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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播放幻灯片的实习法医红着脸说:“他们在尸检的时候问我,我就说是颅脑损伤死亡,没有说其他的。可能,他们认为是我说得含糊不清吧。”

“嗯,这可能是原因。”我说,“但是,事情发生的经过肯定比较复杂,不然家属不会纠结于法医鉴定,对吧?刚才事发经过,大宝把赵法医的话给打断了。被黑板擦砸中了,然后呢?”

“哦,对,我说怎么感觉有话没说完呢。”赵法医拍着自己的额头,说,“毕竟是在夏令营中,有很多目击者,所以调查情况非常详细。当时死者被砸中以后,直接趴在了课桌上,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眼睛被砸中了。不一会儿,死者开始在课桌上摇晃起来,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这时候,老师有些害怕了,叫来了两人抬着担架,将死者运到楼下。准备用给夏令营提供食宿材料的皮卡车将她运到县医院。”

“没打120?”我问。

“打了,但是120询问地点后,说需要三十分钟时间才能到。这个夏令营和县医院正好是在县城的对角线,比较远。”赵法医说,“所以,夏令营的负责人决定自己直接将学生运到医院,可以省去一半的时间。可是,在两名学生抬着担架下楼的时候,担架脱落了,死者当时摔在了楼梯上,后脑勺着地。两名学生把死者重新拉到担架上,抬上了皮卡的斗里,负责人亲自开车,但开出没多远,车辆又发生了车祸,和对面的一辆轿车迎面相撞。虽然车内人员没有受伤,但是皮卡车斗内陪同的同学称,当时死者的头部因为惯性撞击了车厢板。不久,120赶到,死者就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和大宝听得面面相觑,大宝说:“这,这孩子,也太倒霉了吧。”

“是啊。”赵法医说,“现在问题就来了,家属最关心的问题是,死者被砸中头部、摔跌头部、撞击头部,头部一共受力三次,看起来损伤都不轻。问,哪一次作用力致死?”

“这,这老师怎么能体罚学生呢?还有,这么瘦弱一女孩,两人抬担架都抬不动?这么没用?”大宝还在心疼死者。

“是两个更瘦弱的女孩抬的。”赵法医说,“这个夏令营,是什么女德班,学生、老师都是女性。”

“女德?”大宝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女德是什么鬼?”

“所以说,如果是老师砸死的,学校要承担全部责任,老师还要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是抬担架摔死的,学校责任相对较小;如果是交通事故致死的,还有保险理赔。”我说,“对家属来说,第一、第三种都可以,就怕是第二种。”

“不管家属满意不满意,我们力求客观公正就好。”赵法医说,“可是,完全搞清楚致死作用力,这似乎有点难。”

“多次损伤中,寻找致命伤,确实很难。而且,需要看案件的具体情况。并不是所有案件都是可以分析明确的。”我说,“但,有的案件中,损伤情况特殊,也不是完全没有分析明确的可能,比如这一起。”

“其他部位损伤都很轻,不足以致死。”赵法医说,“从颅内情况看,死者右侧顶部纵贯的骨折线下,有大量出血,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处骨折,就是致命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头皮有三处损伤,提示三次受力。”赵法医说,“结合调查,左额部的损伤是砸的。枕部损伤,对应额部有脑挫伤,这是对冲伤(1),所以这一处是摔跌的。顶部位置不容易摔跌到,所以顶部头皮损伤是仰卧位时和车厢板撞的。”

“嗯,没问题,头皮损伤情况,和调查的情况是非常吻合的。”我说。

“可是,打开头皮,颅骨这一处骨折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个我们还是挺困惑的。”赵法医说,“骨折线最宽处,就是受力处。死者头部的骨折线最宽处,大约是在骨折线的正中间。而这个地方,和顶部的皮下出血之间距离五、六厘米呢。骨折线最近的头皮损伤就是顶部的撞击伤,但又不完全对应。所以我们倒是想倾向于头顶部撞击致死,但又不敢定。”

“既然不对应,就不能说这一处骨折线是外力直接作用导致的骨折线。”我说。

“那这个骨折线从哪里来的?”赵法医问。

“整体变形啊!”大宝说,“颅骨的整体变形导致的骨折。颅骨是一个球体,在两侧受力的时候,球体发生整体变形,受力的方向轴距变短,而受力垂直方向的轴距变长。变长的轴距会让颅骨遭受拉应力(2),当拉应力超出了颅骨承受的范围,就会被‘拉’骨折。整体变形的骨折,通常骨折发生部位都不是受力的直接部位,骨折线最宽的地方也只是颅骨最容易被‘拉’骨折的地方,而不是受力点。”

“这个我知道,听过相应的课。”赵法医挠挠头,说,“不过说老实话,还是没搞得很明白。而且,整体变形导致的骨折,不都是在颅底吗?”

“也不是。”大宝继续解说,“容易在颅底发生整体变形骨折的原因是颅底的骨质薄,承受不了太大的拉应力。但是在不同的个体中,不同的受力方式以及受力时死者处于的姿态不同,都会导致骨折发生的部位不同。颞骨同样也很薄,也容易被拉应力导致骨折。”

“不同的受力方式。”赵法医沉吟着。

“是啊。”大宝说,“颅骨整体变形的受力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一侧颅骨减速运动受力,双侧颅骨受力,颅骨持续受力,颅骨内弯外曲式局部受力……”

我挥挥手打断了大宝的背书,说:“这个就不要细说了。总之,当颅骨受力导致整体变形骨折,骨折线的方向是和受力的方向一致的。”

说完,我用激光笔点着照片说道:“第一处损伤,左额部砸伤,只伤到皮下,虽然有可能导致头痛头晕,但是不可能致命,即便是做伤情鉴定,也不过就是轻微伤级别。这一处损伤,咱们果断排除。第二处损伤,摔伤。从损伤来看,着力点是后枕部偏左,导致了脑挫伤,但也不至于致命。同时,因为对冲作用,导致右额部脑挫伤。右额部头皮是没有损伤的,证明这是一处对冲伤。摔跌的作用力,恰恰就是从后枕部偏左到右额部的方向,这和颅盖骨上的骨折线方向是一致的。再看第三处损伤,虽然也造成了脑挫伤,但也不足以致死。受力点和骨折线有一段距离,而且受力的方向是从顶部至下颌方向,这和骨折线走向是方向不一致的。说明撞击伤不具备直接形成骨折线或整体变形形成骨折线的条件。有印证、有排除,我们可以果断判断,死者是在从担架上摔跌到地面上形成了致命伤。”

“家属肯定不满意我们的结果。”赵法医担忧地说道,“舆论还得热。”

“作为法医,实事求是是唯一宗旨。”我说,“无论舆论怎么热,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客观结论。”

赵法医点头道:“好,我们今天就出具鉴定书!”

刚说完,赵法医的电话响了起来。他静静地听完电话,站起身收拾东西,说:“秦科长,刚才得到消息,辖区派出所在准备再次调解的时候,发现这个夏令营负责人汤莲花失踪了。”

“跑了?”我说。

赵法医点点头,说:“现在局长要求我们去夏令营驻地进行搜查,寻找汤莲花的个体特征和生物检材,下一步还得找到她。”

2

龙东县东南面的一座六层高的旧式写字楼外,挂着“莲花国学培训基地(本座三楼)”的招牌。这就是由汤莲花担任法人并占股百分之百的“莲花艺术培训有限公司”的住址所在了。为了保护现场,三楼楼梯口在二十多天前拉上的警戒带还没有去除。

“所谓的国学,不过就是传播那些古时的‘女德教育’。”赵法医说。

“我倒是挺好奇‘女德’都教育一些啥。”大宝笑着说道。

“汤莲花的住处,也找了吗?”我问。

“她就住在这儿。”赵法医朝三楼走廊深处指了一指,“夏令营嘛,这里是有宿舍的。”

“那这警戒带?”我问。

“哦,这就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嘛,并没有定为命案。”赵法医说,“所以,虽然拉了警戒带,但是这里已经恢复进出了。”

我点了点头,让大宝对三楼的教室进行搜索,而我和赵法医则径直去了汤莲花的住处。

整个三楼看起来非常平静,并没有老板卷款私逃的那种仓促感。而汤莲花的住处则更加平静,日常用品一件没少,甚至连行李箱都安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

我戴好手套,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一张身份证最先映入了眼帘。

“嘿,汤莲花的身份证在这里。”我把身份证拿了出来,装进物证袋,朝在卫生间里提取生物检材的赵法医说,“49岁,住址是龙东县栗园镇,是这个人没错吧?”

“是啊。”赵法医说。

“可是,既然是出逃,为什么连身份证都不带?”我说,“这合理吗?”

“可是,侦查部门说,她确实是失联了。”赵法医提着物证袋走出了卫生间,说,“我也正奇怪着呢,这些天,家属和汤莲花一直在谈赔偿,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她跑什么?”

“会不会和网络舆情有一定的关系?”我问。

“不,汤莲花是三天前失踪的。”赵法医说,“我刚才专门问了,是她失联,死者家属联系不上,才会在网上炒作的。”

我盯着手中的身份证,皱起了眉头。

大宝拿着一叠白纸跑到了我身边,说:“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大宝拿着的,是夏令营自己印刷的“教材”,用普通A4纸打印出来,然后装订起来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是说一些“三从四德”什么的理论,还举了一些“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不遵守女德,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

“不孝敬父母,得癌症?不听从丈夫,出车祸?”大宝说,“你还说我迷信,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好不好?”

“这是在搞复辟啊。”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把封建礼教的糟粕给拿出来祸害人?这种行为是要坚决打击的!”

“可是,不归我们公安管。”赵法医耸了耸肩膀。

“居然还有家长把孩子送来这里?脑子坏了?”我说。

“在我们龙东县的农村,封建糟粕确实还是遗毒啊。”赵法医说,“这个汤莲花,不过是迎合了新时代叛逆期少年的父母的想法而已。”

“迷信啊、女德啊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大宝一脸神秘地翻动着手中的“教材”,说,“你看,这是什么。”

这一页纸上,印着一段话和一张图片,是不守妇道的女子被浸猪笼的描述和手绘画。画面上一个小小的竹笼里,塞着一个身体蜷缩的女子,正在痛苦地挣扎。笼子的一半已经浸入了水中,似乎正在缓缓沉下。

我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大宝。大宝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所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上官金凤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大宝说:“16号,六天前了。”

“会不会有关联?”我说。

“你们这是?”赵法医一脸茫然。

我笑了笑,说:“汤莲花的个体特征、视频影像什么的资料,也给我提供一份吧。这边做好家属工作就好了,就不需要我们了,我们需要马上赶回省厅。”

见我和大宝匆匆地进门,我的手里还拿着一块硬盘,程子砚条件反射性地脸一沉。

“别怕别怕。”我笑着说,“刚才我们发现一个宣扬‘女德’的培训机构的老板失联了,他们的教材里,有和现场情况非常相似的‘浸猪笼’的表述。所以,我觉得需要找到这个老板,说不定和我们的案件有一些关联。”

“女德?”陈诗羽扭头说道,“真是恶臭,搞不懂怎么还会有人相信这个?”

“有需求才有市场,我倒觉得,送孩子来上女德班的人,并不一定是为了学习女德来的。”韩亮笑哈哈地说道。

“什么意思?”陈诗羽讶异地看向他。

“我刚才翻了翻他们的学生档案,夏令营里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女孩子。”韩亮继续说道,“这个年龄,差不多就是青春叛逆期的时候。我倒觉得,把孩子送到‘女德班’,和把孩子送到‘戒网瘾’的学校的行为没有太大的差别。孩子长大了,不好管束了,自己又不懂得教育,就去寻求外界的帮助罢了。家长可能并不关注这些‘女德班’究竟教了些什么,就像他们同样可能不知道有些‘戒网瘾’班用的是‘电击疗法’,甚至是穷尽虐待的方式,让孩子吃尽苦头一样。他们只关心上完这些班,孩子回来是不是能变得‘乖巧’‘顺从’‘听话’,让他们不用再操心孩子走歪路。”

“简单粗暴。”陈诗羽鄙夷地总结道,“但我觉得还是不一样,‘女德班’这个名字,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只提倡所谓的女德,却没有相应的男德,归根到底还是希望女性彻底服从男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这些家长即便希望女孩不走歪路,也不能用这种扭曲观念的方式,来预防她们走歪路吧?”

“确实,这些‘女德班’就是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去给女性洗脑,去束缚女性,要坚决打击。”林涛看着陈诗羽说,“你看我反思的怎么样?”

“嗯,如果是要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确实要打击这些打着传统文化的幌子骗钱、害人的培训。”我说,“我们国家的孩子们,最缺乏的是死亡教育和性教育。这两个教育的缺乏,恰恰也和传统文化中的避讳和保守有关系:忌讳死亡,而不进行死亡教育,最后孩子也不懂得尊重生命;避讳谈论性话题,而对性教育敷衍了解,最后孩子们对性的无知和误解,反而会酿成恶果。这两个教育,才是迫在眉睫需要开展的。”

“我现在,究竟是看哪些视频?”程子砚见我们跑题了,于是问道。

“之前的,全部停下吧。”我说,“现在全力寻找这个汤莲花的下落。你现在不是正好有最高的视频调阅权限吗?据说汤莲花是三天前失联的,这个硬盘里有她失联之前的影像资料。拜托了!”

“这个,难度不大。”程子砚眉头舒展,像是放松了许多。

“那么,这个案子,你就不用去了,专心找汤莲花吧。”我说,“其他人,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要去程城市,那里发生一个非正常死亡事件,性质不清楚,需要我们去解决。我刚刚在车上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要求我们马上出发。”

“会不会又是颅脑损伤?”大宝跳了起来。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说吧!都是一船拉来的。”大宝说。

“迷信,也是腐朽的。”我说。

“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岔开话题,开心地说道。

事发地是在程城市海棠小区的一间分割出租屋内。所谓的分割出租屋,就是房东将自己的多卧室的房屋用建材板隔离出多个区域,分别出租给不同的人。这种分割出租屋,是为了满足那些单身居住、经济条件较差、长期租住的租客的需求。

这种分割房在各地都会存在,是物业公司比较厌烦的形式。房东拥有内部改造房屋和租赁的权利,物业不好多说,但毕竟这种分割房容易出现很多问题,也存在诸如超负荷使用电器等比较严重的安全隐患。

因为物业对分割房的限制,也会出现很多房东和物业以及租客和物业之间的矛盾。有的时候,房东将房子租给二房东,一旦出现事故,房东和二房东也会出现很多纠纷。因为分割房的租赁,很少有房东会登记租客的身份信息,所以在分割房内部出现刑事案件的情况也比较多。

所以,这种介于小旅馆和出租屋之间的性质的房屋,出事情不好查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一名租住在分割房里的人,叫金剑,男,25岁,是程城市周边农村的居民,毕业于程城市技工学校,之后就在程城市开挖掘机。因为在市里没有住处,他就在这一处分割房里长期包租了一小间卧室,作为自己平时的居所。金剑为人内向,虽然在这个分割房内已经居住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从来不和其他分割房租客交流。他因为长期租住,所以房东租给他的是被分割的一个自带卫生间的主卧室的区域,连使用卫生间也不会影响其他租客,和他们几乎完全没有交集。即便是在过道里相遇,也是不说一言一语的。只要一回到住处,金剑就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

而今天中午,金剑的房门却是虚掩的。

因为今天是周六,休息日,所以几名租客一大早起来就在其中一名租客的房间里打扑克。在打扑克的过程中,他们听见一夜未归的金剑在早晨七点半左右回到了出租屋,并且在他们分割房的房门上重重敲了几下,说了一句:“小点声,我睡觉。”说完,金剑就回到了斜对面自己的房间,并且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根据几名租客的说法,后来大家都很自觉地没有发出大的声音。他们一直打扑克打到中午时分,准备点外卖吃午餐的时候,一名租客到过道尽头的公用卫生间上厕所,发现金剑的房门是虚掩的。这和金剑平时的行事方式是完全不同的,这名租客感到了异常,就推门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把租客着实吓了一跳。

金剑坐在地上,靠在床边,双手双脚都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显然已经死去了。

报警后,警察立即封锁了现场,并且将参与打扑克赌博的四名租客控制了起来。经过调查,金剑昨天晚上是在小区附近的网吧里打游戏打了通宵,在早晨七点半左右下线离开的。这和租客反映的情况一致。对金剑外围的调查,除了这个小伙子外形还不错,算是有一点“色”以外,真的就是一个无“财”无“仇”的人。他平时的工资除了维持生活所需、打游戏以外,剩余的不多,都在支付宝里,并没有动账的迹象。而社会矛盾关系更是简单,基本除了工地、住处两点一线以外,就是有时会去网吧包夜打游戏了。没有朋友,没有仇人,甚至连熟人都不多。既然这样,这一起案件,似乎看起来没有什么作案动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有人来杀这么一个似乎和社会隔离的年轻男人的。就连那些入室盗窃的小偷,也不会选择这种分割房来下手。

现场勘查也没有什么疑点。现场大门是铁质防盗门,周围的窗户都有防盗护栏,如果有外人进入现场,必须采取“钥匙进入”或“强行破门”的方式。不过现场一切都很和平,没有任何侵入的迹象。

就连中心现场——死者所在的卧室,也是完全的和平迹象,没有任何搏斗的迹象。几名打扑克的租客,也没有听见搏斗的声音。

法医初步现场尸表检验,也和调查、现场勘查的结论吻合。死者全身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哪怕是一些轻微的皮下出血和擦伤都没有。既然没有损伤,那么这个案子是一起命案的概率就非常小了。

不仅如此,法医对中心现场搜索,还找到了有力的依据——金剑在两天前去程城市第二人民医院就诊过,主要是反映自己的脑袋里有一些问题。医生要求他进行相关的检查,但可能是因为费用或者其他原因,他并没有进行相关检查。

而且,从侦查部门的调查结果来看,工地的负责人反映金剑最近几天看起来精神萎靡,似乎是病了。

综合上述所有的线索,看起来这就是一起法医们很常见的非正常死亡事件。金剑应该是因为潜在性的脑血管疾病,在通宵熬夜后极度疲劳的诱发下突然发作,导致猝死。

本来案件就可以这样结案了,甚至已经通知了金剑的家属,家属没有异议。可是,在搬运尸体的时候,死者的右侧外耳道,突然流出了不少血性的液体。

武侠小说中常说,七窍流血是中毒,当然,这只是误传。实际上,除了少数鼠药可以导致死者口鼻腔出血以外,大多数外耳道出血给法医的第一印象就是颅底骨折。

如果是猝死,颅底怎么会骨折呢?

如果不是外力作用于颅骨或者脊柱,颅底是不会轻易骨折的,而且颅底周围有丰富的神经,以及关系生命的神经中枢,所以颅底骨折一般都是非常严重、非常危险的损伤。

当然,警察也有猜测,分析金剑是不是因为熬夜头晕,摔跌后导致颅骨骨折。可是,金剑的头皮上确实没有任何损伤,也明显不是摔跌导致的。

案件出现了疑点,依照《刑事诉讼法》,公安机关有权对尸体进行解剖。

可是,在将《尸体解剖通知书》送达金剑父母处时,却遭到了其父母和兄弟的坚决反对。一来是因为当地农村的民俗很抵触尸体解剖,二来是之前负责调查的侦查员已经向他们介绍了现场情况,认为只是普通猝死。

这样一来,当地的法医就承受了比较大的压力。在对现场静态勘查的时候,所有的勘查结果和调查结果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一挪动尸体,就出现了异样的情况。现在公安机关需要查明死因,家属不同意解剖。领导们并没有认识到这是法医检验中的不可抗因素,是法医对每一起案件、每一名死者负责任的态度,反而倒是认为弄成现在这种两难境地,是因为法医水平有限,才会意见左右摇摆。甚至有一些比较偏激的刑警认为,事情明明解决了,现在法医却又找出个事情来。如果解剖结果还是猝死,或者是摔死等意外死亡,强行解剖的行为势必会造成死者家属的强烈不满,甚至信访事项发生。

当地法医对所受的一些委屈倒并不是很在意,但是对这一起案件可能存在的巨大难度,还是有一些畏惧的。尊重客观事实,得出准确、客观的结果,无论家属怎么有意见,领导怎么有意见,至少图一个自己的安心。可是,万一本案难度过大,得出一个模棱两可、不荤不素的结论,就不太好交代了。因此,当地法医向省厅发出了求援信。

“没有头皮损伤就能颅骨骨折?”大宝看完了案件前期工作情况的汇报材料,说,“这究竟是江湖绝技隔山打牛,还是自己练功练到了走火入魔?”

确实,我们顶多见过颅骨骨折线和头皮损伤位置不吻合的,类似那个女德班死亡女生的情况出现。头皮上没有任何损伤,因为头颅突然的扭转导致脑血管破裂、颅内出血的也见过。但是头皮上没有任何损伤,却出现颅骨骨折的,那可真是闻所未闻。

3

不久,韩亮开着车已经下了高速,径直朝程城市海棠小区开去。按照当地法医的要求,我们抵达程城市之后,直接先去看看现场再说。

在海棠小区门口,我带的第一期法医岗位培训班学生小杨已经早早地守在那里,见我们的车来,便一头钻进了车内。

“张平老师已经叫派出所的人开门了,在小区里等着。”小杨法医说道。

“尸体运走了?”我问道。

小杨法医点了点头,指着小区中央的一幢居民楼说:“就是那一幢了。可惜,这个小区除了大门口,就没有监控了。”

不一会儿,我们的车来到了居民楼下。楼下站着几名戴着单警装备的警察,小区楼道并没有被警戒带封锁,毕竟不能因为查案而影响其他居民的出行。有个居民从楼道口走出,蹙着眉头,一脸的厌恶。

“居民楼是多层,没电梯。”小杨法医一边带着我爬楼梯,一边说,“现场在三楼,是一个一百八十多平米的大平层。”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三楼的楼梯口,张平法医一边拿着鞋套、手套、口罩和帽子递给我们,一边笑眯眯地说:“这里面住的人都在派出所呢,地面也就是水泥地面,没有什么勘查条件,所以就没用勘查踏板了。”

省厅现在对基层勘查现场时候的常规动作要求得比较严,所以张法医首先先进行了解释。

“臭臭的。”大宝说。

“啊?”张法医不知道大宝说啥。

我倒是知道这个人形警犬喜欢用气味来形容一个现场,虽然我并没有和他一样的感受,但终究还是觉得,男人的宿舍,有臭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只是站在门口的玄关,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那么大的大平层。房屋被房东改造,用建材板将房屋中央建立了一个过道,两旁都是被隔离出的房间。

“这是个四室两厅的结构,加上厨房,被隔离出七个居住空间。”张法医说,“有两个居住空间里面自带卫生间,剩下的五个区域公用一个卫生间。这间房子一共有五名租客,都是长期包租,金剑是其中之一。还剩下两个居住空间是给临时租住的租客使用的,不过最近一个月都没有住人了。”

我点了点头,穿好勘查装备走进了现场。

现场的装修很简单,地面是毛坯房屋的粗糙水泥地面,墙面和隔板用乳胶漆简单粉刷,屋顶虽有中央空调,但也没有吊顶。我用手指蹭了一下墙面,劣质的乳胶漆就黏附在我的手指上。

现场所有的房间都被打开了,看起来警方对每个房间都进行了简单的搜查。我逐个房间看了看,确定这幢三层楼房的所有窗户都是被防盗窗保护起来的。就连南边的公用阳台,也是封闭的结构。

我又试了试大门和每个房间的房门,虽然都是一些劣质的材料制造的门,但还算扎实,想要破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每个房门的门锁都是需要钥匙来开启的,门锁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如果不是事发时房内还有四名租客,这根本就是一个封闭的现场。

事发的分割房靠北,应该是整套房屋内最好的一间分割房了。除了房间内自带一个卫生间以外,还带一个封闭的小阳台。也就是说,在这里居住,虽然没有南边阳光充沛,但是晾晒衣物可以不去公用阳台,而使用私人阳台,这样至少不会拿错内裤什么的。

房间也不算小,有十七八个平方米,整体给人的感觉,倒不像是一个单身宅男的卧室。房间里虽然还是有不少杂物,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地面上也不像其他几个房间的地面,被垃圾和烟头填满。虽然只是水泥地面,但也扫得比较干净。桌面也明显是被擦过的,就连桌面上的电脑键盘上,也没有黏附太多的灰尘。

“嗯,有臭味。对了,这人有电脑,为什么还要去网吧里包夜啊?”大宝问道。

“你看看这个显示器就知道,这恐怕是被淘汰了好几代的电脑了。”韩亮说,“这种电脑,估计也就玩玩单机游戏,要是想玩现在流行的网络游戏,根本就是带不动的。”

电脑显示屏的后侧,放着很多空的饮料瓶,显然,是金剑平时喝的,瓶子留下来,可以卖一些零钱。

我推了推桌子,晃动得挺厉害,空饮料瓶也随着桌子的晃动,摇摇欲坠。

“现场确实是没有打斗的痕迹。”我说,“这要是有搏斗,碰一下桌子,这些饮料瓶就会倒一地。”

“那不会是凶手杀完人以后再将饮料瓶放好吗?”大宝抬杠道。

“会有那么有耐心的凶手吗?”我笑着说。

中心现场的卧室里,除了一个写字台,就只剩下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简易的铁架衣柜了。我伸手探了探木板床,因为是夏天,木板上直接铺着一张竹制的凉席。一张毛巾被蜷缩在一角,枕头上也没有什么异常。

“尸体上半身在床上,双腿耷拉在床下,看起来姿势还是比较自然的。”张法医说道,“死者穿着短袖T恤和内裤,外裤脱在枕头旁边,也是自然状态。”

我见死者的外裤此时还堆放在枕头边,于是拿起来看看。口袋里还有四百多块钱的纸币,以及一张身份证。裤子的下面,则放着一本程城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门诊病历。

我拿起病历,翻看着。病历的前面几页,大概都是在几个月前去医院看感冒的记录。第三页,是两天前写的。

“患者自诉颅内鸣一月余,偶发搏动性头痛、眩晕。检查:神清,精神可,自主走入病室,对答可。双侧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灵敏。双侧外耳道无异物,鼓膜完整无充血。颈软,生理反射存在,病理反射未引出。余(—)。诊断:脑血管疾病待排。处理:头颅MRI,随诊。”

“医生写病历,不都是字很难认吗?每次写伤情鉴定,我最怕的就是‘翻译’医生的草书了。”大宝说,“可是这个医生写得很是工整啊。”

“除了医生的签名很潦草,看不出叫什么名字以外,其他字确实很工整。”我说,“不过,医生之所以写字潦草,是因为每天接待的门诊病人比较多,而且写的大部分字都是套路化的东西。并不排除有医生写字就是很工整。”

“那倒是。”大宝点点头。

“从病历来看,他确实是像有脑血管病变的症状。”我说,“医生也是这样怀疑的,所以说是‘脑血管疾病待排除’。可是,不知道他拍了磁共振没有。”

“现场是没有找到磁共振的片子。”张法医说,“二院就诊的人不多,所以如果拍了片子,可以稍等片刻立即拿到,这过两天都没拿回家,估计是没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侦查部门已经去医院调阅病案资料了。”

“早知道,这本病历应该让他们带去,问一问接诊医生两天前接诊的情况。”我说。

“这个没事,一会儿我们去解剖尸体,可以取脑做病理检验。不过,我一会儿也会安排人去问。”张法医说。

“我去吧。”陈诗羽接过了病历。

我点了点头,走进现场房间内的卫生间。卫生间里也收拾得比较整齐,蹲便器刷得很亮。虽然卫生间很小,但在蹲便器上方安装了一个淋浴头,是可以在里面洗澡的。洗澡连接的热水器在公用卫生间,也不存在气体中毒的可能性。洗脸池上放着一个塑料盆,盆里还有一小汪积水。

见卫生间里一切正常,我又走进了北阳台。同样,阳台也很小,正中间放着一个可以挪动的晾衣架。晾衣架上晾晒着一件T恤和一条平角裤头。我伸手摸了摸,T恤很干燥,但是裤头却似乎还有一点潮湿的感觉。我皱了皱眉头,思考着。

“现场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从现场的状况来看,确实不是一起命案的现场。”张法医说道,“但关键还是在尸体解剖上,要不,我们抓紧时间?天都快黑了。”

冷冷清清的解剖室外,站着两个人,是金剑工地上的负责人。虽然程城市警方依法告知了金剑家属要进行尸体解剖工作,但是其家属却持反对意见。也就是说,最终我们的解剖工作,还是强行解剖。根据法律规定,公安机关有权对尸体进行解剖,并告知死者家属到场,如果死者家属不同意的,只需要在笔录上写明。不过,尸体解剖是需要见证人的,所以警方叫来了工地负责人。

从表情上看,工地负责人是一脸不愿意,他们站在解剖室门口不愿意进去,嘟嘟囔囔地说:“我们都说了,这几天他都是病怏怏的,肯定是病死嘛。”

张法医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担忧。我伸手拍了拍张法医的肩膀,鼓励他应该对自己的判断有自信。

因为是夏天,死者的衣着非常简单,又没有什么异常,所以衣着检验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褪下死者穿着的平角内裤的时候,由于光线的反射,我注意到死者大腿内侧一直到腘窝(3)的皮肤上,似乎沾着几条黄色的印记。若不是有光线反射,这和皮肤颜色相近的浅色印记还真是不容易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