可信。到底可不可信呢?完颜康又惶惑不安了。

原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掌握一切,喝口水的功夫,就成镜花水月。完颜康没有做过宇航员,也没有过失重体验,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扔到了茫茫太空里,八面都空间,哪一边也没有一点实地可以让它落脚。远处的星云是那么壮美,明知道每一个小点都是庞大的星体可以承载他的躯体,却都隔了几万光年那么远,脚踩不到上面去。

完颜洪烈面无表情地听完,轻轻地“哦”了一声,声音舒缓地问完颜康:“康儿,是这样吗?”

完颜康大喘着气:“是。”

夕阳不像是缓缓下沉的,倒像是个顽皮的孩子,跳下楼梯一般倏地就隐在了群山后面。一瞬之间,室内便经历了从昼到夜。包惜弱遣了丫环来问:“好了吗?时候不早啦。”

完颜洪烈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声音却依旧是那么地春风拂面:“就好啦。王妃要是等急了,不如做点事情,长途而来,他们也累得不轻,请几个大夫开几剂药喝才好。尤其是老人家,伤才好呢。”

丫环忙去回禀包惜弱。

完颜洪烈忽然口气一变道:“好啦,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传令?天晚了,不好带这么多兵马入城,免得御史又要啰嗦了,叫他们在城外驻扎着。人人有赏。康儿?衣服呢?快穿上,你妈该等急啦。”

完颜康一个哆嗦,迟疑地望向他,试探地说:“爹?”

完颜洪烈摸摸他的头:“你呀,总是那么心急,回家到书房里咱们再慢慢说。”

“哦…”

回到王府,完颜洪烈设宴,给大家接风洗尘,宴毕,便留撒哈林与唐括铉在府内客房居住,自己将完颜康领到书房说话。包惜弱嗔道:“有多少话说不完。”心里也是狐疑,王爷这样子,可不大对,过一时我可要问一问康儿。

到得书房,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来了。

完颜洪烈背着手,望着墙上的一幅字儿,完颜康识得,宋徽宗赵喆的翎毛丹青与瘦金体书乃是一绝。徽宗、钦宗父子亡国被俘,徽宗在五国城过了好几年才死,留下些东西也不稀奇。王府里这些东西反而易得。

完颜洪烈问道:“认得这是谁的字画么?”

“赵喆的。”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病…病死的?”谁去关心这个啊?

完颜洪烈又问:“你为什么想告诉他们?除了隐患,还有什么原因?可是丘处机他们逼着你的?另一个同去的高手是谁?”

“啊?”完颜康心里默念着撒哈林的教导,拼命装傻,脸色却白了起来。

完颜洪烈一笑,走到衣架边上提起一领外衣:“穿上,我带你看一个地方。”

完颜康脸色恢复了过来,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穿上了衣服,跟在完颜洪烈的身后。完颜洪烈看了直摇头:“你呀,想长大就要长快一点呀。”

“啊?”这回是真的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