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希望舅爷可以成全。”陆知处语调平稳,不改初衷。

老人抚摸着镯子上精致玲珑的纹理,半晌才缓缓道:“这只镯子是我们家能够保存下来为数不多的贵重之物,因为你祖母是幺女,所以才传给了她,现在她把这只镯子留给你,足见对你的信任与爱护。”

言下之意,是责怪陆知处不该拿先人遗物来换这区区10%的股权。

陆知处微微一笑,“我会在心中永远怀念祖母,一枚镯子不过是身外之物。”他顿了顿,“何况,这只镯子代表着家族过往,我以为放在舅爷这里会更好,也只有您这样的人才会懂得它的好。”

“你这小子好会说话!”先前古怪而略显严厉的老人蓦地大笑,拐杖顿了几下地。“明明是想要那股权,却只字不提,只是一个劲地捧我。”

陆知处但笑不语。

“我是你舅爷,就凭你奶奶的渊源,这个忙我也非帮不可,宋氏这10%的股权,是当初宋诚初为了感谢我帮了他一个大忙而送给我的,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只管要去也无妨,如果宋氏因此不能轻许而需要开股东大会来表决的话,我也会站到你那一边的,至于这只镯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见到你,听到恒亭的消息,是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事了。”

他望着陆知处的神色愈发柔和,“越看越觉得你像恒亭,这神态,这笑容……”

老人语调淡淡,也透着淡淡的欣慰。

待出了金家大门,已是日幕西垂。

陆知处看了一下表,六点。

拿起电话拨通,却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显示。

他吸了口气,默立半晌,又按下另一个号码。

“喂?”

幸好,这次拨通了。

“张绍吗,我是陆知处。”

“陆先生?太好了,你一直关着机,我都不知道要上哪去找你,二少他已经往钟家老宅那边过去了……”

陆知处不得不打断他,“他关机了,我要怎么联系他?”

那边闻言也犯难了,“这,二少等了你好久,刚刚才走的,现在老宅是非钟老爷子的允许不可入内的……”

挂了电话,陆知处长长地吐了口气,不许外人入内么,那么就只有……

偌大的会议室内,暗潮汹涌。

钟氏的首席秘书在那里宣读最近钟氏及其旗下各公司的业绩,每个人看似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然而那下面的心思是如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钟泓这次没有回来,长长的会议桌上,除了首座的钟老爷子,左右分别坐着钟鸿钧,钟沁,钟京平,钟旻和其他几个钟家人,还有几名当年同钟老爷子一起打天下,现在理所当然成了钟氏元老的老人,连钟老爷子和他们说话也要客气三分,并非畏惧,而是代表着多年的情谊和信任。

待秘书将那长长一串报表念完,一直闭目假寐的钟老爷子这才睁开眼,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自从我退下的这些年来,辛苦鸿钧了,有了你的维持,才有钟氏今天的局面。”

钟老爷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钟氏现任总裁的眼眶瞬间微微泛红,连忙低下头去,要知道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要得到父亲一句称赞的话是如此得来不易。而老爷子心里也明白,钟鸿钧虽然没有他年轻时的那种霸气和决断,但对于打理钟氏,向来是尽心尽力的,若说钟家里还有不怀私心一心一意为着钟氏的,那便也惟有钟鸿钧了。

众人不像钟鸿钧那般激动,他们知道开场白过后,接下来的话,才是钟老爷子要说的重点。

果不其然,老爷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参茶,一如他不疾不缓的口气。“我老了,也没那么多精力再管钟氏的事情,鸿钧这些年做得很好,但也很累,我想找个人来分担他的工作,让他能够轻松一些。”

这话说得好听,但任谁都知道钟老爷子是在为挑选下任钟氏总裁而做准备了。

没有人接话,可没有人的心中不是早已百转千回了的。

“如果我现在随便指定一个人,只怕你们都不服。”老爷子咳嗽几声,钟旻目光所及,突然发现老爷子比起前些年的精神矍铄,已明显老了许多。

“所以我会根据你们的表现来决定,现在让刘秘书公布你们各人名下的公司业绩,我会将钟氏30%的股份转让给最优秀的那个人。”

钟氏30%的股份?众人暗自震惊,老爷子好大的手笔!

钟老爷子不理会众人震惊的神色,兀自道:“得到这30%股权的人,可以随意选择要现在就接任钟氏副总裁的职位,还是只拿着股权加入董事局。”说罢挥挥手,示意秘书开始宣读各人的经营情况,他自己阖上眼靠向椅背,拐杖置于旁边,双手交握,雪白的须发随着平稳的呼吸缓缓起伏,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又无法忽视。

秘书应了一声,开始打开报表一一公布,这里面既有那些企业近两年来的业绩资产,也有钟氏分析师为其专门分析的企业前景,洋洋洒洒一大篇下来,只怕要念上一个多小时。

长桌上的每个人无不心怀鬼胎,目光在彼此面上滑过,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纵然算盘在心里早已打得满天响,但脸上依旧半分不露,他们都明白这是一场不见血的战争,所以过早暴露出自己的急燥和不耐只会徒惹笑话罢了。

到现在依旧没有陆知处的消息,又或许即使他想传来消息,但自己也收不到了,然而钟旻显得并不是很担心,脸上呈现出与现场气氛毫不相符的镇静,视线胶着在眼前的桧木桌面上,耳畔传来秘书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眼前却不期然地闪过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那几乎是一种回忆式的播放,想起两人初见时的针峰相对,跆拳道馆的拳脚相向,甚至是身体的激烈交缠时,汗水在那矫健有力的肌肤上滑动,常常发出一种令人近乎眩目的光彩。自己原本并不是喜欢男人的,却在那之后,似乎对这个人,这具躯体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这就是所谓的爱吗,他不知道,但和陆知处在一起,自己可以不必担心着被算计,可以自觉或不自觉地松懈下来,即使两人并非认识了多年,然而彼此那种若有似无的默契和完全契合的感觉让他完全有依据去相信这一点。

那边秘书念完长长一串,已不知是别人喝完第几口水的时候了,胜负早已呼之欲出,钟泓虽然远在欧洲,但如果没有意外,他将会是最大的赢家,30%由此收入囊中,加上他父亲正是现任的钟氏总裁,还有钟氏内部几个老人的支持,这次也算是众望所归,即使众人不服又能如何?

老爷子慢吞吞地睁开眼,从自己面前拿起一个文件。“刚才念的你们都听见了,泓所在的宏森集团现在在欧洲的资产超过5亿,当初他想白手起家一切自己动手,我也不过资助了他几百万而已,短短几年就发展到现在这样的规模,让我很是欣慰。而内地的荣华,分析师也说了,现在它的前景评估比宏森还要乐观,因为欧洲时常已经趋于饱和,而大陆那边才刚刚起步,十几亿人的市场无可限量,将会有巨大的潜力等待发掘……”老爷子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旁的秘书连忙递上参茶。

“至于你们,”老爷子小小但并不昏聩的眼睛扫向钟京平和钟沁,漫不经心地淡道,“你们这阵子令我太失望了。”他的话轻描淡写,但任谁都听得出两人已经失去了这次的角逐权,先前钟京平东窗事发不说,钟沁也少不了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责任,老爷子早将一切看在眼里,心如明镜,不说不代表不明白。

“泓和旻两人都做得如此出色,以致于连我也难以决定,所以,由你们来表决吧,”

此话一出,更令诸人意外。钟老爷子向来是独断专行的,要不然也不会在退休几年之后,0私人医生的强烈反对下,还干涉着钟氏的事务,然而现在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他居然要将决定权交给他们?

钟鸿钧神色平静地道:“父亲,我弃权。”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子,无论他倾向哪边都不合适,钟鸿钧惟有选择放弃。他的一生,仿佛都在两难的抉择之间徘徊。

钟老爷子淡淡颔首,“也好。”目光转向其他人,“那你们呢?”

“父亲,我建议将30%的股权分成两半,让钟泓和钟旻各执其一。”钟沁突然提议,在那雍容的浅笑底下是昭然若揭的心思,既然自己得不到,那么何不让两人争个你死我活?

老爷子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她的一句话显然提醒了其他的人,一时间有好几个人都附和起钟沁的话。

“这似乎不符合钟老爷子最初定下的规则吧,而且对钟氏的长远发展有未必见得有利。”有人提出异议,年逾五旬的晏端方现任钟氏行政副总裁之一,是钟老爷子的故交之子,他从年轻起就为钟氏工作,卓越的能力和眼光让老爷子对他刮目相看,向来也很尊重他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老爷子问。

“既然钟泓这次没有回来,那么就意味着家族会议的任何利益都与他无关了。”晏端方的话很明白,要将钟泓排除在外,那么剩下最有实力的人,就非钟旻莫属了。

其他人闻言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贯来中立的晏端方居然早就是钟旻的人了,再看钟旻,却还是一派平静,若无其事。

“世伯,我们也赞成将股权平分。”开口的是几个旁支的钟家人,他们手中持有钟氏少数的股份,因而在家族会议上也有一席之地,显然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成为钟家掌权人的希望,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希望得罪钟泓或是钟旻,在现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两不偏帮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接下来其他人也纷纷表态,有支持钟泓的,也有站在钟旻那一边的,更多的是希望股权平分,其中包括几个老人。本以为钟旻在钟氏算是孤立无援的,但现在看来他们显然猜错了,连晏端方都倒向了钟旻,他的实力已大大超出原先估计,所以即使钟泓虽然跟他们素来交好,但假使有朝一日钟旻成了最后的赢家,那他们岂非要因为当初和对着干而吃不了兜着走,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意见不一,分成三派,最终也还是得由老爷子来下决定,所有视线集中到这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身上,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维持着钟氏表面的平衡,一旦他不在,又会是怎样一种局面,所有人都不曾想,也不想去考虑。

门突然被打开,执行助理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对着秘书耳语,只见秘书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没有片刻耽搁,马上转身在老爷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老爷子那双小眼睛里分明闪过一丝惊异,随后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古井无波,但刚才刹那间的神情变化已然落入众人眼中。

他的目光在前面扫过一周,到钟旻时略略停了一会,意味深长地道:“最新得到的消息,荣华已成功收购了宋氏53%的股分。”

老爷子带来的消息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宋氏53%的股份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这代表荣华即将入主宋氏,也可以说,宋氏将被荣华并购。

正当每个人将惊疑不定的眼神投向钟旻的时候,惟有他在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浅浅弧度。

来得正好啊。

第28章

正当钟氏那边剑拔弩张之时,陆知处却显得十分悠闲地坐在一间简朴风格的小店里,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看向外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边品尝着这间小店据说很有名的瘦肉粥。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剩下的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所以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体验一下香港的饮食文化。

“知处!”一抬首,女子洋溢着如花笑靥正朝他快步走来,雪纺长裙,活色生香。

“映水。”陆知处微微意外,旋即露出笑容,几日不见的钟映水显得光彩照人,更甚以往,若说以前也是个美人,那么现在这个看起来就更有生气了。“你越来越漂亮了。”

“可是某人不喜欢,我有什么法子?”钟映水哀怨地道,见他脸上闪过一抹瞬间的僵硬,不由,相处许久,她也终于才发现这人的弱点,就是吃软不吃硬,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然大可好好利用一番了。“我记得你跟二哥都是大忙人,怎么会有空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事情忙完就过来了,听说这里的粥不错。”陆知处淡道。

钟映水点头,“是很不错,本来我还想约你出来的,但现在看来不用了。”

“有事?”

“我要去巴黎了。”

陆知处闻言讶异,见钟映水并没有说笑的迹象,这才问道:“去多久,什么时候,你一个人?”

钟映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哥了,我哥还没你这么罗嗦呢!”

“这是关心你。”他摇摇头也笑了,神色柔和令人心动。

“是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去,还约了另一个人,待会她就会来。”钟映水柳眉舒展,狡黠一笑。“我想去游学,准备过几天启程,不止是巴黎,只不过先在那里停驻一段时间,以后还要去世界各地。”

“钟家那边同意放行?”陆知处挑眉。

钟映水耸肩。“反正都已经闹翻了,索性早日飞出这个牢笼,我想爷爷应该也默许了,不然不会过了这么多天也没人来抓我回去,他还是很疼我的。”

陆知处点点头,面对这个他早已视之为朋友甚至妹妹般的可人女子,反而有点沉默。“一路上小心点,若遇到什么事就立刻通知我或你哥。”

“知道啦,经过这段时间的许多事,我早就明白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虽然曾经失去很多,但也得到了许多,所以,我想说的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而且不后悔。”钟映水噙着浅笑,话说得很慢,却缓如流水,沁入人心,陆知处心中一暖,正想开口再嘱咐几句,电话却恰好响起。

“你在哪?”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让陆知处怔了一下。

“会议结束了?”

“嗯,你有开车出来吗,没有我去接你。”

“过来吧。”他扫过钟映水一眼,报了个地址,便挂上电话。

“我哥?”钟映水问。

“嗯,他正过来。”

“嘿!”钟映水笑了一下,有些羡慕,“老实说,我觉得你们俩在一起的感觉很契合,而且又这么形影不离,如果不是都是男人,我真要怀疑你当初是因为我哥才拒绝风华绝代的我了。”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陆知处敲上她的额头,“胡说八道!”

“你们好象聊得很开心。”

温柔的女声插入其中,钟映水一见来人便喜动颜色,忙把她拉过来坐下。

“不用我介绍了吧,你们都很熟的,这就是我去游学的伙伴。”

裴宁乍见陆知处依旧有些拘谨,显然是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回忆了,但在看到他虽然意外却没有丝毫怨怼的神色之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看着眼前男子一如初见时的神采飞扬,因为往事而愧疚的心终于得到一丝安慰。

陆知处却没她这么曲折的心思,对他来说,之前种种显示裴宁不过是个棋子,她有她的难言之隐和迫不得已,何况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所以在她为宋氏那桩案子出庭作证之后,陆知处和钟旻根据与她交换的条件放她彻底的自由,包括保护她不受钟京平那边的威胁,现在的裴宁完全是个芸芸世间再平常不过的女子。

“很好。”陆知处轻轻颔首,令他意外的是钟映水怎么会和裴宁在一起,还要一同去游学?

“女人的友谊往往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钟映水看出他的疑问,朝陆知处吐了吐舌头,娇媚动人。“我记得二哥最初不是也对你不很信任吗,现在你们两个人倒是孟不离焦了。”

这小女子忒也咄咄逼人,他还什么都没开口不是吗,陆知处微微苦笑着摊手,表示投降。“你们喜欢就好,我怎么敢有意见?”

钟映水是怕两人相见尴尬,此时看陆知处并无芥蒂,方才鸣金收兵。“不和你说了,我们两个要赶着去整理行装,待会二哥来了就拜托你和他说一声吧。”

“你的事你应该亲自和他说。”陆知处皱眉而笑,不愿当传声筒。

不由分说拉着裴宁赶紧离开的钟映水闻言回过头,“才不要,一见面他肯定又要训我了,傻子才留下来!”

裙子随着主人离去的身形旋起一个涟漪,曼妙难言,那种美丽而自在不受拘束的风姿引得无数目光投注。

裴宁拗不过她只得被钟映水半拖着走,看向陆知处,回眸不掩眷恋,却也只有一转而逝,很多事情,都错过在最初的那个相遇,假如她没有成为别人的工具,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但现在,只能遗憾而已。

“保重。”

陆知处微微一笑,“你也是。”

华灯初上,属于香港夜晚的繁华才刚开始,一窗之隔,店内的客人反而不多,大家仿佛都十分享受这种宁静的气氛,也没什么人大声喧哗。那两人刚走不久,陆知处低头品茶,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还以为是服务生,漫不经心地抬头,却撞入一双清亮灼灼的眼眸。

他见状不由骇笑。“你飞过来的不成?”钟家大宅与这里相隔颇远,中间又有塞车,这人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赶过来的。

“车开得急了些。”钟旻脸不红气不喘地坐下,却吝于再叫一杯水,抬手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摸走杯子,一饮而尽,可见真是渴极。

陆知处也不和他计较,打了个手势让服务生再拿个杯子来。“刚才映水来过了,她说要去巴黎游学。”

“那丫头成天胡闹闯祸,由得她去。”

钟旻这样回答,便是已经从哪里知晓内情了,陆知处耸肩,也好,省了许多口水。“会开得如何,我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

“利益既然落实,还有开下去的必要么?”钟旻冷嗤一声,顿了顿,“我们拿到20%的股权。”

是我们,而不是我,陆知处注意到他的措辞,笑了笑,却惊讶于他的话。“怎么是20%,不是30%吗?”

钟旻薄唇微抿,没什么表情。“老爷子想要各方势力均衡,即使看好一个人,也绝不肯将赌注全部押在他身上的,若是钟泓倒也罢了,这次却偏偏是我略胜一筹,能拿到20%已经是出乎我的意料之中了。”

话虽这样说,但陆知处分明看见钟旻眼底的灼芒一闪而过,那是不甘被打压的阴鸷,他也不甘心,努力了这么久依然未能达到最理想的目的,但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们大可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