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艳过后,就露出几缕黯淡神色,似自惭形秽般。

年轻的女子都喜欢和旁人对比,不如人总会失落。东瑗没有深想,康妈妈就指着坐在二奶奶葛氏后面的两个女子道:“这是大姨娘和二姨娘,她们都姓林,是对双生姊妹。”

两个三十左右、依旧风韵迷人的女子上前,给东瑗行礼。

东瑗知道是公公的妾室,忙还礼。

这两位姨娘模样有七八分相似,细长眼睛很妩媚。只是神态端庄,笑容亲切,都穿着月白色褙子,做派端庄无妖媚之气。

姊妹俩给盛昌侯做妾?

她们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倘若有子嗣的话,应该是十三、四岁。今早的成妇礼上,好似没有见到。难道都是庶女,已经出阁了?

一一见过礼,盛夫人含笑道:“颐哥儿媳妇,到娘这里坐。”她对东瑗很亲热。

盛乐芸就带着盛乐钰和盛乐蕙下炕,给东瑗行礼。

东瑗让他们起身,自己坐到盛夫人对面的炕上。

小丫鬟端了锦杌给盛乐芸和盛乐蕙姊妹俩坐,盛乐钰很开心爬到东瑗怀里,甜甜道:“母亲母亲,祖母、二婶婶、姨太太、三姑、表姑还有二姐姐,都说我的项圈好看”

他一口气念这么多人的称呼,让东瑗觉得这孩子聪颖过人,怪不得盛夫人喜欢他。

他话音一落,东瑗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钰哥儿长得好看,戴什么项圈都好看。”东瑗觉得这孩子很爱臭美。

果然,盛乐钰听到东瑗夸他好看,眼睛就笑弯起来,追问道:“钰哥儿长大了,有母亲好看吗?”

大家都忍不住笑。

盛夫人也笑得不行。

东瑗笑道:“钰哥儿是男孩子,长大了会像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盛乐钰微微愣了愣,然后转颐问盛夫人:“我像父亲,也要去外院练武吗?”

东瑗听了心中一动:盛修颐一直习武吗?

可盛乐钰的语气,分明就是很不想习武。

盛夫人故意逗他:“好啊,等我们钰哥儿长大了,跟父亲和三叔一样,去外院习武。”

盛乐钰就从东瑗怀里挣开,扑到盛夫人怀里,摇晃着她的胳膊,哀求道:“祖母,钰哥儿不要习武。钰哥儿要念书,考秀才,做状元郎”

盛夫人就指了东瑗,笑呵呵对盛乐钰道:“钰哥儿以后好好听你母亲的话。你母亲的爹爹就是状元郎,你乖乖听话,你母亲教你将来如何做状元郎”

盛乐钰很肯定的颔首。

一屋子都被他逗得笑起来。

才五岁的孩子,一派天真可爱,盛夫人很喜欢。

东瑗嫁到盛家才一天,只见到盛家四个孙儿辈的孩子。

二奶奶葛氏房里没有庶出的孩子吗?怎么不带过来玩?

略微坐了坐,盛夫人怕新媳妇在婆婆面前不自在,没有留东瑗吃饭,让她早早回去歇息,很通情体贴。

辞了老夫人,回去的时候夕阳满天,艳色彩霓将门口一株西府海棠染透,碧树繁花掩映的幽径显得静谧安详。

整个盛府都笼罩在安宁的斜照中。

东瑗想起前几日这个时辰,她会从薛府的荣德阁回拾翠馆,不禁心口发闷。可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盛家的事转移过去。

“蔷薇,你去打听打听,那侯爷的两位林姨娘,还有二爷房里,到底有孩子没有。”东瑗道。

盛家的子嗣真的很单薄。

是真的子嗣艰难,还是…

她又想起了那个瘦弱怯懦的嫡长子盛乐郝,隐隐有什么笼罩在她心头。

蔷薇忙道是。

第077节子嗣(2)

东瑗和蔷薇回了静摄院,蔷薇就拿了些碎银子和一对金手镯出门去了。东瑗瞧在眼里,没有做声。她知道蔷薇向来消息灵通,除了她的巧舌,还有她的大方。钱财动人心,这才是她善于打听消息的根本吧?

想着,她就从银钱匣子里,寻出两块五两的银子,又从自己陪嫁首饰匣子里寻出四对织金点翠红绿玛瑙金鬓花簪,一起放在枕边。

到了晚膳的时辰,罗妈妈和橘红、橘香、红莲、紫薇等人都在摆饭。

东瑗斜倚在炕上愣神。

她心里在想盛家子嗣的事。

祖母说,薛江晚做她陪嫁的滕妾,是为了替她生下孩子,在盛家防身之用。可盛家的子嗣,好似特别难。

想着,帘外的丫鬟禀道:“世子爷回来了。”

东瑗微愣,在外院这么快就吃了饭回来?

她忙下炕,给撩帘而入的盛修颐行礼。

盛修颐让她起身。抬眸间,东瑗瞧见他额头有细细的汗,鬓丝微乱,像是剧烈运动过的人。

方才在盛夫人那里,盛乐钰说盛修颐在外院习武。

看他的模样,像是刚刚习武归来的。

“世子爷,您用过晚膳不曾?”东瑗笑盈盈问他,“我还未曾用过,正摆饭呢,您要不要再添些?”

“给我添副碗筷吧。”盛修颐道,表情很平淡,转身去了净房梳洗。

他真的还没有吃饭啊。

外院出了什么事吗?他怎么不吃饭就跑了回来?

东瑗心中猜测着,让红莲和绿篱去服侍他梳洗。静摄院除了粗使丫鬟是盛家的,其余都是东瑗的人。不知是在东瑗大婚之前送走了,还是根本就没有。

盛修颐洗漱一番,换了青灰色葛云稠直裰,浓密鬓丝上携了几点水珠,白皙脸庞有些红潮,坚毅下巴微扬,雍容倜傥。

东瑗让服侍的丫鬟们都下去,亲手替他盛饭。

“世子爷,咱们院里原先没有服侍您的丫鬟吗?”东瑗试探着问他,笑容满面,“我身边有几个得力的,拨两个给您使唤吧?”

这个话题比较中性,不会犯忌讳。打开了话题,再问外院发生了何事。

对盛家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很糟糕。与盛修颐聊了一上午徽州,东瑗觉得只要话题对路,还是能从他口里问出点什么来。他虽然不怎么爱说话,瞧着冷漠疏淡。

其实外冷内热,话题投机,他亦会滔滔不绝。

盛修颐听到东瑗问丫鬟,手里的筷子微顿,略微沉吟,道:“从前有两个服侍的,年纪大了,上个月才放出去。娘送的那两个,你昨日也见了,我使不习惯。你的丫鬟里有忠厚本分的,拨两个给我,下次府里添丫鬟,再补上你的。”

他是在告诉东瑗,盛夫人送过来的两个丫鬟,蘼芜、杜若,行事不规矩?

可盛夫人的本意,就是给盛夫人做通房丫鬟的吧?

好像他不想要。他只想院里规矩分明,丫鬟就是丫鬟,妻妾就是妻妾,所以把挑选丫鬟的任务交给了东瑗?

东瑗忙道是,盘算着把红莲和绿篱的先派给他用,回头禀明了婆婆,等到添置丫鬟的时候,再添两个一等丫鬟在自己院里。

说着话,东瑗起身给他舀了碗汤,自己却小口慢慢吃着。

盛修颐见她吃得很勉强,以为她没有胃口,就道:“你喜欢吃什么,拟个单子给娘,让厨房添上。忍让一次,以后就处处委屈,日子还怎么过?你不用害怕,爹娘都是通透的人。”

东瑗倏然抬眸望着他。他已经低下头去吃饭了。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句话都让东瑗心湖一动,涟漪阵阵。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想东瑗受委屈。

她敛了情绪,笑道:“我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只是一边想着事儿,吃饭慢些罢了。我刚刚在想,世子爷下午说在外院吃饭的,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事?”

盛修颐正在夹菜,动作微顿,半晌没有答话。

东瑗不由忐忑,抬眸瞧他。感觉他耳根处有暗红涌上,又仿佛是她的错觉。他习武回来,肌肤泛红很正常。

他没有回答东瑗的话。半晌,他放下筷子,起身道,“你多吃些,我去书房看会书…”

脸比刚刚进屋时还要红,似落荒而逃。

东瑗先是微诧,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愣神,而后倏然醒悟过来:他是不是特意回来陪她的?

一开始她没有往这方面想。

一旦想到了,又想起自己问他为何回来时,他的窘迫,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

她的脸不禁也热了起来。

她居然问出这么笨拙尴尬的话没有经历过感情,对这种事不能迅速判断,直到事后左思右想才明白。可惜晚了。

东瑗很懊恼,不知道盛修颐会不会恼羞成怒?他们在新婚中,丈夫回来陪妻子吃饭,怕她人生地不熟不自在,她居然巴巴去问他。

怪不得他尴尬说不出话来。

东瑗想到自己处处仔细,偏偏犯了这么大的错,闷闷吃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蔷薇从外面回来了。

她一边服侍东瑗梳洗,一边低声跟她私语:“两位林姨娘进府快十二年,一直无子嗣;二爷有两个姨娘,也无子,二奶奶这些年只有二小姐,后来也不见动静。世子爷房里的范姨娘过府两年,也无子。”

然后,她的声音更加低了:“大奶,二房、三房同四个少爷,都成亲,妻妾好几个,都是女儿,一个男孙都没有”

东瑗听到这话,面上一肃。

是天意还是人为?

就说她们这一房,二奶奶房里的姨娘没有子嗣,可以猜测是二奶奶捣鬼。正妻自己没有生下儿子之前,不想让妾室诞下庶长子是可能的。

那么两位林姨娘是怎么回事?

东瑗突然觉得人好难看透,她从前对世界的把握与通透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作用。她看着婆婆,直觉她是个敦厚善良的人,她眉宇间的温良不是装出来的。

可公公的姨娘没有子嗣,难道真的跟婆婆没有关系?

二爷的生母是婆婆的通房,那个女人好像没有抬妾就殁了,也跟婆婆没有关系吗?

“大奶,只要您和薛姨娘有了男孙…”蔷薇低声补充道。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东瑗却明白。

在盛家男孙急缺的情况下,只要她或者薛江晚生下男丁,她在盛家宗族的地位就彻底保住了

“想诞下男孙?”东瑗微微苦笑,“那要看咱们的道行了。”

东瑗此刻才觉得,她的滕妾薛江晚是个完全无用的人。她对薛江晚很了解,那个女人自以为很聪明,其实不过尔尔。

倘若盛家子嗣艰难是人为而不是天意,那么想要诞下嫡子,就需要步步算计、层层防范。而薛江晚的自以为是,她就算有命怀了子嗣,也没命保住

东瑗只能靠自己。

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越想,越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她和衣躺下,直到亥初盛修颐才从小书房回来。

他简单的洗漱后,躺下背对着东瑗,没有了昨晚的温存体贴。

东瑗则是累了一整日,见他回来,又不肯同她说话,她一时间亦没有话题,说了句“我先睡下了。”就放心沉沉睡去。

亥初三刻,东瑗已经进入梦乡。而远在东南角的元阳阁依旧亮着灯火。盛夫人还没有睡,在等盛昌侯。

盛昌侯今日比往常回房都要晚。

康妈妈便在一旁服侍,跟盛夫人聊天解困。

话题兜兜转转,就转到了新媳妇薛氏东瑗的身上。

“长成那样,简直是造物者的恩赐。”盛夫人笑道,“颐哥儿好福气。你瞧见没有,薛氏行事大方,说话得体,教养得规规矩矩。侯爷说要防她,让我把蘼芜和杜若给颐哥儿,可是我心里思量,薛老夫人是什么人?那是个敢告御状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镇显侯府几次灾难,甚至镇显侯被判当即问斩,她都能把丈夫救下来。她溺爱的孙女,品行能差吗?我瞧着薛氏,就样样好,有薛老夫人的遗风…”

康妈妈在一旁陪着笑:“大奶是个贤良模样的。”

“是啊。”盛夫人笑道,而后又叹气,“就是不知道和颐哥儿有缘分没有,这夫妻不知能不能到头啊…”

这个话题,康妈妈就不敢接了。

盛夫人正要兀自把话题绕开,盛昌侯气哄哄疾步进了内室,连丫鬟都来不及通报盛夫人。

见他脸色铁青,康妈妈当即退了出去。

盛夫人忙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递到手边道:“侯爷,您这是跟谁置气呢”

盛昌侯一掌拍在炕几上,震得茶盏颤抖,清香茶水溢了出来,盛昌侯暴怒:“没出息的东西,被个女人缠了足那个薛氏,就是个狐媚子,颐哥儿的前程,迟迟早早送在她手里”

一进门气得青筋暴突,居然是骂刚刚进门的儿媳妇。

盛夫人心里不快,却不敢表露,惴惴坐在炕沿上,柔声劝慰:“侯爷,您身子骨不好,别为了孩子的事气坏了自己。颐哥儿做错了什么,您要打骂便打骂,何必生闷气?”

第078节付出

“做错了什么?”盛昌侯冷哼,“我就是有心看看,他今日能习武到几时。结果,还未到酉正,就急匆匆回了内院。有什么等着他?才娶进门,就这样离不得,以后还不是任由薛氏拿捏?没出息的东西,我还指望他子承父业,他哪里像个男人?”

盛夫人却是心中暗喜。

男人的政治她一知半解,却也知道盛昌侯为何对薛氏不满。

可儿子媳妇和睦,就能早点诞下孙儿,盛夫人一想到此处,就溢满了蜜般的愉悦。

长子盛修颐一向对女子冷漠,家里姨娘们不咸不淡搁置着,以至于这么些年,三个姨娘总共才有盛乐钰和盛乐芸姐弟俩。盛乐郝又被侯爷赶去了外院,盛夫人特别羡慕旁人儿孙绕膝。

如今对新媳妇恋恋不舍,可不是开窍了?盛夫人只差心中念阿弥陀佛。

但愿薛氏真是个有福的,能早早替她诞下几个小孙儿孙女,也免得盛昌侯总是怪她对庶孙太宠爱。

盛夫人就是喜欢孩子,亦盼着多几个孙儿。盛昌侯把嫡孙八岁就送去外院,不顾盛夫人的不舍,还不准她宠爱庶孙,是何道理?

盛夫人对这件事很坚持,所以盛昌侯几次说她不应该对盛乐钰如此疼爱,她置若不闻。

说的多了,盛夫人就泪如雨下,哭起盛乐郝来:“…您非要把他送去外院要是多在我身边几年,我也不至于这样宠着钰哥儿。您做大事,叫我一个女人跟在搀和什么。都是颐哥儿的骨肉,什么庶出嫡出的。咱们家孩子算来算去,就这四个,又不是十个八个的,分得这样清楚…”

盛昌侯见夫人一把年纪,说的又这样心酸,而后就睁只眼闭只眼。

盛夫人想,钰哥儿年纪大了,年底就要满六岁。依着盛昌侯的脾气,再过两年肯定要把他送去外院。

到时,盛夫人膝下又无孙儿了

颐哥儿与薛氏要好,早点诞下孩子,等钰哥儿、蕙姐儿、芸姐儿长得大了,去外院的去外院、出嫁的出嫁,盛夫人正好有薛氏的孩子可以逗弄,多好的事

她不能理解盛昌侯的愤怒,却也明白不能把自己的这番心思透露出来。他已经气得不轻,自己再这般一说,只怕真的气出个好歹来。

盛夫人只得陪着笑脸,宽慰他:“新婚燕尔,颐哥儿身边又好些年没有容貌出众的女子,瞧着喜欢也是人之常情。过了新鲜劲,就好了。这么多年,颐哥儿最懂节制,他都大多人了,侯爷也让孩子松懈几日。”

她的这番话,一下子击中了盛昌侯的软肋。

盛修颐自幼聪颖,十八岁就中举,当年是那科安徽的解元。他经史、八股熟读,又运用巧妙,文章锦绣又深刻,那届的主考官极力推荐他。可盛昌侯正好打了胜仗,官运亨通,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他的二女儿又被选为太子良娣。

倘若盛修颐再高中进士,甚至状元,眼红嫉妒的朝臣怕要参他,以为盛文晖拉拢主考官,他才让盛修颐文章入选。

盛家富贵,可根基太浅,盛昌侯不能授人以柄。哪怕是无妄的猜测,他都怕触怒圣上。

他就让盛修颐称病,错过了会试。

盛昌侯盛文晖的父亲曾经做过徽州知府,而后被人诬陷革职。到底存下些家私,盛家在徽州府也算富户。盛文晖念书不行,就想着走武官的路子。他父亲请了教头,专门叫他武艺。

而后父亲的好友举荐,盛文晖投身在陕西大营里。

他离家后,盛文晖的两个兄弟不善于习武,也不爱舞枪弄棒。家里的武教头闲来无事,就教不足四岁的盛修颐拳脚功夫,发现这孩子天赋极高。

盛父更是高兴,就让教头从小教他。

盛修颐比起半路习武的盛文晖,算是文武全才。他年轻,亦想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可盛文晖一日日受器重,他的二女儿亦诞下了皇孙,盛家如日中天。先帝晚年,特别宠爱盛文晖,他成为宠臣之一。

比起萧太傅,盛文晖可是隐忍低调。

他不准盛修颐参与朝政,怕父子都受器重,被先皇顾忌、被其他大臣嫉妒。

而后,太子登基,盛家二小姐成了皇贵妃,盛家的恩宠一日重似一日。

盛修颐倘若进学,不是鲜花着锦,而是烈火喷油。

就这样,他的前程一天天耽误下来,盛修颐亦一天天沉默寡言。他全部的功夫,都花在钻研经史、兵书、奇门遁甲,又每日习武,学了一肚子好学问,练了一身好武艺,却始终无报国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