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受着心中的疼痛。想象那灾荒战乱的年代,那位落难的公主内心的恐惧与悲伤怕也不过如此了。

若翎躺在紫色的帷幔后面,哭了一夜。

短短数月,十万族人被敌军歼灭。这最后的城也快破了。她与他彼此相爱,却在这国破家亡的苦难中,再无前路可走。

总之都是死,何不死得其所。或许她出去,将自己交给敌军,全城百姓便可幸免于难。他也可以活下去。

许多人围着她,不愿让她出城去。

她命守城卫兵打开城门,语气利落决断,不容辩驳。

她毕竟是公主,卫兵不敢抗命,打开城门。

大风袭面,她一步一步走出城去。天空阴冷灰暗,远处是黑压压的敌人,她与他们之间隔着尘土飞扬的旷野,像一个肃杀的刑场。

心中不是没有恐惧,她亲眼见过那些蛮族敌人如何凶残地杀害她的家人,如何轮番凌辱落入他们手中的女子。

她是他们最后的目标。他们得到了她,这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了。她交出自己,孤城中的百姓便可以活下去了。

她想清了这一切,心中甘愿。面对浩大的敌军,面对她自己的地狱,她就这样无悔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这段路比她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他。却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克制着,不允许自己落泪。

是的,她爱他,她放不下他,多希望此生还能与他一起走下去。

可是,他们的缘尽了,再也无可挽回了。

那就让她的死,来结束这无尽的苦楚。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将真实情感带入戏中。

她在城门外广漠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敌人的阵地。

她瘦弱的身影在大地上只是小小的一点,却勇敢、坚定,身姿决毅,目光凛然。敌军已经派出十几骑轻骑围上来准备俘获她。

此时,忽闻身后城门再次隆隆作响,并有马蹄声疾追而来,她回过头去,见城门半开,一人一骑正飞奔过来。那一身玄色铠甲,正是将军。

他发现她孤身出城,即刻策马追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她从敌人魔爪里抢来,一把抱上马背。只差一步,她便落入敌手。

她被他单手横抱着,天旋地转,看不清方向,只听得马蹄飞快,狂风带起沙尘在耳边呼啸。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体。

他们飞奔回城内。城门再次关上,敌军望尘莫及。

他救回她的命。

他为她做了选择,也为他们的感情做了选择。

从此,生死与共。

10

戏中,他舍命保护她,生死相随。但他不敢爱她,只因她是公主。

戏外,他处处维护她,不离不弃。但他仍不敢爱她,只因她尚未成年。

他对她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是的,他认为自己在犯罪,所以试图逃避。

那晚,他带她去海边,劝她留下来把戏拍完。一切都是情不自禁。大雨瓢泼在车里,她忘情地问他,你爱我吗。他听到了,却装作没有听到。乐声抵挡了她的直白。他再次逃避,没有回答,一颗心却深受震撼。

他猛然发现,在面对这个女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情失去了驾驭,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控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自己害怕的人。

这个美丽的女孩,让他心动,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中隐藏的薄弱之处。他认定这是一种堕落,人的动物性所带来的原罪。

然而,他一边为自己定罪,一边无法自控地向着那深渊滑落。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他知道自己需要更有力的意志,才能阻挡事情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趁一切还来得及,就让事情在此时终结。

就让他们彼此忘记,就让他们各自内心永远暗暗地期待着,那无穷的可能性。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沉默下去、忍耐下去,残酷、美丽而含蓄。生活并非只有愉悦,痛苦是本质。每个人从降生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已无可选择、无可辩驳地接受了世界的裁决。世界规定着你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你可以爱和不可以爱的人。

每个人真正的敌人,其实都是自己。杀死内心令人恐惧的秘密欲望,是世上最难的事。

戏已拍完四分之三,很快就可以杀青。

梦非开始有了一个习惯。每晚收工后,睡觉前,约十点左右,她会一个人去宾馆对面的便利店买关东煮。她总是要满满一大杯墨鱼丸,淋上番茄酱,一个人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吃。每次都买得太多,几乎够两人的份。

也就是每晚这个时候,席正修会来这里买烟和矿泉水。

每一次,她都盼望着他买完东西出来能够在她身边停留,甚至坐下来,陪她一会儿,就像回到那个夜晚。她会把杯中的墨鱼丸分给他。但每一次,他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什么都不说,只当她透明。

组里其他人也来买东西,进进出出会咋呼地喊:“非非,吃什么呢?”

“非非,大冷的天,不回屋里吃去?”

“非非,什么好吃的,分点来吃。”

梦非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们扯,脸上嘻嘻哈哈,心里只在想,他这样又何苦?她并非没有理智的人,他又何必做得那么绝?连一个正常的招呼都不打。如果他真想疏远她,真不愿见到她,大可不用每天在这个时间过来买东西,大可买足几天的水和烟,那样就可以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

大约一周后,梦非不再来了。

这天晚上,当席正修走到便利店门外,没有看到那个少女孤单的瘦瘦的身影,他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恍然若失。

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小店门外抽了一支烟,久久凝视那一小块空着的台阶。

11

拍摄进入了收尾阶段。这天恰逢费导五十大寿的生日,他却不愿铺张,连假都不给自己放,照样拍摄到傍晚才收工。还是制片主任有心,让王小毛去买个大蛋糕来,给费导庆祝一下。

正文 第24章 待(君醉时花开(4)

蛋糕拿来,大家高兴地围拢过来,都说好久没吃蛋糕了,这偏远小镇只出产馒头和窝窝头,可把人吃腻了。王小毛得意地说,他可是打了一下午电话才寻到这么一家蛋糕店,是小镇上唯一一家西式蛋糕点。他订了一只十八寸的双层乳酪蛋糕,让大家一饱口福。

蛋糕盒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金色的蛋糕中央有深色奶油书写的一个大大的“受”字。没错,是“受”字。

这一刻,每个人都几乎要爆发出狂笑,但都忍着。只有金副导演呆气,看着那个字,下巴一落,忘了合上,接着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我操。”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戏剧化地捂住嘴。

大家一起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微愠。又去看王小毛,他早已在一旁慌得不知所措,一张脸绿成了菠菜色,顿了顿才急急辩解道:“这、这破地方的人真够没文化的。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在蛋糕上写个‘寿’字,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嘛,谁不知道?这还用特地说明吗?我就少说了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给写成这个‘受’了呢?这是得有多蠢…”

“我倒想问问你是有多蠢!”制片主任冲王小毛吼,“还不快去换一个!”

“是、是,我马上去换。”王小毛低头哈腰,提了蛋糕就要走。

“哎,算了算了,吃吧。”费导说着,释然一笑,揭开盒子,把蛋糕切开。

见费导笑了,大家才松口气,也跟着笑起来。蛋糕吃到嘴里,都夸味道正宗。小镇的蛋糕师傅,没文化归没文化,手艺还是不错的。

金副导演自觉地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笑说:“谁让我没管住自己的嘴,今儿这奇葩蛋糕算我请客了。”

这场闹剧让每个人都开怀一笑。梦非跟着大家一起笑,笑过了,心中的悲苦与伤感却没有减少一分。浮在生活的表面嘻嘻哈哈多么容易。可嘻哈过后,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寂寞与失望?

看看席正修,他也在笑,多么难得的笑容。可谁又能猜到他的心事?他的笑脸后面,又是怎样的纠结,怎样的自绝?

晚上,制片人请主创人员去镇上喝酒吃烤肉,算是为费导庆祝生日的第二场。喝酒、烤肉,梦非一听就不想去,推说身体不适。费导却不答应,半开玩笑地说:“非非也算我半个闺女了,老爹生日怎能缺席?再说剧组都快散了,跟大伙儿聚聚吧,聚一次少一次了。”

小镇上的烧烤铺狭窄拥挤,方木桌、木条凳,光裸的电灯泡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油腻腻的昏黄灯光洒满桌子。

但是生意却很好,每一桌都坐满,非常喧闹。桌与桌间距小,邻桌又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喝酒、碰杯、抽烟、骂脏话,动静就在身旁。

梦非被夹在其中,非常不自在,却又不好说什么。

和她同坐一条凳子的是席正修。见她窘迫,他往里让了让,腾出空间让她坐过来。但梦非视而不见,一动不动。

这些天来,两人已经疏远了。她倔强过,执着过,卑微地等待过,没有任何结果。她觉得羞耻并难过。所以此时,她赌着气,隔空着并不坐过去。她故意对他不理不睬,宁可挨着吵闹且危险的陌生人,也不愿靠近他。

她记得那句诗:痴情将女人拖入深渊。

她不想独自坠入那黑暗深渊,而他只袖手旁观。

她知道自己是在较劲,与他,也与她自己。此刻他们卸了妆,回归现实。他不是将军,她不是公主,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什么都不存在。既如此,又何须暧昧,或者客套的关怀?

食物上桌,大把的烤羊肉串,沾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大杯的啤酒。

七八个人吃得热火朝天,个个举杯豪饮。大家祝费导寿比南山,事业飞黄腾达。费导笑笑,拍拍席正修的肩说“三十而立”,又拍拍金副导演的肩说“四十不惑”,又拍拍自己胸口说“五十知天命”。他笑着调侃,“我这个岁数,知天命啦,不求什么寿比南山、飞黄腾达。倒是你们啊,该立的要立,该不惑的,也好不惑啦。”最后费导轻拍梦非的肩,说:“至于咱小非非,正值豆蔻年华好时光啊。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大家都说费导太幽默了。众人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梦非不喝酒,不吃烤肉,也不说什么话,只一个人闷闷地吃着撒了少量胡椒粉的烤茄子。她是整个店堂里唯一的女性,时而有人朝她打量。的确,这样一个柔弱而沉默的女孩子,坐在一群匪里匪气的大男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被拖上贼船却尚未真正入行的女匪,很诡异,也很刺激。

她垂着眼睛,封闭着自己,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全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就坐在她旁边。

席正修一直沉默地喝酒,似乎喝了很多很多。他是个不会喝醉的人,那么清醒,那么冷酷,仿佛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让人如何交心?

哪怕只为她醉一次呢?她偷偷地看他。

她认为他们还没有真正和解,所以不想与他有目光交流,只在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看他一眼。

他仍是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牛仔裤,却比身披铠甲更显得英武。

他吃得很少,不说话,沉着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永远不会为她醉的,她绝望地想着。

“非非怎么了?脸色这么坏。”费导看出她的异样。

“没什么,挺好。”她胡乱应付着。

“真的不舒服吗?要不我们早些撤?”

“没事…”

他们正说着,邻桌忽然起了动静。

几名男子喝多了,一言不合便拍桌子动武。有人猛地砸碎啤酒瓶朝对面的人掷去,大块碎玻璃飞溅过来。

电光石火间,席正修猛地将梦非拉入怀中,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玻璃碎片四散飞溅,如冰雹砸落。现场惊叫一片。

待一切平息,他松开她。她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的脸被一块碎玻璃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渗血。

现场的人无不唏嘘。店堂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有数人受伤,有人救急,有人报警,有人劝架,有人起哄闹事。

梦非却呆着,怔怔地望着席正修。原来他缄默不言,自斟自饮,心神却一直在她身上。在那危险降临的一瞬间,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先保护她。那短短的几秒钟,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为她遮挡碎玻璃的袭击。若没有他的及时保护,被划伤的人就是她。他为她舍己。

费导等人都在关心席正修的伤情,又有人张罗着处理纠纷,一时热闹,便也无人觉出那一瞬间两人之间异常的张力。

好在伤口并不深,席正修淡淡劝众人不必多事,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为上。

于是一行人离开烧烤铺,开车回宾馆。

回程的车上,梦非坐在席正修身边。她心中仍不平静,转脸看他,却见他倚窗合目,似乎已经睡着。

她望着他安静的侧脸,真希望这一刻他是醉了。但她知道他没有。

他一动不动,脸上的伤口在微微渗血。她想要探手触摸,但忍住了。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将她搂入怀中的那一刻,四围飞散着尖锐的玻璃碎屑,而他宽阔的胸怀是温暖的、坚实的、安全的。

她又想起那天,他们最后一次私下交流,他在树林中对她说的话——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想她终于能够明白他的用心、他的苦楚。

他所说的或许都是对的,他的选择也是理性而明智的。

但他该不该对彼此这么狠?某些不可触犯的条例,真的比两人真实的心意和感受更重要吗?他的心如此洁净,却也如此刚硬。他竟可以这样坚定、自律,宁可承受痛苦,也不愿破坏原则?

她觉得自己或许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内心最深邃的痛苦与诉求,也理解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

这样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子对待爱的方式,或许正和一个青春期少女对待爱的方式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无声、压抑,却非常强烈。

12

她曾说,爱一个人,并且得到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他问她,那么爱一个人,却失去了这个人,是什么?

她愣着,心想,这应该是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了。

他微笑说,那是世上其次幸福的事情。因为,能够遇上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已经很难得;能够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已经很幸福。

夕颜死后第三天,席正修收到一封书信。

淡绿色的信封,静静躺在家门口的信箱内。寄件日期是夕颜跳楼的那一天。她在自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寄出这封信。

夕颜在信中对他说,一切皆因虚妄而起。年少时相恋,一起走过迷惘时光,历经考验,然后终于一起长大,以为从此就是一生一世。却不料世事艰难,前路迷茫。她太害怕失去他,所以贪恋执着,妄图与他时时厮守。她一心想要得到那个保送名额,与他进入同一所大学。她为此不惜付出代价,却不知这代价原来如此巨大。

她说,世人的目光或者肉体的伤害,都不算什么,我已经熬过,也能够一直熬下去。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这辈子再也无法和你在一起。

我不允许这样一个自己再和你在一起。由此,我不想再面对任何一个没有你的明天。

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泪意涌上眼眶。

信纸上有潮湿的痕迹,又有褶皱,想必是她写信时落下的泪水。

他将信纸折拢,闭上眼睛,把纸张放到鼻下,深深吸气。浅蓝色的信纸上有淡淡清香。她的泪水还没有干,她人却已不在这世上。

他已清楚是谁对夕颜犯下罪行,为了一个保送名额,她不知多少次走进校长办公室,向校长苦苦请求。

她本以为这是她能够承受的代价,却不料命运多舛,世情如此险恶。他对着自己无声而凄苦地笑。

他们在十七岁的雨季相识相爱,携手同行,却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僭越,只为彼此心中期待的美好。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做。

夕颜已经不在,他不忍给她更多的伤害。他知道自己应将这件事默认,承担下那个负心汉的罪名,这样对她的伤害是最小的。

诚然他手中已有充分证据,可将校长绳之以法,处以重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是夕颜的秘密,最羞耻最疼痛的秘密。

她只信任他,并且决意在死前向他坦白。

他将信纸展开,从头又细细读了一遍,将她写给他的每一个字深深印刻入脑海。然后,他对着她的字,抽完一根烟,然后按下火机,将信纸点燃。

在风中飘散的黑灰,就是那一场青春恋爱留给他的全部。

悲剧,源自错位的欲望。

他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

13

此时此刻,她望着他的伤口,心中一团苦涩的温柔。

每个人的内心都至少有两股力量的互相撕扯。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取舍,不停地平衡内心的各股力量。

于他而言,选择让那件事的真相成为永远的秘密,并非刻意模糊了善恶的标准,无视身边的罪恶,或是宽恕校长,放下仇恨。那不过是权衡之下,他用尽力气强迫自己所做的选择,选择做一件对所爱之人最好的事情。

夕颜已经不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就别再为她增添更多的罪名,别再拓展世人肮脏的想象。就让这件事在此结束,就让她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是一个爱情的牺牲者,就让他为她背负骂名,让那些不堪的真相被永远埋葬。

他的克己忍耐与自我牺牲最终成全了他对她的爱。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