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了如此丰富的人生,却似乎不再渴望从这世间获得什么,亦不再相信有什么能够填补内心失陷的那一处。

11

几天后,大队进入山区拍摄伏击戏。然而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大风横扫,山坳里的黄土漫天飞舞。

拍外景最怕这种天气,不仅拍摄无法进行,连车门都无法打开。只要下车站到风中,不消十分钟,浑身一层黄土。

根据天气预报,这阵风刮刮就会停的,于是全剧组十几辆车就在山沟里横七竖八地停着、等着,很是壮观。

梦非在导演组的车上。车门紧闭,窗缝里传来风声啸叫。窗户上已蒙了一层土,渐渐无法看清窗外。

费导手中的对讲机沙沙地响起来。摄影师说:“再等下去就没光了,今天恐怕拍不了了,不如回吧。”

费导想了想,同对讲机说:“再等等吧,风会停的。没光了可以转景,挪到山上有光的地方,追着光拍嘛。”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摄影师的声音,“是,一会儿太阳下山了,咱追到美国去拍。”

一车人都笑起来。

摄影师和费导是老搭档,调侃起来常常没轻重。那天要拍一个慢镜头,摄影师问费导,胶片升到多少格?

费导让他自行决定,“看着升点儿就行了。”

摄影师丢来一句,“好,好,先给你生(升)一对双胞胎。”惹得在场的人都捧腹大笑。摄影师是组里唯一敢公开调侃费导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风更大了。尽管费导对拍摄进度感到心焦,但如此天气实在无法拍摄外景。他又和摄影组及制片组商榷了一阵,决定收工。

车一辆一辆地掉头往回开,在山坳里形成了一支缓慢行进的车队。

导演组的车走在最后。梦非透过模糊的车窗向外看去,车队浩浩荡荡,有如长龙,每辆车都被尘土染成了黄色。

金副导演笑说:“回去大家都得洗车。今天从咱们这些车上洗下来的沙和土,估计够盖一栋房子了。”

金副导演是个乐天派加混混,从不担心拍摄进度之类的事,只喜欢在姑娘面前卖弄幽默,故作诙谐。梦非和两个姐姐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其实,除了制片方,组里没几个人真正在乎拍摄进度。大家都是来按工时领薪的,碰上天灾不能拍摄反倒觉得欢欣——难得可以偷一天闲了。

不能拍戏,时间突然多出来。傍晚,导演组召集主创们聚餐。

又是聚餐,梦非暗叹。她挺头痛这种聚餐,一顿饭吃上两三个钟头,坐得腰酸背痛,看一桌子男人抽烟喝酒,说些陈年笑话,好没意思。

不过这天却有了点新花样。一众人酒喝到高兴时,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游戏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转汤勺,勺子转停后,被勺柄对准的人必须选择做一次大冒险,或者回答一个真心话。

无论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内容都非常低俗:一口气喝光整瓶啤酒;去向餐馆领班索要三围尺码;交代当天所穿内裤的颜色;坦白婚后曾与多少名异性有过非正当关系。诸如此类,每一种问题都相当无聊。

有人向制片人发问道:“你内心还有没有欲望?”这是唯一一个让梦非觉得有点格调的问题。大家说制片人什么都有了,功成名就,家庭幸福,老婆年轻漂亮,儿子聪明伶俐,房子几套,豪车几辆,还有两三个地下情人。

制片人倒回答得爽快:“当然有。”

众人追问他是什么。

他笑笑,吐一口烟,悠闲地说:“更多、更大、更好。俗人嘛。”

大家又追问,更多的什么?更大的什么?更好的什么?

他笑而不答,“真心话只需回答一个问题,我都答两个了。”

梦非暗自感慨,一贯高高在上的制片人倒也有诚实可爱的一面,对欲望直言不讳。的确,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更多、更好、更大,谁不是这么贪婪?至于具体内容,是女人,是钱财,是名望,还是别的什么,自己去想象。俗世人间无非就这么些想头,小猫小狗都懂得。

梦非稍一走神,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勺子快速旋转,又渐渐慢下,最终停止,勺柄竟刚好指向梦非和席正修中间的位置。

梦非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大家都笑,“这算谁的?”

摄影师坏坏地笑,“我看勺柄离小非非近一点嘛。”

金副导演也起劲地说:“是啊是啊,小非非,大冒险吧。”

“大冒险啥呀。”制片人没正经地笑,“咱小非非可是未成年少女,谁敢亲一下碰一下,保不准锒铛入狱。还是说真心话吧。咱们这些大老爷们除了费导有闺女,还都没机会听少女心事呢。”

众人呵呵笑,连说好好好,眼睛都盯着梦非。

梦非无措地看着他们。这帮人个个是整人专家,无论自己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都会被整得很难堪。

但她已略懂这些场面上的人情世故,知道此时既不能太豪放太随便,也不能太扭捏太清高。如果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会叫大家都下不来台。但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只好微笑着暂不开口,一张脸红透了。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席正修伸手轻轻把勺子一拨,让勺柄对准了他自己,然后微笑着说:“我选真心话。”

“哎,这不行,耍赖啊!”众人嚷起来。

“刚才明明是指着小非非的。这可过分了啊。”

“就是啊,英雄救美救到戏外来啦。”

席正修不理会,只淡然笑道:“你们要不要问?不问这一轮就过了。”他说话不响,嗓音低沉平稳,唇角勾着浅笑,却自有一股淡淡的威严,让人无法辩驳,无法调侃。再者,他是大明星,身份毕竟不同于普通工作人员,众人心照不宣,在一瞬的沉默后,自然地服从了他。

制片人先附和起来,“那好吧好吧,就真心话吧。谁来问?”

“谁先打个电话给小报记者嘛,影帝要说真心话啦,可是猛料啊,明天娱乐版有热闹看啦。”

“是啊,这机会可要好好利用。”

“喂,老金,你来问吧。你什么都问得出。”

“我可不敢问。机会留给诸位啦。”

“哎,别吵了,快点,谁来问?”

众人咋咋呼呼议论不休。

费导突然说:“哎,都别说了。将军的问题,肯定要让公主问啦。”

大家又一齐看向梦非。

“是是是,肯定要把这机会留给公主。”

“公主快问,别不好意思,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你席叔叔平时话少,今天你问什么他都得回答。”

大家不停起哄,逗梦非,想看她和席正修两人的好戏。

梦非被众人起哄得发窘,心慌意乱,更不知问什么才好,去看席正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是随时准备回答她问的任何问题。

她的心乱到了极点。曾对他有过那么多好奇和疑问,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是,到了这一刻,竟一下子无法选择,不知问什么才是妥当的,不至于叫他过于尴尬,亦不知什么才是她内心深处最想知道的真相。

她依然愣着。众人吵嚷着,说非非要是再不问,就让席正修大冒险,在座任选一个女生亲一下嘴。

梦非一看,在座可不就只有她一个女生。

她的脸颊绯红一片。众人乐不可支。

“好啦,非非,快问吧,随便问,想到什么问什么。”有人笑着催她。

她也只好笑着,装作无心的样子,脱口而出,“你的初恋女友,现在在哪里?”直觉抛出的,是她最想了解的秘密。

众人笑说这个问题好,纷纷起哄让席正修快快交代。

一桌的人都看着他,等着听他的答案,再从答案中提炼出几丝往事的线索。人们对于名人的往事逸闻总有着莫名的兴趣。

静了片刻后,只见席正修微微沉吟,淡然垂眸道:“她已经死了。”

猝然一阵静默。无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梦非脸上的笑容悄然僵住,心像被什么钝器猛地一击,痛得发不出声音。

少顷,席正修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漠的笑意,平静地说:“好了,继续吧。”

正文 第21章 待君醉时花开(1)

爱情如此美丽,岁月却成了无法逾越的藩篱。

1

这天晚上,梦非上好闹钟,把起床时间再提前十分钟。

翌日凌晨四点五十分,闹钟一响梦非就起来,趁化妆前赶去宾馆对面的小店,买两份热腾腾的墨鱼丸,用保温盒装好,准备带去片场。

梦非来到化妆间,发现席正修不在,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来。她心生疑惑,但想他可能提前化好妆,已经上车。

待梦非上了车,发现他仍不在。她心想,千万别问,千万别问,可是一恍惚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场记姐姐:“席正修呢?”

“咦,统筹张姐没告诉你吗?计划改了呀。”

见梦非一脸懵懂,场记又说:“张姐肯定忙昏头了,轮番通知各部门,竟忘了通知同屋的你。”她接着告诉梦非,席正修档期紧张,被临时借调去另一个剧组拍戏,时间为一周。这周改拍没有他的戏份。

梦非呆住,一颗心像坠入深渊般,恍然若失。

拍摄如常。但席正修不在,梦非度日如年,仿佛丢了魂魄。

她不敢相信,他竟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凭两人的关系,他要离开一周,怎么也该告诉她一声啊。想到这里,梦非痛苦极了。席正修显然没把她当回事。他和她的关系,只是一个剧组里的两个演员。他有什么义务将自己的行踪通知她呢?这些只是公事,本来就该由统筹安排并通知各部门的。她以为自己和他有私交,其实哪有?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中午,梦非独自坐在大石上默默吃饭,嚼着冷掉的墨鱼丸子,食不甘味。两人的份,一人又怎么吃得完?

她又开始恼恨自己,恨自己如此软弱,如此依恋他。他才刚离开一天,她就已觉得像一辈子。一上午她都没心思好好工作,听导演说话,和其他演员演对手戏,都是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第一天就这样,真不知后面的六天要怎么熬。他的离开像是带走了她的一切。

此刻她终于承认,自己真真切切地爱慕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爱情如此可怕,叫人丧失自我。只有他在,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下午费导问她:“非非,怎么思想老是不集中?整个人都在飘。”

梦非惭愧,试图集中精神,摒弃心中杂念,可说出来的台词就是干涩无力,动作、表情、眼神也都不在点上,与平日的若翎公主判若两人。

这天与她对戏的是饰演敌军骑兵的演员。那位大胡子军官看着凶神恶煞,专演各种影视剧中的大反派。他在这部电影中戏份很少,常作为背景中的陪衬出现。这天终于拍到他的近景,还有台词,他着实起劲,在换镜休息间隙还拉着梦非排练不止。偏偏梦非这天心烦倦怠,对大胡子的热情不仅反感,甚至嫌恶。梦非想起平日里席正修深沉内敛、温柔得体的样子,再看眼前人,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奉陪,说起台词比背课文还要空洞无感情。

费导看出梦非心神飘忽,出工不出力,说:“算了算了,今天先到这里。”

梦非心里愧疚,自知这般情绪化实在不专业。她抬头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阴沉,明显不悦,若换作别人,恐怕早已破口大骂。只因是他钟爱的小非非,他给予宽容与谅解,“非非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梦非却没能调整好,后几天的拍摄更糟糕。她越想让自己兴奋起来,情绪反而越低落,越想让自己恢复正常,反而越紧张,最后连台词都忘了。

这天费导火气上来,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妈怎么回事!”

梦非猛地呆住,只觉得胸膛被这锐利的言辞击穿。费导说过,不许组里人在非非面前说脏话,可今天他自己说了,并且干脆就是骂她。

现场气氛很凝重。没有人说话。

费导又丢下一句,“不想演了趁早滚。”然后转身去抽烟。

梦非垂头,默不作声。她很想哭,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流泪。流泪即是流露自己的软弱。她自尊心太强,不甘示弱。

所以她把泪水压抑在心里,哭得没有声音、没有表情。这样的自制,让一颗心备受折磨,无可名状的痛苦在胸膛里起伏。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挨了骂却一声不吭,是很让人担心的。旁人纷纷开口安慰梦非,“咳,费导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组里谁没给他骂过呀。”

金副导演嬉皮笑脸地说:“我跟费导合作了十几部戏,祖宗十八代都让他问候过了,这不还好好地活着,该吃吃该睡睡。”

金副导演挤眉弄眼,拍拍梦非的肩。

梦非低头躲开,独自走远。无论别人如何开导她、安慰她、逗她,她始终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这天的戏没法往下拍了,再次提前收工。

只有摄影组出去拍几组空镜头。其余人马都回宾馆休息。

2

梦非是这种女孩,大多数时候,受了委屈也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在某些瞬间,会突然变得非常脆弱。

晚上,她把自己锁在宾馆房间的卫生间里,将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哭泣。她哭得这么安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这种时候,她不想对任何人倾诉。对他人倾诉,无非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她不需要无关人的安慰,宁可孤独着,在最伤心的时刻,独自面对内心的深渊。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在偿还一直以来喧嚣热闹的生活表象的快乐。而她心里不住牵挂的他,又在哪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一刻对他的想念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内心的寂寞与无助了,永远。

梦非停止流泪,洗了脸,走出卫生间,开始收拾行李。

她已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开剧组,去镇上坐长途车回家。她没有办法接受那样的粗话和当众侮辱。费导说了,不想演了趁早滚,那她就滚回家吧。

张姐在一旁苦劝道:“费导说的是气话,在剧组哪有不被导演骂的,非非你太娇气。你这么一走了之给剧组带来多少损失?你连自己的酬劳不要了吗?拍这么辛苦,耽误一学期功课,一分钱都不要了吗?”

梦非一语不发,只低头收拾衣物用品。钱?她没有概念,也不在乎。她来拍戏又不是为了钱——这世上最叫人贪恋,也最叫人迷失的东西。

张姐仍在说教,带着大人对孩子专有的权威、宽容,以及“为你好”的焦急之心。她说:“非非,你不知道自己多幸运,小小年纪当上主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几个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小演员的辛酸就不必说了,就连我这样的幕后人员,大多要从场记等中下层职位干起。这个圈子很杂,女孩子不牺牲自己几乎没得混,更别说成功了。你有这么高的起点,不用蹚浑水,却为导演的一句气话就放弃前途,实在不明智。”

梦非仍不出声。张姐开口闭口这个圈子,可苏梦非本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不想成为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你们赏识我,非要拉我进来,现在又嫌弃我,看我不惯,那我就走好了。合则聚,不合则散,余皆废话。

她关上箱子,离开了房间。

3

梦非独自来到宾馆顶楼的天台。她也不知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但觉某一瞬间心里空荡荡的,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想想事情。

黑夜茫茫,她望着小镇寂静的天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悲伤。

她爱的人不在身边,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一直欣赏她的费导,如今也不再欣赏她了,甚至当众骂了她,要她滚。还有张姐,还有剧组所有的同事,他们一定都认为她娇气、软弱、没出息,从心底里看不起她。忽然之间,所有人都离她而去。再没有人喜欢她。

夜黑风大。她内心凄惶,终于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此时此刻,她太脆弱,心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再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哪怕抱住他哭一场,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

她一边哭泣一边对着自己苦笑。原来下决心离开是如此艰难的事情,原来到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走,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他。

夜里气温接近零度。冷风吹来,她感觉到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疼痛。

她想起这数月来的生活,想起如今的挫败,又泛起委屈。

她本就不是演员,生活为何要把她放到这个戏台上来,给她光明和希望,给她荣誉和赞赏,让她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做梦的年纪,每个人都想与众不同。

班里那些同学,想要成绩拔尖,想要获得好人缘,想要博得老师的好感,其实不过是想与众不同,获得认可。

那些女同学,私自改短校服裙子,悄悄穿一双不显眼的高跟鞋,偷偷在手腕上戴一串手链。费尽周章,也就是为了让自己与众不同,获得关注。

她对这些一直是不屑的,宁可默默无闻。

但她知道,其实在内心深处,自己才是最骄傲的。她读那些前沿的小说、诗歌,喜欢冷门的外国诗人、作家,也不过是为了与众不同。

然后,终于有一天,她获得生命中的殊遇,赫然出众,却不知,等在后面的是这么大的委屈和痛苦。

这委屈和痛苦无法得到抚慰,只能由她一人独自面对。

或者只有承认,一直以来,她的故作坚强、清高绝世,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欺瞒。她为自己营造的外壳,给了她对抗生活的强力意志。但硬而脆的质地,决定了它最终不堪一击。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些年轻人会轻易从楼顶纵身跃下。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这么做,只想感受这冷风,让自己清醒,让肉身的痛苦冲淡灵魂的煎熬。也让自己明白,她不过是最平凡的一个女孩,只是在徒劳地寻找生活的出口,试图给自己建造理想的幻境。

此刻,幻境破灭。一切都无甚特殊,她并不是公主。

泪水在她脸上快结成了冰。

她已靠近天台边缘,步子恍恍惚惚。某一刹那,虚无感袭上心头,她似受了神秘力量牵引,还想往前一步,望一望那暗不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