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婆婆看去老态龙钟,微微颤颤的,似乎被这山岗上的强风一吹,便会被吹地摔下来一般。可她的身形闪动的速度却异常快,只见她龙头拐杖一点,身子便如凌风虚渡风般飘行而前,几个起落,已到了山腰。

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去,韩烟看了默默地拔足跟上的小昭一眼,心下不免有些疑惑。自从上了船之后,这小昭似乎极少说话,安静得有些过分了。因着有赵敏在一边缠着,那张无忌估摸着还未发现他这个小丫头的异样。不过,只要她不来碍着她的事,她才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存在感呢。

收回视线,韩烟拉了风君渝,也跟了上去。

上了山巅,韩烟发现张无忌三人藏身在一块大石后,向场中看。这谢逊正被人围攻,张无忌居然还能呆得住?随即韩烟看到他身侧赵敏,心道定是这位邵敏郡主的主意了。想必她早已看出来了,有金花婆婆在,谢逊定是不会有事的,将张无忌劝住了。

哼,这位郡主娘娘是防着他们二人呢。也是,张无忌虽然性子优柔寡断,但还是讲信义的,哪怕是赵敏私下询问,也断不会将他们的事说给她听。赵敏这是怕她与风君渝存着旁的念头,这才不让张无忌贸然出手,否则由他们二人与张无忌联手,还怕救不下谢逊?哪怕与场中所有人为敌恐怕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到这里,韩烟倒也不怪赵敏多疑,不在意地拉了风君渝藏身与另一块大石之后,将视线转到场中。此时逊双手出招极短,只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甚难。此时离得近了,韩烟才看清谢逊的面貌,他竟是看上去极是苍老,满面皱纹,暗金色的发间夹杂着不少苍白色,想是这些年来孤岛上的生活很是不易。

金花婆婆却是先扶起了不远处地上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少女,抬手解了她的禁制,让她退到了一旁。韩烟一见,那少女赫然便是当日被她下了追魂香的殷离。只如今看她模样,一张脸上坑坑洼洼,黑红交杂,局部地方还化脓溃烂,比之上次见她的时候竟严重了好几倍,心知这殷离的毒功已有了极大进展,体内毒性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

直到这时候,韩烟才发现那个被金花婆婆带着身边的周芷若不见了。左右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心知定是金花婆婆嫌带着她碍事,先将她藏到了岛上某个地方。抬眼看看还在围攻谢逊的丐帮众人,韩烟不由地怀疑这岛上其他地方的安全性。

暗自摇摇头,韩烟暗道自己多管闲事,便定了心神,仔细地观看谢逊与丐帮几人打斗。只听金花婆婆道,“季长老,你的阴山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谢大侠便不知道了么?”说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声。

谢逊看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使他捉摸不定。但被金花婆婆这么一点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欲变不变之际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步方才站定,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韩烟看这丐帮二长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像是不折不扣的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服色,但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引得韩烟不觉多瞧了他两眼,暗暗留心。

正打量着,便听得这青年人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嘴巴上帮忙,便不是帮忙么?”

金花婆婆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是丐帮哪位长老?请恕老婆子眼拙,从未见过。”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

“陈友谅?”金花婆婆一皱眉,自言自语,“没听说过。”

陈友谅正要说话,忽然场中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拳,左腿被郑长老踢中一脚。

眼看着谢逊形势危机,韩烟正猜测着张无忌会否动手相助,猛见黑光一闪,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胸斩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这一下变故来的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端的是威风凛凛。

韩烟乍见屠龙刀,见谢逊仗着宝刀之厉,一刀连斩五人,四死一重伤,也是没有想到此刀锋锐威猛如斯,微微有些发怔。金花婆婆定定地看着屠龙刀大发神威,不住地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

若是不清楚的人,听了陈友谅这话,指不定便将他当成义气深重的人,但韩烟一直紧紧看着他的动作,见他不动神色地变换身形,进可攻退可守,一有不对便可逃之夭夭,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也就骗骗那些呆傻的,不过是欺负谢逊眼盲看不见他的小动作罢了。

果然,韩烟马上听到了谢逊的话,“陈友谅,嗯,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吧,我也不来难为于你!”

陈友谅紧紧盯着谢逊,“在下先行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

韩烟暗叹一声,这陈友谅简直摸准了谢逊的脾气,他这么一说,便是方才谢逊还会后悔放过他,这回是定不会为难了。

正如韩烟所料,谢逊佩服陈友谅胆色,当下便道,“ 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

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走过韩烟与风君渝藏身的大石边时,韩烟犹豫了一下,终是屈指一弹,借着劲风,将一蓬浅灰色的粉末沾到了陈友谅的衣上。这软经散会在半刻钟之后发作,不会要人性命,只会让人浑身酸软无力地躺上十几二十个时辰。

以陈友谅方才表现出来的隐忍与心机,这种人在没有达成目的之前,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韩烟断定他不会这么甘心离去,与其让他在背后虎视眈眈地搞些小动作,还不如先将他解决了,跟这样一个人同处一个岛上,自己与风君渝虽然不怕他,可也不耐烦时时防备这么一个小人。至于韩烟判断错误的可能,这陈友谅与她非亲非故,她又不害他性命,只不过防患于未然,又能怎的?

这时候,金花婆婆已转身看向韩烟他们藏身的方向。韩烟的动作虽然隐秘,却瞒不过跟他们极近的张无忌、赵敏、小昭三人。张无忌眼见韩烟动手,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想出手阻止,若不是赵敏眼疾手快拉住了,恐怕连远去的陈友谅都要发现韩烟做的手脚了。

谢逊与金花婆婆都是高手,张无忌这一动,哪里还能瞒得过他们?当下两人便转身向他们藏身的地方看来。只听金花婆婆厉声道,“还不出来么?你们几人假扮水手,一路跟着老婆子,却是为何?在老婆子面前弄鬼,还要性命不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众人心知已被金花婆婆发现踪迹, 不得不站了出来。

金花婆婆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因着几人还是水手装扮, 并未洗去伪装, 金花婆婆也看不出几人究竟, 冷哼了一声,“看几位模样,也不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 在老婆子面前装神弄鬼,是何道理?今日若不说出个究竟来,休怪老婆子心狠手辣!”

张无忌不擅撒谎,听得金花婆婆质问, 瞧瞧一边的金毛狮王谢逊,不知该不该立刻上前相认, 一怔之下,答不上来。

赵敏上前一步,正要回答, 韩烟已抢先一步道, “你这婆婆好没道理,即便谢狮王在你岛上做客,你也不能拦着旁人父子相认不是?张教主千里迢迢而来, 正是为了义父,又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韩烟自己都不知为何,明明已猜到金花婆婆身份,心底却未有半分喜悦愉快之情, 反而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闷得厉害,像是对着金花婆婆有着说不出的怨念,不自觉地就想与她作对,看到她气急败坏、忿恨恼怒,她才会觉得轻松一些。

金花婆婆一听大惊失色,她本是利用张无忌才将谢逊从冰火岛上诓骗出来,欺他多年居于冰火岛,对江湖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任由自己真真假假胡编乱造,骗取宝刀屠龙。如今虽未尽全功,却也将谢逊稳住了,怎么能允许出现意外?再一看韩烟一身水手打扮,声音却分明是个小姑娘,便一声厉喝打断了她。

“藏头露尾,胡说八道!”金花婆婆还想说些什么向谢逊解释,哪知谢逊双眼虽盲,心思却灵活无比,加上一直心中记挂张无忌,此时听了韩烟言语,虽未全信,却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无忌孩儿,无忌孩儿…可是我那无忌孩儿来了?”

这下子张无忌已无法装作不知,他原就因韩烟无缘无故对陈友谅下手有些不满,此刻见她自作主张,不免更是不喜。但见谢逊一脸激动地唤着他的名字,不觉也是心潮浮动,疾步上前双膝着地,跪倒在谢逊身前,口中唤着“义父”。

“义父,孩儿拜见义父!”

“好!好!好孩子!”谢逊手掌颤抖着,搭上张无忌的头顶,居然忍不住泪盈满眶。

良久,谢逊转向金花婆婆,“韩夫人,你果然言而有信,探听到了我无忌孩儿的下落,将他带来见我,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只这屠龙宝刀…”

此时金花婆婆的脸色异常难看,有心想接话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但有当事人在眼前,又怎么开得了口?想到自己安排好的计划都被这几个小贼破坏殆尽,金花婆婆不禁心中恨极,有心发难,却忌惮谢逊在旁。眼珠儿转了一转,金花婆婆心下定计,正欲开口,冷不防韩烟又脆生生地开了口。

“谢狮王这可错了。这位婆婆的心思可大着呢,别看她口中说得客气,将你当做贵宾供着,实则是诓骗你哩。如若不是咱们乔装改扮,一路跟着婆婆而来,只怕是再见不着狮王了。方才狮王也应感觉到了,这婆婆言语之间虽祝你退敌,但她自己却一动未动,可不就是打着让谢狮王与那丐帮几人两败俱伤,她好坐收渔翁之利么?”

“丫头找死!”金花婆婆气得要死,猛地咳了数声,只因韩烟说得都是她决不能承认的事实,一时竟是暴跳如雷,不管不顾一拐杖向韩烟递出。

风君渝身形一晃,已挡在韩烟身前,双掌迎向金花婆婆的拐杖。韩烟为何会处处针对金花婆婆,他不会去管,但金花婆婆想向韩烟出手,他却说万万不答应的,哪怕这金花婆婆很有可能是紫衫龙王黛绮丝。

“啪”的一声,金花婆婆拐杖的龙头与风君渝手掌击实,劲风四溅。金花婆婆连连咳嗽数声,风君渝堪堪退了三四步,稳稳立在韩烟身前,一掌之间竟是与金花婆婆平分秋色。金花婆婆自重身份,同时又意识到了风君渝的难缠,也不想多生事端,一击未果,终是退了回去。

“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出手相帮,你不会怪罪吧?”却是只字不提方才韩烟的话,似是她刚刚的含怒出手没有发生过一般。

谢逊如何不知金花婆婆乃是寻找借口,图谋屠龙刀,只是他自己在中原仇家遍地,不宜出面,又心忧张无忌安危,仰仗金花婆婆打听消息,装作不知罢了。要说那昔年的情谊,早在金花婆婆偷进光明顶禁地,破门出教,图谋他手中宝刀的时候消失殆尽了。

当然,若是可能,谢逊也不愿与金花婆婆彻底撕破面皮,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有什么怪不怪的?你我兄妹一场,你总归还与我打听过无忌孩儿的消息…”

说到这里,谢逊没有再往下说。他眼虽盲,心里却似明镜一般。张无忌既然安安稳稳地出现在这里,那么金花婆婆此前说得张无忌因不肯说出他的下落,受人迫害,失踪多年,生死不知便有待考证其真实性了。

不过,在谢逊眼里,这些都没有张无忌来得重要。他扶起张无忌,转向赵敏韩烟几人,“无忌孩儿,那几位都是你的朋友?”

谢逊眼盲多年,听觉极为灵敏,又怎会听不出那足音里的四人,其中三个都极轻盈,应为女子。当年张无忌普一出生,谢逊得知他生得像殷素素,便即说过,张无忌身为男儿,生得肖母,长大后过于俊俏,未免桃花太盛。谢逊一家皆在多年前为成昆所杀,仅余他一人,早已将张无忌视作亲子,今日见此,自然又是担忧,又是自傲。

张无忌看了一眼韩烟与风君渝,似是犹豫了一下,想起杨逍郑重其事地嘱托他的情景,遂点了点头,“是的,义父。只那位韩姑娘与风兄弟,乃是孩儿受杨左使所托,有事来寻义父。”

“哦?”谢逊转向韩烟,面上居然闪过一丝笑意,“可是方才说话的丫头?倒是有趣的紧。”

“韩烟见过谢狮王。”心知这谢逊是个明白人,韩烟行礼行得倒也真心实意。

张无忌眼见谢逊竟对着韩烟很友好,想起刚刚她无故向陈友谅出手的事,不由地转向韩烟问道,“韩姑娘,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娘解惑?”

韩烟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已在猜测张无忌能够忍耐多久才问出来,只想不到他这么沉不住气,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当众问了出来。

“张教主可是责怪我方才对陈友谅出手之事?”

张无忌点头,“不错。陈长老愿意代郑长老受死,正是极重义气的人物,是条汉子,只不知姑娘为何向他出手?”

刚刚韩烟还在心里嘀咕,这陈友谅的伎俩只能骗骗呆傻之人,欺负谢逊眼睛看不见罢了,却实在想不到张无忌竟然真的认为陈友谅有情有义。

“张教主真的这么认为么?”莫不是这张无忌天生脑中缺根线?

“那还有假?陈长老以身代他人,十分难得。”

眼看着韩烟几人看张无忌的眼神开始变化,赵敏终于忍不住长叹出声,“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

张无忌一脸惊异,“受人之欺?”

韩烟瞥了一头雾水的张无忌一眼,“陈友谅欺负谢狮王眼睛不便,你明明看得很清楚,怎么会瞧不出来?”

张无忌呆呆的,“他欺负义父?”

韩烟忽然很想以手抚额,她无语地看向赵敏,懒得再解释。赵敏拉过张无忌,不厌其烦地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过屠龙刀的一割。当处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更好的法子?”

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疑。

“你这榆木!”赵敏恨铁不成钢,“我问你,那陈友谅跟谢狮王说话时,两只手怎么样,两只脚又怎么样?”

“这…”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谢逊的脸色,没留意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念及,此刻听赵敏一问,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

“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甚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

“真真朽木不可雕!”韩烟听得气闷,插嘴道,“张教主,你对这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狮王偷袭,怎能得手?此人狡诈多智,自是极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伎俩给谢狮王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他踢的是郑长老,用来挡住谢狮王的杀招;而出手抓的,自然是那边的殷姑娘!他可打得好算盘,拿这两人阻上谢狮王一阻,他可不就有机会逃脱了么?”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韩烟这么一分析,自然也想明白了原委,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阵冷汗。

韩烟哼了一声,“现下你还说我无故出手么?不让这么一个人安分呆着,咱们许多人身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海岛之上,我可放不下心。”

☆、如花美眷甘藏掩

经过赵敏韩烟一番解释, 加上后来谢逊本人也承认为陈友谅所欺, 张无忌终于转变了看法, 相信是陈友谅使诈, 骗了谢逊放过他。这张无忌倒也敢作敢当, 立时便向韩烟道了歉,韩烟对此并不在意,这事儿就这般揭过不提。

眼见天色将黑, 金花婆婆趁机邀请众人前往她的住所,谢逊心底总存着一点昔日兄妹之情,金花婆婆盛情相邀,他便点头答应了。张无忌本是为谢逊而来, 谢逊既然没意见,他自然不会说什么。韩烟风君渝更是不可能站出来反对。如此, 一干人便随了金花婆婆,到了她在岛上的居住之地。

那是岛上一座山峰,几间茅屋坐落在山脚下, 山涧蜿蜒而下一条清澈溪流, 在茅屋边上汇成一方不大却干净见底的深潭,周边绿树环绕、绿草成茵,煞是幽静美丽。

在路上时, 金花婆婆曾经单独吩咐了殷离几句,殷离听了应声离去,韩烟也并未在意。待得一行人到了茅屋外,韩烟见着殷离带了周芷若回来, 方才明白金花婆婆让殷离离开的目的。大概是金花婆婆又有了新的想法,她竟是不再制住周芷若,而是让她毫发无损地回了张无忌身侧。

张无忌已与谢逊相认,再不需要伪装。包括韩烟在内,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是爱美的,这些时日装扮成水手,穿上粗粝的麻布衣,脸上又抹了油腻腻的黄色颜料,早已让她们难以忍受。安顿下来,她们的第一件事便是恢复本来面目。赵敏心细,早已使人将众人的衣物送了过来。

金花婆婆的视线在众女身上一一扫过,略过小昭的时候顿了一顿,待看清韩烟与风君渝模样,却是定定地瞧着两人不动了。殷离一直站在金花婆婆身侧,最先发现她的不妥,刚想询问,忽然听得金花婆婆一声似怒似喜的尖叫。这尖叫带着颤音,完全失去了本来的语声特点,只有在人受到颇大刺激,不能自己的时候,才会这般失态。

“韩烟!韩烟!你是韩烟!”金花婆婆的表情似是哭,又似是笑,异常奇怪,“咯咯咯,你那师父终于肯放你下山了?很好,很好,也省了我去找你!既然你回来了,有些事倒是可以由你去做!”

韩烟与风君渝对视一眼,心底疑惑渐甚,皱眉道,“怎么?婆婆曾经见过我?”

“婆婆?你叫我婆婆?”金花婆婆神色狠厉,恨声道,“是了,是了,你那师父既不让我带走你,自也不会告诉什么。仗着功夫胜我一筹,阻止旁人母女相认,合该天打雷劈!若非我本事不济,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闻得此言,韩烟心底有了些猜测。很明显,金花婆婆并非不知韩烟这许多年所在。想来也是,当年韩千叶将韩烟交于原白羽时,韩烟明明白白地听到过韩烟母亲的声音,若她真想寻找,又怎会找不到缥缈峰?只这么看来,金花婆婆便是黛绮丝,亦是韩烟母亲无疑了。她找到了韩烟,一度想将韩烟带走,但原白羽没有同意,甚至以武力阻止了金花婆婆的进一步动作。

各中原因也很好理解,韩烟既是韩千叶交到原白羽手上的,原白羽自然要将她完好地交还给韩千叶,哪怕是韩烟母亲来寻,他亦不买账。毕竟跟他有交情的是韩千叶,而非金花婆婆。到了后来,韩烟成了原白羽关门弟子,在明知韩烟母亲对她有某种目的、这种目的甚至引得韩千叶与之夫妻反目的情况下,原白羽更没有理由放任金花婆婆带走韩烟了。但金花婆婆又是韩烟生身母亲,不可能永远不让两人相见,于是便有了让韩烟下山寻父一事。

对于原白羽的隐瞒,韩烟心中并无抵触情绪。说到底,原白羽也并非能绝对确认金花婆婆身份,万一她是个冒认女儿的呢?加上韩烟本人对金花婆婆的观感并不算好,听得她对原白羽种种不敬,甚至扬言要将他千刀万剐,韩烟毫不意外地怒了。

原白羽在韩烟心中,那是比之父亲还重要的存在,即便金花婆婆是韩烟亲母,但人家好歹替她教养了女儿这么多年,就算怨他阻止她们母女相见,那也至多恩怨相抵罢了,她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竟能说出如此狠毒的话来?

想到这里,韩烟的口气便有些不善了,“婆婆倒是会说笑!韩烟今年还未满十五,瞧婆婆的样貌,少说也近花甲了,若说韩烟是你孙女还有人信,若说是女儿…”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金花婆婆,也是惊疑不定。尤其是小昭,早已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谢逊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金花婆婆默然不语,忽然抬手往头上一揭,那顶上满头白发被揭了下来,露出乌发如云。又脸一侧,手一探,揭下一张面皮来。韩烟看得清楚,金花婆婆揭下的乃是一张□□,刹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艳妇人,容光照人,端丽难言。

张无忌几人呆呆地看了金花婆婆变装,半晌之后,又齐刷刷地看向韩烟。金花婆婆和韩烟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韩烟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金花婆婆却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氏。

事实胜于雄辩。金花婆婆真貌一露,便再没有人怀疑金花婆婆乃韩烟之母一事。

出乎张无忌几人预料,韩烟竟没有半点意外,只淡淡地道,“婆婆原先的样貌果然是假!想必金花婆婆之名亦是不真,婆婆便是昔日那紫衫龙王黛绮丝吧?”

“原来你早知道了?”黛绮丝点点头,“这样也好,省了我的口舌。你既是我女儿,还不过来么?”

眼瞧着黛绮丝理所当然的样子,韩烟忽然笑了。清丽绝俗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与黛绮丝相似的容颜虽则仍显稚嫩,却独有一种淡然清雅的风情。

“龙王糊涂了么?若韩烟是龙王亲女,那么小昭呢?龙王致她于何地?”

“她?”黛绮丝转向小昭,正对上小昭泪流满面的脸,眸中闪过复杂之色,“她虽是由我抚养长大,却非我亲女。”

韩烟嘲讽一笑,“龙王倒是好算计!没了韩烟,还有一个小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倒过来说也是不差!小昭为了留在张教主身边,怕是还未有将那乾坤大挪移的心法交予你吧?你怕小昭不能完成任务,又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可我却偏偏不如你意。今日我便与你分说清楚,韩烟姓韩,是韩家人,可不是任你利用的工具!”

“你…你…”黛绮丝面色大变,看着韩烟的眼神犹如见鬼。但黛绮丝毕竟心性坚定,失态也只一瞬间,冷哼道,“你是我生的,帮我做点事情不应该么?至于小昭,我养了她十几年,她不应该报答我么?”

“你终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在你心里,哪里有女儿的位置存在?或许你一直记得父亲,但父亲死后,你只记得波斯总教,便是为父亲报仇的事都要靠后。”

黛绮丝面色铁青,一时竟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我这也是为你好!”

“你不是我,怎知我愿不愿意?”

黛绮丝沉默半晌,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谢逊忽然长叹一声,“韩夫人,我原以为你嫁了韩千叶,破门出教之后,便会好好过日子,想不到过了这许多年,你居然还不肯放弃。你应是将原属于你的圣女七彩宝石戒指传小昭了吧?现下见了亲生女儿,便想反悔送韩烟去总教,是也不是?我虽然眼睛不便,但也能猜到一二,想必小昭生得与你不像,又或者她本是中原人。”

“是又如何?”黛绮丝看了韩烟一眼,却是不再理会小昭,“我本是总教三位圣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与韩郎相见之后,情难自已,不得不叛教和他成婚。我自知罪孽深重,原想将圣女的七彩宝石戒指传给烟儿,让她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带回波斯以便赎罪。”

“哪知韩郎虽与我情深意重,却不同意我的决定,竟将烟儿托付给了旁人。可恨那原白羽,生生阻了咱们母女十几年不得相见。我无法,只得收养了小昭,教养她长大以防万一。至于上光明顶禁地取乾坤大挪移心法,此心法本为我波斯总教之物,流落中原多年,我将之取回又有什么不对?”

说着,黛绮丝转向韩烟,露出一丝微笑,“好了,烟儿,现下你已经都了解了。咱们本是波斯总教之人,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还不过来娘这里?若非原白羽可恨,咱们娘俩怎会到了今日才得以相见?”

☆、庄生晓梦迷蝴蝶

对于黛绮丝的话, 韩烟居然奇异地没有感到一点愤怒, 反而觉得异常好笑。按照黛绮丝的逻辑, 韩烟很理解她所做的决定。看得出来, 她是一个为波斯总教而活的人, 当年若非遇到韩千叶这个意外,动情丢心,放任了自己一次自私, 她仍会是那个心心念念想当总教教主的圣女黛绮丝。

韩千叶死后,黛绮丝的心里除了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回归波斯总教以赎己罪,并在女儿身上看到自己未有完成的心愿——当上总教教主之外, 再容不得其他念头。

韩烟记得,前世的黛绮丝就是这般教养她的。自她记事以来, 黛绮丝给她灌输的便是对波斯总教的忠诚,对乾坤大挪移心法的执着。很小的时候,她看到黛绮丝明明生得千娇百媚、美丽绝俗无人可比, 却将自己化装成丑陋无比的老婆婆, 还觉得讶异万分。后来她才知道了,黛绮丝来到中原之后,从来不曾真正脱离波斯总教的视线。黛绮丝叛教嫁人, 波斯总教那边是知道的,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追杀。

黛绮丝的压力一直很大。一方面的情根深种的丈夫,一方面又是自小忠诚的总教,她惶惶不可终日, 夜夜不能寐。她跟着韩千叶隐居灵蛇岛,深居浅出,即便有事非要出现在人前,也是化装成金花婆婆的样子。

前世有没有原白羽这件事,韩烟不知道,只因那时她还太小,根本不记事。按着她的记忆,即便有这回事,后来她也是回了韩千叶黛绮丝身边的。印象中韩千叶的身体一直不好,那寒毒之症却是当年在光明顶,与黛绮丝寒潭比试留下的病根。有一段时间,韩烟被寄养在乡下一户人家,黛绮丝与韩千叶两人出去了大约半年,后来只有黛绮丝一人回来。

现在想来,那时应是黛绮丝带着韩千叶寻胡青牛求医,奈何胡青牛曾经发誓非明教之人不救。那时黛绮丝已叛教而出,自然不能算是明教中人了,胡青牛自然拒绝救治。韩千叶毒发身亡,黛绮丝一直以为是胡青牛不肯医治之故,之后一直找他麻烦。便是黛绮丝自己,肺腑也因当年寒潭比试留下暗伤,时时咳嗽,连带着让韩烟娘胎里便带病。

这一世,因着原白羽的缘故,她体内的寒毒被早早引发出来,由原白羽想方设法拔除了病根。上一世,她是在回了波斯总教之后,过了两年忽然晕厥,这才被诊断出身中与黛绮丝同源的寒毒。那时候,为了黛绮丝,为了张无忌,她心甘情愿随着黛绮丝回了波斯,继承了她的位子。便是她与黛绮丝,都以为回去总教后,她会是总教几位圣女之一,会是继任教主的有力竞争者。

但是她们都忘记了,教主又岂是那么好当的?更何况她们还是中途加入的外来者。除了她之外,总教另有三名圣女,皆是在教内根基深厚,各有支持者的。只有她,除了黛绮丝这个昔年的圣女、现在的背叛者之外,一无所有。

如果不是当时她带了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回去,恐怕她与黛绮丝连总教的大门都进不去。看在乾坤大挪移心法的份上,总教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虽然只担着虚名,日子倒也不算难过。只黛绮丝不甘心这般消磨一生,心心念念回了总教,不争上一争,她又怎会死心?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若她们安分守己,总教也不差她们一口饭吃,但坏就坏在黛绮丝认不清现实,需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呼声最高、支持者甚多的圣女了。另外三名圣女争夺教主之位斗得如火如荼,哪里容得旁人在她们眼皮底下蹦跶?就这样,她与黛绮丝理所当然地被软禁了。

日子越来越难过,奈何黛绮丝还不依不饶,变本加厉!若非后来她寒毒爆发,那三名圣女看她再无可能就任教主,恐怕她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初时她还能听到黛绮丝日日咒骂,闹腾,她身上的寒毒越来越严重,终有一日再压制不住。

最后的时日里,她常常回忆往昔,奇怪的,原先还让她刻骨铭心的张无忌,在她记忆中慢慢淡去、褪色,直到再也记不起。想的最多的,居然还是韩千叶那温暖的怀抱,含笑的语声。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到他温和地唤她“小烟儿”,拿着糖人诱哄她喊“爹爹”,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模样,唯有他满眼的笑意与一脸的温柔,深深铭记在心。

韩千叶去后,便再没有人唤她“烟儿”了。黛绮丝给了另取了个名字,唤作“小昭”,时间过得久了,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名字叫韩烟。曾经有一个人,会那么眉眼含笑地轻唤她“小烟儿”。

那时候她常常在想,若是韩千叶没有早逝,她的命运又会是如何。但生命中没有如果,她也永远没有可能如愿,仅仅作为韩烟,而不是小昭。

呵!至死,她想的居然是,如若有人能再唤她一声“小烟儿”,那该多好!

忽然的,原本沉默不语的韩烟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像是听到了无比好笑的笑话,直笑得前俯后仰,泪流满面。在风君渝将她揽进怀里时,她顺势笑倒在他怀中。

多可笑!如今她有机会再来一次,怎会再次犯下相同的错误?

就在刚刚,她脑海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碎片终于连成大块,清晰地好似昨日。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知晓黛绮丝心中所想,知晓她的种种事迹。已经发生过的,还未发生的,她都知道。她像是早已经历了自己的一世,又回到了小时候,也像是旁观着另一个韩烟与她有些不同的一生。冥冥中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若她随了黛绮丝的意,那些都是会真实发生的。

她不管自己是如何多出一世来的,也不想知道脑中为何会有这般那般记忆,却再不会像记忆中的自己那样,回了波斯总教,做了那笼中的金丝雀,最后郁郁而终。

“龙王说笑了。”韩烟直起身子,抬手抹去眼角晶莹的泪珠,“韩烟只是韩烟罢了,从未想过要成为别人!韩烟不想成为小昭,只想做自己,龙王那些话,以后都不要再提了吧。”

黛绮丝不知这短短一瞬,韩烟经历了什么。她一直都是强势执着的人,甚至于都可称为偏激了,自然由不得韩烟不同意。她不愿意,黛绮丝也会想尽办法逼迫她愿意。

“这可由不得你!”黛绮丝早已想好了种种可能,也料到了韩烟会拒绝与她相认的最坏结果,想也不想便一爪向韩烟抓去,口中还不忘警告谢逊,“谢三哥,这是我与韩郎家事,还望你不要插手。”

风君渝一个错步,将韩烟挡在身后,迎上了黛绮丝。他早已便与黛绮丝对过一掌,知道黛绮丝内功深厚,却比不得范遥,自然也不惧她。

眼见着两人就要对上,忽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明教圣火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

这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黛绮丝听了却面色急变,迅速后退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将揭下的□□与假发再度戴上,捡起被她扔在一旁的龙头拐杖。风君渝瞧着黛绮丝不同寻常的动作,心知来人不简单,倒也没有追击。

黛绮丝装戴好后,几步抢出茅屋之外,众人只听得她道,“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从何处得来?”

韩烟几人跟着出了屋子,一看之下,只见远处三人身影正快速靠近,很快便站在了众人身前。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来长的黑牌。

中间那人瞥了黛绮丝一眼,“你既已破门出教,为何又来聒噪?”

黛绮丝冷冷地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是阳教主,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竟敢对我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