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天台留存着他们的一个故事,一个未完的故事。只是这一刻,她忽然不敢趋近,因为她不确定,自己靠近他是为了寻找什么?

在他已经为她牺牲一切、放下一切之后,在他向全世界宣布爱她之后,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他。天台的边缘像一条地平线,他就坐在地平线上。地平线外的天空黑得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墨。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将她从天台边缘猛地拉回。实际上,他不仅是把她从生死线上拉回。那是一个象征性的补偿动作,是他为十二年前的自己所做的。那也是一个实质性的拯救动作,他要保护她,要她留下来。她是他的希望与救赎,是他的新生。

一度,他是个对现实世界缺乏七情六欲的人。是她的出现,重新勾起了他的七情六欲。而与此同时,除她以外的一切,变得比以往更不重要。

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也看到了她,但并没有邀请她走近。他对着她的愁容淡淡地笑着,好像在说,你在忧愁什么呢?名、利、前途,皆轻如鸿毛。他又像在说,别为我担心,也别为我惋惜。那些东西我早已厌倦。

若说还有什么事让他放不下,就只有她,还有他们之间的这段距离。

距离是一个空间概念,有时也是一个时间概念,更多的时候,它看不见摸不着,只可意会。所以它具有顽固的力量,无法击溃,不可战胜。

渐渐地,他的眉宇间也有了一丝忧愁,他的微笑中也有了一丝苦涩。

他看透了许多事,也放下了许多事,可他仍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对待她,这个让他爱到心痛却不敢逾越半步的十七岁女孩。

他已公开承认自己爱她,承认自己内心的真相——爱一个未成年的女孩。但事情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了。对于未来,他不敢表达期待,甚至不敢期待。

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无法漠视世俗规则,即使是最细枝末节的道德尺度。他知道那条界线在哪里。

他对着她微笑,眼中一派云淡风轻,无望和疼爱全藏在后面。他把痛苦压抑到最深处,只因爱她,自知无法跨越两人之间的这段距离。

他内心的深重情意,都在这无言的微笑与相望之中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隔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脸上的泪悄无声息地流淌。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晰地、透彻地、完整地看懂过他。

时间似乎停止。

他们就这样,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重重的现世规则,黯然无语。

她已明白,他爱她,从起初,未曾停止。一直以来,是怎样的隐忍,怎样的克制,让他压抑着内心的暗流?

她僵立着不敢动,不敢低头,不敢眨眼,因担心眼中的泪水滚落。

如今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天,戏就落幕了。

她忽然想起那天,那一幕,公主决然出城投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全城平安,将军策马追来,将她夺回。她记得他抱起她的那一瞬,那股气势与力量,那份决心与担当。他骑着马,单臂横抱着她,穿越整片旷野。风卷云移,沙尘横扫。她在他的臂弯中,再也无所畏惧。

她知道,那是他最真情的一次演出。那一刻,他不仅是将军,更是他自己。她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渴望,知道如果有可能,可以抛开枷锁,抛开一切顾虑,他也会用这样狂野的方式将她带走。

她这样想着,泪水流淌下来。今夜他要带她私奔,她会去;今夜他要领她殉情,她也会去;今夜他要她嫁给她,她没有二话。

她被自己无可抑制的激情所震撼,但她知道,此刻不是在演戏,此刻的他是理智而清醒的。他不会妄为,不会试图征服,只会坚定地克制,维持着分寸。他不会对她有任何要求,也不会给她任何承诺。

她的一腔激情唯有独自燃烧,独自熄灭。

一切的一切,只是她非理性的幻想。

他可以不在乎功名利禄,可以坦诚地说出爱。她也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不在乎前途。但他们毕竟活在这世俗世界,知道有一个地方叫作良心的炼狱。任何妄图破坏规则和秩序的人,只有这样的下场。

他们都是追求自由的人,渴望飞扬跳脱的生命,渴望无拘无束的自在。但在感情上,到了最终,仍然只是压抑和隐忍。多么矛盾。

人不是自然的人,人是社会的人。可以或者不可以爱谁,在什么时间,以怎样的方式,一切都由明文规定,必须服从。多么无奈。

爱的本质是无限的、永恒的、自由的。可他们所能得到的,却只是有限的、短暂的、不自由的。多么悲哀。

她知道,他们就要说再见了。

他刚刚向全世界宣布他爱她。但他们很快就要说再见了。

这一夜,这一刻,他们内心深处都渴望那最后的相守、最后的温暖,一个拥抱,甚至一个亲吻。但他们知道他们不可以。

他们不在古代,不在戏中。他们真真实实地活在当下这样一个世界。他们甚至连一句情话都无法对彼此诉说。

她就这样,隔着距离,隔着厚厚的泪水,望着他。

她知道他们无法靠近,不应该靠近。他们一句话都不能说。

时间到了。她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她又深深地、重重地望了他一眼。她看到他也那样深深地、重重地望着她。

这一眼,饱含着那么多希望与绝望,像是永别。

就这样吧。她放下了心中端着的那股力量,慢慢低下头,切断那目光的交会,然后转过身,一步步朝楼梯口走去。

非儿。忽然间,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他在叫她吗?她在原地站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挪动、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是她的幻听。

她就那样呆立了两秒钟。两秒钟之后,她慢慢转过身去。透过眼中的泪水,她看到他在朝她走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她走来。

她怔怔的,欲言又止。接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也迈开脚步,朝他走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他走去。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只能朝他走去,朝未知的命运走去,没有选择。

这一段路并不长,他们却走得惊心动魄,像在走一条不归路。

终于,在天台的中央,他们相遇了。他们面对面,靠得如此之近。又是一瞬的停顿,他们站在原地,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一瞬之后,他们放下了一切顾虑,同时伸出手去,紧紧地拥抱住彼此。

他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泪水终于决堤。

这一个拥抱,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相聚。

或许,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真正的告别。

7

男人与女人之间真正的吸引力,只在那一瞬的激情,在目光与目光初次相遇、胶着、领会的一刹那。

而通俗意义上的爱情,只是事后用来确立关系、强化所属、构建生活的一种工具;或者说,一种理性而实用的概念。

作为一种概念,爱情被歪曲得太多,误读得太多,也利用得太多。

哪怕是到了很久的后来,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她能够讲清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在无边无涯的时间荒漠中,他们在某一瞬间迎面相逢。

他们望见了彼此。他拉紧了缰绳,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那声嘶鸣在两人的记忆中,像一声号角,激发了彼此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

真正的爱情,是为激情,不过昙花一现;而爱本身,却是恒久忍耐。

不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她始终不愿对他,或者对自己,做任何道德上的评价。她对于爱的理解,趋向为一种单纯的意志。

爱是付出,是赠予,是分享,是不计得失,是唯一的真理。

对她来说,爱他,更是一种自我的觉醒,以及灵魂的救赎。

她对他,对这份感情,心正意诚,从不后悔。

电影中,李将军与若翎公主的爱情终究是要落幕了。

对苏梦非和席正修的关系来说,亦是同样。

这一段关系中,他们都受到煎熬。受到千夫所指,前路必定艰难。

她尚未得到感情的完整,却已要品尝别离之苦。

她知道有一个结局在等着他们。她知道时间到了。

这是梦非最后一次扮演若翎公主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穿上这身衣服了。这身素白裙衫若仙若幻,藏着她豆蔻年华的美丽梦境。

公主和将军被敌军追到悬崖边。现场的气氛有了一种悲壮的宿命感。

生离,或者死别,命运就在眼前。

她对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想象自己可以变成一只鸟儿,可以自由地飞翔,自由地来去。但终究是不能。我们终究还是无路可走。”她流着泪,“就让我们在这荒崖边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如此,死亦无憾了。”

他身上有伤,紧紧抱着她,忍着疼痛从牙缝中咬出几个字,“你不会死,你要好好活下去。”他取出身边的绳索,做好机关,将绳索一头绑在她身上,要把她沿着崖壁慢慢放下去。

仓皇间,她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有不舍一闪而过。

他要做什么?要独自留下,让她一人逃生?她恐惧地看着他。

他对她说:“听着,你找到落脚处,立即割断绳索。”

她失声哭起来,“我不走。”

他掩藏心中的恐惧与不舍,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为她掩护,若追兵赶到,可为她争取时间。

“不!我不走。”她挣扎着想要解开腰间的绳索。

他阻止她,“听着,我们只是分开一小会儿,我很快会赶上你。”他说着明显的谎言,无需识破的谎言。

她哭泣着,呜咽着,“不,你跟我一起走。”

“看着我,你看着我。”他捧住她的脸,对她微笑,用自信并坚定的神情告诉她说,“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很快来找你,好不好?”

他藏起内心的绝望,装出乐观而无畏的样子来鼓励她。

她看着他,目光是虚惶的,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她哭着,执拗地、徒劳地坚持,“我们一起走。”

“不行,没有时间了。你快走,现在就走。”他严厉起来,扯开她的手,让她别再这样抓着他。两人的手纠缠在一起,拉扯着,胶着着。

这一刻就是永别,他们都知道。她哭得浑身颤抖。

他目光沉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忽然忍到极致,无法再忍,索性放任自己,无所顾忌地揽住她的头,将她按在胸前,吻住她的额角。

他紧紧地拥抱她,用力地亲吻她。这样的用力,这样的剧烈,是一种释放,也是一种压制。他将内心的不舍和恐惧生生压制下去。

是生也好,是死也罢,这一刻是他们的。这永恒的一刻。

她埋首在他怀中,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自喉咙底发出阵阵呜咽。

他们最后的相聚,就在这黄昏的悬崖边。

8

相爱,却被迫分离,这是最古老的痛苦。

无数典故诠释着这种痛苦。可它却是不可言说的事物,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感受到它带来的疼痛与战栗。

在这一刻,公主和将军承受着。

苏梦非和席正修也承受着。

终于拍到最后一个镜头,也是最危险的一个镜头——公主跳下悬崖。

这一幕荡气回肠,甚至有一定危险。拍摄时,梦非要将整个身体悬在悬崖外。这组镜头本可通过特技完成,但当时导演与美术看景后,一致认为此处实拍绝佳,只需做好安全措施。拍摄方案就这样决定。所有人严阵以待。

梦非却一直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前世,她曾来过这个地方。彼时,他又在哪里?

然而就在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来到剧组后曾做过的那些梦。梦中她一次次来到一座悬崖边。她记得那许多次的坠落,记得他也在那些梦中。

恐惧刹那间袭击了她,她觉得自己走进了自己的噩梦。

她还来不及思考更多,各部门已完成准备工作,导演喊了开始。

远处,马蹄震天,敌军追至。

她踩上崖边的碎石,恐惧地望着脚下。

他就在她身旁,出于某种直觉,忽然感觉到危险。电光石火间,他看到了问题所在,她腰间的安全扣——那竟是一个活结。

怎么竟会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他来不及去想。只依稀记起,先前准备时,导演为什么事动了怒,武行与摄影组也起了争执。天阴下来,光线转眼不够了,摄影组催得紧,武行慌里慌张,各部门人员都带着情绪。或许就是这样,梦非身上的安全扣由一个死结变成了一个活结。不知是哪一位疏忽大意,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而她自己一直恍恍惚惚,竟未察觉。

匆忙间,他想要抓住她。已经来不及了。她脚下的碎石哗啦啦地掉落下去。她没有踩实,身体已经滑出悬崖。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心痛得如同碎裂一般。

她洁白的裙衫风一样从他手边滑走。她坠落下去。

下冲的力量使得她腰上的绳索突然抽紧,然后一下子滑过那个机关,完全松脱。她沿崖壁下落了数米,身体碰撞在一截突出的树杈上。危急中,她本能地抓紧那截树枝,暂时不再继续下落。

全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往下观望,只见梦非悬在半空,靠手臂的力量攀住那段脆弱的树枝。而她悬空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漆黑的眼眸里透出无尽的恐惧。

人们纷纷探身喊话,鼓励她,安抚她,让她别慌。

她吓得一声都发不出,只努力攀着树枝,向上望着,似乎在茫然地寻找什么。是寻找救助?寻找安慰?抑或,寻找那最后的告别?

终于,她找到了那一双眼睛。他望着她,眼中的恐惧比她更甚。

剧组工作人员紧急救援。他们大喊让梦非坚持,马上会有人下去救她。一名武行的小伙子已飞速绑上安全带准备探身营救。

但时间来不及了。那截树枝太过细小,完全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了,或许连几秒钟都没有,树枝已经开始断裂。

救援人员还在努力往下攀爬,一点一点接近梦非。其他人围在悬崖边看着,有人哭,有人叫,更多人凝神屏气,几乎无法直视这惊险场面。

时间不够了,树枝在断裂,啪啪作响。救援人员来不及够到梦非。

此时,录音助理急中生智,将长长的话筒竿伸下去让梦非抓住,试图将她拉扯上来。但仍是来不及了,梦非的手刚刚触碰到话筒竿时,那截树枝突然完全断裂。只听咔嚓一声,整段树枝脱离了崖壁。

女孩向着崖底坠落下去。她的裙衫在风中舞成了一朵洁白的花。

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发出惊呼和惨叫。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竟有人跳了下去!

是谁?为什么?

众人陷入骚乱与恐慌。接着,他们猛然反应过来了。

现场忽然一片死寂。人们丧魂落魄地往悬崖下望去,又抬头互相看看,脸上都没了人色。

跟着梦非跳下悬崖的,是席正修。

9

梦非脑海中一片空白。

疾速下落的失重感让她对周遭世界失去了判断。

她甚至来不及恐惧,来不及去想生死和离别。在这极度慌乱的一刻,她脑海中仅存的一丝意识,带领她看到的,是临别前他的脸。

正文 第31章 恋恋归程何处(4)

就在她下落前的一刹那,抬眼望向他。她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光芒,是无尽的爱恋与恐惧。树枝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她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于是仰起脸对他微微一笑。她向他告别,将他这一刻的深情与眷恋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成为永恒的记忆。

下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的身影朝她跃下。她感到自己陷在谜一样的梦境中。他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随她跃下?不,这一定是幻觉。

她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他追赶着她下落的速度。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是模糊的。同她一样,他也来不及去想生死与恐惧,能想到的,只是她下落前的那一刻,她对他微笑的脸。那微笑诉说着所有的往事,诉说着爱与告别,诉说着两人从前世到今生无尽的缘。

某一刻,他忽然弄不清她的身份,就如同弄不清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