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有人从背后将她猛地一揽。她身体失去重心,往后倒去,跌入那人怀中。惊恐之下,她回过头去,看见的却是她日夜牵挂的人。

席正修抱住她,将她抱得双脚几乎离地。他把她抱离天台,直到楼梯口处,将她重重地推到墙上。她愣愣地无所反应。一切发生得太快,就是一瞬间的事,他突然出现,将她抱下天台。此刻,她被他箍紧双臂,用力抵在身后的墙上,她整个人被他的双手控制得无法动弹。他紧抓着她的肩臂,仍未缓过神来,像是怕她会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一样,盯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忧惧。

她也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他怎么会到楼顶上来找她?她顾不上问,也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他如此紧张地把她从天台上拖下来,是以为她想寻短见?

她呆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恐与不知所措,心底却生起一股释然的柔情。这些天来疯狂思念的痛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胸膛起伏着,片刻后,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然后松开了她。他没说什么,只有目光流露出后怕,还有轻微的愤怒与责备。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是在生她的气吗?

相处数月,她从未见他为什么事高兴或者生气过。而此刻,一贯冷静淡漠的他,竟流露了情绪。

他这样反常,是因为真的在乎她、担心她吗?

她感到一丝愧疚,轻轻地说:“我没事。”

他已冷静,看着她,意识到自己鲁莽了。她或许只想在这里独自待会儿,而他反应过激,反而吓到了她。他只是不敢想象那个万一。

天台上的夜风大起来,从楼梯口直灌进来。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丝丝抚到他脸上。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温柔地跳跃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说,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她的心被触动,几乎落泪,但她克制着,什么都不流露。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却坚决地说:“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他看着她,略有惊讶,但并不说话。

她兀自说下去:“我不是一个好演员。导演需要的是一个更聪明、更专业的演员。我不够聪明,也不专业,有太多的弱点,已无法胜任这项工作。我明天就走。”

她说完,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他说:“不要走,留下来。”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演员,将军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虚拟的人物。由谁来扮演公主,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两样。

他望着远处深黑色的天空,沉默片刻,“你跟我来。”

4

黑色越野车奔驰在小镇通往海边的公路上。

他把车开得很快。路很黑,几乎看不清周围。他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信任他对她的引领。

出于巧合,他提前一天回到《破城》剧组。又是出于某种奇特的直觉,他在楼顶找到了她。

车在飞驰,风在窗外呼啸。

她忽然开口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楼顶的?”

一阵安静。他回答她的,只有一张沉郁的、甚至有些伤感的脸。她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往事的某些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逼近他心中秘密的核心。

这是梦非第一次在夜间来到海边。荒凉的沙滩与狂躁的海浪似乎比任何时刻都更暴戾地宣扬着大自然的磅礴力量。

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是要她体会海阔天空的意思吗?让她知道世界很大,个人的烦恼与委屈不值一提吗?

黑暗的风在他们身边呼啸。好像就快有暴风雨。

他静默地站着。她站在他身旁,等待着,知道他有话想说。

他是否会说“非儿,你太让我失望了”,像个教训被惯坏的女儿的父亲?他是否会说“有我在呢,有什么委屈统统告诉我”,像个事事护着她的大哥哥?

她幻想着、等待着,可他一直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她少些城府,先开了口,“其实,并不是我娇气。”她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沙子,“我本来就不是演员,也不想当演员。是你们非要我来的,现在又来苛责我。”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够不设防地变回那个小女孩,轻易地流露心中委屈。白天在其他人面前做出的坚强而无谓的样子,在他面前全然瓦解。

他并不看她,只望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轻轻地说:“每个人都是演员。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做演员。”

是。莎士比亚说过,世界是个大舞台,男男女女都是演员,有人一生扮演着多个角色。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在她面前也是演员吗?

静默片刻,她颓然道:“我讨厌做演员。”

他顿了顿,轻声说道:“是不是名义上的演员无甚区别,因为你总得演。在这世间,每个人都要确认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或许是你自己选择的,也可能是命运交给你的。然后你就在这个身份之下,做该做的事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表演?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自己和他人的观众。”

她静静地看着他。海风扑打在他们脸上。

他说:“我们在生活中,进入某些场景,遇到某些人,被问到某些问题,总有一套固定的回应程式、一些约定俗成的得体回答,就像剧本上的台词。”

她说:“那是你们,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虚伪透了。碰到所有问题都拿出心中背熟了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在表演。我不屑这样去做。”

她倔强地看着他,“我不要做演员。我不演。我只做我自己。”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等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理解她的委屈、她的感受,但也知道她需要成长,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有些道理既然早晚需要懂得,不如早些懂得。

过了片刻,她心境渐渐平复,不再说话。

于是他轻轻地说:“那你就得想清楚,是否一生都不表演,一生都逃离在外。这世上并非没有隐士,但隐士不易做。若有一天你想归队,仍是要一切从头学。很多人最终发现,最易演易看的,还是人生这出大戏。”

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在说什么,垂首无言地听着。

正文 第22章 待章君醉时花开(2)

“人最后总有‘一走了之’的选择。这个选择总在那里不会溜走。既如此,选择它之前,何不再试试?”他停顿一下,“我也曾受过委屈,经历过痛苦,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但后来,我想看看一个人的心灵力量能够有多强大。让我告诉你,坚持过去,忽略痛苦,你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他又说:“自尊心不应依赖他人的赞扬,更不应被旁人的几句轻贬击倒。”

她想,你是男人。女孩子当众被骂,那是不同的。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无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都会有委屈和不公。这些都不算什么。天地很大,人很渺小,喜怒哀愁不及过眼云烟,无须放到脸上,更无必要与谁争执、斗气。这是成长的必修课。”

他又说:“要学会感恩,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有时候,你所得到的,就是别人所失去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一贯沉着淡然的样子。

她却忽然觉得失落,“是,在你眼里,一切都不算什么。你从不与谁争执、斗气。你完全没脾气,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很淡漠,总是无爱无憎的样子。你的心灵力量够强大。你了不起。”

他仿若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只淡淡地回答:“我的工作要我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演员这门职业,耗费人的感情。有时我觉得疲累。”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是啊,怎能忘记,你是一个优秀的演员。”

她叹口气,又说:“可是,你总得偶尔做回你自己啊。除却拍戏以外的时间,你总是沉默寡言,喜怒爱憎、七情六欲,全然不形于色。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不肯流露一点真性情,不肯展露一点自我,到底是为什么?

“很多次,我忘记你的真实身份,真的把你当成了李将军。是你演得太好了吗?让我也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让我完全入戏了。可你却能随时抽身而退。卸了妆,换身衣服,你又是别人了。你离开的这几天,又穿越到了哪个时空?扮演了谁?”她说着笑起来,“现在你回来,又是李将军了。可你当李将军还能当多少天呢?我当若翎公主,又能当多少天呢?

“你是一个出色的演员。而出色的演员,必然是无情的。”她怔怔叹道。

她抬眸望着他,“你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吗?”

他听她说了那么多,微微动容,轻声回答:“一切事物都有其自身规律,宇宙万物并不考虑你在乎或者不在乎。”

“可还是会有不同的。你就没有真心在乎的人或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他的某个禁区。他忽然别转头,不做声。

她说:“在戏中,你是个充满激情的人。在现实中,你却是极冷淡的一个人。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很冷漠,一定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看透了太多道理,所以不再付出感情给任何人、任何事。”

她又说:“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只肯活在电影的世界里,不会后悔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躲在一个个虚拟的角色后面?”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她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离开。我让你失望了,也让大家失望了,对不起。”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一张面孔,这样苍白,这样倔强。

她也看着他,眼中透出微凉的光。

片刻停顿后,她忽然冒出一丝邪恶的幽默感,“或者,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她狡黠地笑着,“公主和将军连夜私奔,把他们所有人都气疯!”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仍是那么严肃地看着他。

她此时流露出来的这种消极、无畏、自暴自弃和略微的不正经,在瞬间击中了他,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我请求你,慎重考虑一下,不要走。”他低沉的嗓音忽而有些哽咽。

她恍惚了,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她内心的幻觉。他在认真地请求她留下。他这般感伤,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摄制组?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是李将军在请求若翎?还是席正修在请求苏梦非?”

他静着,没有说话。

她又问:“如果不是为了把戏拍完,不是为了导演的面子和制片方的经济利益,你还会请求我留下来吗?”

她问完,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他沉默少顷,缓缓地说:“我不为了别人,也不为了我自己。我请你留下来,是为了你自己。”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其实知道,留下来把戏拍完,是对的。”

一颗心微微震动,她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作为你留下来的条件。”

她重重地看着他,心里的念头很深很深。她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件她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事。那件他生命中最为阴暗沉重的事。

静了片刻,她说:“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默许她问下去。

“那个女孩,她…怎么会…”她的话还没问完,他已经懂得。

他望着她的眼睛,窥透了她的心事。他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一块隐藏的柔软凹陷。她正在接近那块地方,有些恐惧,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意欲前往。

她轻轻地说:“原谅我的好奇。”

他沉默良久,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仿佛在用尽全力堵一个缺口,不让自己的情绪崩塌。他的隐忍让她心痛。

她知道,他有一块暗伤,藏于时光深处。

5

十七岁,席正修和虞夕颜相恋。

那是一堂数学课,他正在黑板前演算一道大题。

那道大题无人会解,数学老师让他上来示范。整个班级的同学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在黑板前飞快地演算。他的解法快捷、奇特、准确,他的字既潇洒又漂亮。连数学老师都叹为观止,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

或许是他写得太快、太用力,忽然间,手中的粉笔断掉了。

这时有人敲敲教室的门。教导主任满脸严肃地站在门口,“高三(1)班席正修,出来一下。”

断掉的半截白色粉笔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墙边。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教导主任又说了第二遍,他才放下手中的半截粉笔,怔怔而去。

同学们只知道,席正修在教导处待了整整三个钟头。

回来的时候,黑板上那道算到一半的题早已被擦掉,他整个人变得沉默而阴郁,犹如被某个噩耗重重打击过。

事情很快不胫而走。

虞夕颜的家长闹到学校,说女儿怀孕了。

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席正修。

不用问,他与她是一对情侣,这是公开的秘密。

教导处认定席正修是犯事者,进行调查,可是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夕颜发现怀孕时已经四个月,只能住院做引产手术。

那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残酷。用针管注射药物,将已经成形的胎儿杀死在子宫内。随后母体伴随着腹痛将死胎娩出,仪器进入身体,吸出残骸,做最后的清理。这样剧烈的创伤,疼痛程度甚至超过正常的生育分娩。

血肉模糊的小小肉身,经由少女稚嫩柔弱的躯体,掉落出来,在一场罪孽的涤荡中,无法获得生命。

十七岁的少女,在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肉体创痛与精神折磨之后,仿佛迅速枯萎,青春不再。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都无法忘记。

他去探望她,在她床边静坐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她流着泪主动开口,“对不起。”

他微微动容,却并不看她,只轻轻发问:“是谁?”

她哭泣着摇头,不愿诉说。

他静默着,僵持了片刻,终于决定什么都不再问,站起身来。

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沉吟着、嗫嚅着,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并不回应,只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冰凉苍白的手。这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是那么无助而绝望。然而他沉默着,轻轻挣开了她,转身离去。

他们只是十七岁的高中生,怀孕、引产,这些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词语。这其中的羞耻、堕落、血腥,超出同龄人的想象。

此事立刻成为同学间最骇人听闻的传说。

席正修被撤销学生干部职务,取消保送重点大学的资格,并受校内严重警告处分。老师们大多深感可惜,但此事性质太过恶劣,没有一人敢在这时为他说情。连一心对他寄予厚望的教研组长亦只能摇头叹息。

可事情竟没有就此结束。

夕颜出院后第二天,跳楼自杀身亡。事情升级。

所有人都以为席正修始乱终弃,以至于女孩绝望跳楼。

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恶劣,上级部门乃至其他学生家长纷纷要求处理问题学生,整顿校风。校委会决定开除席正修学籍,以儆效尤。

席正修不辩解,默默接受一切,在退学文件上一一签字,只有一双眼睛透着看穿一切的冷酷与傲然。那双眼睛,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是一双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也是一双压抑着痛苦的眼睛,含着心灰意冷,也含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怒火,让人心悸,也让人困惑。

在最终时刻,校长改变心意。不知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恩慈,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校长决定网开一面,让席正修留校察看,不至于断送前途。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她却震惊悲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他。

活到十七岁,除了失去那只蓝色的小鸟,她还尚未经历过死亡的袭击,尚未感受过亲友离世所带来的痛楚。她无法想象,那个女孩的死,曾带给他怎样的悲痛与绝望。

她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让那个女孩怀孕。但她没有问下去。

她知道,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望着远方,脸上唯有克制的哀伤。

恋爱三年。他从未对女孩做过那件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坦然承受苦痛煎熬,对加诸身上的一切冤屈闭口不言。

这是最大的慈悲。

唯一让他深感后悔的,是他在医院那一刻的沉默。

他不知是否这沉默带给女孩最后的绝望,不知原本是否可以给她生的希望。但那一切已不重要。青春留给他的,是无尽的伤痛。

所有他爱过、信赖过的人都离他而去。

那些伤害、缺损,是他命途上的劫数,只有靠他自己去承受、去修补。根本没有一丝反悔或者补救的余地。他的自我救赎伴随着深藏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