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味甚至没法责怪她,因为她也说,她真的努力过了。

一直到有人敲门进来探讨患者的病情,裴知味才定定神放下手机。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拨回去问问伏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从香港回来的路上他们还好好的,为什么刚刚分开不到半天…看看已递到面前的X光片,他默默叹了一声,又颓然坐下。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已近十点,取车出来后,竟不知要往哪边开——开出医院门口的林荫道再转大路,回家和伏苓住处的方向就岔开了。他车停在十字路口,侧头正好看见路边的便利店,他并没在这里买过东西,唯一一次,是前些日伏苓来体检,开到这里闹着要吃冰淇淋。他下车去买,她又叫回他,说要八喜的;再走出两步又被她叫回来,说要八喜的香草口味;再走两步,又说要咖啡口味…

夏夜的燥热似乎也传染到他身上来,他清晰地记得伏苓那时候的一颦一笑,记得她撒娇耍赖的各种神态,记得他们初识时她的沉默和顽强,记得她低着头微笑的模样,不吭声也不肯向人埋怨。还有些时候,她自己大概也没有发觉,她那么喜欢发呆,常流露出怔忡茫然的神态…现在回想起来,裴知味想,那些时候,她大概是想起了原来的那个“他”吧。

裴知味手伸进口袋里,那枚买来准备结婚的戒指,孤零零地落在那里,又像是烫手似的,烫得他突然缩起手来——他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子的。他从没具体想过结婚的问题,却在那天晚上突然向伏苓求了婚,如果那能算求婚的话;只两三天的工夫,他已经完全进入备婚状态,没想到伏苓又突然反口。

如果三个月前伏苓说这种话,说她忘不了那个男人,裴知味想他一定会用更狠毒更刻薄的话反击,然而现在他一句伤害她的话都说不出,甚至连挥慧剑斩情丝的念头也没有,他只是,有一点想念她。

又有一点担心她。

可即便想念和担心,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男女朋友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再去追问缘由,就显得死缠烂打,又太放不下了。

一低头,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已掏出手机,照他一贯找伏苓的方式——先进袁锋的微博,再找“花雕茯苓猪”,伏苓的最后一条微博还是他们在香港时发的,她拍的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她缩在他怀里咕哝说“维多利亚很会生的,一口气生了九个,你看过《年轻的维多利亚》没,衣服很漂亮”。她纠结了一晚上要不要结婚,可是一说到电影里的服饰又很兴奋,还说要拍婚纱照时要找有英国宫廷装的影楼…

裴知味猛地踩下油门,回到他最近几个月很少光顾的,自己的家。

袁锋照旧房门紧闭,也不知是在干什么。裴知味睡前很习惯性地按下CD机的播放键,好像知道今天又是一个需要音乐来安眠的夜晚。

CD机顺着上次停止的位置继续播放,温和的男声轻轻唱:

这一种感觉,问我怎么去形容,竟不知不觉被它深深操纵;这一种感觉,令人心急速地跳动,欢欣满面如沐春风…这一种感觉像旋涡把我转动,不可理喻,难料得中…

裴知味像被什么击中般从床上跳起来,猛地拍下停止键,不料用力过猛,CD机猝然下坠,因音频线连着音箱,又在桌脚撞了几撞。唱片被摔出来,盘面上划出一道长痕,CD机内的一小处支脚也断了。他心觉不妙,把唱片放好再播,果然呲呲几声后便没了声响,也不知道是机器坏了还是唱片坏了——都是有些历史的东西了。

他抚着CD机惋惜不已,那是大哥淘汰给他的,用过许多年,马兰士的经典款。无论古典乐还是流行曲目都表现极好,用电影里说的通透纯净、平滑圆润一类的词来形容,都不算过分。

坐在床上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又想到伏苓迟早要去医院拿体检报告,裴知味心情这才安定下来,翻了几个身后睡着。翌日精神自然不济,谢主任倒是满面春风:“小裴,听说你这趟休假,婚事定下来啦?”

裴知味不知是如何表情,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看在谢主任眼里却以为他是尴尬——医院里的八卦也是传得很快的,邰明明和他都是医院这几年的重点培养对象,什么青年骨干之类的评选,总少不了他们两个。邰明明也是医生世家,最有名的事迹是高考后就给一个胎位不正脚先出来的产妇接生。

这事迹裴知味在还未认识邰明明时便已耳闻,他们开始约会时,同行们见了,不管心里是否情愿,总要夸一句“金童玉女”。

昨天他和李医生说得也含糊,今天全医院就知道他要结婚而新娘不是邰明明的消息了,不过裴知味倒是一点不担心——邰明明从小就是在众人喝彩声中长大的,处理背后鸡零狗碎小道消息的能力比他强多了。

谢主任觑得四下无人,悄声问:“明明那边,没闹翻吧?”裴知味答说“还好”,谢主任这才放心,又催问他是哪里的姑娘,日子定了没有云云,裴知味无心敷衍,随意答了两句后忽问:“谢叔叔,你原来是不是做过一例心脏自体移植左心房减容的手术?”

“你记得没错,前年有一起,原位自体移植手术对左心房减容的效果十分显著,但是这手术风险太大,要在心脏离体同期完成瓣膜手术,同时还要保护好心脏——前年那个患者有二十年病史,左心房严重增大,对周边的支气管、肺、左心室压迫巨大,病人十分痛苦。怎么,你最近有碰到这样的病人?我好像没看到…”

“病人还未就诊,”裴知味斟酌字眼道,“她刚刚查出来,年纪也很轻,好像…也没听说以前有查出什么问题,所以我猜测病情还不是很严重。”

谢主任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来,神情也转为严肃:“这得尽快确定病情,及早手术,越到后期,风险越大。你找一下前年手术的临床报告,好好研究一下,那次本来你该做第一助手的,结果你人在香港错过了。如果病人确定要在我们这里手术,这次你来给我做助手。”

裴知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又近凌晨,裴知味打开手机,本想刷一下伏苓的微博看看有无动静,先进来的却是邰明明的短信:我听说伏苓昨天就把体检报告领回去了,你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裴知味蹙起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想明白,电话已拨出去,邰明明哈欠连天:“裴主任,都几点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能连续工作36小时?”

“我刚下手术,”裴知味歉然道,“你说伏苓的报告已经领回去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你不都要结婚了,难道这么快就同床异梦啦?”

裴知味气得直翻白眼:“说正题。你刚刚不是还嫌我扰你清梦?现在又这么精神。”

“没关系,理论上我对我的前男友的现女友的动向的关注程度应该可以战胜我的睡意!”

裴知味不得不低下声气道:“邰主任,请。”

“哦,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我听小郑说伏苓昨天下午来取走了体检报告,所以问问你们什么打算,毕竟她这个情况还挺麻烦的。我就随便这么一听说,哪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应该去关心一下伏苓的情绪才对,跑来问我做什么?”

裴知味寻思邰明明这话应该不假,给伏苓发了条短信问她睡了没,好久也没见回应,裴知味仍不放心,还是驱车到伏苓住处,果然见到她那一居室的灯还亮着。

门铃按了也没反应,裴知味略一犹豫,还是拿钥匙开了门。一进门裴知味便吓了一大跳,门口结结实实地堵着一个大编织袋,裴知味踮着脚绕过去,眼前景象越发触目惊心——伏苓身着一件半长睡衣,趴伏在沙发上,长发凌乱披下来覆住她面庞,一只胳膊吊在一旁…沙发前的茶几也满目凌乱,茶杯碗筷药瓶花露水铁盒子电源接线板等各式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上面…

裴知味一颗心猛地吊起来,再想到伏苓已拿到体检报告,吓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还得避开地上的行李箱、拖鞋、水桶、鞋架…伏苓平时是连网购的塑料袋都要折整齐放在一处以备日后他用的人,何曾见她把房间搞得这么乱过?

他二话不说掰起伏苓的脸,还好,是热的;再去探她鼻息,呼吸亦是均匀。裴知味长舒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药瓶,才发现只是钙片和维生素。她腰间空出一小截来,裴知味便挑那里坐下,将她往里稍稍挪了一挪,她也没有发觉,只是身子扭了一扭,又把头埋起来继续睡了。

茶几往里靠窗的地方,放着另一个大大的纸箱,很结实的那种。伏苓整理东西很有一手,什么盒子放什么东西,轻重粗细都有分类。那纸箱极厚实,原来还用胶带封着,桌上一把剪刀,显然是今天刚拆开过。

裴知味拨开半闭的口子,纸箱容积颇大,最上面几件衣服揉做一团,像是今天才被人弄乱的。衣服也很陈旧了,男式的衬衫,男式的裤子,边角处还塞着一根皮带,袜子毛巾也都塞在角落里。裴知味的心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努力再三,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放轻动作,把那几件衣服继续拨到旁边,下面覆着一层薄膜,隔开衣服和下面储存的物件——又果然是伏苓的作风。

一摞书占据底部一角,最上那一本是《自动化控制》,下面的书也都已泛黄,像是专业类书籍。居中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边角的花纹也已磨损多处,显然是有一定的历史,揭开来看,里面密密实实的是各种小礼物:漂亮的香水瓶子,各式各样的手机链,大多是成双成对的,还有接吻猪,两支做工不差的钢笔,一个ZIPPO打火机,一叠小卡片,一把用旧的桃木梳…精致盒子的右边是另一个大纸盒,看起来是一般包装用的,里面有游戏手柄、鼠标、充电器,一双手链是一大一小的…

裴知味闭上眼,几乎不敢再翻下去,像是轮急诊的那几个月,接到送过来就已毫无救治可能的伤者,用尽一切方法抢救,最终仍要宣告死亡时的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有心无力,而现在,却是对自己这个人,有心无力。

他知道纸箱里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什么,他知道那些密密匝匝把他扼制到近乎窒息的感觉是什么。他知道手边这张泛黄的照片上还有点婴儿肥的伏苓是在对谁甜蜜微笑,他知道这段温馨时光里只容得下两个人。

一个是伏苓,而另一个,并不是他裴知味。

然而他还是继续往下翻,这些动作仿佛都是机械的,像是许多种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做的常规手术,几乎闭着眼都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再翻开的是一摞老照片,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计算着这将近十公分厚的照片约有多少张,又要多长时间才能拍出这么多照片来。

照片上的日期很久,许多都有四五个年头,长远的甚至有七八年,有的因为是光面洗印已黏在一起,磨砂面的则保存甚好,相同的是伏苓的笑脸。

有背景在家里的,她歪扎着马尾;有的是在球场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腋下夹一个篮球,另一只手搭在伏苓的肩上,笑容明亮,眼睛里透出柔和的光。

纸箱最底还有一个小铁盒,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每一页内容都很少,多则百来字,少则三两句:

5月7日

真不如当时被捅死就好了,搞得现在上不上下不下,我要是个男人就该把伏苓赶走,问题是赶不走!

6月28日

毕业了,同学们今天来医院跟我告别,如果我还在学校,今天也该毕业了。

8月14日

妈跟老爸说:准备给你儿子结婚的钱现在都花在治病上啦!

郁闷。

…作者:云五

大部分都是诸如此类的琐记,日记本的主人从患病后初期的烦躁、绝望到一年后接受现实,在父母和女友的殷切希望下艰难维持生命。裴知味细细读来,日记的主人一看便知是个从来不懂伤春悲秋为何物的大男生,然而这大大咧咧的口吻在一年多后也变得消沉。

日记本里有记载病因,肝衰。裴知味了解这病的临床表现——病人会出现明显的厌食、恶心、呕吐等症状;然后是出血、瘀斑…裴知味只觉喘不过气来,他后悔打开这日记本,如果不翻开,他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男人,为伏苓付出过怎样的深情。他从这欲言又止的日记里读出对生命的渴望、对爱情的眷恋,还有许多明明没有付诸笔端,裴知味却能感同身受的,深深的压抑。

那个男孩子也许知道这日记本迟早会落到伏苓的手里,所以连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敢泄露,常常乱涂两句,又戛然而止。

裴知味却觉得自己能明了一切那男孩想说的话。

最后一篇日记是1月7日,距离前一篇的日期足有两个多月,那天写的是:

真想再去打场球。

最近老想死后的问题,死亡对我来说已经不可避免了。

我总在想等我死了伏苓会想我多久的问题,时间太长了不好,我要是希望她一辈子忘不了我,那我不成王八蛋了吗?

太短了我也很没面子。

三年吧,伏苓,我们打个商量,最多只准想我三年,多一天也不行,别妨碍我找好人家投胎,哈哈哈。

那一页还夹着一张照片,照旧是两个人的合照,那男孩脸上泛着奇异的光彩——那是人们俗称的回光返照。伏苓的脸则较之原来又瘦削许多,背后签着日期和两人的名字:

一月七日,叶扬、伏苓。

左上角又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

最幸运的事是找了一个比我好一千倍的女朋友,不嫌弃我这也不嫌弃我那,希望她比我还幸运,找一个比她还好一万倍的老公。

裴知味一不留神从沙发上滑下来,半跪在地上,他眼直直地望着照片上的日期和名字。

一月七日,叶扬、伏苓。

裴知味记得他和伏苓相识的日期,南方电讯去年的年会,也是一月七日。

那是叶扬和伏苓的三年之期。

裴知味想起那一晚,伏苓在他怀里,那样婉转妩媚的神态,口中低喃的却是“猪头,别闹了”。

手指摩挲着相片背面的签名,裴知味只觉胸口像有什么东西,一霎间绽裂破碎。

第十章 梦中未比丹青见

裴知味转过身来,伏苓仍软绵绵地埋在沙发里,咫尺之遥,却好像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他遥遥地望向那头,终于门开了,她从门缝里瞥了他一眼。

然后,就是现在,他不知道那扇命运之门,究竟为谁而开。

睡梦里的伏苓甩了甩胳膊,又蹬蹬腿,轻声咕哝一句什么,身子翻转过来,将醒未醒地侧躺着。她发丝缭乱,脸也是红通通的,多年前的婴儿肥早消失不见,身上一件吊带的睡衣,若隐若现地贴出玲珑曲线,胳臂闲闲地搭着,一副她自己并未发觉的撩人姿态。

裴知味屏住呼吸,半跪在沙发旁,默默凝视着伏苓的睡颜,他心中有种澎湃的恐惧,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然而屋子里除了挂钟的滴滴答答,再无其他声响。伏苓又翻转身,右肩不经意间裸露出来,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摸索半天,却只抓到裴知味的胳膊——她脸上瘪了一瘪,好像不满意,又往怀里揽了一揽,像抱抱枕一般把裴知味半搂住。裴知味不留神往前一跌,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奔涌上头,着魔一般吻下去。

他想即便最后伏苓选择让他承受覆顶之灾,这一刻,在这潮水将他淹没前的最后一刻,他仍希望她在他怀里。

伏苓迷迷蒙蒙地叹了一声,天气燥热,她的唇却仍有些凉。他的胳膊也环上来,搂住她的腰身。她仍是将醒未醒,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眼神全无防备,懵懵懂懂地叫了一声“裴知味”,声音软软糯糯的。

恍然间她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大眼,伸手去推他,裴知味收住手,他知道这时机并不好,却仍拥着她。伏苓整个人全清醒过来,拼尽全力从他怀里挣开,光着脚丫跳到地上,惊慌失措地指着他:“裴知味你干什么!”

她整个人像进入战备状态的刺猬,浑身尖刺根根直竖,警戒而惊恐地瞪着裴知味。不等他回答,她已冲到门边:“你的东西我都给你收好了!”

伏苓又急促回走两步,拉开电视柜的玻璃橱,把放在里面的首饰盒往茶几上最后一块空地一扔,像多拿一刻便会烫手似的:“你买的戒指,也还给你。”

她神经质一般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你滚”,一会儿又平静下来,说“你还是回家吧”,再两步又暴躁起来,歇斯底里地呵斥他。

裴知味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她,像看一个胡闹的孩子,看得她愈加愠怒:“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你也太死缠烂打了,我都说要跟你分手了,你还想干吗?你想结婚,找你的那个什么妇科医生去呀,还是别人不要你,你以为我很好哄,买几件衣服首饰就骗到手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

他们隔着茶几对峙,裴知味仍是一句话也不说,良久后低下身来开始收拾茶几。伏苓惊恼交加,一把抢过他刚拾起来的维生素和钙片,尖声叫道:“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地上一堆杂物,两人这么一拉扯,险些绊倒伏苓。伏苓见他不走,气急败坏:“我都要你滚了你还不走?”

裴知味把茶几上的物件稍事收拾,抄起那份体检报告:“你要我滚我就滚,凭什么呀?”

“你——裴知味你什么意思!”

伏苓声音尖利,和平时判若两人,见他拿着体检报告,蹿过来要抢,裴知味不过稍稍侧身,她却已摔在自己扔在沙发旁的行李箱上。

她摔在行李箱上一时竟爬不起来,裴知味见状不妙,蹲下身去扶她,看她脸色不对,忙问:“你吃过没有?”

伏苓愣愣望他一眼,又茫然地转头看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她一时竟无法分辨时间,又冲裴知味叫道:“关你什么事!你乱翻我东西干吗?你别以为能来乱做我的主!我吃没吃关你什么事!”

裴知味看看时间:“快两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我看你厨房的粥煮好有七八个小时了,你一下午都没吃东西?”

伏苓眉心紧拧地盯住他,老半天后她忽然笑起来:“你看到我的体检报告,怕我想不开所以什么都让着我?”

“我是医生,你的病怎么样,我比你清楚。”

伏苓头微微仰起,连同身板都挺得笔直,眯眼睃向他脸孔,说话也反常地拿起腔调来:“裴知味,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好?”

不等他回答她又笑眯眯说:“我赶你你也不走,知道我有病也不走,莫非…”她头微微前倾,凑到他脸孔前:“莫非我昨天跟你提分手,你突然发现原来真的爱上我了,真的没有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口吻十分挑衅,裴知味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一贯恬淡神色:“别的事都可以放一放,你目前最要紧的是确定病情,及早治疗。”

伏苓见他油盐不进,干脆不再和他废话,抓起他胳膊往外推,就差直接上脚开踹,她把裴知味拖到门边,又把收拾好的东西往他怀里摁。裴知味也不接,两人在楼梯口推搡老半天,伏苓一个没留心自己磕到门上,人便直直地摔下去。

裴知味蹲下身来拉她,一时也没拉起来,裴知味这才发觉不妙,伏苓扶着头,恍恍惚惚的,裴知味皱眉问:“你到底多久没吃饭?”

“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不要我管你倒是照顾好自己呀!”裴知味火气也上来,把她安顿到沙发上,烧水泡了杯热可可。伏苓捧着杯子灌了几口下去,气色才稍稍恢复,她垂着头,老半天后冒出一句:“裴知味,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今天我心情不好,到明天我就恢复了。”

“恢复?”裴知味冷冷扫视一圈,家里箱箱柜柜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鸡飞狗跳一般,“明天你就原地满血复活了?”

这是袁锋的口头禅,伏苓没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热可可浮上来的气韵缭缭绕绕,熏得人直想流泪,熏得她声音也软下来:“你刚才看过我的体检报告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现在丢下我,可是——可是我经历过那种滋味,我不想耽误你,更不想以后你忍不下去再离开我的时候,我会更难过。算我求你了,你别管我。”

裴知味冷哼一声:“你又知道我不好意思丢下你?”

伏苓仰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不好意思丢下你?”裴知味皱着眉,顺手帮她收拾茶几上的杂物,“你很了解我?”

“我,”伏苓被他一句话堵住,良久后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你知不知道那个过程很难受?两年零八个月,他做完手术后延长了两年八个月的生命。有时候他心情不好,发脾气,说宁愿当时没做手术,直接死了倒好。

“他一直都是很乐观的人,可是再乐观的人,都没有办法面对这种痛苦。知道自己活不长,可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只能一天一天地枯萎。不能再打球,不能剧烈运动,整个人都…不成人形,吃什么吐什么,这种事情——根本劝不来,你怎么劝一个除了等死没有第二条路的人积极面对生活?

“哦,我忘了,你是医生,你比我见过多得多等死的病人,可是你对他们没有感情啊!如果是你最亲近的人…其实我也想过放弃的,他经常找机会跟我吵架,觉得可以把我气走,可是吵完了大家都后悔,我真的想过放弃的。

“有一次我炖汤给他送过去,被他都摔了,泼得我一身油兮兮的,还骂我说明知道他容易吐还给他弄油腻的东西。我从医院往公交车站走,一边走一边哭,心里想我再也不要去看他了。可是我沿着马路走过三站路,都忘了要上车,我一路老想到他原来对我好的时候,于是我又跑回医院,结果看到他蹲在地上,一边擦地板一边哭。

“他跟我说他一点都不想再治疗,反正也没有希望,他爸爸妈妈希望他过得好一点,让他住很贵的病房,打很贵的针,他说再住下去爸爸妈妈连养老钱都没有了。

“我们学校附近有个影楼,拍婚纱照的,还拍很多艺术照,我以前从那里过,总跟他说要拍很多艺术照,要拍民国装、汉服的,后来他气色一天比一天差,脸上都…他想跟我去拍,可是又怕以后他不在了,我看到那些照片会伤心。

“他还让赵启明帮我介绍男朋友呢,真的,我还去见过几次面,他妈妈,就是文阿姨,也给我介绍过好多次。他还没走的时候大家就开始了,他们都怕耽误我。我见过几个,我不想他愧疚,觉得是他耽误了我——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接受别人。他也不是什么特别温柔体贴的人,可我就觉得谁也比不上他。

“我不是故意要记住他的,我也想忘记啊,可是忘不掉,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每天看着他离死近一步…他临死前,人已经瘦得变形,我现在要拿着他的照片,才能想起来他没病时是什么样子。可是那种失去的感觉,那种痛苦,我忘不掉,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为什么倒霉的事都让我遇到了呢?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他爸爸这两年身体也不好,很少出门,都是文阿姨照顾他。我爸爸妈妈刚退休,四个老人,只有我一个,我也很怕的。

“我怕我死了没有人照顾他们,可是我又怕我也变成他那样,到时候四个老人还是——”

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落到热可可里,倏地便消失无踪。

裴知味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她喃喃细语,裴知味忽然站起来走开,回来时拿着块热毛巾,一言不发地帮她擦脸。夏夜的风渗进凉意,一冷一热地交替过来,她微微瑟缩,他只托住她下巴,很耐心地帮她擦干净脸,他又把她双手都掰开,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用杯壁的热度,一点一点将她煨热。许久后她气息终于平静下来,灌下一整杯热可可稍稍补充热量,只是头怎么也不肯抬起来,恨不得要埋进地底下去。

“你把东西都打包,准备上哪儿?”

伏苓呆呆望着地板,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有晾,厨房里的粥煮好又凉了,裴知味无可奈何叹口气,摸摸她的头问:“你不吃不喝的,这叫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知道,”伏苓不敢看他,“我一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想回家看我爸妈,可是我又不想告诉他们我这样了…我打电话请过假,不记得请了多久,反正我哪儿也不想去,不想出门,不想看到人,不想——我也不知道到底想怎么样…”

裴知味从她手里接过杯子,轻轻揽过她,把她从沙发里拉出来埋进自己怀里,他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安慰又像承诺:“没事的,会好的。”

伏苓身子跪在沙发上,头埋在他胸口,老半天后抬起头,像刚刚回过味来,讶异到不敢置信,结巴着问:“你,裴知味,你还肯要我吗?”

“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我,”她忽然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急促不匀,“我不知道。”

她狠狠抽了几口气,又重重叹了一声:“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过半晌她又补充道:“我怕可能…好像会生不了。检查结果里好像还说什么子宫什么癌变的——是不是要切除啊?我,我会不会跟那太监似的,就不像女人了?”

“瘤变!你文盲不识字吧?”裴知味被她这理解搞得好气又好笑,“还太监呢,你初中生物课都学到驴子身上去了?你别看这名字好像很吓人,但瘤变和癌变的区别很大,不要一看到子宫两个字就吓晕了,你的这种程度,药物治疗就可以了。”

“真的吗?还有心脏,那个是什么?我以前体检也没查出有什么大问题,就一会儿说我心动过缓,一会儿又说我什么静脉什么——每次体检建议结果里都跟别人一样,什么注意营养加强锻炼,我从来没当一回事。怎么这回一查,这么严重?”

“注意营养,加强锻炼,你什么时候锻炼过?”

伏苓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注意过营养?”裴知味没好气道,“我原来是怎么被你给骗了,以为你是个特别贤惠会过日子的女人!看看你抽屉里多少外卖单!每次逮到一个好看的电视剧就恨不得熬夜通宵看完!我都——传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

其实裴知味现在完全了解伏苓把自己的身体搞得一团糟的原因。努力工作那是为了生存,可是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即便她细心收藏起叶扬所有遗物,努力让自己开心开心更开心,可那种一室空虚满身孤寂的感觉,裴知味想,再坚强的人,大概也没有办法抵御。

“二尖瓣狭窄左心房增大,不算什么不治之症,你还年轻,尽早手术,没什么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