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味对奥斯卡评审规则素无研究,不敢轻易置评,他对霍华德·休斯的生平略知一二,但莱昂纳多,他实在谈不上了解。他认为莱昂纳多的表演和霍华德·休斯的形象很搭,但又不知道是莱昂纳多本身气质如此,还是演技精湛所致,所以不好接话,只问:“他今年有电影角逐奥斯卡吗?不如这样吧,如果他拿了影帝——不管哪一年,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裴知味顿在那里,不知怎么说下去,他就怎样呢?伏苓眼睛圆圆瞪着他,他闪避不得,只好说,“我就请你去凯悦酒店的Hugo's吃自助餐。”

裴知味原本想说“不如我们重新来过”,可又怕那前提设得太毒辣,万一奥斯卡的评审真就嫉妒帅哥,一辈子不让莱昂纳多拿影帝呢?他又想起在太平山上的那个夜晚,他说“不如我们结婚吧”,那样的话,也是可一而不可再了,即便能哄得她结婚,到底哄不到她的真心。

一切也不过如此了。

至少,他们现在还能坐在一起看场电影,他应该知足。

电影里霍华德·休斯驾驶着一架水上飞机从云端飞来,在海涛声中走向凯瑟琳·赫本。他教她驾驶飞机,一同在云端俯视脚下山峦;他打破横跨美洲的飞行纪录,第一件事是给她发去贺电…

然而个性的相似导致两人冲突不断,他游走在好莱坞的衣香鬓影里,终于激怒凯瑟琳·赫本。他们大吵一架,霍华德·休斯在愤怒中烧掉所有和凯瑟琳·赫本在一起时所穿过的衣服。

他继续游遍芳丛,他有洁癖、强迫症,情感丰富,完美主义,喜欢孤注一掷,不向任何人、事和势力低头,他为自己的航空梦想险些丢掉小命。

然而他的暮年生活近乎隐居,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死去时人们竟然无法从容貌上辨别他,不得不依靠DNA检验才能断定他的死亡。

伏苓免不了哀叹一句:“赫本不理解他。”

裴知味瞅着她笑:“因为他太爱自己了吧。”

“胡说,这么多女人,他只爱过凯瑟琳·赫本。”

“你怎么知道?”

“他肯喝凯瑟琳·赫本喝过的牛奶,”伏苓怕他不明白,补充道,“在飞机上,赫本喝了一口的牛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下去——他有洁癖。”

裴知味拿起遥控器往回倒,一直后退到霍华德·休斯和凯瑟琳·赫本驾驶飞机的部分:“我没注意到,再看看。”

“你——”伏苓忽然住口,裴知味回头,她连忙说,“没事。”

裴知味喝的是她杯子里的水。

伏苓知道裴知味一向也是有洁癖的。

他们用的是一色的玻璃杯,也许裴知味只是拿错了。

电影又放到霍华德·休斯端着牛奶瓶,递给正在操纵驾驶盘的凯瑟琳·赫本,她喝过一口,他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喝了下去。

我真傻,伏苓忽然想,我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能让一个有洁癖的人,与人分享同一瓶牛奶的,只有饥饿和爱情。

而她竟一直以为,裴知味并不爱她。

伏苓知道裴知味不喜欢看电视剧,然而每个周末她窝在家里扫片,他也耐着性子陪她。

裴知味七年只休过一次假,却在发觉她的病情时空出一周陪她旅游。

他还留着前年年会抽奖时,她送的绿猪抱枕和后来买的红鸟抱枕。

当然,裴知味也不喜欢莱昂纳多,家里的电视和碟机都是他新买的,零食也是。兜这么多圈子,只是想多一个借口,能邀她过来。

第二个周末裴知味又打电话给她,说他准备买车,请她帮忙看看;第三个周末,裴知味约她去看赛马,在沙田马场过了一把瘾。

裴知味送伏苓回宿舍时撞见赵启明,他推着婴儿推车遛完女儿回来,看到裴知味送伏苓到楼下——他每次都送她到这里,看她上楼,开灯,然后才离开。赵启明冲伏苓使个眼色,把她叫到一旁问:“他追你追到香港来了?”

“不是,他一个朋友,在香港混得还不错,介绍他过来,我们在医院遇到的。”

“不错啊,”赵启明喜滋滋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有你个鬼。”

赵启明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问:“还没和好呢?”

“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赵启明笑起来,觉得这是特别可乐的一件事。裴知味看他们有事聊便准备告辞,赵启明忙拉住他,又跟伏苓说:“我跟他聊两句。”他挥挥手让伏苓推女儿上去,送裴知味到路口,问裴知味何时来香港,又问近况如何。如此客套了一圈后,赵启明摇摇头长吁短叹,说:“裴医生,我跟你说个事,你帮帮忙。”

裴知味讶异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跟伏苓都跳槽了,你知道的吧?就我们现在那公司吧,最近业务拓展得比较凶猛,海外市场扩张得非常厉害,尤其是非洲。”

裴知味皱起眉:“你要去非洲?”

“不是我,是伏苓。”

“什么?”裴知味登时变色,连声音都陡然提高,“她一个人,往非洲跑干什么!”

赵启明干笑两声:“这个原因就比较复杂也比较多,最最主要的还是经济问题。你看伏苓这年纪也不小,又没存住什么钱,这回一场大病,人病过之后吧,世界观都会发生变化。伏苓现在就想多赚点钱,给她父母,也给她自己一点安全感。”

裴知味眉头深锁:“那也犯不着跑到非洲去,她这身体怎么能去那里。”

“可不是,我也这么说!可是她态度特别坚决,说自己反正孤家寡人,也没什么牵挂…”赵启明信口乱掰,见裴知味神态已十分焦躁,便见好就收,“你看,我要是劝吧,说服力不大,也没多少立场。这事,就拜托裴医生了啊!”

赵启明拍拍裴知味肩膀以示安慰,上楼后找同事借了个看演唱会用的简易望远镜,叫伏苓过来他这边。伏苓被他闹得稀里糊涂,问:“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来来来,看看你的裴医生,对,就在那里。”

通过望远镜看到街上,裴知味倚在车边,一时又走来走去,神态颇为烦躁。这样来来回回转了一刻钟后,他掏出手机,伏苓的手机马上响了:“你现在能下来一趟吗?”

“有什么事吗?”

“你下来。”裴知味声音十分严厉,口吻全是命令式的。

伏苓还穿着拖鞋,见他催得紧,只好就这么下去。一下去就被裴知味塞进车里,她问去哪里,裴知味也不答话,只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到达立法会大楼时,已是薄暮时分,泰美斯女神的雕像在暮色里显得更为冷肃。裴知味下了车,帮伏苓打开车门,握住她的手牵她下来:“我到香港来的第一天,又到这里来过。”

伏苓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以目光相询。

“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正义女神泰美斯,要蒙住眼睛。”

伏苓点点头:“你说是因为做决定的时候,不能考虑任何和事实无关的因素。你还说,医生和律师有点像,治病救人的时候,不应该考虑病人的身份。”

“其实——不止律师和医生这样。”裴知味顿一顿,努力整理好思路,“我上次一个人来这里,是因为,我想问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向你求婚,为什么想要照顾你。你身体检查出状况,我除了担心,还有一点…是高兴。不是高兴你生病,而是因为,它给了我一个道义上的理由不能离开你。叶扬的事也是一样,你以为我是想补偿你,我也跟自己,甚至跟我妈妈说,我做错了事,所以要补救。不是这样的,其实是,它也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不用思考,是不是爱上你。我上次在这里,蒙住眼睛问我自己,不要同情,不要怜悯,更不要补偿,只问我的心,我是不是想跟你在一起?答案是YES。即使我们认识的那天,你只是因为寂寞而随便寻找一个什么人,我也很高兴,成为随便那个什么的人是我。直到今天,我的心意仍和我们去年到香港时一样,我不想我们只是朋友。我很贪心,得寸进尺,我想和你在一起。”

伏苓设想过许多可能的情景,是她先跟裴知味挑明,还是裴知味死要面子给她暗示,唯一不曾设想过的,是他如此赤诚的剖白。

她愣在那里不能言语,裴知味又说:“如果,你还是无法原谅我,我永远不会再跟你提这件事,我们可以就像现在这样。”

他笑容局促:“这话好像我上回也说过,不过你放心,这次是真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努力把握我们往来的尺度。但我还是希望你留在这里,即使保持距离,我也希望,你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伏苓鼻子酸酸的,埋着头不敢抬起来,不敢看他,不敢开口。她怕一抬头眼泪就要掉出来,怕一开口就会哽咽,只能低着头,她的脚尖对着他的脚尖,笔直的裤管,精瘦的腰…她沉默得太久,久到让裴知味失去希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我知道了,对不起。”

到底还是这结果。

这些天以来,他不断地退,不断地退,生怕自己有要求,会把她吓跑。

只要她没有明确说不,一切都可以挽回,假装他们还可以做朋友。

如果她说了不,他这么骄傲的人,除了掉头就走,还能怎么办?

这感觉好似心脏失血——不是大动脉被切割热血狂飙,是静脉上割开一道小口,静静地,缓缓地,血液流不回心脏,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两人静默地对峙,裴知味又说:“我送你回去吧,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

他虚扶着她去取车,不像原来走到哪里都是牵着她的手,也不像这些天跟她保持半步的距离,她懵懵懂懂地上车,而他许久都没有发动引擎。

车里的气氛凝滞很久,伏苓忽然开口:“其实我看过《飞行者》。”

裴知味猛转过头来,伏苓又说:“在你那里,是第四遍看。”

伏苓想他肯定已经明白了,因为他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她,这姿势一直保持到车开到她住的地方。

路上他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我现在,没什么钱。”他说这句话时像有些不好意思,伏苓却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裴知味那副得瑟劲儿。

停好车后,她下得车来,裴知味依旧牵着她的手,慢慢踱到她楼下,两人在楼下僵持半晌,她终于想起要开口:“你要不要,上来喝杯茶?”

裴知味终于笑起来:“好,正好我想上个卫生间。”

上楼时裴知味难得地哼起歌儿来,他不记得哪本书的结尾处写:歌唱完了。什么歌都有唱完的一天,但他和伏苓,注定还没完没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