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苓抬起头来,如膜拜神祇一般望着他:“真的,你没骗我?”

裴知味轻抚她面颊,他一贯主张对病人病情要如实禀报,并不支持家属对病人做所谓善意的隐瞒,造成病人的大意最后延误治疗。然而这一次,他不知为什么,竟毫不犹豫地隐去连谢主任对此手术也无太大把握的事实,很轻描淡写地说:“看你从什么角度来说了,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心脏类的病都不算小事;对我来说,”他耸耸肩,努力表现出一种平淡的态度,“一年几百台手术,大部分都算常规。”

“手术费…会不会很贵?”伏苓仍有些为难,“我怕我一个人生场病,结果让我爸妈都过不下去。”

“嗯,然后你不治疗,拼死拼活地挣钱,等你翘辫子了,你爸妈能高高兴兴地拿着你的血汗钱养老?”

这些道理伏苓不是不懂,只是骤然受到打击,一时就蒙了。现下缓过神来,只觉极对不住裴知味,扭捏良久才鼓起勇气道:“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你才知道?”

“那你不要管我好了,”伏苓撇嘴道,“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就算有得治,三五年里恐怕也不能生,我听说心脏不好的人最好别生孩子…”

裴知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老半天才慢吞吞问:“怎么,难道你原来是准备——三五年里,要给我生孩子?”

伏苓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张口结舌道:“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是,那现在,总是,我——”

“我是想要结婚没错,”裴知味好笑道,“可我没说那么快就要孩子。”

“我现在不行了。”

裴知味一脸古怪:“结个婚而已,我又不是心理变态,需要你为我干什么?哪怕只是你公司随便一个同事,也要讲个互助互爱吧,怎么我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一副好像我要把你卖了的表情?再说了,”他顿顿后眼角往下一撇,“我就算把你哄去卖了,又能卖几个钱?”

伏苓心道你现在对我可不是“稍微好一点”,那简直是太好了,就是嘴巴毒了点。虽然这么想着,还是被裴知味逗笑:“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你拿了份体检报告就失忆了?”裴知味皱眉问,“我挣钱不多但是还够用;孩子你想生我也没时间养;我只需要一个稳固的婚姻——我累了,没心情谈恋爱没精神应付长辈没时间追女孩,你能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咦,就这么简单?”伏苓扒住他肩膀问,“那应该有很多女人想嫁给你才对呀!”

裴知味神神秘秘地道:“你以为我完全不挑吗?”

伏苓拍手喜滋滋道:“你的需求和我很吻合嘛,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她全部担心都被他化解开来,裴知味的确如他自己所说不是擅长安慰的人,他不过陪在她身边,除了一五一十地分析病情,列举几种可行的疗法,再无其他。她像扯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布,最后他商量着问:“我看这样吧,心脏方面迟早都得手术,早治早断根;那个瘤变要吃一段时间的药,关键要心情好,不能老乱想。现在都流行Gap Year,你不如干脆辞职,好好休息一下,健康饮食,加强锻炼。”他有点不耐烦地叹口气,“不是我说你,你的检查结果还真是,平时生活习惯不好,很多指标没大问题,真凑到一起碰上什么事也能要命,具体的我会和其他医生研究,怎么样?”

他口里问着“怎么样”,却全然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伏苓惊道:“怎么能辞职?”他摸摸她脑袋笑道:“一年半载的,你还吃不穷我,每天两棵烫白菜,加一块豆腐。”

“申请再加一块午餐肉好不好?”

裴知味没忍住又笑出声来:“你现在当务之急是配合治疗,到时候真要三天两头跑医院,你那个变态主管脸上恐怕也没好颜色,说不定还要找你茬给你穿小鞋。与其这样还不如先好好治病,等身体养好,你再另外找工作也不迟。”

伏苓张张嘴,老半天才说:“你用不着——”她想说“你用不着对我这样好”,她想他们两个毕竟不是正经谈恋爱有感情基础的情侣,怎么好意思让裴知味为她付出这么多?可话到嘴边她又停住,觉得这时候再说这些话,也太生分了。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让她觉得裴知味心里也有那么一两分真心对她,这一点温暖,总足以支撑她坚持下去。

伏苓一向自认为是很有主见的人,尤其有裘安这样任赵启明捏扁搓圆的包子做对比,她更觉得自己简直称得上独立自强的新女性代言人。现在她突然不敢如此自夸了——拿到检查结果时她整个人都蒙了,跟裴知味说分手,把他的东西打包扔在门口,把他彻底清理出自己的生活…这一切与其说是决断,倒不如说是逃避。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不想再面对任何可能的打击,索性主动放弃一切,到头来还能自以为骄傲地说一句“是我不要的”。

然而她终究舍不得。

她毫无招架之力地看着裴知味收拾厨房和客厅——不晓得是不是做医生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洁癖,他到她这里来,总容不得半点糟乱。他帮她重新熬上白粥,把打包的衣物再整理进衣柜,连叶扬的那箱东西都重新封好…他整理好洗完手坐到她身边,看她情绪好转,忽笑得有两分荡漾:“改天我调半天班,陪你去收拾,想好怎么气气你那个变态主管——暗爽吗?”

伏苓没忍住笑出声来,再看看时间更觉愧疚:“你昨天是不是也做手术到很晚?”

“是啊,”裴知味终于打了个哈欠,“明天看来又要休半天了,我今年一年休的假比过去七年都多。”

“呃,其实你也不用…”

“好了,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样任裴知味安排一切,感觉竟然也有那么一点安慰。夜里他双手整个覆住她的手,他手掌宽阔,十指修长,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在她掌心里,那种既温且凉的感觉,混合着肌肤的温度,缓慢而又不可抗拒地,流向她的心上。

翌日伏苓又陪裘安去做产检,被裘安看到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那戒指已套在无名指上,隐约记得临上班前他吻过她的手,还警告她不许再取下来。她抗议说“那也没见你戴”,他冷哼说“我要上手术不方便”。裘安像发现什么天大秘密似的惊叫道:“是裴医生?他跟你求婚了?你们去香港的时候对不对?哇…他速度好快,你们什么时候进展这么迅速,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裘安一边逼问她经过,一边早已在脑子里把全部过程编排了一遍,她才说一句“年会的时候认识的,他表弟是我同事,看他无聊就带过来吃饭”,裘安立刻自接自话:“然后他就对你一见钟情吗?他追了你多久!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年会…算起来也就半年,现在都说闪婚闪婚的,你还真潮啊!”

伏苓原本还为难怎么把过程编排得自然一点,顺畅一点,总不能坦白从宽吧?她只大概说几个时间点,裘安已自行脑补完裴知味一见钟情热烈追求趁热打铁到最后求婚的大结局,这样也好,她没说谎,只不过——她也没否认就是了。

没想到八卦的传播速度那么快,下午就接到大学时几位关系极好的女生的电话,她们大概是先自行研讨了一番,所以挨到下午才打电话恭喜她。尤其对床的柴火妞,激动得不得了,开口不到三句居然哭起来:“猪头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幸福的。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爱你珍惜你…你知不知道我们担心你多久,我们都不敢在你面前提起叶扬,怕提起他你伤心。可是你从来都不跟我们说起他,我们多怕你…我今天真的好开心,比我去年自己被求婚的时候还要开心——猪头妹,裘安说那个医生对你很好,是不是真的?我们一直都好怕你撑不下去,最后自暴自弃,或者被家里逼得扛不住,像裘安那样找个贱人就结婚生孩子…”

说到后来伏苓这边也忍不住哭起来,还要反过来安慰柴火妞,两人又哭又笑地讲了三个小时,把最近没联系的这段时间里所有同学都拎出来八卦了一番。一直到晚上裴知味回来,打开门就看到伏苓把沙发垫放在地上盘腿而坐,一手纸巾一手电话,整张脸都哭得红肿了。裴知味心里一惊,以为伏苓又情绪不好,听了两句聊天内容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时候能哭能发泄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伏苓现在觉得心情宽松许多,叶扬过世后的那三年里发生的许多事,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一种前尘往事再生为人的感觉,她甚至可以坦然地和柴火妞说起自己这种心境上的改变。她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柴火妞最后说:“我相信那个医生一定很爱你,不然你今天一定不会和我说这么多…伏苓,你会幸福的。”

叶扬从手术到离世约莫有三年,他过世到现在,也已有三年半。看着至爱之人一天一天走向死亡的伤痛,是无法言述的。那不是一刀毙命的剧痛,不是雷霆暴雨的猛击,那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慢性毒药,你看着它蚀心腐骨,肌肤溃烂,血肉成脓——却毫无挽救之力。

那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日一刀的凌迟。

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这些年积压的所有痛苦,却独独不敢让人知道,她和裴知味的婚姻,并不如她们所猜测的那样,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直至生世相许。

第十一章 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

裘安望着她的眼神越来越羡慕——她本就常陪裘安去产检,所以自己身体出现问题的事便没有瞒裘安,两人一同去医院也方便照应。裘安看裴知味忙成那样还见缝插针地抽时间陪她挂号问诊取药,言语间的羡慕溢于言表,甚至进一步顾影自怜伤心自己大着肚子也没见赵启明收敛多少。

几乎每次去医院裘安都要叨叨一遍,裴知味如何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这样不离不弃的男人多么难得…夸完裴知味她还要赞伏苓,感慨前些年她过得那样苦,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伏苓被裘安夸得简直要抬不起头来,她一贯认为裘安的生活像在完成任务:因为大家迟早都要结婚,所以她也就找一个人结婚;因为男女结婚总为生殖繁衍,所以她也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她记得裘安说要辞职做全职主妇的时候,她险些当场和裘安翻脸,现在她又比裘安骄傲多少呢?

赵启明需要一个妻子,裴知味也需要一个妻子。裘安辞职的理由是养胎,她辞职的理由是养病——这样说起来,裘安的生存状态甚至比她更站得住脚,因为裘安至少还怀着赵启明的孩子,她对那段婚姻是有付出的。而伏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能为这段婚姻关系做些什么,因为,裴知味说他什么都不需要。

裴知味不需要她挣钱;照这半年的情形来看,他能在家的时间不多,甚至也不需要她怎样花心思照顾他;很多人是为结婚生子完成任务,他似乎也有一半并不在乎…反而裴知味为她做的,已让她无法承受。

伏苓打辞职信那天裴知味就把工资卡扔给她,说是在这里吃吃喝喝半年也没交过搭伙费不如以后让她管账,她以为裴知味是看她要失业几个月所以稍稍照顾一下她的生活,结果去银行提自己的存款时顺手一查账,很是吓了一跳。原来裴知味吃住开销低,第一不花钱第二不理财,工资卡里几年的工资几乎没动过,累积下来的数额,对伏苓来说,真可算一笔巨款了。

现在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裴知味对她有什么要求,这问题思来想去,裴知味的要求就是没要求,可是没要求似乎就是最大的要求。

晚间无事可做,把地拖过一次又一次,家具擦过一次又一次,连热水器里的水都烧过一遍又一遍。伏苓恍然发觉,她唯一能为裴知味做的事,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夜晚,帮他烧好洗澡水,准备好饭菜,然后等他回家——真像传统家庭妇女。

裴知味到家时她恰好把给他准备的晚餐又重新热过一遍,口蘑菜心、滑藕片、红烧鲫鱼,都是家常菜,外加饭后的冰镇绿豆汤。裴知味吃饭,她就坐在沙发上跟他讲今天一天发生过的事——交接工作做到什么程度,主管有没有刁难她,她尽挑些有趣好玩的讲,她一边形容他一边笑。

气氛好得像老夫老妻一样。

伏苓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一时住了口,裴知味见她老半天没吭声,抬头问:“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像都是我在说。”

裴知味笑笑,半晌后又说:“以后太晚就别做了,我在医院也能吃。”

“反正我也没事做,”伏苓突然想到什么,“是不是…不好吃?”

“不是,”裴知味望望她,欲言又止,脸绷得死紧,眼神里却好像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最后看看茶几上那几盘菜,有点恋恋不舍的模样,“时间早你就做吧,我明天把最近的值班时间表带回来,晚的话你就先睡吧。”

伏苓这才放下心来:“干吗这么客气。”

她声音里不经意沾上一丝撒娇的味道,裴知味没说话,只看到茶几玻璃下她双脚一晃一晃的。夏天越来越热,她怕空调风,所以穿得清凉,蓝底碎花的棉质睡衣,手抄在腿下枕着,膝盖上还露出一截白皙,一双小腿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荡来荡去。裴知味忽觉口干舌燥,端起绿豆汤便囫囵往下灌,伏苓冷不丁问:“裴知味,你,你要不要,你,你需不需要我爱你?”

裴知味讶异地瞪着她,伏苓又试图解释,她本意不是想这样问的,但说出口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她平时说话还是很利落的,现在解释起来却颠三倒四,竟连白天胡思乱想的那些跟赵启明裘安的对比都摊到裴知味面前。费了半天工夫,裴知味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他为她设想得太周到,而她无以为报,既然他一不差钱二不要孩子,那她似乎只剩下感情这样东西,可以勉强作为回报。

可惜她越说越乱,最后干脆住口,像做错事的学生垂着头,一句话不敢说,偶尔抬眼偷瞟他神色。裴知味脸色铁青,摔下碗筷:“你想怎么磕碜自己我无所谓,你别侮辱我,我对你这种感情没兴趣!”

撂下这一句后裴知味甩门而出,伏苓回过神来,冲到窗口伸长脖子往下望,正见裴知味冲出她这一单元的大门,气咻咻地消失在夜色里。

伏苓趴在窗口,老半天才想明白裴知味只是人冲出去,那辆车还好好地停在楼门口的小道旁,再看看家里他外套、手机都在,连忙披上衣服,抄起钥匙下楼去找他。

寻到裴知味时他正站在小区里一家水果摊旁,背着手,凶神恶煞的,摊主热切地问:“西瓜要不要来一个?”

伏苓想起袁锋说的裴知味买西瓜的故事,嗤的一声笑出来,裴知味冷着脸:“有什么好笑的?”

“袁锋说你特别会挑西瓜。”

摊主仍在热情地推销,一个接一个地问他要这个还是要那个,裴知味也不听摊主的推荐,自顾自地抱起一个西瓜,像在医院问诊一样叩起来,最后挑定一个:“这个。”

一刀下去剖成两半,声音清脆悦耳,瓜瓤红得恰到好处。摊主赞了一声,拿保鲜膜覆好装袋递给裴知味。裴知味拎起西瓜往回走,伏苓颠颠地跟在身后:“你真的会呀?”

裴知味斜她一眼,也不理她,只继续往前走。

伏苓又讨好问:“我手机上还有个挑西瓜的程序,你要不要下次试试?”

裴知味冷哼一声,回到家把西瓜扔进冰箱后脸色才缓和下来:“我不是想跟你发脾气,”他确实也并不想和伏苓吵架,甚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究竟是生什么气,只那一刹那怒火无法遏制。他又知道伏苓现在心理压力大,所以不愿和她吵,干脆自己出来消消气。他停顿良久后才说,“我知道自己工作忙,不可能准点上下班,让你辞职是为了好好休息安心养病,不是为了让你闷起来胡思乱想。况且你跟谁比不好,你跟裘安和赵启明比,他们俩完全是把家当成——”他倏地住口,像触到什么禁忌一样,半晌后口吻温和下来,“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伏苓自觉理亏,裴知味现在这么忙,还要花时间照顾她的情绪,实在令她惭愧。裴知味冲完澡出来,她便立刻偎上前帮他揉肩捶背,按了没两把就被裴知味拖上床,命令简洁:“睡觉!”

裴知味的睡相颇为怪异,他总把伏苓整个人裹在怀里,伏苓不得不蜷成一团,如婴儿在母体的姿势——好像他一定要抓住些什么才能安心似的。夏天夜里热成这样,他也乐此不疲,卧室里开了会空调把温度降下来,伏苓心里仍燥得怦怦跳,扭来扭去好久都睡不着。她以为裴知味早累得睡着了,不料许久后他像说梦话般轻叹说:“我跟赵启明不一样。”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伏苓整颗心都提到嗓子尖来,再差一点就要扑通扑通地蹿出来了。谁知他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伏苓提心吊胆许久,一时喜一时忧,她想大概真是心脏出了毛病,所以跳成这样,让她都分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喜又为什么忧。

她无端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她知道他在气头上的话是当不得真的,然而这句口不择言的话到底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意思——他并不在乎她的感情是否放在他的身上。

其实白天她不只胡思乱想了裘安赵启明的那些事,她心底也曾经钻出过另一个念头——也许,也许他真的有一点喜欢她呢?

伏苓知道裴知味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淡漠,比如他说从不对患者投入任何感情关怀,但有一次他回家来脸色很差——一个住院颇久的小孩,活泼得很,医生护士都很喜欢,手术当时成功了,几天后却死于并发症。

可见裴知味也是有感情的。

可是她实在拿不准裴知味的心思,拿到体检报告时她一味只想躲,以为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接受自己妻子心里对另一个男人念念不忘,所以拿叶扬来拒绝他,这理由足以让裴知味这样骄傲的人永不回头。谁知裴知味浑不当一回事,连她保存的叶扬遗物被他翻到,他也一点没有要追问或想要她解释的意思。

原来她问过他是不是真喜欢上她,第一次是玩笑的口气问的,他答得很顺溜;第二次是想激他走,谁知他软硬不吃;现在,无论如何,她没有勇气,也没有必要再问第三次了。

伏苓把工作交接得差不多,才给大项目组内成员发告别信。袁锋一收到邮件就蹿到她这边来,急急问:“怎么突然辞职?准备跳槽吗?下家哪里?”

没等伏苓回话,袁锋已瞥见她无名指上的绿松石戒指,愣了一愣:“你结婚了?”

“还没,要开始准备了。”

袁锋怔了好久:“和,我哥?”

伏苓微微一笑:“我前些天请假,和他一起去香港,”她比画了一下,“就是在那里定下来的。”

袁锋没想到她和裴知味两个人发展这么快,照理说邰明明已是一等一的人才,跟裴知味这么不咸不淡地谈了两年,也没出个结果,怎么到了伏苓这里,裴知味就雷厉风行起来了呢?袁锋自小就没受过失恋挫折,只有暗恋未遂,经验十分丰富,心里难受得很,却不至于寻死觅活。他替自己难受完,又担心起邰明明来,不知道她跟裴知味在一个医院,会不会遭人闲话。这么想了一通,竟忘了恭喜伏苓,老半天后才缓过神来:“真好,挺好的,时间定了吗?要不要我当伴郎?嗳,我到底该算男方亲戚还是女方亲友啊?”

“都还没定。”

袁锋又是一愣:“你辞职不是准备婚礼?”

伏苓拿着杯子带袁锋到茶水间,找了个角落坐下:“之前做了次体检,心脏查出些问题,想休息一段时间再做手术。婚礼,我跟他商量准备等手术完了再准备。”

袁锋心里一惊,见她神色轻松,连忙玩笑说:“放心,我哥他自己就是心外第一刀,小Case。”

伏苓笑起来,两人聊了一会儿她在香港的见闻,伏苓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前一段时间想做的手机应用,做得怎么样了?我最近杂事挺多的,一直也没顾得上问你。”

袁锋业余时喜欢编些小程序,最近两年智能手机大热后,他闲暇时就做些手机应用的开发,原来写过两个小工具一个小游戏,不温不火却也有些进账——至少把他买的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的钱都赚回来了。今年年初他声称有一个绝妙构思,跟伏苓约好请她做第一个试用者,谁知没多久袁锋撞见她和裴知味在一起,很是尴尬了一阵。

“还…没搞定,有些问题。”袁锋很快把话岔开去,跟伏苓聊完,袁锋拨电话给裴知味,想问问他究竟怎么打算。

电话没有拨通,索性下班后去医院找,去时裴知味还在手术室,袁锋又晃去妇产科,想看看邰明明在不在。护士说邰明明在住院部看一个情况比较严重的孕妇,袁锋走到住院部才想起来他进不去,只好在住院部和主楼间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上晃悠。

天色已渐暗,袁锋垂头丧气地穿过草坪上错落的小径,百无聊赖瞪着两旁种植的各色花木。忽见不远处有一团白色人影,蹲在地上,手一上一下地捶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做什么。袁锋疑心有精神病人溜出来,走近两步发现那人在戳花盆里的花,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正义感,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破坏公物的败类。

他蹑手蹑脚向前潜行两步,预备来个“人赃并获”,却听那人一边戳花一边低声道:“王八蛋,让你不喜欢我!”

袁锋一时被那破坏者凶猛的气势吓到——这年头女人真是得罪不起啊!那声音还有点熟,又听她念念有词:“我是超级无敌美少女!我一定要找个跺跺脚就让你抖三抖的男人!”

她说一个字就戳一下花盆里的花,这女人情感之强烈堪比杀父之仇,他正欲往后缩,忽然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险些把屁股摔裂。

那女人拍拍手掌,好像很满意自己这一招过肩摔的效果,她的脸恰好迎着初升的月亮,袁锋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月圆之夜狼人变身的传说真是真的…袁锋战战兢兢地挥挥手:“嗨,超级无敌美少女…”

邰明明凑近来看清楚人后冷哼一声:“大龄屌丝宅男!”

一句话险些把袁锋噎死,他一指戳着邰明明,又挣扎了两下才爬起来:“你要不要这么一针见血呀?我还一直替你担心呢,想不到你——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邰明明白他一眼,压根儿懒得理他,袁锋却追上去:“活该我表哥喜欢伏苓甩了你!伏苓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善解人意一万倍!”

“再说一句试试?”邰明明蓦地转身,见袁锋吓得双腿立正,又转身往主楼走。

袁锋回过味来,忙追上去问,“你,你没事吧?”

再回首时邰明明一脸温和笑容:“我有什么事?”

袁锋又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邰明明冷笑一声,又继续往前走。

“是我表哥不好。”

“他王八蛋。”

“我撑你!”

邰明明不耐烦转过身来:“你有病啊?小心别落在我手里。”

“你是妇科,我不怕。”

“我兼治男性不育。”

“你——”

“离我远点,你们裴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姓袁!”

“血管里冒着姓裴的人渣味!”

“你这样不好,”袁锋追着说,“真的,有损你三中女神的形象。”

邰明明定住脚,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三中女神啊,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你照片贴在学校门口的布告栏上,我毕业的时候还贴着呢。”

邰明明难以置信地问:“你跟我一个中学?”

袁锋点点头:“不过你读书早又跳级,所以比我高好几级。”

邰明明读书时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上大学时还常有原来的师弟师妹很仰慕地找过来,没想到在前男友家里还能找到一枚隐藏粉丝。只可惜她现在心情不好,所以出口无好言:“我要上楼,你要来看妇科吗?”

在邰明明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上楼找裴知味,终于挨到他下手术,裴知味却说跟伏苓晚上有约。袁锋从裴知味这里什么都没打探出来,灰溜溜回家,又接到老妈的逼婚电话。而且这回不只是他老妈,还有他表姨也就是裴知味的妈妈,表姐妹俩先逼问他和微博上那个“花雕茯苓猪”到底什么关系,袁锋矢口否认他暗恋过伏苓,一口咬定只是关系很好的同事。

这时他的表姨裴知味的妈妈才露出本来目的——原来她们俩还蹲点上了裴知味的微博,发现他和“花雕茯苓猪”有暧昧,袁锋无奈之下承认伏苓是裴知味的新女朋友,二十六岁,普通家庭正经闺女重点大学稳定职业,十六个字就概括了裴知味的妈妈秦晚舟所希望了解的伏苓的一生。

他们的婚讯马上就遍地传开,伏苓这边通知了父母、叶扬的爸爸和文阿姨。叶家老两口激动不已,几乎每天都要往医院跑,给裴知味和同科室的医生们送自种的新鲜蔬菜,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因为伏苓的父母不在本市,叶家老两口抢着张罗着怎么准备婚礼,逐家酒店考察时间地点是否合适办喜宴,又问他们想办中式还是西式,劲头比当事人足多了。

裴知味别的都不急,唯独在新房的问题上犯起愁来。住的房子是他自己买的,也没收袁锋的房租——虽说袁锋可以跟公司申请宿舍,可一来条件不如他这里,二来跟袁锋开这个口,总有点“赶”他的嫌疑。

当初对伏苓下手时,裴知味一点没因袁锋而愧疚迟疑,谁知道这么快提到结婚,再让袁锋另外找地方住,倒让他觉得像是在欺负老实人。

他一边觉得对不住袁锋,一边却忙不迭带伏苓参观他的住处,旁敲侧击想让伏苓早些搬过来,让他这里也沾点“家”气。

这是伏苓第一次进裴知味的房子,裴知味住的是主卧,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从衣橱到书桌,家具带音响设备都是整套的,色调偏冷硬,却不至于呆板。伏苓轻叩他书桌台面,声音沉稳,显是极实在的做工。玻璃书橱里,除了部分古典乐唱片和艺术画册,余下一色的专业书籍,连书桌上电脑旁还摞着一堆资料,裴知味不好意思道:“谢主任他让我帮忙写一份心脏外科手术的实战经验讲义,拖了大半年了还没写。”

伏苓算算他拖的这大半年似乎都是拖在她身上,忍不住偷笑:“你客厅里的家具好像和里面是一套,可是外面完全没收拾。”

裴知味摊手道:“你也得想想我跟什么人住在一起,外面如果不是我固定请家政工人来打扫,那就跟垃圾场没两样。别说客厅了,他那间房的家具和我这儿也是一套的,我真不忍心看。如果要拍什么抢劫盗窃现场,他那间房不用另外布置就可以派上用场,你要不要参观一下?”

“不好吧…”伏苓口里推却着,手却拖着裴知味往外走,倒不是裴知味不尊重袁锋的隐私,而是袁锋这个人随便惯了,实在没什么隐私可言。

袁锋的房门也是从不反锁的,一开门果然场面很壮观,房中央一块方地毯,旁边扔着手柄和几样游戏机,对着地毯的自然是电脑桌——那是裴知味帮他订的,和自己一样的用料类似的款式,桌面上的电子产品、光碟、台灯、水杯、接线板等物件堆得触目惊心,大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架势。

更触目惊心的是,大床的凉席上躺着一个男人,正是他们以为并不在家的袁锋。

他穿一条小内裤,头戴全包式耳机,跷着二郎腿,膝盖上搁一台平板电脑,正摇头晃脑地在屏幕上画着什么。

“啊——”

“啊——”

先尖叫的是伏苓,然后袁锋吓得从凉席上一跃而起,迅速将平板电脑挡在腰下,再看看上面没挡住的两点,又是一声尖叫:“非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