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洪烈笑笑,父子俩上了一辆小车坐稳了。完颜洪烈放下车帘才轻声说:“康儿,我没想到你这么的天真。”

完颜康来了精神,原来是因为这个吗?这个他倒是不怕的,反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完颜洪烈轻轻瞥了他一眼:“然后呢?圣上他的疑心病重到了骨头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倒给他送去一个把柄!”完颜康不服气地道:“那、那又怎样?我便从一个小兵做起…”完颜洪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夜里的车厢很暗,完颜康却被看得毛骨悚然。

完颜洪烈这才幽幽地说:“年轻人,想得很好。想过你爹是欺君吗?想过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完颜康无法将答案说出来,心道,这个却是不能告诉你了。

身为一个有势力的王爷,完颜洪烈在宵禁后出城并不麻烦。小车一路前行,到了一处营地。车帘被打开,篝火灯笼下,完颜康依稀分辨出这是大乐他们临时扎营的地方。此时里面一片安静,酒肉极轻微的香气夹杂在更浓烈的药味里。

完颜洪烈先下了车,半侧着脸道:“过来看看吧。”

完颜康几乎同手同脚随他前行,营地一片死寂。完颜洪烈拉着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点着人数:“这是大乐?嗯,他是这里的头儿。你看着他!一。这个是谁?哦,姓唐括的?二。这百人你都能记得住吗?我都能的。三、四、…”

一口气数到了一百零一,一百个兵,一个队长…的尸体。古代的星夜纯天然无污染,满天星子,天幕仿佛触手可及。触手可及的地方离你有多远?一臂之遥。近得仿佛整片黑夜都压了下来,只有篝火在跳动着,跳得更让人生出恐惧之感。

火光下,完颜洪烈轻声道:“老驸马教过你慈不掌兵吗?”

完颜康不知道怎么回答,深一脚浅一脚又被拽上了车,再拖回府里,重新站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惚如隔世。

完颜洪烈眼睛里升起一阵的心疼,还是说:“我原本想着,你就这么天真烂漫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我将一切都为你打点妥当了,你只管享用就好。不知不觉间,你就长大啦。西夏的事情,你做得很好,我以为不用再担心你了。没想到你还是…唉,怪我,我早该狠下心来,将那道士除了,谁知你终是受了他的激。快意恩仇?嗯?我教了你十几年,你就学会这四个字吗?我竟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的头脑简单。”

完颜康张张口,想说,那咱不是有势力吗?他总要忌惮的。却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依托于完颜洪烈,而自己是在亲手拆自己的后台。坑爹的是拆完了台自己并不能保证能下来。对撒哈林说的“我的优点”言犹在耳,此时回想起来,一字一句,都像是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完颜洪烈道:“你想的,也不能说是错,只是时机不对。你糊涂!年轻人,心中有无数的念头,恨不能一夕成真。你聪明、能干、有见识,你说的许多事情,都很准,唯独少谨慎与忍耐。三岁的娃娃,就想娶妻生子,四岁做爹,那是不可能的。”

“就凭一个老头、两个小厮、几个粗汉向着你,你想做什么?他们有这个本事吗?他们要是有见识,就该让你闭嘴!等你积累了威望,别人想反对也来不及啦,没有威望,说出来就是死。大乐向着你,因为一身荣华富贵系于你身,你才系了五百人,就想从中都安全脱身吗?只有我做了皇帝,咱们才能活!你在系希望于侥幸!我却不能。万一圣上震怒,将你下狱,你有把握逃脱吗?他那个人,你真吃得这么准吗?”

完颜康如遭雷击。

完颜洪烈轻声道:“你呀,还是心太软,太实在。”他喜欢这样的孩子,却又有些遗憾。恰如包惜弱,若是如寻常女子一样,那就没有意思。可一直想着前夫,也是令人惆怅的一件事情。

收敛了思绪,完颜洪烈道:“好了,这件事情我压下来了。对外面说,你们路上染了病,病死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对,明日也不要面圣啦。”说着,一点下巴。不远处的海棠桌上放着两把剑。

完颜康如坠冰窖,他认得这两柄剑,给乌也、特斯哈拜师的礼物,他亲自挑的,递给他们的时候还调笑地叫着“小师叔”。特斯哈当时无奈地说:“小王爷,不要淘气。”这句话后来被乌也学了去,都成口头禅了。

脸彻底白了,失去血色的薄唇轻颤,将指甲掐进掌心,完颜康嘶哑着才问出两个字来:“他们?”

完颜洪烈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头,拉着他,走到桌前。抓着他的手按到了桌上:“康儿,快些长大吧。想要积累威望,不再受辖制,我给你安排。你好好想想。”

完颜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像个失恋少女一样缩在床角了。不但姿势像,做的事情也像是专拖后腿猪队友。怀里空了,剑也不知道怎么没拿回来。

外来者融入一个世界要多久?

完颜康可以告诉你,他用了十四年,都没能融入进来,总将自己放到一个超然的位置上,高高在上的点评一切角色。是的“角色”。自以为已经看穿一切,这世上傻子太多,他可以掌控一切。指点江山,反金吞宋驱元,拨弄着剧情。好似在好整以暇地拨弄着一只地球仪,指指点点,如何如何。

完颜洪烈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将他从自以为的外太空拉到了地球,扔膝盖上一顿暴打。用百条人命告诉他:你还太嫩。摧毁他的骄傲,只在一条条的命令里,轻而易举。

你只是个嘴炮!

你只是个嘴炮!

一声声回声在脑子里盘旋,完颜康只觉得胸闷气促,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的房间精致而宽敞,此时四面的墙壁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古墓里的机关一样往里挤,几乎要将他碾为齑粉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完颜康险些失声哭出来:“老头,没人再跟我说‘小王爷不要淘气了’。”

第34章 没人了

撒哈林的样子并不比完颜康好,他受的打击也不比完颜康小。

平素指点江山,撒哈林说得也不比完颜康少多少。两人气味相投,遇到的打击,那也是一同承担的。撒哈林比完颜康更自责。他是长辈,并且没有在第一时间里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拿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去反驳完颜康。明明已经认识到完颜洪烈不是易与之辈,却也默许了完颜康的做法。

他本人极瘦,重伤初愈再受打击,越发显得干枯了。他现在走路的样子很滑稽,像个火柴人在做平移运动。只几步,就平移到了完颜康面前,完颜康昂起了头。

外面梆子敲了两下,十几只蜡烛的火苗微微地跳动着。撒哈林像个木偶人一样呆滞地出现在了完颜康的面前,不忍看他泛红的眼睛,轻声说:“我的错,没有看好他们。你早就让我帮着看好他们,等你长大的。”声音里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气。

完颜康爬起来站在床上,站了一会儿,又盘腿坐了下来,仰头看他。烛火的光线从撒哈林的背后投射过来,他的面庞一片暗黑。完颜康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流出来也不在意:“老头,这是我的错。”

撒哈林想了想,慢腾腾地转地身,坐在床沿上,望着烛火出神:“你我指点江山,以为世人皆愚,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完颜康道:“便是我蠢,也不见得世人聪明。”

撒哈林有点意思,强打起精神来问道:“年轻真好啊,你还有干劲吗?”

完颜康没回答,只是说:“他告诉过我,娘娘和先帝都知道。”而我,信了他。交了这样一笔昂贵的学费,用别人的性命。说完,又觉得现在说这话真是没意思。“我并不知道xxx”、“我以为xxx”,理由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上学考试订正了答案,这一回的分数都追不回来,何况是人命关天?

这一回,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说什么呢?说都怪我信了他,以为他真的将这件事情做好了?说我以为我是走了正规手续的养子,没想到他给我办了假证?最让完颜康难受的是,他一直知道完颜洪烈不是好人,但是自己还是一直信任着他的某些能力甚至是依赖的。完颜洪烈处理的事情,自己从来没有操过心。如今却被这种念头反噬。

撒哈林沉默了,坐在床沿上发怔。许久,才说:“不怪你。”到中都数年,完颜洪烈待完颜康如何,他是看在眼里的。也之所以,完颜康才说身世的时候是没有人肯相信的——哪家亲爹能做到这样,也是这孩子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投了这样的好胎。被这般对待,不信任这样的一个人?那才奇怪。

完颜康没接话,怪谁,有用吗?追究责任?现在这个样子,能追究到谁?

撒哈林深吸一口气,迟顿地转动脖子,问道:“你还要走下去吗?”

完颜康整个人一僵,重重点头:“我要活下去!”

撒哈林低头想了一下,说:“我将他们的骨灰带回会宁安葬,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啦。”

完颜康一怔:“你要走?”他没想到,这件事情对于撒哈林的打击会比对自己还大,他这就走了?“也好,我实在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是吧?”

撒哈林摇头道:“你身边的人都没有教你,不怪你。”这是他第二次说“不怪你”了。老人的气息总是那么悠长,长得你以为他吐尽这一口长气就再也不会呼吸。撒哈林今天说话是那么地慢:“宫里的师傅很好,你读经史学文字便很好。我那个徒弟,自己资质有限却教了你,你练得比他还好。这件事情却办砸了…”

“我…”

撒哈林缓缓地摆手:“我做事不行的,想我活了快八十岁,却并不曾做过什么实事。你与我呆的久了也就只剩下夸夸其谈了。我做事是不行啦,只剩挑剔的本事了。我下面说的,你可要记住了。”

完颜康道:“你说。”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一、万万不要再与江湖人混在一起了!你要做的事,可比江湖凶险得多。总是想简单的事情,快意恩仇,你的脑子会转不过弯来的。二、忍,像这样的事情,再来一回,你不会总有这么好的运气的。三、不要轻信!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说的可比对他们说的多得多?我若向赵王告密,你和王妃要怎么办?”

完颜康背上的汗出来了,面上一片灰败之色,苍白的唇轻颤了两下。撒哈林道:“便是我要告密,你又有应对吗?看来是没有的。不怕疏忽,怕连补救都没想过!”

完颜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不停点头。撒哈林道:“去找有用的人,贴上去,使劲学。我现在还要说,赵王格局并不大,然而做阴谋你比他差得太多了,这你要学。圣上那里你也该留意看着才是,别像他那样。若想治国成事,还要多多亲近俊彦!朝中丞相们、将军们,会治国的、会领兵的,去学!如果这些都不能让你明白,就去读书,多读史书!”

完颜康道:“好。”

撒哈林定定地看着他,完颜康并不畏惧,撒哈林道:“赵王是个聪明人,你心生反意,他觉察出来…”

完颜康苦笑道:“他疼我疼得紧。”

“你还信他?”撒哈林的声音透着浓浓的讥讽。

“他是王爷,这些人命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为了万全灭口,我们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口气不由咬牙切齿了起来,“再说,用几条人命,换儿子脑袋开窍,多么的划算?”

“你比他就差在这上面,简直不像一个小王爷!”撒哈林叹了一口气,“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的时候,你可没这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你该知道了,我也该知道了。我教不了你什么了,就不要再耽误了你。我想活到你做成的那一天,不想因为我的拖累,我们都含恨而终。”

撒哈林慢慢起身,在完颜康卧室里踱起步来,踱到妆台前,掂起一枚靶镜,递到了完颜康的面前。铜镜磨得十分光滑,反射出烛火的光来。完颜康望进去,一张憔悴的脸,镜子里的脸十分茫然地又转了开去,看向了撒哈林:“?”

撒哈林道:“对着它,叫声爹试试,你是眼中带恨,还是一脸冷漠?你若还这般不痛不痒断定他对你一片关爱之意,信他信得五体投地,趁早与我一同去会宁,好歹能平平安安过一世。”

完颜康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撒哈林将镜子系到了他的衣带上,道:“你这般轻描淡写评论人的口气,真与我像极了,真是讨厌极了,也蠢极了!我们都蠢。我给你带来的坏处太多,能给你的益处,就只有这个了。以之为鉴,勿蹈覆辙!”

芭蕉样的靶镜,巴掌大小,握起来没有多沉,它甚至不能照出一整张脸来。完颜康捧着这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向他。他和完颜洪烈是真的有点父子相的,一般的眉清目秀,看起来一般的温文尔雅。轻轻地牵起嘴角,镜子里的人也僵硬地一笑,比哭还难看!

重来!

直到鸡啼声响起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完颜洪烈推门进来。

完颜康轻手轻脚,敏捷地坐回床上。一条腿压在臀下,一条腿垂在床沿,低着脑袋,整个人蔫蔫的。

见到他这个样子,完颜洪烈不由叹了一口气。声音并不大,完颜康却像只受惊的雏鸟,带点惊惶地看着他,试探地问:“爹?”

完颜洪烈独自进房,将门带上,缓步走了过来,瞄了一眼只剩一滩烛泪的灯台,捧起儿子的脸:“没睡?”

完颜康样子有些昏昏沉沉的,攥着他的袖角问:“爹,乌也他们…”

完颜洪烈道:“病啦,你也病啦,好好养病。过两个月,你师祖会将他们的骨灰带走的。”

袖子被往下拽了拽,完颜洪烈道:“唉,他们是运气不好。”

完颜康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才知道的,他们…”

“他们的家人,我会照顾好的。抚恤从优,你要觉得他们脾性好,我就从他们的兄弟里再挑两个来补了差。”

完颜康心里一片冰冷。

袖角一沉又一松,完颜洪烈也有些不忍,依旧狠起心肠来道:“我从不与你说这些事情,便是不想你没了天真率直。唉,造化弄人,你要走上这条路,就要受这样的苦。你现在若是后悔,就当什么事也没有,依旧吃喝玩乐,想打猎,那里还有人陪你,想玩了去宫里也好、在宫里也罢,我再为你找人,都好。嗯?康儿?”

身上一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落在了肩窝上,完颜洪烈不由莞尔。

【这一次,没猜错。】合上的眼睑下,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完颜康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的时候又是一室灯烛,依稀还有数人守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及开口,便听到梅超风带点阴恻恻的调子说:“王妃,人醒了。”

一时间好些人一拥而上,领头的就是包惜弱。包惜弱已经很久不哭了,此时双眼通红:“可算醒了?太医呢?”完颜康这一睡许久,倒是坐实了完颜洪烈所言“出京治伤,结果染上了疫病”,将宫中也惊动了,派了太医来瞧他。

完颜康看到包惜弱,也是一怔:幸好,我不曾想过将你蒙在鼓里,也幸好,我不曾将冲动将一切早便告诉你。

昏迷而醒,那便好生养病。宫中蒲察氏赐下来的物什竟比金主还要多,东宫亦有赏赐,已经出嫁的多保真还亲自来过,却被阻在了外面。

完颜康只在自己的屋子里,一句话也不说,书也不想看,默背着九阳真经,慢慢修练。待将第一册练完,已觉身体轻盈,第二册才开了个头,撒哈林来向他告辞:“我要走啦。你…”

自上次见面,已两月有余,天气已冷,完颜康裹在宽大的裘衣里整个人都瘦弱极了。完颜康道:“我很好,一路小心,我会去看你的。”

“你长高啦,光长个儿可不行,还得长得壮一点才好。”

完颜康勉强笑笑:“我送你。”

“哟,不禁足啦?”

“该面圣啦。”

撒哈林忍了忍,没忍住,道:“你那个师父,是个傻货。”

完颜康忽然扑了上去,语带哽咽地道:“老头——呜——”

撒哈林也是老泪纵横,将这孩子搂了,才要说什么,就听到一个耳熟到痛恨的声音感叹地说:“康儿真是舍不得老人家,我也舍不得,此行为我们父子带个歉。”撒哈林背上一僵,用力拍了一下完颜康的后背,极小声说:“你长大啦。”松开完颜康,垂手说:“应该的。”

完颜洪烈道:“康儿,你也该换身衣裳去宫里啦。叫他们知道你好了,却不去谢恩可不好。你这样子,让他们看了,唉,也能去去疑心的。”

到得宫里,金主果然疑心尽去。他总是怀疑这差点养熟了的侄子心里怨他,更怀疑六弟有什么阴谋,今日一见,第一份疑心先去了。等父子二人谢过恩,便说:“这是什么病,这般厉害?也没见下面报上来,瘦成这个样子,太让人心疼啦。皇后她们见了,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去见过皇后吧,午膳就在宫里用。”命太监去取药材金帛赐给他,让他好生休养。

完颜康脸上一丝极浅的笑,才要透出来又不见了,看得人恨不得能将这点笑意抓出来一般挠心挠肺,轻轻地答道:“哎。”

到了后面,果然被一群女人围住了,多保真也回来了,一齐问他:“什么病,现在觉得好些了没?怎么瘦成这样啦?哎呀,长高了些。”多保真尤其激动,她担心这个堂弟很久了,却总是见不到,心里明白这是父母怕堂弟帮她悔婚,便更觉得连累了完颜康。现在见他这样,更是担心了。

蒲察皇后也是担心不已:“几个月不见,你可吃大苦头啦。伺候你的人呢?真是该打!”

数月不见,少年猛然蹿高了数寸,又清减了几分,带着一股脆弱又忧郁的气质,只一眼,就将人看得心疼又耳热。轻声说:“我现在已经好啦,养病除了太闷,也没什么不好。”

蒲察皇后道:“那便多出来走走。”多保真道:“就是,你还没看过我府里的花园呢。”

女人堆里周旋了一阵儿,完颜康只觉得她们似乎更热情了一些,又微笑了一点点。金主那边传过话来,一同用膳。

宫中的饭完颜康是吃惯了的,并无不适,席间,金主便说:“你也大了,光在朝上听着别人议事,自己不去做事也是不应该。你先到东宫里去,帮帮你大哥吧。”完颜洪烈在一边敲边鼓,完颜康便知道,这是他说的“安排”。

怔了一下,完颜康微蹙着眉头,金主不太高兴了:“怎么不愿意吗?”

完颜康皱皱鼻子道:“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做事,不能说我捣乱。”

太子笑了:“我教你。”

完颜康才一扫愁容:“那可说定啦。”

第35章 徒单衡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站在东宫殿前的台阶上仰望苍穹,完颜康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情来。中都深秋的天空蓝得让人心醉,那么的干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能够穿越时空。而自己,也与刚穿过来一般,孑然一身。好像什么都有过,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别人给予的,到头来,他所有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摊开双掌,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这么清醒地发觉,这只是一双少年的手,修长、匀称、秀美、精致,独独少了他最需要的——力量。蜷起拳头缩进袖子里,双手背在背后,完颜康又仰起头来。

徒单衡跟在太子身侧,远远地看着这个小王爷很久了,他知道完颜康。完颜康比他小上八岁,却是与他一道在宫中读书的。他是太子的伴读,今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已经伴在太子左右了。太子仁厚,待这堂弟挺好,徒单衡与完颜康彼此也是脸熟。

深交却是没有的。年纪差得也太大了,书读得好,能与有巨大年龄差的人有一样的进度,这不稀奇,古往今来神童多得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长大之后不知人情世故的,也是一大把。他是丞相的儿子,眼界比寻常高官还要高几分,总觉得这个小王爷太单薄、太虚,可爱得有点不真实。不如等他再长大一点再看看。

万没想到,这位还没长大呢,就被塞进来了。徒单衡也得佩服赵王的本事,圣上的疑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金国里,完全不怀疑兄弟叔侄之类近亲的皇帝,不是太有自信就是太傻。现在这个圣人,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是疑心病这项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将世子送到东宫来,并且不是玩耍,赵王这能耐可见一斑。

徒单衡皱起了眉头,他对太子印象很好。作为一个出生的时候,国家如日中天,成年之后谁都想过来揍一下的青年,是无法容忍自己所在的国家变成这个样子的。金主作为直接责任人,很是令他不满。

太子仁厚,又不全像圣上那般无能,是他心里比较理想的明君人选,他愿意辅佐这样一位君主。徒单衡可不想太子有什么意外,自然对赵王府大为戒备。若是赵王父子野心太明显,他不介意做一些不好让太子脏了手的事情。

太子轻叹了一声:“忽都可清减多啦。”

徒单衡顺着望过去,深秋的风卷起袍角,长袍的边沿卷出波浪来,远远看过,像是要将人也吹走了。赵王世子的卖相,真是没得说,圣上父子加起来,也不如他的一半儿。眉间的折痕更深了一些,徒单衡道:“臣倒觉得,世子比先前见到时沉稳了好些。”

直觉,徒单衡说不上原因来,只是觉得这个世子变得危险了,很想将此人悄悄拿去剁了。

太子已经大步走了上前。

朝靴在青石地上摩擦的声音在完颜康耳朵里很清晰,内功的好处还真是多。慢慢地转过头,缓缓颔首示意,完颜康又别过脸去看天了。太子走上前问道:“跟你的人呢?就让你这么傻看着天?你病才好呢。”深秋天,已经将裘衣穿上了,小身板看起来单薄得紧。

完颜康轻轻地道:“大哥,他们都死了。”

太子一惊:“什么?你说谁?哦,乌也?特斯哈?”

完颜康垂下了头,手滑下来摸到腰间系的镜子,摩挲着背面的花纹,点点头:“嗯。”

太子与徒单衡面面相觑,他们都记得这两个人,也私下说过完颜康胡闹。明明是顺路带回来的伴当,真有本事抬举出去做个官,也算是养点势力,反而容易接受。完颜康呢?弄来天天调戏着叫“小师叔”,真是被惯坏了。可这也说明这两人合他的意,一忽儿两个人都死了,难怪他看起来样子不太对了。

完颜康道:“是我任性,将大家都带出去,结果…”说着摇了摇头,“这天多美啊,令人心折。千百年来,唯此不变。去年也是这样的天,今年也是这样的天,今年却不见去年人了。多想飞上去,将一切都当成是一场梦。”

太子心下恻然,上前虚揽他的肩膀,惊觉他已经长得与自己一般高了,掌下隔着裘衣肩骨依然突出。手上一紧,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将人扳了过来:“他们已经去了,多想无益!”

徒单衡心里叹着太子真是仁君,口里却顺着劝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完颜康忽然笑道:“你说得对。”

太子放下心来,携了他的手道:“我对六叔说要好生调教你懂些国事艰难,可不会像往日那般随你淘气了。快来,有事要你做。”徒单衡心中的担忧更甚:太子这也太实在了,真要教他吗?

还真是教。

完颜康有爵位,却与实职不是一回事儿,领了实职,才算是真正进入到国家运转的体系里面来了。他知悉国家一切官职责任,这些很好背,但是太子却告诉他:“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好些官职的责权范围,已经与最初设立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又有一些是混用的。

完颜康少不得一一记下。

第一天,就在“什么事情也没做”的状态下结束了。这一回,完颜康并没有着急报怨,或者主动请缨,而是仔细观察着。东宫的办事效率,竟比朝廷还要高一些。朝廷上扯皮的事儿他是旁观过的,并且往往扯到最后,会选一个最糟糕的方案。

东宫则不然,人员精简,太子也比他的父亲脑筋清楚。凡交待下来的事情,总是能比朝廷上有更优的解决方案。并非朝廷里没有能人,而是有的时候,最优的方案并不为朝廷上选择。

完颜康想,他来对了,或者说完颜洪烈将他塞到这里,真是一件极有眼光的事情。想一完颜洪烈,心里又是一阵纠结。摸着铜镜,指尖一点一点滑过花纹,心才又静了下来。

完颜康梳理着一日所见所感,知道一个帝国的大致构造,与亲自去参与他的运转,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也立朝站班,也跟在金主面前听了许多政事、观摩过他们的处理,还腹诽过他们的愚蠢。然而自己上手的时候,也未必比他们做得好。譬如今天,看到金主给儿子的功课——某处受灾,当如何赈灾。

完颜康想的是,就近调粮食,再以工代赈,如何如何。太子的第一道命令,却是令周围州县的兵马注意戒备。在完颜康略带疑惑的目光里,太子告诉他:“现在遇到灾情,赈灾当然是需要的,也要防着因灾成乱啊。”吃不饱就要造反,这是肯定的。发粮食会不会引起动乱?粮车会不会被劫持,会不会因为有官员贪污,反而让这赈灾变成另一场灾难?

谁都说不好的时候,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谁都不比谁蠢。】完颜康的脚,终于落到了地上。往地上一站,他就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他深深地觉得徒单衡对自己有着极深的敌意。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徒单衡说话总是向着太子说的,太子表态的事情,他会为太子加深效果。就像太子安慰自己时,他做的一样。这也是一种态度。

完颜康思忖着自己在东宫的职业规划,一日所见,便知自己以前全是飘在天上。现在能做的,便是不管善意恶意,只管学实用的。只可惜除了太子,没人指点于他。徒单衡隐约是这一群人的头儿,对他的态度会影响一群人对他的态度,这种影响有时候甚至比太子的善意更容易体现。

还有一个人,是更合适的指导者,但是完颜康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他的行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