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斯年像是还在路上,那边有车流的声音,在若隐若现的鸣笛声中,他说:“那个帖子我看了。”

苏格揉着米奇耳朵的另一只手一顿,半晌:“哦。”

“需要我做什么?”孟斯年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与他平时的说话声不太一样,显得比平时温柔低沉了些。

很简单的一个问句,六个字,却让苏格怔了半晌。她仰头看着天花板,随口说了句:“还好,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苏格说得轻松。

“这不是小事,这是暴力。”孟斯年虽然总是穿得正式,但人在大多数时候却是随意的。算起来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这句话的用词和语气让苏格感受到了来自孟总的严肃认真。

有些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永远不会感同身受,那个帖子出来以后,有人跟帖推波助澜,有人回复义愤填膺,对所谓的弱者的同情心让他们高举道德的大旗批判乐队自私并咒骂苏格虚荣。

孟斯年说得对,这对苏格来说,已经算是校园暴力了。

即使她不去看帖子,走在路上也会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在食堂吃饭会听到隔壁饭桌的人故意大声地讨论,甚至在乐团训练时别人对江染过度的关心和询问都是对她无声的批判。她在等有责任也非常有必要为此事发声的蓝色Blue乐队的处理,等来的却只有两句“对不起”,他们认为这就够了。

他们哥们儿讲义气,觉得牺牲一下无所谓或许还能感动一下自己,却没有人询问过她,考虑过她。

这么多天,除了一腔热血只想与人掐架的穗穗,还有孟斯年。苏格想,竟然还有孟斯年关心自己的情绪,询问自己需要什么帮助,还有孟斯年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

其实,苏格原本不想让他知道的,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丢脸。

“等过段时间大家忘了就好了。”这话是同班几个同学对她的安慰,虽然苏格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安慰。

她是骄傲的,她不想把自己的窘迫拿出来谈。所以,说完这句话,她又立刻扬了语调:“没关系啦,孟叔叔!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我要去练琴了,您路上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后,苏格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想抽烟却发现没带出来,看了一眼通话记录上的“孟叔叔”三个字,突然觉得这三个字变得温暖了些。

他们本没什么交情的,不是吗?

苏格抱着米奇玩偶回寝室后,对穗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你一个朋友吗?”

“好听点说是因为你酷呗,难听点说就是性格奇葩。”

“是我不喜欢无效社交和尬聊。”

“哦,你长得美你随意。”

“但现在我想和孟斯年成为朋友。”

穗穗翻了个白眼:“我何止想和他成为朋友啊,你真是暴殄天物。”

周二下午校交响乐团没有训练,苏格查了一下课表,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钢琴基础教程》向着钢琴教室走去。

许寒城的课不止他们班级的人在听,旁听的也很多,苏格到的时候,阶梯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她找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坐下,尽量不引人注目。

上课铃声响起时,老师拿着教材走进教室。突然有人惊呼,随即是所有人惊呼,甚至夹杂了尖叫声和口哨声。苏格抬头看向讲台,待看清那个人后,心想,孟叔叔最近出场频率很高啊。

孟斯年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像是学生,又像是气质出众的俊俏学长。他把教材放到讲台上,扫了一眼教室里的众人,食指轻轻地往双唇中间一放,示意大家小声。

这个动作,他曾在曲桑时对苏格做过,苏格至今还记得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后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

不过显然孟斯年失策了,他这个样子哪里能让人安静,只会引起更大的欢呼声。

约莫两三分钟后,教室里才归于平静。

孟斯年凑近课桌上的话筒:“大家好,我是孟斯年,今天帮你们许老师代课。”

教室里又不平静了。

孟斯年研究了一下电脑,过了半晌,抬头问:“有没有课代表?帮我把课件弄出来。”

第一排有人跑上去,下面的同学和他开玩笑:“不看课件,孟老师您弹几首曲子吧。”

这话得到了全教室的人的附和。

“不巧,现在卖身不卖艺了。”

孟斯年的话让教室里的气氛火热到了极点,他在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中扫了一眼整个教室,然后就看到了最远处靠窗边穿着红色外套的苏格。那么多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能一眼看到她。也许是因为她的安静与这里格格不入,又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对红色比较敏感。

“就咱们交的这点学费,你们也别要求太多,听孟斯年的音乐会门票多少钱知道吗?”帮孟斯年弄好课件的同学回座位前在讲台上顺道说了句。

孟斯年的话非常少,虽然不至于多高冷,但与温柔好脾气的许寒城比起来,还是多了一丝不可靠近的感觉。他放了钢琴曲:“今天讲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之《六月船歌》歌唱性旋律的把握和弹奏,先听一下。”

听曲子的时候,孟斯年站到了钢琴一侧,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苏格正认真地听着音乐,察觉到裤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没有去看,而是继续认真地欣赏,随即手机又“嗡嗡”震动了两次。

苏格掏出手机,锁屏上弹出信息——

孟斯年:来偷听许寒城的课被我抓到了。

孟斯年:你就没别的颜色的衣服吗?

孟斯年:没有凳子高还坐到最后。

苏格抬头瞪他一眼。他斜靠在钢琴旁,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来。他正低着头按手机,侧脸被阳光镀了一层光,光亮让他与身后的黑色钢琴融为一体,像是画艺精湛的素描,又像文艺风格的明信片。

底下很多同学拿着手机拍照,他似乎并没发现,或者说是他不去在意。

苏格低头,打了三个字。

格格万福:想拉黑。

孟斯年:试试。

格格万福:算了,拉黑一次就找碴到现在。

孟斯年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收起手机,扭头瞄了她一眼,结果看到一片手机摄像头对着自己。而且,教室里的人似乎更多了,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的其他同学都从外面赶来,不过一首曲子的时间,过道和窗外就挤满了人。

孟斯年挑了挑眉,又按了几下手机。

苏格的手机上立刻跳出两个字:过气?

苏格心想:傲娇!

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他总共没说几句话,把课件打开,不是找人读课件上曲子的创作背景就是拿着点名册喊人谈音乐特色,最后还随便拉了个人上去弹曲子。那女孩一曲弹完,紧张地看着孟斯年:“孟…大神,能点评一下吗?”

孟斯年低吟一下,摇了摇头:“槽点太多,我可能得说一节课。”

底下众人哄堂大笑,他见女孩脸红了,勾了勾嘴角:“不过还好,你们许老师在你这个年龄还没你弹得好。”

笑声更大,女孩的脸更红了,偷偷看他一眼,嘴角压不住笑地跑了回去。

“谁还想上来弹?”他站在钢琴后,随手点了几个音符,抬头看向最后排。有人察觉到他的目光,跟着回头看过去,窃窃私语声四起,多是猜测他在看谁的。

突然听到有人说:“那不是苏格吗?”

苏格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瞪大眼睛眨巴眨巴,一脸无辜的样子。

“苏格,你要试试吗?”孟斯年的说话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也只是一瞬间,所有人又都回头看她。

苏格镇定地、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只会拉小提琴。”

“那你来上钢琴课?”

苏格继续镇定地、慢慢地、面无表情地说;“陶冶情操。”

“哦,听说…”孟斯年双手插在裤袋中从钢琴后走出来,站定在讲台旁,微微弯腰,凑近话筒,吐字清晰且慢条斯理地问道,“上次的演出蓝色blue乐队为了得到千棠的合约,临时把你换了上来?”

没人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当他最后一个字说完后,四下一片哗然。

苏格愣了一下后,发现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却出奇安静。她突然明白了孟斯年的用意,于是她再次镇定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回道:“是江染学姐临时有急事,所以他们才请我去帮个忙的。”

周围一片讨论声,然后就听到有人朗声问:“既然这样,那江染怎么没出来帮你说话?”

“那你得去问她呀。”苏格说。

下课的铃音响了起来,孟斯年伸手把电脑关上:“下课。”

同学们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走,似乎没有人想离开。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再来上课,有人询问可以合影或者签名吗,他都没回答,眼神似乎都懒得给一个,很是冷漠。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是助手之类的,助手身后跟着进来几个学校的保安,保安组织学生有序地走出教室。五分钟后,教室的人走光了,走廊里也恢复了秩序,孟斯年才在几人的簇拥下走出教室,再走出教学楼。

下午第一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教学楼进进出出很多学生,孟斯年却一下就看到了大门右侧穿着红色连帽衫的苏格。她背着黑色书包站在玻璃门旁看着他,模样看起来很乖巧。孟斯年停下脚步,隔着保安对她说:“过来。”

苏格看了看在楼梯下方流连的同学,伸手将连帽衫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走到了孟斯年身边。

两人跟在保安身后上了孟斯年车子的后座,他的助理坐在副驾驶,回头冲苏格礼貌笑笑,并未说话。

驾驶座上的人靠在椅背上塞着耳机在听歌,察觉到两人进来,他摘了耳机,回头道:“搞定了?”

“走吧,送她回去。”孟斯年说。

“许老师?”苏格看着前面回头说话的人,微微有些诧异。

“他怎么说的?我生病了?”许寒城看着苏格,微微叹了口气,“唉,我的全勤奖啊。”

苏格看了他半晌,突然扭头看向一旁的孟斯年。孟斯年将车窗降下来,低头点烟。苏格盯着他,突然说:“收买人心?”

“嗯?”孟斯年挑眉。

苏格微微靠近他,说话时酒窝忽隐忽现:“你这就是收买人心,不是说靠实力的吗?”

孟斯年笑了笑:“对男的靠实力。”

“对女人不是靠魅力吗?”

“你是女人吗?小丫头一个。”

苏格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和嘴角勾起的弧度,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很美,鼻梁很挺,笑起来非常好看。即使他刚刚质疑了她的发育程度,苏格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立刻坐直,目视前方。

说不动容是假的,他是谁啊,天价出场费的孟斯年,特意跑来代许寒城的课,就是想替她解释那么一句。虽然她表现得那么不在乎,但他却替她在乎。

他把这件事当回事,他让她觉得自己也是有人保护的。

这人!

苏格依旧直视前方,说话时也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我会好好写歌词的,实际上我手里还有一首曲子,你要就给你。”

孟斯年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听到她嘟嘟囔囔的话,说:“收买人心果然有用。”

这天下午第二节课时,孟斯年来上钢琴课的事在校BBS上就炸开了。前段时间的那个帖子立刻就有了更新,有在现场的同学将课堂上孟斯年和苏格的那段对话贴了出来。

然后,就有很多人喊江染出来说明情况。

结果,直到第二天,江染也依旧没有出现。

从头至尾她都像个局外人一样,没有只言片语。

那天晚上程蓝给她打了电话,他说自己在楼下。

天还不是很晚,女寝楼门口有很多人进出,还有送女朋友回来的男同学。程蓝拿了一个小提琴盒子站在路对面的树下,很显眼。

苏格走过去。

程蓝见到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向楼后走了几步,避开了人,将手里的小提琴递给她:“送你的,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

苏格没接:“举手之劳,不用这么破费。”

程蓝见她冷冷淡淡的模样,想着虽然刚认识时她也不怎么说话,但感觉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是温和友善的,会看着他们笑,笑时很美。

“我们这些天在商量解决办法,大家只是想不要伤害到任何人,本来打算让江染出面说是你帮她的忙的,可蔡子一直没联系上她。”程蓝很高,跟她说话时站得笔直,低着头,手握着小提琴盒的带子,绷得紧紧的。

他唱歌时左摇右晃、慵懒痞气的样子全然不见了。

苏格“嗯”了一声,仰头看他:“没关系,孟斯年昨天帮了不少忙,骂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程蓝没说话,低着头看她,不远处有若隐若现的说话声传来,他们头顶的路灯因为电流的缘故突然暗了一下。苏格踩着地上的叶子,刚想说话,程蓝突然抓起她的胳膊,将小提琴盒的带子塞到她手里:“买了就没准备退,拿着。”

苏格看着手中的带子,犹豫了一下没有还回去,然后她就听到程蓝慢慢呼出一口气:“上楼吧,挺冷的。”

苏格还是没动,半晌,她再次抬头看他:“程蓝,你是不是喜欢我?”

程蓝微怔,眼神突然闪躲一下,些微窘迫,没想到她会问,更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苏格低头,将小提琴背好:“小提琴收下了,你们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叫我。还有,我喜欢能保护我的男人。”

苏格走进寝室楼,上楼梯时,听到有别的寝室的女孩兴奋地说着:“那不是程蓝吗?”

“哪呢?”

“楼下啊,刚走过去。”

“快让个地方让我瞧瞧。”

才华横溢的校草程蓝,学校大部分女孩都喜欢的人,苏格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听说了他,后来,见过他坐在教室听课的样子,见过他在台上意气风发唱歌的样子,见过他开着敞篷车载着漂亮女孩从学校呼啸而过的样子…

苏格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孩,情窦初开的年纪,不是没心动过的。

现在,也仅限于曾经一刹那的——心动过。

穗穗等在寝室门口,见她回来,便一副发现什么大秘密的样子:“我老公跟你表白了?”

这话听着十分别扭。

苏格侧了下身给她看小提琴:“瞎想什么呢,送我一个小提琴表示感谢。”

穗穗摇头:“我可拿着高倍望远镜目睹了全过程,你走的时候我老公神色凄凉…”

苏格走进寝室:“你真变态。”

实际上程蓝并没表白,甚至没有承认,苏格问完那句话后便再也没去看他,她不知道他什么神色,也不想去探究他的想法。

然后,那晚,苏格刚睡下,就被穗穗晃醒,她一脸兴奋:“我老公超帅,他在那个帖子下回应了,为你正名!不枉费我喜欢他这么多年。”

程蓝的回应,与他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一样,就是——有才华的人都高冷。

他说:

我是程蓝,说下这件事。

先对苏格说句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江染那天临时有交响乐团的面试,无法帮我们演出,时间紧迫,蔡子直接从路上拉了个拿着小提琴的女孩,就是苏格。

苏格察觉到我们的焦急无助,好心答应帮忙。

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演出。

她甚至差点没赶上交响乐团的面试。

所以,停止你们的恶意揣测和所谓正义的谩骂。

现在,请排好队形,摆好姿势,向苏格道歉。

苏格没有去看帖子,其实从孟斯年来代课后,帖子的事已经影响不了她分毫,她也不需要那些陌生人的道歉。事已至此,再纠缠未免矫情做作。于是,她没理穗穗,翻身又睡了。

后来,多少听穗穗说起,那个帖子上的江染从一个弱者变成了差点害惨蓝色blue的自私鬼。

有人说,比起临上场前放鸽子,江染在乐队和苏格被误解时的沉默才更恶毒,其心可诛。

后来,连着一周的校交响乐团训练,苏格都没见到江染,团长说她是请了病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