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打伞送他到车边。

无须嘱咐,电动大门缓缓打开供他出行。

雨刮不慌不忙地摇摆,开发区的道路上更多的是货柜车、拖车,它们载满负重奔在路上,提不起速,却也不肯让路。

程清和被堵得无可奈何,打开电台,歌声是把呐喊,

“我还踮着脚思念,

我还任记忆盘旋,

我还闭着眼流泪,

我还装作无所谓,

我好想你好想你,

却欺骗自己,

我好想你好想你,

就当作秘密……”

略尖细的嗓音撕心裂肺,程清和向来不能理解类似有话不说的思路,顿时不耐烦,随手换个台,是首清淡的吟唱,

“一切欢乐和不如意瞬间逝去

现在只是孤单的我和遥远的你

也许你我时常出现在彼此梦里

可醒来后又要重新调整距离

……”

又是情啊爱啊,除了这些还能不能有点新意思。

车道依然拥挤,程清和抬手关掉电台。他不小心碰落手机,而在它掉下的时候又不知道被触到哪里,清晰的拨号音从车载蓝牙中传出来。

没等他挂断,那头已经被接起来,“晚上好。”

是她,略带调侃的笑语。

他听到自己的心别的一跳,见鬼,怎么是她。偶然的背后是必然,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想过给她打电话,她的号码被调了出来,却因绿灯放行而未打出去。

“晚上好。”他干巴巴地说。

“刚下班?我的总裁大人,你也太勤奋了,请恕我等小喽啰双膝一软。”

“你又不替我工作。”

“以后说不定有合作的机会,你不是说过让我等你。”她语声轻快,背景不知道在放什么音乐,闹哄哄,然而喜气洋洋。

他问,她把手机放到音箱前给他听,

“Hey是的亲爱的来我这里

在这里我们两人一起度过美好的夜晚

Oh Honey Oh Baby Oh Honey Oh Baby

你为何如此美丽来我这里相信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那性感的眼神再次凝视着我

眼神相遇的瞬间我无法呼吸

你真是上天赐予的真正的Honey

……”

他无语了,还能不能来点正常的,人生啊理想之类的。

她哈哈大笑,“你和赵从周还真像!能不能不要这么……嗯,乖?”

他脱口而出,“行啊,我来了,你敢不敢?”

安静片刻,她爆发更大的笑声,“我没问题,你来吧。”大概是听到他恨的咬牙声,她笑个不停,“我是不怕的,关键在你。”

前方有事故,程清和放慢车速,缓缓刹停,冷静地再次确认,“我说的是真的,你呢,肯定?”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他那头轰的一声,随即电话挂断。

“喂?喂!”

☆、第二十一章

开发区交通要道发生多起连环车祸。

雨夜,两车追尾造成车道堵塞。一辆超载货车见前方事故紧急刹车,所运输的钢材因捆绑不牢随惯性飞出,砸中对面车道等待通行的车辆,一辆轿车,一辆小面包。其后在十分钟内,又发生一起五车追尾事故。

程清和隐约知道车外的世界:警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他们商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车里:消防到哪了,车被工字钢压得变形,打不开车门,无法解救困在车里的伤者。

雨越下越大。

手机响了几次,他被卡在座位里不能动,始终相差那么两三公分就是够不到。

大概是徐陶?突然中断电话,她担心了?

血从额头淌下来,糊住眼睛,程清和努力动了动,相随而来的是疼痛,痛到两眼抹黑心发虚。不幸中的大幸,车子的后半截被砸得更厉害,幸好后座没人。

过度压榨价格的恶果,降低运输成本就是超载,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分价钱一分货……程清和思绪散漫,最后又回到手机,它没声音已经有段时间,大概-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既然不接电话,也就不打了。他叹了口气,但这举动不知牵到哪根骨头,竟也爆出一阵痛楚。

去你的!

恨其不争,程清和对不听话的身体很火大。他咬牙再一次伸手去探手机,完全无视它的抗议。他如愿碰到了手机,但也就是那么轻轻的一触碰,它滑过指尖,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

还不信了!

程清和闭了闭眼睛,放任黑暗占领全身,然后鼓劲准备再来。

有人拍打车窗。

徐陶很狼狈,喘着粗气,湿淋淋的发丝粘在脖颈里。为了看清此刻的他,她的脸贴在玻璃上,变形得有些可笑。程清和忍不住笑了,尽管只是嘴角弯了弯,但徐陶知道他在笑。她撇撇嘴,看在他受了大罪的份上,不跟他一般见识。

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消防队员背着工具跑了一公里,程清和总算被解救了。他躺在担架上,觉得今晚像场梦,但是场清晰的梦。梦里有警察的抱怨,雨夜,出了特大车祸,整晚别想休息;还有医护人员简洁有力的探查,他们喊他的名字,问他紧急联系人,他努力抬起手,指向旁边跟着跑的徐陶。

雨仍在下,所有人烦躁不安,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徐陶真心实意觉得程清和有句话没说错,她是有那么点喜欢他。不然,她就是个大傻瓜,在这种天气跑出来找他,她本来应该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吃点喝点,哪怕随便上上网,也好过现在。

徐陶怒气冲冲,一脚踩进水坑,啪地溅起半身泥水。躺着的那个交待完她,倒是心安理得昏了过去,对接下来的烂摊子不管不顾。

到救护车跟前,医务人员奋力把伤者放上车,然后一句话打发掉徐陶:坐不下。

家属得自行前往医院,缴纳费用,随时候命,看护伤者。

救护车打着灯渐渐远去,剩下徐陶拖泥带水站在原地发愣:跟,还是不跟?虽说好人做到底,但她怎么去?出来得匆忙,光拿了车匙和零钱包,够付个打的费。再说,这是国道,不是城市的马路,扬手……招得到货车。

徐陶认命地往长龙尾巴走,打算跟后面的车子好好商量,出点钱请别人跑黑车送她去医院。她倒是开车来的,可眼见堵车,靠边停在非机动车道,离此刻的位置一东一西差着两公里。叉子车虽然贵,但没长翅膀不会飞,就算会飞,也越不过两公里。

尾巴是辆小载货卡车,司机看着生嫩,一问才二十岁,刚拿驾驶证正在兴头上,跑出来开着玩。徐陶问他送她去医院得多少钱,小伙子一个紧张,“不要钱!”过了会小声说,“开得不好你别骂。”

谢谢你,小雷锋。

车子歪歪斜斜调了个头,S形扭扭捏捏地往城里去。徐陶佯装淡定,暗暗思索一个重要的问题:按理论C1证可以开蓝色车牌的小货车,可实际她从未摸过货车方向盘,那么,是由她冒险开车呢,还是冒险坐着看这位小弟开车呢?

在得出结论之前,她还得打电话跟程平和说起一声,毕竟后者才是程清和真正的亲人。

手机关机。

想也是,都什么时候了,深更半夜,谁也没义务24小时手机开机。

那么,打给程忠国?徐陶按下三个键又一一删除,半夜吵醒一位中老年,还要告知一个坏消息。她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程清和,也就马马虎虎吧。当下徐陶毫不犹豫,拨电话给赵从周,跟程家有关的人她只认得他,不打给他还能打给谁。

于是赵从周犹豫再三,觉得也不方便吓唬程家伯伯,还是自己先去医院看情况行事。大风大雨里他赶到医院,停好车去急诊室,刚巧和小货车打个照面。

停停停!!!徐陶嚷。

那辆小货车堪堪停在垃圾桶前,徐陶抹了把冷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司机道了别。她三步两步跨上台阶,刚要进门,听到身后哐当一声,小货车终于碰翻了垃圾桶,险颤颤的往外开。

徐陶服。她去扶垃圾桶,有人比她快一步,抢在前面扶起垃圾桶。

徐陶心里一松,好歹有人挡在前头。

他俩寻过去,今晚车祸伤者多,一时间也不知道程清和被放在哪里。刚要问护士,门口又进来一群血淋淋的,是吃夜宵时打架助兴。赵从周扶住徐陶肩头,轻轻用力,避开了那伙醉鬼。

徐陶刚要道谢,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听着像是程清和。他俩对视一眼,赶紧循声而去。

急诊医生听到家属来了,不慌不忙指派护工推程清和走绿色通道做CT,让赵从周跟在旁边帮忙,又把单子塞给徐陶办入院手续,“小伙子飞来横祸,不过后面那辆小面包的车主更惨,送来的路上就不行了。”

生命有时就是那么脆弱。

徐陶用赵从周的信用卡给程清和办入院,然而周周穷得连三千块的信用额度都没有。面对收银台后质问的眼神,她灵机一动,“他爸是程忠国,长原的董事长程忠国。”

手续倒是办好了,可消息也传开了。

“真的?”

“真的。我妈在长原后勤部,刚才我把他的照片发过去,说真的是他,长原的小老板。”护士环顾左右,猛地压低声音,“等在CT室外的那个叫赵从周,长原财务总监的儿子。帮他办手续的女的不知道什么人,她脚可能踏两条船,我看见赵从周亲了她。”

如果赵从周听到,肯定大喊冤枉,他只是想安慰看上去情绪低落的徐陶,所以送上一个安慰性质的轻吻。

“徐陶,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凑近她耳朵。

“嗯?”她稍稍转向他。

他在她腮边飞快地一吻,飞快地退回原地,“别担心。”

他可不是趁人之危,也不是混水摸鱼,就是很想安慰她。她,看上去既狼狈又沮丧,还……挺像落汤鸡的。

借着现代科技,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急诊室门口传来刹车声。

“长原的董事长来了。那个车祸受伤的真的是他儿子。”

“刚才陪在这里的是谁?”

“长原财务总监的儿子,还有一个估计是朋友。”

见,还是不见?

站在自动售货机前背对大厅的徐陶,犹豫了。

有一种对决,叫堂堂正正。阵前各自交换姓名来历,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一枪,输赢成败自有公论。

罐装咖啡缓缓地被推到最前面,“哐”的一声掉进出货口。

在徐陶弯下腰去拿速溶咖啡的时候,程忠国大步流星走过去了。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徐陶心不在焉抓起咖啡,在医院门口招了辆出租车,回去拿她的车。

雨还在下,星星点点,雨刮器很久才动一下,吱嘎做声。听她说完要去的地方,司机立马说得涨价,那里很少有客,回程多半得空车。徐陶喝了冷咖啡,胃暗暗牵痛,她有气没力地表示可以,但路上不准再搭别人,想都别想拼车。

司机嘿嘿干笑,呱啦呱啦说车祸,“那些超载的货车都是凌晨两点左右上路,今天下大雨,路边检查的岗收掉了,他们提早出动,结果闯大祸,撞伤我们这边一个上市公司大老板的儿子。”

徐陶打断他,“不是有辆面包车的驾驶员,当场死亡,比起来-撞伤还算小的吧。”

“美女你不懂,人和人不一样。有钱人不在乎钱,说不定为出口气就请这位仁兄坐穿牢底。那种破破烂烂的小面包都是穷人开的,赔个几十万,再多点百来万,一条命也就摆平了。说起来还是货车的车主最倒霉,怎么用这种马大哈司机,打工的能有什么钱,还不是车主赔。12米工字钢啊,飞出去一砸两辆车。”司机咂咂嘴,“到底要好车,老款奥迪还是可以的,和小面包天上地下。”

徐陶按着不听话的胃,无可奈何听他口沫横飞灌输“开车千万不能跟的三种车”。什么运钢卷的大平板,拐弯时没减速,钢卷飞出好比保龄球,沿途碰翻、压扁若干车辆;公交争道,挤得小车翻个四脚朝天;外地牌照越野车不识路,边开边找路,一不留神和水泥槽罐车合作,把小轿车夹在当中做成奥利奥。

……

徐陶也算“老”司机,头一回听到如此生猛、又极其丰富的真实故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手机响起,她才想到自己光顾听讲,忘记跟赵从周打招呼。

“我知道你不想见他,可你也不能一溜了之,害得我连女厕所都想办法找过了。”赵从周对她这种行为致以痛心的谴责。静了片刻,然后徐陶听到他在那头压低声音,“长原那帮元老都来了,他们什么时候变的,居然关心程清和了?”

“相处久了就有感情。”徐陶随口说。

不过赵从周的震撼不小,一下子还不能接受,“我原以为他们是看在董事长份上,瞧着又不像。要说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好像冤枉了他们,每个都挺真心,还说即使他休病假,他们也会保证他那个工资结构改动方案按原计划执行。”

“董事长呢?”

“他-”赵从周又静了片刻才说话,“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他眼睛红了,差点以为他要哭。”徐陶不得不提醒他,“程清和的妈去世时,他应该哭过吧?”

“不记得了,我那时年纪小,烦他,觉得他老对我家的事指手划脚。”毕竟背后说人坏话,赵从周颇为心虚,“他控制欲很强,你看程清和、程平和就知道,他家小辈不好当。”

“程清和醒了没?”

“醒了。”要不要告诉她?赵从周只有一秒的迟疑,立马合盘托出,“他一直在找你,没跟我说,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找你,连我看着都不忍心。我是不是……晚了?”他说得诚恳,徐陶拿出良心说话,“都是朋友,他也是,我不会考虑其他。”

“为什么?”

车里很安静,不知何时司机关掉的收音机,徐陶怀疑他正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努力挖掘更多八卦。也许到下一个乘客,他就能够聊点更适合午夜的话题。

但她得把话说完,“我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赵从周到底是赵从周,释然得很快,当然也有可能他本来就仅仅有一点好感而已,“那样是不错。做朋友也挺好。”

徐陶还想说点什么,但前方的一幕让她打住,“先挂了,回头再聊。”

“快,追上去。”

天,警察叔叔,您们太敬业了,徐陶理亏得想哭,谁让她把车随便停在非机动车道。

违停,拖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酒的地雷,么么哒!

☆、第二十二章

徐陶交罚款、付拖车费,并且吃了顿教训才拿回自己的车。

虽说法律不外乎人情,可她随便乱停车,制造了潜在危险,给交警们增加了麻烦,确实该罚。

大半夜仍在忙碌的交警本来借数落发作郁气,但听到这么深刻的自我检讨,倒也不好意思继续损她,改作慰问,“淋成这样,赶紧回去洗澡休息,嫌姜茶麻烦就喝点热可乐驱寒。”

徐陶对上自家浴室的镜子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小腿沾着泥点子,披头散发的说不出的狼狈。她吃了一颗泰诺,冲了个热腾腾的澡,一头栽到床上,才后怕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

这晚漫长得不像话。雨打在窗上刷刷有声,浴室的淋浴龙头缓缓滴水,花树在风中摇摆。徐陶做的梦很单调,已经到收官,她似乎要赢,但又恋恋不舍怕棋局结束。梦里她一直低着头,没看清对手的面目,想必在对手眼里自己也是如此。

有遗憾,但能赢不错,做人不可以太贪心。

程清和意外受伤,长原内部有不少员工在背后笑骂是报应,可原先定下的方案仍然按原计划执行了。这一点出乎员工们的意料,按理董事长回公司坐镇,听了那么多诉苦,多少也会缓缓吧?怎么石沉大海,毫无动静。他们没想到,同样颇为意外的是程忠国,元老们表面和睦,私下却有心结,比如财务的赵刚就瞧不大上生产的杨卫华,而以杨卫华为首的几个又觉得赵刚过于板正。就在一个多月前,他们还分别写了报告给他,投诉因为对方的缘故造成的损失,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他们竟和气团团共同推进工资结构改动。

程忠国能理解赵刚对方案支持的动力,他反映过多次,公司的工资以及相应福利已经远远超过社会水平。外地新建项目数次迎来结算工程款的高峰,公司不得不增加贷款金额,随之而来是数字庞大的银行利息,然而众人只关心工资不能晚发,分红怎么还不下来。在长原当了多年财务,赵刚就像管家媳妇,有时常思无时苦,恨不得能省几个是几个。这阵子程清和新项目的毛利率招得赵刚一阵阵激动,自然站在那傻小子那边。

倒是杨卫华的表现颇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