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学的怎么这么多?”孟斯年将钢琴盖架起,“还要不要我调律?”

“等会儿再弄,”苏格依旧没松开他的袖子,歪着头看他,眉眼弯弯,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说话时故意放慢了速度,有股子奶音奶气的味道,“孟叔叔你收不收徒弟呀?”

孟斯年一手拿着调音器一手按着琴键,头都没抬地说:“不收。”

“为什么?”

“显老。”

苏格:“…”

孟斯年毫不给面子地拒绝了她拜师的提议,苏格有点生气,索性也不给他打下手了,抱着抱枕窝到沙发上查看苏老爷子的病情资料去了。

孟斯年其实是个话很少的人,没了苏格捣乱,他得以安静地调着音律。

整个厅里偶尔传出单个的钢琴音,低沉绵长,在古香古色的空间里绕了几圈直击苏格的耳膜。明明声音不大,明明都没连成音调。她的目光从病例上稍微移开一点儿,挑了眼角看向孟斯年。

他坐在钢琴前,右手手指在同一个琴键上点了两下,很轻盈,还有…优雅。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优雅,他仅仅只是坐在钢琴前,可能有些人天生自带这种气质,如果他平时不总是找她的碴儿,这种气质可能会更明显。

曲桑的天气随性得毫无道理,心血来潮地晴空万里又心血来潮地刮风下雨,外面风声渐渐大起来,雨滴淅淅沥沥飘洒下来时,孟斯年正好调好了黑白八十八个键。他扣好琴盖站起身,看了一下手表:“苏格,借我把伞。”

苏格也抬手看表,没到一个小时,比她想象得快。客栈在镇子的另一边,苏格怕他迷路,跟着起身说道:“我送你去客栈吧。”

待她拿了两把雨伞走到正厅屋檐长廊下的孟斯年身边时,他看也没看她,伸手指了指房檐下塑胶空花盆:“雨滴打在那上面的声音是什么音调?”

苏格:“…”

“看来你不是个绝对音感。”孟斯年见她鼓了鼓腮帮瞪了自己一眼就知道她听不出来。

“哪那么容易就绝对呀。”苏格说着,把雨伞递给他。

孟斯年接过去,看了眼撑开小红伞的苏格:“送我去客栈送习惯了?”

苏格说:“这边小路多,万一走丢了我还得费劲去找你。”

孟斯年随手撑开伞,说话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没那么清晰,不过苏格还是止住了要迈下台阶的脚,因为他说:“你们小镇闹鬼吗?你这种红雨伞最爱招那种东西了。”

苏格不动声色地收起伞,后退一步,即使害怕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对他说话时,她还是流露出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闹,都是女鬼,专门喜欢你这种俊俏的小白脸。”

孟斯年笑了笑,走进雨幕中:“感谢你对我颜值的肯定。”

苏格跟着他到了门口,待他出去后关了门撒腿就跑回亮堂堂的厅里。想她苏格活了十八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神神鬼鬼那些东西。这毛病还得追溯到她那脑回路不正常的堂哥那儿,那奇葩每次来曲桑都要追着她讲那些神鬼传奇、都市传说,多年下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苏格开了电视机看了两分钟电视购物,在主持人激昂的推销声中,她接到了孟斯年的电话。听到他迷路的事情,她其实也没十分惊讶,甚至觉得他迷路才正常:“迷失到哪个胡同里了?”

苏格最后一字的音还没发完,只听孟斯年低沉着嗓音,一字一句地说:“你家东墙这边,你来一下。”

苏格刚从电视购物的大忽悠主持人那里缓过来的心情一下子又让他弄紧张了,她披了风衣,换了把蓝绿格子雨伞走了出去。

孟斯年没走多远,苏格过去时,他正打着伞背对着她站在离杨阿伯家大门口不远处的地方,紧盯着杨家大门一动不动。苏格踩着雨水过去,他听到动静回头瞥她一眼,视线丝毫没有停留地再次回到原处。

杨家大门左右两侧两盏锃亮的高瓦数大灯泡将周围几米照得通亮,苏格站到他身边,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敞着的门口一只不大不小的黄狗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而孟斯年要想去客栈,必须经过他家门前,不然就要绕远穿过田野。

苏格的眼睛在狗狗和他之间来回巡视两遍,“扑哧”笑了。

孟斯年居高临下地垂眸瞥了一眼身侧的她,那神情似乎是在说——你把它解决了我就原谅你嘲笑我的事儿。

“怕狗呀?”

废话!

“狗狗多可爱。”苏格仰着头看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讨厌所有毛茸茸的还会动的东西。”孟斯年压低声音说完,突然发现了苏格风衣里那毛毛软软的家居服。他刚刚还揪过耳朵的,似乎是怕她不管自己,又加了一句,“你除外。”

苏格:“…”

这要是平时,他肯定不会加最后三个字。

苏格眼珠一转,突然问了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我和程蓝合作那次,小提琴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个音不准?”

孟斯年挑眉看她,虽疑惑她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想探讨音乐,但倒也真的认真回忆了一下。

苏格的视线落到他握着雨伞的手指上,他细长的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伞柄。

就在他说话前,苏格突然喊了声:“黑豆,过来。”

杨家门口那只黄狗听到苏格叫它,摇着尾巴几步跑到他们面前。孟斯年神色微变,姿势僵硬地悄悄向后挪动半步。

苏格和那只叫黑豆的黄狗一同瞪着大眼睛看向他,期间苏格还不忘夸赞黑豆:“它可听话了,我让它来它就来,我让它扑谁它就扑谁。”

孟斯年真的想把苏格掐死,如此威胁下,他索性把刚才想说的那些点评全咽回肚子里,状似诚恳地道:“特别好。”

“真的呀?”

孟斯年没说话,给了她一个咬牙切齿的眼神让她自己去体会。

“还有呢?”苏格还想听传说中的孟神多夸两句。

“别得寸进尺啊!”孟斯年警告似的说,“差不多得了。”

苏格“咯咯”一笑,怕他真发脾气,不敢再逗:“黑豆,回家去。”

黑豆十分听话,转身就往回跑,顺着门缝溜进去,孟斯年这才彻底把心放下。没想那狗一转身,小狗头从门缝里露出来,依旧“狗视耽耽”地看着他。

孟斯年的心又提起了一半。

苏格见他仍旧不动,打着把黑雨伞跟柱子似的杵在那儿,想着他是真的怕,心一软走近一步,将有些凉意的手塞进他垂在裤线边的手心里,再轻轻地握住:“走吧孟叔叔,不然一会儿萧老师找不到他家孟公子该幸灾乐祸了。”

她倒是了解萧树。

孟斯年的手比苏格的手凉很多,所以当苏格握住他的手时,他只觉掌心温热,甚至有些瘙痒…

苏格晃晃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这样黑豆就知道你是我朋友不会咬你了。”

孟斯年刻意忽视掌心中传来的柔若无骨的细嫩小手的触觉,不知是真夸还是讽刺地回了一句:“你们这儿的狗真聪明,跟人一样。”

两人各自打了一把雨伞向前走着,路过杨家大门,孟斯年不动声色地向苏格的方向靠了一下。

苏格和黑豆摆了摆手,说了句“拜拜”后随口问孟斯年:“你猜它为什么叫黑豆?”

不猜!

不想知道!

他对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毫无兴趣!

见他不说话,苏格自顾自地说:“因为他小时候是黑色的,不知道为啥一边长大一边就变黄了。”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她又加了一句:“跟你们男人一样。”

孟斯年:“…”

是同一个“黄”吗?

苏格的声音在细雨无声的小镇胡同中清晰悦耳,又带点少女惯有的软软的音调慢悠悠地说:“因为叫习惯了黑豆,所以它变黄了也改不过来,就像叫习惯了孟叔叔,即使现在觉得孟叔叔又年轻又帅气,也还是习惯叫叔叔。”

又年轻又帅气?

孟斯年咀嚼了一下这个形容,很受用,心情有点好。不过,他狐疑地看她一眼:“有话直说。”

“我们要不要做点不道德的事?”苏格歪了下伞,仰起脸看他,一双眼睛在巷子口昏暗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即使说着这样暧昧的话,却还是那么清澈干净。

孟斯年眉毛一挑,看她,半晌,回头瞥了一眼杨家的方向,确定黑豆没跟来,松开苏格的手,忍住要戳她小脑袋的动作:“说人话。”

“我想说,你要不要背着萧老师收我为徒。”苏格将手塞进衣服兜里,不知道想到什么,忽地一乐,“多刺激啊,跟偷情似的。”

“啧,你这脑袋里天天想什么呢?”孟斯年要笑不笑地看了看她,迈开长腿向前走去,“回去吧,后面的路我会走。”

“可惜了,你错过了我。”苏格像模像样地感叹了一句。

孟斯年没搭理她,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路灯下,石板上的雨水反射着光芒,他想告诉苏格小心地滑,结果回头就见她小跑着瞬间消失在拐角处。

孟斯年举着伞站在寂静无人的胡同,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上的温度还没完全消散,他捏了捏手指,想着——刚才,似乎,被这个小孩…撩了?

细雨持续到午夜便停了,这天的曲桑,阳光明媚得犹如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吃过早饭,苏格开着她的Smart带着苏老爷子去医院打针,即使苏老爷子十分不情愿去。

孟斯年发来信息的时候她正坐在苏老爷子病床前给他读报纸。

孟斯年:在哪儿呢?

格格不在家:你猜。

孟斯年:肯定不在家。

格格不在家:…

孟斯年:我和老萧去趟沙溪,大概明天回来。

格格不在家:怎么去?用我送吗?

孟斯年:你那两座Smart?老萧坐车顶?

格格不在家: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孟斯年:…

见孟斯年忽地失笑,萧树好奇地凑过来看荧幕:“那丫头说什么了?我发现你最近笑点有点低啊。”

萧树边说边看,随即也是“扑哧”一笑:“什么歌都会呢,她一定不是正经的00后。”

“她是90后,”孟斯年纠正,“不正经的那种。”

《山河曲》从编曲到录音,再由混音到发行,用时非常少,但整体呈现效果很好。配合上商业运营,音乐平台榜单换榜那天,这首歌稳上了新歌榜。

在一片好评声中,华灵的江湖地位似乎又上了一个档次。换榜那天下午,她发了条语音给苏格:“格格宝宝,看没看评论?好多人夸词曲写得好呢。”

其实,苏格看了,夸她的不多。

通常一首歌成功后,大家都会觉得是歌手的成功,很少有人去讨论词曲创作者,说起这首歌也只会说华灵的《山河曲》,而不是苏格的。

苏格本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孟斯年赶鸭子上架买走了曲又写了个词,心理上还没转变过来便也没有多大期待,所以她并无华灵担心的落差感。

苏格趴在二楼窗前,手里鼓捣着窗口的风铃,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平台上主推的这首歌,此刻仅仅只是觉得这个经历很奇妙罢了。

第一个给苏格打电话的是穗穗,苏格一接起电话就听穗穗劈里啪啦地说道:“我看微博都在转华灵的《山河曲》,作词作曲写的是苏格的名字,这个苏格是跟我同居的那个吗?”

“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呢?”

“不是。”

“呵呵。”

她所有认识的人中,程蓝是第二个发现的,他发了微信过来——

BlueBlue:“原来《山河曲》是你写的,你还有多少技能没解锁?”

格格回宫了:“会讲冷笑话算吗?”

BlueBlue:“比如。”

格格回宫了:“你是鱼吗?”

BlueBlue:“为什么我是鱼?”

格格回宫了:“因为你微信名叫‘卟噜卟噜’呀。”

BlueBlue:“好好写歌,幽默这条路不适合你。”

格格回宫了:“呵呵。”

Herman先生是苏家的老朋友,经常来买苏老爷子做的陶器,他来取货的时候看到苏格的新钢琴,这个英国大叔开心得不得了,非要和苏格合奏一曲。

孟斯年和萧树从沙溪回到曲桑已经傍晚,保姆阿姨给两人开的门。见到孟斯年,阿姨的眼睛都笑弯了:“孟先生,来得正好,我快做好饭了,你先去和格格玩一会儿。”

阿姨倒是好客,孟斯年道了谢,就听到屋里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有客人?”

“一个外国人,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阿姨说着走向厨房。

跟在孟斯年身后的萧树摇头感叹:“我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

“怎么了?”

“只要和你站一块儿,就没人搭理过我。”萧树越过他朝厅里走去,“受够了这个看脸的世界。”

“你应该早就习惯,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孟斯年跟上,不忘顺口提醒,“别踩到苏格的草了。”

萧树:“…”

此刻苏格家的厅堂中,像是一场小型的艺术家交流会。一个金色头发的蓝眼睛外国大叔激昂地弹奏着《欢乐颂》,苏格站在一旁拉着小提琴伴奏,苏老爷子似乎也来了兴致,挥着毛笔在案台上作画。

孟斯年很少见苏格笑得那么开心,眉眼弯弯,酒窝深深,可能为了方便苏老爷子写字画画,屋里开了最亮的灯,光亮打在女孩的脸上,素白的小脸干净清透。

看到两人进来,她笑意更浓:“快来。”

萧树笑嘻嘻地过去:“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我呢?”他巡视一圈,拿了墙边的吉他,加入到两人中。

孟斯年没进去,他环着臂轻轻地靠在门框边,看着欢笑的众人,似乎也被感染了,神色愉悦。

一曲毕,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保姆阿姨喊吃饭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苏格对两人耸耸肩:“有空再玩,我饿啦。”

Herman站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和苏格道别,他还要回市里。

苏格和苏老爷子像往常一样将他送到门口,又帮他把包装好的陶器一一摆进后备厢。就在Herman要上车之际,他突然一拍脑袋,指着苏格身后的孟斯年:“我就说看着这位先生面熟,Meng,我在伦敦听过你的演奏会,老天,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Herman说完就要上前来拥抱他,萧树倒是习以为常,孟斯年曾经有多强他是知道的,说一句享誉国际也不全然是夸张。苏老爷子听不懂英文,不明白Herman为什么突然这么兴奋。而那个让他兴奋的人,镇定自若地说了句:“对不起,先生,您认错人了。”

“怎么会?我家里还有你的专辑。”

“其实很多时候我看你们白人也分不太清。”说话时,他的表情冷然淡漠。

Herman带着疑惑离开。

饭间,苏格不时地偷偷看向孟斯年,孟斯年斯斯文文地吃着饭菜,丝毫未受她的影响。最后连萧树都察觉到苏格的视线,跟着她一起偷看。

孟斯年眉头一皱:“你们…”

“别带我,我吃饭。”萧树收回视线,扒拉两大口米饭以表无辜。

孟斯年看了一眼苏格:“你有话要说?”

苏格点头:“嗯,你知道‘吃人家嘴短’这句谚语吧?”

萧树刚夹了一块蘑菇,听到她这话,不知道该放还是该吃。苏老爷子“呵呵”一笑,示意他多吃点。

孟斯年倒是丝毫没受影响,只说:“然后呢?”

“所以吃我家米就得回答我的问题。”苏格放下筷子,侧身看他,“孟叔叔,你为什么骗Herman叔叔呢?”

“因为我要是承认了,他会问我为什么不弹钢琴了,我并不想聊这种事儿。”他倒是回答得痛快。

苏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