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不讲理

“应有之义,”最初的一点惊讶过后,完颜洪烈收束心神,冷静沉着地展现着他的见识与风度,“他们要不在背后搞鬼才奇怪呢,可也只有背后搞鬼的本事了。”作为金国王爷,完颜洪烈对南宋朝廷有着一惯的蔑视。当着杨铁心等人的面,却不好对完颜康直接讲什么联宋篡位。

完颜康垂下眼睛,将徒单衡传递过来的消息看了又看,惊讶之情也是一闪而过。宋、金之间,这样的事情多了,你封我的叛臣,我用你的逆贼,只要能给对方添堵,那就是有用的。

完颜洪烈口角带一点笑意,不经意扫了一眼杨铁心。这乡野村夫如何能明白庙堂远谟?他不知道杨铁心近来的经历,却想,这等大事被他知晓了,要怎么暗示一下忽都,可不能叫他走漏了消息。

杨铁心比上次见面时更憔悴了,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思虑再三,去投“义军”,以为选了一条光明正大的路。里面未尝没有赌气的意思,不是讲我江湖草莽,不知大略吗?我便投了义军,这可是光明正大了吧?杨铁心以其枪法出众,也颇受了些重视,很快领了一小部兵马。

岂料这“义军”却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打,打不过金狗,也不是很得民心——反金的正义比不上金贼的悬赏,杨安儿授首。他与杨妙真一路,与李全部合并,却又发现,“义军”盘剥起百姓来,比金贼也不遑多让。这让杨铁心气愤又惶恐,义军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他的规劝没有人听,反而因此受到了排挤。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已经接受了招安,他也算有了出身,往事算是一笔勾销,正以前途光明之时,朝廷又对“义军”不满了起来!他与义兄相处时,颇听了一些当初梁山好汉接受招安,为朝廷北击辽军、南剿方腊,却鸟尽弓藏,被奸臣所害之事。

怎么这一回兔子还没抓着,就先要炖了猎狗来吃了吗?

他想不明白,只能说这些人都坏。金人是坏的,义军里的败类是坏的,便是朝廷,也是坏的。放眼望去,竟没一个好人了。那他要怎么办呢?再与坏人同流合污吗?

不不不,当然是不行的!

最后一次规劝的时候,李全已经颇为不耐了,杨妙真倒是轻声细语不带一丝火气,却与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有听没有到。连杨铁心这等并不精于人情世故的人都看得出来,杨妙真没有打算听他的。杨铁心又气又急,又是担心又是失望,最终化为绝望。

在李全、杨妙真部被仆散安贞彻底击垮之前,杨铁心已经觉得与这夫妇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了。穆念慈听说了李全部被击垮,想去接应养父的时候,杨铁心已经“挂印封金”,将红袄军授予他的大印往分给他的房屋里一挂,单枪匹马南下寻女儿来了。

父女俩于途中相遇,自叙际遇,心中悲喜难辨。杨铁心才因身在义军里得朝廷授职将案底揭过,便因义军变叛逆来了一个新的案底,自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放眼望去,不知路在何方。穆念慈这个时候反倒坚定起来,看义父意志消沉,恐他一时想不开,便说了武穆遗书之事,劝他以大局为重,且留有用之身。

杨铁心却又有些疑心完颜康:“他一向不喜欢大宋,会这般好心吗?”穆念慈心里,完颜康与寻常“好人”有些不同,却也不是坏人,然而他的立场与做派又令人费解,一时也说不明白,犹豫了一下道:“咱们先回牛家村去,郭大哥要不在那里,再去找郭大娘。找到了郭大娘,便找到了他。兵书是真是假,总能看出些门道来。要是真的,总是对大宋有用处的。”

杨铁心一想,也是这样道理,父女俩便一气往临安而来。将近临安,却听说金国遣使,临安朝廷如待贵宾,将杨铁心气了个倒仰。红袄军虽然有些做法欠妥,却毕竟是向着朝廷的,朝廷对红袄军不甚热心,对宿仇之国的使者却如此客气!不特派人相迎,还沿途警戒,使百姓出行大为不便。

到得临安,这种气氛愈发浓厚,以至于父女俩不便入城,只能借宿尼庵。到了庵堂里,又遇到仇人,且不敢大肆声张——朝廷已经与红袄军撕破了脸,作为红袄军的前部将,杨铁心的身份也是不好明说的。

眼下朝廷又给了杨铁心一记闷雷!生长于北国,为金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北国颇有人望的完颜康,居然被朝廷相中示好!

【金使受欢迎,金国的大臣受重视,待敌国之人如此之好,却无视义军。想这个小王爷若是点头,朝廷迎接他必比金使还要盛大隆重,可他为大宋做过什么呢?我等一片忠心,在朝廷眼里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朝廷究竟想要什么?】杨铁心脸上似哭似笑,只觉胸中一口闷气,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眼前一黑,两眼发直,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穆念慈一直关心义父,见状上来相扶,又倒茶水,又抚胸捶背,杨铁心一口气喘出来,却又被南宋朝廷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是委实不明白,朝廷为什么要这般做!

完颜洪烈唇角一翘,还要说什么,完颜康对薛阇一点头,薛阇去取笔墨,铺开了纸,磨起墨来。完颜康自袖里摸出一只信封,里面厚厚地装了些东西,递给了穆念慈:“出去再拆。”

穆念慈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让自己父女先行离去,扫一眼完颜洪烈,心道:他的狗腿子功夫厉害,义父又气着了,还是先行离开,寻了郭大哥,再议将来。匆匆道过谢,接了信封,扶了杨铁心出了庵堂。庵堂边上,一个络腮胡子道:“元帅命标下将两匹马与姑娘。”鞍袋里干粮银两俱全,还有两只水囊,样样周到。

穆念慈低声道谢,接过了马。

杨铁心父女俩走后,完颜康含笑道:“诸位也随我回陕西吧。”

完颜洪烈自有打算,当即道:“我还有事要办,待事办妥,自然去寻你。”

完颜康道:“一同走吧。”

不止完颜洪烈,连神经粗大的侯通海都觉出不对味儿来了,呆头呆脑地问沙通天:“师哥,小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完颜洪烈还要争辩,完颜康袍袖轻拂,袖角点在他的穴道上,他便僵住动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变起仓促,梁子翁人老成精,急忙起身道:“小王爷,你孝心可嘉,要接王爷去奉养,我等江湖草莽,便不打扰…”

完颜康嗤笑一声:“别装傻。”

彭连虎乃是黑道上成名多年的人物,此时倒沉得住气,沉声道:“小王爷不须担心我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保守保密的规矩,纵是我等黑道中人,也是知晓的。从今日起,我等再不知道什么《武穆遗书》…”

沙通天亦说:“我可以佛前立誓,绝不宣扬此事。再者,小王爷若是这般做恐怕以后江湖好手可不敢为您效力。”

如此这般苦口婆心地解释,盖因他们知道,完颜康此番是带了护卫来的。完颜洪烈平素极是推崇这个儿子的治军之术,以为完颜康之亲卫乃是拼杀出来的精兵,武艺或不如江湖豪客,结阵而出,佐以弓弩,江湖高手也要头疼。何况,完颜康看起来武艺也不弱,大家一起出来的,万一折了一两个人在这里,岂不冤枉?

一面与完颜康说话,一面暗暗戒备,预备若真个说不通,少不得要拼一拼命。完颜康只管笑着不说话,几人忽然发觉不对劲,声音渐弱,再一提气,发觉内力一丝也无,手足酸软无力,只剩说话的份儿了。

完颜康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好了,诸位可以随我走了,”说完,又将脸凑到了完颜洪烈的面前,轻声道,“《武穆遗书》被他们移了地方,不在临安宫里,我告诉别人去取了。”

完颜洪烈口不能言,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也不明白,哪怕不想让自己寻这兵书,完颜康何不自己取了用?正用得着呀!

完颜康也不解释,薛阇眼观鼻、鼻观心,将一砚墨磨好,垂手退到一边。完颜康提笔写下几行字给徒单衡,薛阇斜了一眼,脸皮不住地抖。这封信抬头落款俱全,正文内容只有一个字——不。

写好了,完颜康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让它快些干,笑道:“临安朝廷再没一个岳飞,能让杨再兴死心踏地被招安了。好了,发信给阿衡,请太夫人登车,咱们也该回家了。”

与庵堂结算了房宿钱,又添了香油钱,再谢庵里比丘尼为二老念经。完颜康一行人上马登车,径往北去,行不半日,却前道边一袭红衣俏立,正是穆念慈。

完颜阿懒拍马上前,送行是他的差使,此时这姑娘又出现了,难道是自己差使办得不好?可不能给元帅这个印象!

穆念慈对他点点头,抿抿唇道:“我有事与你家公子讲。”

完颜阿懒不敢怠慢,忙去回报。完颜康对包惜弱道:“妈,我去看看就来。”

穆念慈双手捧着一把铁枪,等到走近了,才说:“承你好多情,无以为报。听七公说,你很聪明的。”

完颜康:…姑娘你等等,你说这些是要干嘛?

穆念慈一语毕,却开始演起枪法来,完颜康越看越皱眉,这是杨家枪?穆念慈一套枪法演毕,翻身上马,于马上再演一回。两回演完,跳下马来问道:“你都看完了?记住了多少?”

完颜康问道:“这是谁的主意?你背着你父亲做这样的事情可不好!”

穆念慈道:“我便是奉义父之命演这杨家枪给你看。”

完颜康:…卧槽!这是什么神展开?

第109章 两个爹

却说,穆念慈与杨铁心离开庵堂不远,便拆开了信。一看之下,她便愣住了。杨铁心原是装作不在意的,察觉义女有些不对,才问道:“怎么了?”

以他原来的脾气,是根本不会想再理会金国这些人的。在红袄军里呆得久了,他瞧不上那些敛财的头领,别的头领也看他不像一路人。两下里争执时,这些头目全不是斯文人,说出来的话难听得紧。他劝别人不要敛财,别人嘲笑他活该穷困潦倒,不但自己过得紧巴巴,还要亲近的人跟着受穷受苦,谁跟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杨铁心气极之余,也不得不反醒一二,深觉得对穆念慈不起,竟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是以完颜康有所安排时,他只能忍下一口气,只为女儿日后好安定些。

穆念慈怔怔愣愣地将信递给杨铁心,杨铁心展开一看,也怔住了。里面装的是两个身份,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全新的身份,正正经经盖着南宋朝廷的官印。曾经,杨铁心执有过样的案底清白的身份证明。下面是两份路引,有沿途官府的印鉴。最后是附的两人的生平简历。

完颜康经营数年,马甲多不胜数,随手扯两件来就够用了。如今在宋国,他手下的情报网初建,虽然离他的目标还相差甚远,做两个假的“真身份”,还是手到擒来的。完美的新身份,相依为命的父女俩,有生平简历、有祖籍、有职业,甚至最后还有一份房契。房子不大,两进庭院,却是父女俩二十年来未有过的安定之所。

父女俩面面相觑,杨铁心情知如果以自己眼下的能力,是没办法将一切安排妥当的。穆念慈一个大姑娘家,总不好再陪着自己流浪江湖,江湖险恶,没遇到武艺高强的恶人是祖上积德,万一遇到一个,就是万劫不复。要不就听天由命,要不总要欠下一个人情,杨铁心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可靠的朋友,除了一个丘处机。全真教还在陕西。人情总是要欠的,再觉得屈辱,也要有所取舍。

杨铁心没有发脾气,也没说“扔掉”,只是站了半天,问穆念慈:“枪法你还记得么?再演一遍给我看。”穆念慈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她武艺原在杨铁心之上,天赋也比杨铁心略好些,并无错讹。杨铁心道:“你便去将这杨家枪,演给那个小子看吧。”

穆念慈目瞪口呆:“爹?”

杨铁心摇摇头:“你去吧,让我静静。”这些日子,他总在想,活这一把年纪,到头来一事无成,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杨家枪是他珍视的,大宋是他效忠的,到头来他心中效忠的却不能容下他珍视的,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这个朝廷是不是真的没指望了?沦陷于金人之手的百姓之疾苦,他们不管,义军行止有偏,他们不去用心纠正。想的只是“建功立业”。

一将功成万骨枯,直到此时,杨铁心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只是皇图霸业地基中的众多白骨之一而已!也曾指点江山骂过皇帝宰相,到头到却是别人一言可决自己生死悲喜。

蓦然回首,一切皆空。

穆念慈担心不已,不肯离去。杨铁心苦笑一声:“去吧,难道要我欠他这么大的一份人情吗?”穆念慈低声道:“爹,你可别再让我到处找你了。”杨铁心道:“我就在这里等你,我还是不想见他,你去演给他看,他大约是用得着的。当年在中都,我只觉得憋气,现在…唉,快去快回,难道要我亲自去吗?”

穆念慈见他确实不像是有别的意思,才急匆匆去找完颜康。演完枪法,才说:“户籍的事儿谢谢你,你…”对义父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要认回亲父了呢?穆念慈心里,父子是没有隔夜仇的,何况现在完颜康也不做金国的官了,义父也不生气了,握手言和,岂不皆大欢喜?完颜康又先迈了一步示好,接下来岂不是顺理成章?

完颜康醒过味儿来,原来“七公说你聪明”是这个意思?是让我学杨家枪?

完颜康想扶额:“给你的就拿着吧,心事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

穆念慈低头不语,完颜康道:“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你们也什么都不要想才好。”

半个月前,遇到杨铁心这个样子,他或许会想傻逼就该活得艰难一点,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干嘛跟杨铁心置气呢?我演什么“杨康应该怎么怎么样”呢?听从自己的心不好吗?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多恨意的,不是吗?干嘛要陷在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恩怨上来呢?穆念慈也是个好姑娘啊,帮一帮她,又怎么样?再说杨铁心,我能奉养赵王,难道还要吝啬这一点点的安排吗?】因为这种想法,他便顺手抽了两张身份证明出来。

穆念慈抬起头来,张了张口,完颜康诚恳地道:“这世上大多数的烦恼,就是因为不该想的时候想得太多,却将该想的扔到一边不理会,让它变成了大烦恼。不要让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推来让去,变成所有人的心结。有些事情,当时要死要活,回头看看,却觉得当时自己太傻。”

穆念慈本是意志坚定之人,却因与义父互相考虑对方,终于点头道:“谢字太轻,我便不说谢谢了。”翻身上马,去寻杨铁心了。

完颜康有些惆怅地看着她,心道,若是当初我心里没那么多的戾气,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不至于动静失衡,事情会不会好很多?乌也与特斯哈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我的举措失当而身故?

穆念慈走后,完颜康长叹一口气,翻身上马,率队前行。本以为一切顺顺当当,不料晚饭时蒲察阿懒却期期艾艾地对完颜康汇报:“官、官人,王,呃,六爷不肯吃饭。”

完颜洪烈闹起了绝食。

完颜洪烈穴道已解,却没有谋划逃跑——反正也逃不掉,纵使逃掉了,下一步也看不到在哪里。看到完颜康过来,完颜洪烈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完颜康不会要自己的命,却吃不准完颜康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被弄糊涂了,需要与完颜康好好谈一谈。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完颜康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改变。难道是因为情势?完颜洪烈心里百味杂陈,再难用纯粹看心爱的儿子的眼光来看完颜康了。

完颜康亲自端着一托盘热食,放到完颜洪烈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坐到了完颜洪烈的对面。两人安静了许久,完颜洪烈先开口道:“忽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完颜康道:“嗯?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完颜洪烈道:“这样,我问,你答,好不好?”

完颜康一点头:“你说。”

“彭寨主他们,你准备怎么办?”

这几位已经被完颜康下手废了武艺,如今正捆着放在后面的车里,完颜康理所当然地道:“除了那个和尚,其余几个匪类都在大金国犯过命案,当然是要明正典刑了。尤其那个梁子翁,在上京路他可没少作恶,正好拿来整肃风气。”

完颜洪烈一噎,不好为他们求情,低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完颜康道:“跟我回陕西,好好地活着。”

“我是你什么人呢?用什么身份呢?”完颜洪烈语气越来越强硬,“你要如何待我呢?软禁我吗?”

“当然是奉您归陕,好加以保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要轻涉敌国,是您刚刚教我的。”完颜康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完颜洪烈再反对,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完颜康知道,完颜洪烈不是会轻易赴死的人,与他见一次面,不管说的是什么,只要摆出一个姿态来,他就不会继续绝食下去。到得陕西,他就只有安安全全被“保护”起来的份儿了。

完颜洪烈沉默了一下,苦笑道:“我该谢你不曾将我交给汴京,还是谢你没有将我送给仇家?”他本是极有城府之人,骤然被视若己出的孩子软禁,也难免心境不稳,说出了以前不会说的话。

“我担心得太多,累了,不想再装下去了。”完颜康痛痛快快地表明了心迹。

其实完颜洪烈想的没错,确实是软禁。这是完颜康能想出来的最周到的办法了,放出去,别人不讲,如果郭靖找他报仇,他就死定了。完颜康自己也不会为他再找郭靖“报仇”,则完颜洪烈死也就白死了。然而自己心里并不能安。犹犹豫豫,是坐视完颜洪烈作死,消了自己心头大患,却又是与自己的心境不符了。

【我早该这么办了!不用畏首畏尾,这感觉真TM爽!】完颜康的好心情却没有持续太久,才到陕西,将完颜洪烈好好地“奉养”起来,江南一行所携回的粮种分派下去,寻找有经验的老农研究试种推广。阴阳生算着吉日还未确定吉地,好安葬包老秀才夫妇,汴京又传来消息——金主将仆散安贞下了狱。

这是完颜康半个军事启蒙老师,国之贵戚,战功赫赫,忠心耿耿,金主却将他下狱,这令完颜康心中十分震怒。

救是不救?如何救?完颜康踱起了步子。

作者有话要说:完颜洪烈:…我就催个婚啊!你至于吗?

第110章 宣心学

仆散安贞已被下狱,金主是铁了心要弄死他,是不要想通过劝说来让他无罪释放的了。尤其说话的人如果是完颜康,只会促其速死。除非完颜康再次亲赴汴京,开武侠挂。考虑到这两年来他经常处于脱岗状态,再次涉险,怕是所有人都要崩溃了。他还将完颜洪烈给带到了陕西,如果自己走了,完颜洪烈会不会趁机跑掉,这谁都说不好。

完颜康停下步子,静坐良久,认真地问自己:心里真的想要不计一切代价救仆散安贞吗?

【并没有。】

明白心迹之后,完颜康不再作挣扎,不再去担忧“别人会说我没有尽力”又或者“眼看猪对手作死,我自收好处,自己会骂自己虚伪”一类。袖着消息,去见完颜洪烈。

完颜洪烈一身便服,看起来比在江南的时候更白净了一些,却也显得有些单薄憔悴。看到他来了,微一抬眼,便只管看眼前的棋局了。完颜康在他对面坐下,同观棋局,看着看着,忽然一笑:“不是每一个残局都是逍遥珍珑。”

完颜洪烈疑心顿起,逍遥珍珑是个什么残局,自己为何没有听说?忽都突然提到它,有什么意思呢?

完颜康将手中纸条递了过去,完颜洪烈没忍住,扫了一眼,也惊了一下:“这?”又抿住了嘴。

完颜康没有收回字纸,问道:“山河表里潼关路,住得可还习惯?”语气十分礼貌,全不似牢头。

完颜洪烈目光自纸条上收回,自嘲地笑笑:“这是关心我吗?”

完颜康诚恳地道:“我希望您住得舒服些,能想开些。”

“呵呵。”

侍童来收了棋盘,奉上茶具,完颜康沐手执壶,濯茶盏、调茶膏,沸水注建盏,盏内云雾翻滚,渐成山河之态。完颜洪烈慢慢看着,忽然道:“你志向不小。”完颜康放下壶,擦擦手,颔首道:“不错。”多少解释的话,全咽了下去。

完颜洪烈以手支颐,目含讥诮:“可是要收天下人心,要令仕林心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完颜康沉着地道:“对。”

望着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养子,完颜洪烈忽然心头一动,试探地道:“你突然与先前不一样了。”

完颜康道:“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你教过我一些,大哥也教过我一些,我总是容易顾此失彼,有时候却又两者叠加,愈发患得患失。如今斩破迷障而已,”他目光灼灼,认真地看着完颜洪烈,“先前是我太小器啦。做事呢,总要找个理由,不止是给天下人看,还要说服自己,你这般做,便是好人。好些选择,看似牺牲良多,其实手上点尘不染而能尽得其利。”

完颜洪烈原本便心有所感,此时亦颔首道:“你势力大涨,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完颜康一怔,旋即大笑:“不错不错!若非如此,我也放不下那许多顾虑,难得看清自己的心。我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呢,原来如此。可也没什么,看开了就是看开了。”

完颜洪烈想了一下,也是明白了,开口道:“我还能坐在这里是因为…”你真的并不想伤我?

又顿住了,忽然觉得养子其实并没有看得十分明白。真个看开了,哪里用管自己呢?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有了可以周旋的余地了。

完颜康低语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

完颜洪烈重复一句,只觉这七个字里,含意无穷,恨意悠悠。品味再三,忽然道:“我从不后悔。”

完颜康双手奉过茶盏:“世人总是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敬你不回头。”

完颜洪烈坦然接了,问道:“老驸马的事情,你不要冲动。”

“情份到哪里,我便做到哪里。他的人,我救不得,他的子孙,总还能保全一二。”

“大好的机会。”

听完颜洪烈这么说,完颜康不禁莞尔:“那个人在,总是会给大家很多机会的。”完颜洪烈亦笑,品尝不语。心道,我却总有离开之日。

完颜康不管他心中如何想,略坐一会儿,便辞出。召来密探,传令至汴京暗桩,令其再探仆散安贞情状。他自己,却召来府中文士,先与他们讨论一事,此事才是令他走不脱的根本原因。

南宋之行,完颜康不止是看作物耕种,采买良种,也暗中观察南宋之国计民生,山川地理,军事布置。虽不能得其详情,也隐约有了些体会。更有不断安插入南宋的暗桩,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着情报。

南宋朝廷虽有种种离奇之举,但因为破国之痛太深,凝聚力还是很不错的。当今的南宋皇帝,是理学的脑残粉,受史弥远的影响,笃信理学。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皇帝丞相喜欢的,足以带动风潮。何况作为一个脑残粉,赵昀力推将理学作为官方认定的正统学说。理学之风在南宋渐厚。

完颜康对理学的了解并不十分深,他本就对儒家学说没有时人这么推崇,何况是儒家流派之一的理学?然而他却知道,被官方推崇的理学,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和效果!再者,南宋有了一个核心的学说,聚起一大批的理学信徒,增加了凝聚力。同时,金国有近百年的开科取士的传统,山东曲埠的孔府,还在金国的控制之下。便是西夏,也是崇儒百年,甚至将孔子奉为文宣帝。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割据军阀,看来只是靠拳头大!

这是不行的!

马上打天下,岂能马上治天下?

这件事情,早在初到陕西,完颜康便心有所感,日子紧巴巴的时候还要自掏腰包建学校,就是考虑到了这些。但是一切初建,腾不出手来。直到现在,金国四处漏风,蒙古正在西征,西夏成为盟友,南宋还在盯着金国。完颜康地盘扩大,民生有所恢复,便将此事提上了议程。

仕林之心,哪是这么容易收的?总要有点干货,才能让人愿意听。否则便是再强势,辩理辩不过对家,想当脑残粉都没得夸你,岂不尴尬?

在做学问方面,自己新开一派,完颜康还没那么大脸,也没这么大本事。好在他有作弊器,开了的不仅是武侠挂,还有穿越挂。

自己对抗朱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还有一个人,是绝对可以的。

王阳明!

阳明心学,实乃对抗程朱理学之不二法宝。虽然完颜康对阳明心学懂得也是皮毛,但是心学早已有之,他前世读书时,好歹也死记硬背了一些考点,至少知道“天理即是人欲”。穿越之后又学的是经典的儒家典籍,整理出一个粗疏的轮廓来,倒不是很难。

在江南的时候,因为见识到了赵昀拼命卖理学安利,他便开始打腹稿。回到陕西,便落在草稿上。至于更完整详细的心学体系,“我养了那么多人,都是吃白饭的吗?”当然是交给底下人去搞了。

在中都读书时,他便已经知道了,许多儒者对于理学并不推崇。同时,还有心学大家,譬如陆九渊,陆九渊的心学也有著述,此时距他过世也不过二、三十年。有了明晰的大纲,还有许多具有类似思想的儒者,背后还有一个军阀的支持,弄出一个体系来,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何况一个思想体系的形成,比如朱熹的理学,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也是数十年积累讲学,渐渐形成的。现在只要扯出一面大旗来,足以对抗理学就好,其余的可以慢慢完善。

心学在此时,还有一个天然的优势,便是社会上承自北宋的市民经济的发展。市民经济的发展,市民群体的壮大,从来都容易产生一些不同的思潮。譬如欧洲的宗教改革。心学在北方,会因为政治的扶植而发展,在南方也容易有信徒。

打定主意,完颜康便先召集府中学士,询问他们的意见。

学士们亦是饱学儒者,暂未想到与理学之对抗,便先对阳明心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白发老者先颤巍巍地起身一礼,道:“元帅学究天人…”

夸赞之词像不要钱一样的涌过来,完颜康老脸一红,阳明心学绝对当得上他的夸奖,可是:“这是阳明先生所授之学,不是我自家的学问。”

哦,原来如此!我就说不对嘛,你也太年轻了,打架可是凭年少力气大,学问是要积累学习的嘛。学士们镇定了一些,一个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的中年人拱手问道:“陆象山长于心学,不知阳明先生可与他有关?”

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完颜康心中暗赞,隐去了王守仁先生其实是明代人,现在他祖宗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信息,说是隐世大儒,自己奇遇得听闻其学说,深以为然,如今拿来请大家讲解完善。众儒士惊叹一回,已有警醒之人隐约察觉到这里面的天大机遇,情绪登时点燃。

完颜康会心一笑,等你们完善得差不多了,我再召境内大儒来参详一回,慢慢推广。

对了,夏、金、宋皆开科取士,自己这里也不能绝了读书人上进之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