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却久久难以磨灭。

为了保存已逝爱人仅有的名誉与尊严,他承担一切,不报复,不惩罚,不伸张,用坚强的意志力去控制一颗剧痛的心,让怒火熄灭。

这锻就了他此后一贯的人生态度与处世方式。那种深深的悲观、压抑与隐忍,形成了他人格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从此看淡一切是非起落与悲欢离合,将自己的心修炼得硬如玄冰,静如止水,再不受喜怒哀乐的侵扰。

日复一日的克己修为,使他学会了让所有的情绪随时间冷却,最终消亡。他渐渐习惯了淡漠处世,仿佛一切世态人情都与他无关。

这种长久保持的理性与冷漠,亦帮助他成为了一个好演员。他在虚幻世界中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角色,消耗掉所有的感情。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温和、冷淡、缓慢;对人怜悯,却不亲近;善待众人,却谁都不爱;身有所长,却无心功名;努力工作,却无欲无求;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仿佛什么都不需要。

参透了世情,所以这样独绝冷然。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一切本可以如此继续,直到他遇见她。她的纯真与早慧,春风般的微笑与冷月般的忧愁,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打动了他。

慢慢地,他再次感受到体内那股难以压制的力量,仿佛突然找回了遗失多年的心。一直冷漠而理性的他,已经不习惯这种激情。

有那么一刻,他非常地害怕。她说他自保,他的确是的。

但他并非害怕失去名利场中的身外之物。他害怕失去的,是她。他害怕再次忍受求而不得或者得而复失的痛苦。失去夕颜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从此再不想拥有任何他无法忍受失去的东西。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内心涌动着灼热的激情,但表面上,却这样平静而冷淡。以他的能力,已足够控制自己。他的意志充满了强韧的精神光辉,拥有持久的自制力。如果她转身走开,如果他们就此分离,如果命运之河不再泛起任何波澜,或许他可以一直这样坚韧地克制下去、忍耐下去,直至忘却所有。这是他对彼此的一种保护。

只是这种保护,她为之感动,却未必真的想要。

生命充满了幻觉与荒谬。有时两人彼此对望,发现对方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却未曾发现,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河流。

时间、历史、身边庞大的世间、滚滚向前的时代、千古不变的礼教,一切厚重而不可抵挡的东西,拥有远远超过人类想象的力量。

但这一刻,年少的她充满了勇气,拥有比那一切更具力量的强大信心。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背,然后闭上眼睛,心中默祷,愿以此卑微肉身,泅渡眼前宽阔河流,抵达彼岸,与他共同经历一场生死。

正文 第25章 沧海沧明月有泪(1)

放弃,从来都是最艰难的决定。

1

爱情存在于每个人的基因里。荷尔蒙的冲动隐藏在每一股跃动的血液里。

然而从她不曾料想,自己对一个异性的爱慕,会开始得这样早,在一个被禁止的年龄,面对的是一个不可能的对象。

但她仍然燃烧着自己,不愿熄灭,不愿让这份无法命名的感情成为一场荒芜。

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成长,破除两人之间的压抑与禁忌。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回到房间,梦非走进浴室淋浴。

窗外,夜色深沉。天边,一弯新月如刃。

她对着镜子松开发辫,一头长发披泻如缎,漆黑如染。

她脱去衣裳,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她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对自己的美有了认知。光洁的象牙色的皮肤、美好的曲线与弧度,这正在发育中的年轻的身体,包裹着一颗意志坚定的心。

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颗心有力的跳动。

每一下跳动,都带来生的力量。每一股血液,都充满了爱的激情,初次的爱、强悍的爱、不顾一切的爱,是一个少女成长为女人的那一刻,所能拥有的最充沛的爱的能量。

这一刻,她深深感受到身心中那股单纯而强烈的渴望。

在梦非敲响席正修的房门之后,有数秒真空般的等待。

哪怕到了很久以后,她还一直记得这短暂而激烈的一小段时间,记得这一刻自己心中的激荡与脑海中的空白。

在这短短数秒的等待中,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暗暗颤抖。胸膛深深地起伏,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撕碎她。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只要他一打开门,她也许就会立刻瘫倒在他怀中。刚才,她积蓄起力量做出决定,然后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敲响他的房门。可这短短的路途,几乎已耗尽了她身心内在的全部力量。

然后,门开了。他站在她面前。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镇定,脑海中杂念全无。

她仰头看他,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视线模糊着,瞳仁聚不起焦点。她就那样梦游一般,恍惚地、轻轻地说:“我来看看你脸上的伤怎么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脆弱地响起在潮湿的空气中,没有回声。

话音落下,一股颓然侵袭了她,心头一阵荒凉。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用平和自然的语调来说出这句话,但自己依然看起来可笑,目光溃散、表情紧张、气息慌乱、六神无主,甚至可以说十分狼狈。

他这么聪明老练,一定在看到她的第一秒钟就已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明白她表面上说了什么,而实际上却想说什么,明白她来找他做什么,但他不动声色。他只有一瞬的恍惚和犹疑,一瞬之后,他也拿出最平静泰然的语调和表情说:“没事了,只是一道小口子,医生已处理过。”

猝然一阵静默。他们都装作无事,但都不知该如何继续,或如何收场。

然后她低下头,轻轻地说:“谢谢你。本来,那块玻璃会飞到我脸上。”这是无关痛痒的话,她说完就在心里笑自己口拙。

“幸亏没有伤到你。”他微笑着,说的也是废话。

她看出了他的不自然。他可是从不说废话的人呵。

一时间,两人都彷徨失措。随之而来的又是静默。

这静默像是对他们的考验。若有人坚持不住先溃退了,这一夜就没有下文了。平静的外表下,他们各自都在心中激烈地渴求着、抵御着、挣扎着,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下文还是没有下文。这挣扎是这样痛苦却无力。

静默的张力绵延着。最后,还是年少的她更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略有怯意地说:“我…可以进来吗?”

就这么简单直白的一个问题。

空气静得仿佛凝固。她察觉到他的气场有了轻微的紊乱与不安。

他确实不安,甚至仓皇,什么都说不出,只愣在那里,感觉浑身的血液瞬时涌向心脏,四肢变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扶住门把,恍惚而犹疑。他望着她热切而坚定的神情,一时竟没有想法。

一贯镇定自若,从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绪打搅的他,竟然在这一刻,对自己的心神失去主宰。

数秒之后,不知是内心的哪一股力量占了上风,他无言地点了一下头,拉开门,侧身让她进来。

2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是他的人,这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人与人的关系,在首次见面的最初几秒就已经决定了。

那一刻,她看到了他。那一眼,她爱上了他。在最初的一瞬,她就已知道,自己终将与他完成这件神圣而浪漫的事。

她走进他的房间,默默环顾四周。光线昏暗,只有案头的台灯与床头的落地灯亮着。暖色调的淡淡橙光笼罩着一室暧昧。

厚重的窗帘已经拉上,却尚未关严。窗外一轮清辉,隐隐透入房间。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请她喝杯茶,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问她第二天的戏准备得怎样,有无困难。他知道自己应该镇定下来,正常起来,至少要表现得体。可他就是无法说出那些话,无法表演。此刻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显得极愚蠢、极可笑。他们之间彼此眷恋,两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早已心照不宣。他又何必虚伪地制造另一种场面?尽管她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开始懂得成人感情的一切奥秘与苦涩。

所以他静静伫立着,看着她,焦虑地等待着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微微地疼痛,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让他崩溃。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不想失常,不想变得可笑,只能这样无言地看着她。

“我爱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地打破了沉默。这声音气势虚弱,几乎是乞求。但她望着他的神情却是坚定的、心念亦是执着的。

所有的仓皇、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不见。

她站在他面前,没有娇羞,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郑重。她平静地,装出老练的样子,轻轻脱掉了外套。

她的外套里只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身睡裙。

然后她站在原地,一只一只把脚从鞋子里脱出来。她穿的是一双宝蓝色的小船鞋,两只白皙的脚从里面脱出来的样子,美得不可思议。

她光脚踩到象牙色的地毯上。脚底触在毛茸茸的织物上的瞬间,她感到一阵温柔的刺痛。她全身的皮肤都变得高度敏感。她就站在那里,站在她宝蓝色的船鞋旁边,像个顺水漂来的孩子。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沉着,带着庄重,目光中既有许诺,又有请求。

他望着她,努力维持镇定,目光温柔黯淡,藏着感动与悲伤。

就这样无言对峙片刻,她低下头,慢慢走到床边,轻轻地躺了下去。

他是她生命中的一束光线。

她深陷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中,心里充满对未来的期许,却又说不清那期许到底是什么。身体和心灵都在成长的关键阶段,仿佛将要诞生的婴孩,在一片混沌黑暗中挣扎,渴望冲破周围包裹她的一切,获知新的生命途径,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他是带来光和能量的人,给她信心,为她指出了一条通道。

她只有十七岁,比他小整整十二岁。他对她的爱与引领,伴随着深深的罪恶感。为她照亮路途的同时,他的身心受到煎熬。

他知道这是错的,她不属于他,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他是否还能放任自己,让心中的一团火焰继续燃烧?

她躺在他的床上,稚嫩的身体在轻纱般的衣衫下,显出美好的轮廓。

她看到他走过来,面容沉静,思虑深邃,脚步带着迟疑,透出内心的痛苦焦灼。他眼中的光芒,像暴风雨前的天空,深远得望不见尽头。

她一动不动,紧张得暗自颤抖。

她是新时代出生的孩子,在信息爆炸的年代长大,早已懵懂地明白这件事。然而对于如何去实现这件事,她却无知得像块木头。

他是个大人了,他知道该怎么做。她爱他,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粗暴抑或温柔,疼痛抑或欢愉,她都全然接受。

他在她身旁坐下,却久久不动。

她闭上眼睛,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连衣裙的前襟扣子。第一颗、第二颗,解到第三颗的时候,她的手被他按住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眼中的感动与爱怜。她等待着。

可是,他并没有做她想象中的事情。

他轻轻地扶她坐起,取过她的外套,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

然后他低下头,不去看她,郑重地思考着什么。

她忽然哭起来,呜咽着问:“为什么?”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哽咽中。

他沉默许久,慢慢地说:“你还小,并不懂得自己的心。也许你爱上的,只是戏中的李将军。是你太入戏,给了自己错觉。”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是,在内心深处,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知道我没有弄错,知道我对你的感受。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说着,忽然投入他怀中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

他们曾无数次紧紧相拥,在戏中。却只有这一刻,没有任何旁人的目光在注视。唯有这一刻,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真实。

他眼中浮现出泪光,哽咽着轻轻摇头,推开她,“我不能做这样的事。现在穿好衣服,回房间去,别再想这些。”

“没关系,我自己愿意这样。我不怕。”她对着他仰起脸。

他看着她孩子气的面容,看着她故作老练的目光,以及那目光中的真诚和信任,几乎落泪,但他克制着。

他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不想。”

她怔怔地看着他,满眼失望,仿佛被他的话刺伤。

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几年后,你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她说:“不会的。”

他克制着伤感,“你还小,人生还这么长。等你长大,你会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更多的人。你会遇见许多值得爱的人。到时你会发现,自己曾经的选择,未必正确,至少,未必是适合你的。”

她哽咽着,带着顽固的稚气重复道:“不会的。”

他发出一声叹息,眸光低敛,深藏着无奈,“长大需要一个过程。我们总要等到很久以后,回过头去,才会发现并承认自己曾经的错误。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现在不能够看清,但相信我…”

“知道,你是为我好。”她打断他,垂下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静默着,发出无声的叹息。

她低着头说:“无论如何,我心意已决。你别赶我走。”

他不做声,沉思着。他被她的真诚感动,并震惊。他不敢相信,这个女孩竟如此执着。静默许久,他轻轻摘下颈上的项链。

他看着那枚金色的十字架说:“人活一生,并不是毫无禁忌。总会有一些无法得到的人、无法完成的事。”

他把项链放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他眼中是克制的伤感。

她怔住。这是他的贴身饰物,拍戏时他都从不摘下。

“我不能要。”她推开他的手。

“这是我十岁生日时外婆所赠。”他轻轻说着,把项链系到她脖子上,郑重之意,令她情怯,“你应该已经懂得你对于我的意义。”

她泪水盈眶,说不出话。

他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这个戏拍完,我们就会分开。你要回到学校,继续读书,参加高考。而我,唯有漂泊四方。你知道的,我们没有一个共同的未来。”

他又说:“我们要习惯离合无常。”这一句,饱含着悲伤,似乎是他说给自己听,劝服自己放下。

她抬起头来,望见他眸中似有浩瀚幽深的大海。

她说:“你别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了,懂得很多事情。你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懂的。”

她抱住他,“所以,别这样对我。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我。”

她哭泣着,把脸埋在他胸前。

他低着头,控制着分寸,轻轻抚摸她的脊背。他克制着眼中的泪意,喃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许久,她停止抽泣,抬头看着他,眸中泪光闪动。

两人静默无言。

她含着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触摸她所爱恋的一切。

少女稚嫩的手,带着犹豫、惶恐、渴慕与天真,慢慢滑过他的皮肤,情欲的萌芽,无声无息,脆弱而疼痛,让人窒息。

他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慢慢落下。

3

沙漠中的玫瑰

未被采撷

已经凋零

月光中的爱情

未被撕碎

已经完整

有人说,最好的爱情是得不到的爱情。让时间停止在最美好的一刻,让一切凝固起来,成为化石,成为记忆的宝藏。

而所有完成时态的爱,最终不过流于世俗,平淡无奇。

是否真的如此?是要那一生牵挂的得不到,还是要当下一刻的达成与完满?她来不及去想,也没有选择。一生还那么长,她还年轻。

梦中,她看到那个十七岁的女孩,站在楼顶的边缘。

记不得她的名字,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望见她远远的一个背影。楼顶的风很大,女孩似乎没有分量,像个被弄脏的破旧的布娃娃。

然后梦非看到十七岁的他,年少的他,已有了十二年后的轮廓。他从她身边跑过,向他的女孩跑去。他在大声喊着什么,梦非听不清。梦非的感觉是错乱的,不知自己在这个场景中是怎样一个角色。他绝望地伸出手去,却与女孩失之交臂。女孩回眸微笑,纵身跃下,只在台阶上流下一滴冰凉的泪。

梦非看到他怔怔呆住,褐色眼眸中掠过一片阴影,跟随他一生的阴影。

梦境转眼变幻。梦非发现自己成了那个女孩,站在一座悬崖的边缘。脚下的碎石哗啦啦地落入深渊。非儿。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那熟悉的声音。

天空是灰暗的。大片云朵翻涌着像是万马奔腾。

狂风把他的声音都吹散了。她惊慌失措地回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