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和谈算是正式结束,据说皇上很满意,多少年间,望川山一直是两国展开拉锯战的重要战场,打打停停,谁也无法更进一步。如今在本朝有了些微的变化,称得上是不世功绩,这让南齐皇帝的心情愉悦至极,拟要嘉奖这三个多月里为和谈劳心劳力的诸位官员。朝中众人眼瞅着卫世子前途无限光明,都憋足了劲向他靠拢,找空子的巴结他。前些日子听说世子的一位小妾生辰,没跟上趟送礼的跺脚长叹跟风跟得不紧,但不知那小妾近些日子还过生辰不过,又或者世子其他小妾过不过生辰。

忙完此事,皇上想起另一桩喜事,天府主人此来是为了迎娶本国最出色的琴师雪芷,再一次证明南齐多人才。皇上特赐二人在熙春别苑设宴款待众位亲友,各府公卿出面,权当送雪芷大家出门,又可做为和谈圆满结束的庆功宴。南齐为主,北齐为客,宁宗主身子还未完全康复,故一应事务全由南齐负责。熙春苑是皇家别苑,又是皇家出面,规格等同国宴,人手用的是京中守备,皇上连御林军也派来一支保护宁宗主。这样的盛宴请的宾客也都是富贵无双,准备了足足半个月。尤记得上回宁宗主在越都遇刺,到今日也未查出个头绪,这回礼官们再不敢大意,外严内松,处处暗哨,还有北齐使团的安全要顾到,确保万无一失。未到天色全黑,四处已点燃了许多彩灯,整座苑被笼罩在淡淡光华里,来往皆是衣着华美的贵人。

本来嘛,天府在北齐地位特殊,若非那宁宗主执意入住思秋园,南齐自然是以国主之礼待他。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拒绝这番好意,行事极低调,自来到越都,除外出到过世子府一回,平日里深居简出,谢绝拜访,神秘得很,今晚是正式与大家见面。

熙春苑外是执礼门下安排的管事,一一报出来所迎人客的官职及名字,当唱到了“太常右府主事孔良年”时,一道人影悄悄地缀在前来赴宴的孔良年身后,跟着他往内苑走进,如他这等只知读圣贤书的人,无法察觉。他一路与相熟之人打招呼,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慢慢地往苑林深处踱去。

熙春苑不愧为皇家园林,气派非凡,亭台楼阁均挂着彩灯,每一处都热闹非凡。苑内每隔数丈便放置些供人客享用的佳酿瓜果,小婢们穿梭来去,手捧暖炉抑或者香茶,往来各处服侍众人。

孔良年独自一人来到苑林深处的湖边,左右看了看,这里足够偏僻,只等着宁思平来会他一会。上回被卫铭若有若无的试探惊到,他不敢主动与宁思平联络,想来宁思平也有所察觉自己为何会如此小心,今夜是个机会,他来赴宴,只想与宁思平能悄悄说几句话,事先并未约好,但宁思平一定会留意机会来见他,到时他交待一声所托之事再无可能办成,以后便不用再有联系。

他望着湖石上未化的积雪,想着明年春日去往北齐之事,按说出使为官者,家眷是不能随同前往的。此次前去讲学,皇恩特许携亲眷,免得五年时日过长,有人耐不住寂寞,五年过后心也丢在了北齐。他想带苏妙去,只是如何对她开口呢?

湖边这等偏僻的地方只有有心人才会来。孔良年等来的有心人不是宁思平,却是一个女人,她摘下头上的雪帽,轻轻笑了一声:“孔翰林在等人吗?我想你要空等了。”

“怎么是你?”孔良年认得她,这是那位雪芷大家,宁思平此次前来,明着就是迎娶此女,她是清秋、苏妙同门学艺的师妹。但宁思平与他之间商定的事极其隐秘,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等谁。未等他说话,雪芷又道:“我说真的,宁宗主此时根本不在这熙春苑中。”

不在这里会去哪里,今夜他可是主人。孔良年心中惴惴不安,这女子不会埋怨他吧,毕竟她将要嫁入天府,而自己却在给人家的夫君拉扯以前的未婚妻,强笑道:“你误会了,我不过是在此清静片刻,哪里是在等什么人。”

雪芷低头一笑,“这里没有外人,孔翰林不必骗我了,你与他之间有什么约定,我已知道。”

此时卫铭才到熙春苑门口,今晚他不光是来赴宴,还为了一个人。自他发现孔良年有秘密之后,便一直没放松对他的追查。虽然怎么看孔良年都不象与外敌私通之人,但人不可貌相,明年春天此人便要随使团出使去北齐,更会留在那里五年。宁宗主遇刺之迷还未侦破,如若孔良年真有秘密,放他前赴北齐很是不妥。不断追查下,却没再查出来什么。他身家清白的很,又是宋丞相的门生弟子,忠君爱国,卫铭并不想揪着他不放,也是不放心罢了。

今夜如若孔良年不来赴宴,卫铭不会多想,可之前得到消息,此人居然来了,此时就在苑内湖边。

为他才备宵夜

熙春苑里一派喜庆景象,与其说这是为北齐天府主人而设,不如说是为南齐各位显贵而设。皇上下了令,各位大人都给面子来道贺,多多少少还要送礼,北齐使团的人心中再不乐意,也得打起精神招呼这些人。

卫铭来到华堂入席,边与诸位大人喝酒,边等候苑内传来消息。他入的是主席,正位上空着两个位置,当然是给宁宗主与他的未婚妻留着。主人一直不来,使团正使面色有些焦虑,连连对在座之人抱歉,说道宗主身体还很虚弱,未能前来,至于雪芷大家,自然是服侍夫婿为先。

原来今晚还是见不到神秘的天府主人,宁思平身上有伤,不愿出面也在常理之中。宴会如常举行,总不至于少了他们二人,让皇上亲自安排的盛宴就此取消。

不一会儿孔良年出现,面色如常,朝堂上看了一下便入席而坐,想来已见过该见的人。卫铭先前猜到与他私会之人是天府中人,却不知到底是谁。他悄悄离席而出,候在外面的两名亲随上前低声回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卫铭身上的气息越来越阴沉,他微低眼帘默立了半晌,没有发话让人抓了孔良年回去严加盘问,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华堂之内的情形。透过雕花木门,恰能看到空空如也的主位。

他面容冷漠,眼中有一丝愤怒说了声:“回去!”

世子府的膳房外,两名亲随尽职尽忠的守在门口,这是他二人近日常呆的地方,清秋姑娘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呆上会儿,有时是清晨即来,有时是傍晚,今晚更是奇怪,大晚上不睡觉又要来膳房。

清秋正对着案板上一个大冬瓜发呆,这玩艺是膳房采买特意买来讨好她的。冬天的菜蔬样式本来就少,前几日她无意中提起想吃冬瓜丸子,没想到那采买竟能替她找来。难得过了秋还有这样的稀罕物,自然是要物尽其用,她已经想到了好几种菜式,冬瓜盅,冬瓜肉骨,只做冬瓜丸子得多少顿才能用完。

今晚世子有意带她去熙春苑赴宴,她摇头婉拒,之后看到他露出些微的失望,心中有些不忍,便打算来做个清淡的宵夜,待他归来正好能用。

有清秋在,守夜的厨子自乐得退下去歇息。她呆立了半晌,才开始做今晚这道冬瓜丸子汤。先拿刀将冬瓜从中剖开,取中间较为青嫩的一小段,一斩为二,轻轻削去外圈绿色的青皮,再把带着瓜籽的内瓤去掉,放入置有清水的木盆洗净后,两段冬瓜放在黑木板上更显得青白如玉。清秋想了想,犹豫着是切成片还是块,想到世子回来得晚,块状的不会烹煮过头,便把冬瓜改刀为小小的块状,码到盘子里待用。

如果做人有做菜那么简单就好了。

清秋不是爱做菜,可她越来越觉得只有在做菜时,才会暂时忘记心中烦忧。丸子汤,自然要有丸子,且要用鸡胸肉来做。她咬着嘴唇把那块鸡胸剁得极碎,象要把心中不平之气全部发泄出来。

凭什么,她年纪小小得担着个“望门寡”的名声,找不到个好人家?

凭什么,早已消失的人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反复提起她的伤痛?

凭什么,她得这么委曲,人家不稀罕她,她就得走?

还有凭什么,明明是她失了身失了心,只不过没有陪他出门,却象欠了他一样,自发自动来做什么宵夜给他吃?

直到把鸡胸剁成了肉蓉她才停住,打个鸡蛋到碗里,只用鸡蛋清来与鸡肉蓉一点点地搅匀,再把火打开烧旺,准备放油锅。

就当是临走前再与他多有几日温存吧,她在这府里多一日,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便少了一日,他待她一日比一日重视,常常回府便直奔她的房间,有时说些外间的趣事给她听,有时只是笑着拥住她,如珠如宝也就是这样了。

算算时辰,他该正在熙春苑里与宾客尽欢。近几日他心情不错,清秋也知和谈终于结束,那么意味着宁思平该走了吗?熙春苑之宴是为了他与雪芷大喜而贺,那不是她该去的场合,再说,她要如何面对那种情形,再怎么嘴上说没再记起他,可他,到底是曾与她有过婚约的人,那曾是她这辈最重要的男人,要她如何与世子一同前去赴未婚夫婿娶妻之宴?

想到当年高弘平也曾情真意切地待过自己,清秋有些微的恍惚,那几年他长大的同时,也在等她长大,偶尔会脸红地对她说,将来会对她很好很好。她听了这样的话,心里甜甜的,禁不住期待早些及笄嫁入高家。可就在她将要及笄之前,父亲开始生病,她随侍床前,确是疏于注意他日渐沉重的心事。他的闪躲,望向她的眼中有些许苦恼,她要到后来才一一明白。

当他要去边关的事最终定下来后,曾上门与她道别。

灶里的木柴噼啪响了一声,惊得清秋回神,竟是不知不觉想起了陈年往事,只得长叹一声,近日她确实多愁善感了些。油锅架好,她只放了些许的清油,七分热的时候放入姜片和冬瓜翻炒几下,注入清水等水开。这道菜最是简单不过,只是需得下手把那肉蓉一点点挤成丸子状下到滚汤里,一个个地自成形状,加些调料便成。

别的厨子做这道菜,用的是猪肉馅,她却要用鸡胸,还有一样不同的,就是丸子与冬瓜谁先入锅的顺序,所以做出来的味道也自有不同。她觉得鸡胸肉嫩些,且不腻味,汤的味道也更鲜。

这全是父亲病重的半年里,为了不愿多想起那两个让她伤心难过的人,她总是让自己很忙很忙,忙到连琴也不再碰触,变着法想让父亲在吃食上有所不同,结果就是厨艺突飞猛进。也亏得她会想,会做,才不致于家财败落后,无依无靠地消失在这世间。

白玉汤碗里飘着有些透明的冬瓜块,还有如白粉般的丸子,清香无比,可惜世子还没回来,不然正好尝鲜。这东西放久了再热没有刚出锅时鲜香,她收拾好刀案,洗净了手,把汤碗盖好,放在炉火边热着,待世子回府后再交待丫鬟过来拿。

回身却又呆住,静夜无声,门口肃立着一个人,形消影瘦,却是正该在熙春苑受众人道贺的宁思平。

清秋抬手理了理耳边掉落的发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几回相见,她还是没有习惯他尚在人间这个事实,忽然想起前两回宁思平来见她,都是在鉴天阁,上次还累得一名侍卫不见踪影,今晚守在门口的那两人,怎会会无声无息放他进来,难道已经…

她退后两步,颤声道:“你把外面那两人怎么了?”

她语气中有些惧怕,宁思平微微一怔:“放心,只是一点迷药。”

他来的时间不短,如此深夜,没想到清秋会去下厨,早已知道她这些年是靠什么过活,但真正见到,仍是忍不住有些心酸。

她放下心来,随即有些愤怒,大喜之日他不在雪芷身边,而是潜入世子府私会她,这算是哪回事?他自来自去,不把孤男寡女相处当成一回事,从没想过事后她如何解释发生的怪事,不是守在她周围的丫鬟昏睡,就是侍卫失踪,这次是两个侍卫同时晕倒,她能当作没有事发生吗?当下略带一丝嘲弄地道:“我都忘了,今日是你与雪芷的好日子,可是宁宗主,你不好好呆在那里陪你的未婚妻,干嘛来这里给我添麻烦,外头那两人醒来后,我该怎么解释?”

宁思平嗅着厨间淡淡的香味,突然就对那碗清汤无比地渴望:“我可以尝一些吗?”

顺着他的视线,清秋看了看刚做好的冬瓜丸子汤,心中百味陈杂,原本她是要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如今造化弄人,二人之间早就缘尽,即使是世子,也难再有几回这样的机会,不禁黯然地道:“你还是快些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要你这么晚还下厨,看来那位世子大人对你并没有多好,清秋,跟我离开这里,相信我,这次回来越都全是为了你,前两回你无情拒绝,我一直没明白是为什么,甚至以为你的心已全在世子身上,直到那天听了你对雪芷说的话,才知你竟误会当日的情形,我…”

这么多年,清秋都在怨自己的命不好,也早认命了,突然有一天,事情有些不对,一个个地都出来让她重头认识自己的遭遇,她只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命不是一般的不好,很糟糕。

清秋冷着脸道:“我什么也不想明白,对我来说,那个与我有婚约的高弘平早就死在边关了。”

而且这位宁宗主位高权重,又将迎娶雪芷回国,难道他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可我明明没有死,你真就一点也不在意?”

冷风吹来,灶间的火苗跟着晃动,宁思平抬起手,以袖掩口一阵咳嗽,脸色更加苍白。

清秋看他穿得并不厚,忍不住问道:“为何你的身子如今这般不抵事?”

“过去几年,我并非没有想过来找你,可是我在那边遭逢大变,几次差点见了阎王,近两年有所好转才敢来见你。”他放下袖子,微微喘息着说道:“原本以为我的死讯传来,伯父定会为你再觅夫婿,得知你并未嫁人,我心里很欢喜。”

那几年中,天府内忧外患,差一些便要烟消云散,宁思平不想迎接自己的竟是那样的局面,而且以他才刚去,不得人心,没有势力,几乎应付不了危机,命是留下了,可身子却落下了宿疾,连那张脸也不再是从前的。

“我走之前,确实让你有一些误会…”事隔几年,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当初的为难。

如果可以解释得清,那么当初他登门告别之时就该说清。清秋当时只字不提自己看到雪芷抱着他的那一幕,更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十五岁的她已明白一个道理,对不珍惜自己的男子,多说无益。在飘着药香的房里,她曾平静地问他是否要解除婚约,他惊愕地抬头,却又艰涩地解释:“我不知此行是否还能回来,但没有要解除婚约的意思。”

不知道回不回来,却仍不与她解除婚约,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她摇摇头道:“误会不误会现在已经没有分别,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些年你我之间的际遇全因为一个误会?我现在大致能猜出来,你当时离开这里去北齐的原因,该是天府之主更吸引你些,难道当时你会留下不走?”

一去六七年,不得见君归。她落了个“望门寡”的名声,如野花般自生自灭,这些苦楚又有谁能明白?

怎料误会重重

宁思平面露复杂神色,从天府来人要接他回去接任府主之位时起,他便陷入了两难中。走,还是不走…且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回去,那是他的天命。养父母只知他身世奇突,他离开前已做好安排,只待自己战死的消息传来,他们没了独子,伤心之下便离开这里隐居他地。至于清秋,他原以为清秋有父亲做主,会嫁给他人,谁料想她竟蹉跎至今。

清秋亦有些黯然,男儿志在天下,宁思平当初那样决定没错,比起到天府撑起一国之天,在越都城里过安稳日子做她一个人的天确实没什么意思。抬眼看他怔怔地模样,催促道:“很晚了,宁宗主请回吧。”

他回过神来,眼中有些闪亮之物,艰涩地道:“对,我一走这么多年,把你一个人抛下,越都城里你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亲眷,当真连问你这些年如何过来的资格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难得他想通这点,不然总来话当年,真让她吃不消。那么,如今算是两人说清了?明年春天北齐使团才会离开越都,回返北齐,届时他和雪芷恩爱夫妻,该再次把她遗忘了才是。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现前了吧?看他一脸惘然的模样,似是对过往无比眷恋,其实少年时的高弘平,在她心里仍有淡淡微甜的回忆。

可他转瞬即冷漠地道:“你不愿跟我走,怕是不光是恼我怨我,你是为了那个贤平世子,否则为何连个补偿的机会也不给我!”

毕竟世子那样的人才,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所以清秋立马从独自飘零的孤女变为爱慕虚荣的女子,攀上了高枝忘却故人心。难道这还成了她的错?清秋想这个男人一点也没有想通,他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就该苦守着等他回来搭救,在他一出现就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哭诉这许多年的不易,哭着喊着跟他回北齐,然后一副苦尽甘来的模样对他感激不尽,甘心做个没有名份的女人守他一辈子!

对着眼前这个曾是名义上的未婚夫,清秋压下心中的苦意,冷冷地道:“你要这样想也未尝不可,多说无益,你走不走随便,我要回房了。”

待清秋正要从宁思平身边走过时,却瘁而不及被他伸手拥进怀里,一双手臂似铁,勒得清秋伏在他肩头不能动弹。她失措挣扎着想要大叫,却又怕引得府里人来,只得低低厉声喝道:“放开我,宁宗主莫要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难道想让所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宁思平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禁锢着她的身体,一滴温热的眼泪滑进清秋的衣领,跟着又一滴…清秋被这样的他吓到,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悲凉,由着他抱了片刻后叹道:“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她才是最应该哭的那个人,这么多年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诚然,从他的样子可以看出这几年受过非人的痛苦,天府主人并不是好当的,听他所言极其凶险,但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使粉身碎骨,想必也是甘之如饴

“跟我走,”

“她不会跟你走!”

蓦地门外一声清喝,正是世子卫铭的声音,清秋的心蓦地一沉,此等状况恰恰被世子看到,如何解释得清。宁思平的身子也是一僵,缓缓松开了手臂,她才得以脱身,连忙退了两步,紧张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卫铭抬腿进了厨间,昏暗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清秋瞧得出隐隐怒意。苍天可鉴,她不过是来膳房给他做些宵夜,却变成了与人私会,刚才还抱在一起,世子爷要不误会也难。

也好,在她满怀离情,打算离开他之时,被他当作心系旧情,走也会走得容易些。只是世子为何突然出现?

熙春苑里雪芷并未逼得孔良年说什么要紧事,想来也知此事轻重,应付雪芷几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人。但只言片语也足够让一旁的探子听明白,原来如今的天府主人宁思平曾是清秋的未婚夫婿,就是他托了孔良年向清秋求亲,为的就是带走清秋。

卫铭早知清秋与人有过婚约,只是那个未婚夫婿早已死去多年,若说天府主人与清秋曾有婚约,又与孔良年有私交,那么,这个人或许就是那个早已死去之人。这个消息是何等的震撼,卫铭蓦然觉得事情复杂起来,查孔良年与北齐人私下结交居然查到了自己人身上,一时间连清秋也变得陌生起来,清秋,她是否知道这些?她是否也在瞒着他?

熙春苑里找不到宁思平,那么他最有可能去见清秋。卫铭一路从熙春苑赶回来,直奔清秋卧房,却不见她。小丫头说她带着那两个亲随去了膳房,他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她们后来说的什么,便又冲去膳房。没想到,宁思平真的在这里,在他府里的膳房,抱着他一意相待的女人。

卫铭打量着分开的两人,宁思平一脸病容,清秋沉默不语,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会发怒,伸出手道:“清秋,你过来。”

清秋却低下头,象有无尽的为难,在心里挣扎了片刻,终是微低着头顺从地向他走去。

宁思平以袖遮手,谁也看不到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用力直刺入肉中,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意。他的心更痛,眼睁睁看着清秋从他面前走过,经过他身旁时,甚至加快了脚步,难道她对他一点也不留恋?明明身份行藏被人堪破,可他转过来面对卫铭时,脸上只有些许苍白,甚至还带了点笑意,竟是不慌不忙地与卫铭客套:“世子回来的好快,我以为熙春苑那里要闹到夜半,毕竟这算是咱们和谈结束的庆功宴。”

他胆子倒挺大,竟然抛下未婚妻,置满苑客人与不顾,只为了来见清秋,真是嚣张得可以。卫铭面上同样不露声色,拱手道:“我若早知宗主大驾光临,必定扫席而待,原来宁宗主不喜熙春苑的美酒佳酿,倒瞧得上我家清秋的手艺。”

他已闻到厨间的菜香,心中极不舒坦,清秋虽然走过来站在了他的身后,可是那模样却有几多犹豫,几多为难,难道刚才他二人在此共叙旧情,还曾共享美食?真是有闲情,居然挑在这里!

该不该招呼人手上前将宁思平拿下?他原是南齐人,可毕竟此时是一府宗主,身份已大不同,以天府在北齐的地位,今日世子府里拿下他,明日两国刚刚缓和的关系立马会回到原点,再起战乱。看皇上的意思,眼下以和为贵,就算知道他长年潜伏在越都定是别有居心,也难以追究。卫铭在回来的路上便想过此事,故到了膳房附近,先让众人退开,自己悄悄地上前查看,宁思平果然在此,这位天府主人,与清秋之间竟有如此深的隐情。

与公与私卫铭都不想放过宁思平,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北齐人心中的份量,怕是人人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那么,他们注定是对方的敌人。

冬寒料峭,夜风冷冷地刮进来,宁思平又开始阵阵的咳嗽,他喘息着道:“此宴乃贵国国主所赐,焉敢不喜,只是久离家乡,想起上回在世子府上曾吃过北齐风味小菜,甚是想念,特来叨扰。”

他是来了,但却什么也没吃到,清秋便是为了此人而做的宵夜,眼瞧着二人携手而立,卫铭锦袍玉带,丰神俊朗,确是女儿家的良配,不禁有些气苦。

卫铭拉着清秋往后退了退,让出路:“如此深夜,宁宗主身上有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也好,我是该告辞了。”

“不送。”卫铭以为他不会武功,能几次三番潜入世子府,必是有高手相助,谁料宁思平出了门后轻轻跃起,再弯弯一折,人便如飞鸟般投入了暗夜中,那般瘦弱病殃殃的身子,竟身负有上乘武功,可见前段时间遇刺受伤之事值得怀疑。前些日子天府主人无故遇刺,已方查不出个头绪,那些刺客又用的是天府秘毒,会不会本就是他们在造势,为的就是拖延和谈结束之期,可他为何要拖延和谈之期,难道只是单纯地想多在越都呆上几日,好接清秋回去?

转头与清秋相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如今他已知宁思平便是清秋那早已死去的未婚夫,而且只是诈死成了天府主人,那把绿绮琴,应当是天府旧物,宁思平自小长在越都,琴跟着他,还被他下聘到了清秋手中。前一阵子发生在清秋身边的怪事,这会儿也能说得通,不过还有许多事他想要确定。

比如说清秋是何时知道此人未死,比如说宁思平为何会先在南齐长大后去北齐…可他脱口而出的却是:“这里倒是相会的好地方。”

半怒半怨相对

“不错,我也这么觉得。”这里多好,没人会来,半夜无人私语时,聊得兴起还能做点吃的边吃边聊,清秋并不准备回答世子的任何问话,她没有心情与人倾诉过去种种。

“你…”卫铭脸色一沉:“看来你根本不会解释给我听,这是怎么一回事。”

清秋苦着脸想了想,该如何解释呢?有句话叫越描越黑,她自然是问心无愧,或者世子爷很生气,可她更是身心疲惫,实在是不想再面对他的盘问。

即使她与世子有过一次肌肤之亲,但她却不敢说真正了解此人。两个人之间没有海誓,没有山盟,他说会娶她,但她却认为不可能。他们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他猜忌,他狂怒,都有道理。她原也想过不走,留下来,谁心里都有些贪图舒适的念头,不就是当别人的小老婆吗?留在世子身边,日子定极舒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情爱之心哪会长久,说不定再过几年连她自己都会对当初曾有过的坚持感到荒谬。

当然这种念头想得不多,否则孔良年嫁得,宁思平跟得,她何必非巴着世子爷不放。现在不成了,适才她突然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何不就让世子认为她与宁思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如今依然在纠缠,反正已让他看到抱在一起那一幕,还能说得清吗?

她不言不语不自辩,呆立了半晌才道:“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也看到了…我确是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卫铭忍不住痛心,他气就气在清秋的态度,刚刚宁思平在的时候,他开口要她过来,虽然她没让他失望,可为何态度有几分犹豫?难道在她心里,这种事还得想吗?他早想过清秋会否在心中还惦记着从前的未婚夫这个可能性,跟一个死人争宠,着实没那种必要,眼下那人居然没有死,还回来找她要带她走,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来私会与她,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

今晚过得真是极其精彩,卫铭赴个酒宴还得中途回家来“捉奸”,清秋一副你要怎么想是你家的事,若是自己再问下去,估计她会不冷不淡地说句告辞拿包袱走人,无奈之下开口:“你明知我刚才说的是气话,偏偏解释也不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还不如那个宁思平的地位?”

他这般委曲求全,按说清秋该说些什么,可清秋只是闭了嘴不言语。卫铭紧跟着恨声道:“他要你跟他走,那么,你准备何时跟他走?我竟忘了,北齐使团要过了年才上路,而那时也是迎娶雪芷归国之期,他能给你个什么身份?还是你打算没名没份地跟着他?”

“世子爷累了,早些安歇吧!”清秋已无力解释,今夜这膳房里热闹得很,灶台边上那碗冬瓜丸子汤却被晾在了一边,她幽幽看了一眼,心想世子才是祸首,转身欲先回房却被他紧紧拉住不放开。

“从今日起,你搬到我房里来,与我同住,以防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今晚之事我不追究,但你听好了,清秋,”他用冷漠地语气说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带不走你!”

他是不打算追究,因为万事皆有迹可查,难道还查不出来嘛?要紧的是清秋的心到底在谁的心上。

清秋急道:“这不行,世子爷,这不合规矩。”

这算什么事,严格来说,男人不是都不允许女人背着他与旧情人私会吗?她刚才那模样,怎么着也得责罚一顿,

“世子府的规矩便是我定的,我说行就行。”

无论清秋怎么反对,她还是被带到了世子的卧房,守夜的丫鬟睡眼惺忪,见到她口齿不清地问:“清秋姑娘,世子的宵夜做好了吗,是否要去端过来?”

蓦地看见世子,立时清醒了大半,慌忙行下礼去。卫铭问道:“什么宵夜?”

“清秋姑娘房里的丫鬟早先来过,说等世子爷回来便去膳房端给您准备好的宵夜,奴婢不小心睡着了,呜呜…”

原来她是为了自己才去的膳房,早知清秋不会对不起他,卫铭心里好受一些,嘴上却道:“没用的东西,你哭什么,我还没责骂你,连句重话也还没说!”

这话听在清秋耳中便成了另一层意思,世子爷这是在提醒她,对她的宽容已是到了极限。她抿着嘴不出声,看着卫铭皱眉把人全都赶出去,转过身硬梆梆地说了声:“睡吧。”

灯已熄,床很大。二人同床而卧,却各怀心事。这是清秋第一次清醒着与他共榻而眠,而且越来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她静静地倦缩在最里端,尽量不发出声音,想到那几个守夜丫鬟的惊诧表情,不禁苦笑,看来她在这府里的名声只会越发地不堪。还有世子,他有几分信她,又有几分不信她?

无所谓了,反正她已做好打算,今夜这档子事只是意外,到时她若离开,只能让世子怒上加怒罢了。

卫铭听着清秋压抑的呼吸声,暗自恼怒。他早该料到,依清秋的性子,绝无可能对他软语相求,或柔情似水地劝他消气。一想到他二人相拥的那一幕,卫铭就来气,内心深处感到阵阵苦闷。可他不能再对清秋说什么气话,那样只能让她离得自己更远。

把她困在自己身边不知是好是坏,这段时日里他克制得够久,明明她就在自己身边,却不能抱进怀里好好温存,简直成了对自己的惩罚。

自那晚过后,清秋正式入住世子的房间,两个小丫头还是跟过来伺候她,她一下子成了世子正式的、唯一的女人,只差个纳妾的仪式。当然是妾,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康女来府造访

做为世子府里唯一被世子认可的女人,清秋不需要有任何举动,便已让许许多多人暗中嫉恨。理由无他,谁让她从前和她们是一个阶层的人,如今俨然熬出头,成了主子。卫铭房中那几个大丫鬟,如紫莲等嘴里没说,可心里都憋着股气呢,往日清秋只是在自己房里,大家偶有见面也都客客气气,如今人来了,她们全都得小心服侍,再憋屈也得忍着,暗想将来被世子也收进房里,大家都得给正房伏低做小,这才平衡点。

可世子与清秋姑娘之间也挺怪的,按说睡在一张床上,行被翻红浪之事才算正常,这二人却晚晚一点动静没有,不是她们听壁角,都怪那两人之间的冷淡太明显,她们想看不出来都难。世子早出晚归,清秋姑娘整日抚琴不语,连话也不曾与世子多说几句。

郡王府与世子府的仆役多有来往,互通消息,膳房那个周管事早传过来话,郡王妃正在为世子爷的婚事犯愁,几家千金人才样貌都是上品,不知挑哪个才好,有意进宫请旨赐婚。

这消息在世子府里传了个遍,但还没有人去清秋姑娘面前多嘴,小怜听说后,犹豫要不要去说一声,最后还是作罢,这古往今来,门当户对才是正理,清秋姐姐虽然得世子怜爱,可她终究做不成正妻。她那么聪明的人,想来早已明白这个道理,何需自己多嘴。只是在况灵玉面前提了提,没想到她家小姐连声叹息,替清秋觉得可惜。

清秋早习惯紫莲她们面上恭敬,实则不服气的态度,也明白她们的心思,世子爷的房里人,哼,爷们就是这样,拿人不当人看,紫莲她们有这样的想法期待正常,而且这些都是搬入世子府时新挑出来的,个个认为离收房之日不远,故对她们私下的议论不甚在意,往往是晨起恭送世子出门,晚待世子归家,白日的时光便独自对着古琴打发时间,况灵玉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她大大松口气。

眼瞅着年节来到,府里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红玉几次带来些帐册还有贵重物件要她定夺该如何处理,都被她几句话打发。笑话,这些事哪里用得着她插手,看着红玉的眼神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真想告诉她自己没有忘记说过的话。

如今她身边可不止两个亲随,但凡是出屋,身边至少跟着六个人,小丫鬟不用说了,还有从原来两名增加到四名的亲随,鉴天阁乃至世子府也全都加强了戒备,她出入很不自由,连想出府去看看苏妙也被拒绝。这种情形下,她想走甚难,暗暗挨着日子。

卫铭这么做不过是怕她与宁思平再见面,可是她和他之间早已经是过去,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日在膳房相拥完全是个意外。可是卫铭并不这样想,在卫铭眼中,清秋与宁思平旧情未忘,起码宁思平没有死心。

他甚至把绿绮琴拿了出来,再次交还给清秋,这把琴对清秋一定有着重要意义,他希望清秋能将琴送还给宁思平,琴的谐音便是情,当初这可是两人文定之物,还了这把琴,也许他心里会舒坦一点。

可清秋没有,她整日对着琴不言不语,或弹琴作乐,这更让卫铭不自在,面对清秋,他总是皱起眉头,只在晚上清秋躺在他的身边,这才能让他心安,同时又是一种折磨。

绿绮是清秋心爱之物,并不意味着送琴的人是她心系所爱,一整天没事做,不弹琴来打发时间,她还能做什么?世子自那晚后,什么也不说,她又何必去猜他的心思,只是每晚与他用饭时,桌上那道冬瓜丸子汤总能让她的嘴角抽上一抽。

想来那个宵夜让他耿耿于怀,不然不会每天都要上这道汤。可膳房的人做的再好,再精致,也不过是没什么花样的冬瓜丸子,端上来他也是略尝一口就让人撤了下去,不言不语间似在暗示,暗示她可以再为他做上一道,好像这样他就不再计较过往之事。

清秋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满脑子盘算的是另一件事,她不能出府,只好让人请来苏妙,在世府里与她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