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瑗道是。

吃了饭,老侯爷让盛修颐跟他去荣德阁的小书房,两人切磋棋艺。

东瑗就跟老夫人说:“我去看看十一妹。祖母,她搬回了桃慵馆?”

“是啊,她说想最后在桃慵馆住一夜,只当陪陪婉姐儿。”老夫人语气很伤感,“等七月你五姐嫁了,我想替婉姐儿做七天水陆道场,也不枉她投身在我们家一遭。”

东瑗就想起了那个有些傻气、无什么心机,却总是跟她亲近的十妹。

“祖母,何姨娘是我母亲通房丫鬟,十妹自小跟我亲近。可我总想着,我和她都有身不由己,不如疏远些,等到嫁出去了,再彼此亲近。哪里想到…”东瑗说着,眼圈就红了。

她大约是第一次在老夫人面前说她身不由己。

若说这一世她的遗憾,最大的莫过于薛东婉,那个不顾她的冷漠、照样跟她亲近的十妹。

若不是杨氏…

老夫人眼里就有了些狠戾。

“去吧,今夜你也住在桃慵馆,只当陪陪婉姐儿和姝姐儿。咱们家,婉姐儿她是最老实的孩子。”老夫人忍着泪意,对东瑗道。

东瑗应诺,去了桃慵馆。

却在门口遇到了五姐薛东蓉。她穿着绯色折枝海棠嵌如意云头纹褙子,月白色软银轻罗福裙。和前几日相比,她削瘦了很多。

东瑗喊了五姐,屈膝给她行礼,心中却想起自己回门时她的怪异。

薛东蓉也给东瑗见礼,姊妹俩才进了桃慵馆。

薛东姝正在二楼薛东婉的房间里。她坐在临窗大炕上,面前各色珠宝首饰摆满了炕几,她正在一一拭擦清理,重新放回妆奁。

见东瑗和薛东蓉进来,她起身给她们见礼,才彼此坐下。

“九姐,我以为你明日才来。”薛东姝笑道。

“明日要回去送我小姑子,才今日赶回来陪你。在做什么?”东瑗好奇捡起炕几上的一只掐金丝嵌翡翠金簪问。

薛东姝目露几分哀婉,道:“都是十姐的东西,平日里祖母、母亲和伯母们赏的。她平常不爱戴,却总是隔三差五拭擦干净…”

说罢,声音就微微哽咽。

五姐薛东蓉道:“十一妹,我帮你一起吧…”

东瑗也忙说要帮忙。

薛东姝被她们一打岔,眼泪就忍了回去,让丫鬟拿了丝帕来,给东瑗和薛东蓉,让她们帮着擦拭。

东瑗抬手时,薛东姝和薛东蓉都看到了她手上的纱布,问她:“怎么伤了手?”

东瑗又把那套说辞讲了一遍,听得薛东姝和薛东蓉唏嘘,都说下次小心些,东瑗颔首应了。

说起薛东婉就会伤感,姊妹三人都避开她不谈。

薛东姝就问东瑗:“九姐夫回门那日,才惊四座,祖父连连夸了他好几日。九姐姐,他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可好?”

这个问题令东瑗有些尴尬。

她含混道:“他很温和。”

惹得薛东姝禁不住笑起来

五姐薛东蓉却神色低靡,她唇角的笑勉强又生硬。

“五姐,你比上次我回门时瘦了。”东瑗故意问她。

薛东蓉回神,淡淡笑道:“最近睡得不好,总是在想很多事…”

东瑗和薛东姝都问她想什么,又道:“失眠倘若严重,让太医开几副药吃。倘若拖下去,身子都垮了。”

“无碍的,最近几日想通了…”薛东蓉的目光落在东瑗身上,笑容清浅,“我在想九妹夫回门那日对的棋道:人定胜天是小势所得,顺应天意才是大势所趋。我从前也见过这样的句子,却一直嗤之以鼻。现在想来,偷窥天机会遭报应的。”

她说的语无伦次,薛东姝一头雾水,东瑗却仿佛听明白了什么。

倘若薛东蓉是重生再来,她自然是知晓后事,知晓旁人的命运的。假如她以此为手段获益,就是偷窥天机。

她,遭了什么报应吗?

东瑗抬眸望向薛东蓉,却见她正看着自己。东瑗正要开口,薛东蓉抢先一步道:“九妹妹,你是个有福气的人,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东瑗心中一动。

她的未来,薛东蓉知道吗?

她现在被元昌帝逼得前路艰难,以后她的路会如何?她可不可以问问薛东蓉?

转念又想起刚刚薛东蓉说偷窥天机会遭报应,东瑗顿时打消了念头。

“多谢你五姐。咱们姊妹从未做过亏心事,将来都会有好前程的。”东瑗鼓励着她们,笑容里充满了乐观。

可薛东蓉和薛东姝的脸色一瞬间有些难看。

东瑗不是个傻的,薛东蓉和薛东姝的表情让她明白,她们各自都暗中做过亏心事。而自己的话说出口,她们还以为自己窥视了她们的往事,故意说给她们听的。

东瑗乐观的笑就变得有些勉强,不再说什么,垂首认真拭擦起首饰来。

墙上自鸣钟敲响,申正时刻,薛东蓉起身,道:“十一妹,九妹妹陪你,五姐就先回了。我最近睡得不安稳,怕吵了你…”

薛东姝道没事,亲自送薛东蓉出了桃慵馆。

第092节偷窥天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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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节偷窥天机(2)

薛东蓉带着自己的丫鬟银叶,两人沉默着,回了二夫人的和宁阁。

比起刚刚在桃慵馆,薛东蓉的脸色越发不好。

二夫人正在跟冯妈妈和松霞、明霞商议重新摆放屋子,给屋里添几件盆景,葱郁的盆景映衬,人的心情也好些。见薛东蓉回来,苍白着脸,二夫人紧张问她:“蓉姐儿,你又是哪里不好了?”

自从上次九姑爷回门,薛东蓉情绪就变得莫名其妙。

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说,却茶饭不思,恍惚走神。

所以二夫人才问又哪里不好了。

“女儿没事。”薛东蓉虚软微笑,安慰二夫人,“昨夜又做了个噩梦,一宿未睡好。方才和九妹妹、十一妹妹说话,困得紧,瞧着就没什么精神。”

二夫人虽然不相信,却知道她还是什么都不肯再说。薛东蓉自小就是清傲的性格,不愿意说的话,旁人再逼迫,她都不会多言。二夫人清楚,此刻问不出什么,就忙吩咐身边的松霞、明霞:“服侍五小姐歇了。”

“等会儿还要去给祖母请安,我略微靠靠。”薛东蓉笑道,就上了二夫人坐的炕上,拉过大引枕枕着头,阖眼假寐。

天气虽然温暖,二夫人还是怕她冻着,叫松霞拿了件薄裘给她盖上。看着她眼底的阴影,二夫人柔软的手拂过她的面颊,心疼不已。

“娘…”阖着眼的薛东蓉突然轻声道。

二夫人忙应着,问她可有不舒服。

“娘,女儿在想,萧家五少爷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薛东蓉缓缓睁开眼,望着二夫人。

二夫人听到这话,心底的痛被搅动,眼里有泪:“总不会是个好人,否则哪有那么些古怪的事传出来你铁了心跟祖母闹,陪着薛家的颜面替你做了这门亲事,如今怎么还问起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不知道他为人如何?”

说罢,眼泪就落下来。

二夫人心中既怨恨薛东瑗不懂事,又担心女儿的未来,五情交杂,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何种情绪。

薛东蓉起身,递了帕子给她拭泪,柔声安慰着她:“娘,您别伤心,是女儿不孝顺。”

二夫人趁机握住她的手,目带恳求道:“蓉姐儿,你跟娘说句实在话,你到底是因为什么,非要闹着和萧家结亲。你是镇显侯府的嫡出小姐,嫁给那么个声名狼藉的庶子,你到底是为何?娘想着,心就揪起来的疼…”

因为什么?

薛东蓉现在想起了,心亦是揪起来的疼。

前世记在心上的人,她怎么会忘得掉他的容貌?

那是前世薛东瑗回门的日子,祖父问了他几个问题,跟今生的盛修颐问题一模一样。而他的回答,也跟今生的盛修颐一模一样。只是那时的薛九姑娘不受宠,他的回答并没有引来祖父明显的赞扬。

祖父和大伯虽然不像今生对待盛修颐那般隆重,却将原本绷着的脸松懈下来,对萧宣钦露出了笑意,还留了薛东瑗夫妻在荣德阁吃饭。

自然也没有今生盛修颐回门时的大宴席款待。

倘若只有这些,薛东蓉亦不会觉得难受。

虽然盛修颐的五官容貌和萧宣钦不相似,可是他说话时的神采,走路时的风度,甚至身量,简直一模一样,从背后看着,就是萧宣钦。

和前世一样,薛东蓉站在九妹夫的身后,他的背影,就是记在薛东蓉心里的那个人,虽然他的五官和身份已经改变了样子。

隔了一世,九妹薛东瑗的命运没有改变,她仍是嫁给那个疼爱她的男人。

而自己呢?

薛东蓉就想起前世那个对自己冷漠的皇上。

她进宫的第一天开始,他对她就仅仅是对薛家的回报般,没有半分温情。她的一生,都得不到夫君的疼爱与怜惜,皇上仅仅是履行着对薛老侯爷的承诺而恩宠她。

薛东蓉一生都过着清冷孤寂的日子。她不爱攀岩受宠的妃子,亦看不上那些失宠的想拉拢她,一起翻身。她认命,清傲过着她应得的生活。那种日子,想起了就是噬心的痛。

所以今生,她为了避开进宫,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吃下那可怕的药。宁死不进宫,她再也不要承受那等孤寂的生活。

薛东蓉的性子是天生的孤傲,她放不下尊严去祈求君主的疼爱。皇上一个冷漠的眼神,一句冷淡的话,薛东蓉就不想再往他跟前凑。她做不到奴颜媚骨,做不到摇尾乞怜。

她不适合入宫的。

可是重生再来,她仍是个傲气的人。对于未来,从小关在深宅,而后关在深宫的薛东蓉,生活的能力并没有因为重生而增强多少。她从前不会的,此生仍然不会。

她依旧改不了性格里的傲气。

她以为嫁给萧宣钦,那个对她妹妹一心宠爱的男人,她就能获得她美梦以求的生活和感情。

虽然盛修颐的五官不像萧宣钦,可是他的背影,像极了他。

又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同样的背影,薛东蓉相信,她努力去泄露天机争取幸福,最后得到的是一个茫然的未来。

她对未来有些杯弓蛇影。萧宣钦名声不好,他是个怎样的人,一开始自信满满的薛东蓉崩溃了,她很害怕重复曾经的生活。

可现在看来,她有五成的可能要重复曾经的生活。

萧宣钦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怎样对待他的妻子,他会不会像元昌帝那样,对她视如不见?

老天爷会怎样对待她这个逆天而行的人?

会不会惩罚她?

毕竟她妄图逆天改命,给整个薛家带来了不必要的闲话,给她母亲带来了深深的痛苦。这些报应,是不是都要回报在她的婚姻上?

盛修颐回答薛老侯爷的问题,薛东蓉看着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她的精神就奔溃了,忍不住眼泪簌簌:她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想有个男人疼爱她,过上女人应该有的幸福,怎么就这样难?

她薛东蓉并没有做什么孽,前世她仅仅跟薛江晚有过争斗。她弄死了薛江晚,可也牺牲了自己的骨肉,最后她以一生孤寂为代价。难道上辈子的冤孽她没有还完,还要这辈子继续受磨难吗?

薛东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哭了起来:“我不该妄想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萧五公子是个怎样的人。娘,女儿不想嫁人了,我好怕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对着孤灯彻夜难眠…”

还?都没有经历过孤孤单单,薛东蓉怎么说出个“还”字?

二夫人听着她哭,心里很难受,却注意到了她这句话。

她怔怔望着薛东蓉,问道:“蓉姐儿,你是不是…”她想说你是不是有些神志不清,可还是不忍心说出来。

薛东蓉却扑在二夫人怀里,哭得越来越伤心。她自己一个人忍了这么久,此刻才释放自己的情绪。

“娘,我该怎么办?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薛东蓉哭得哽咽。

二夫人却是又气又心疼,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感情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胡闹,成了这门亲事啊?

二夫人很想骂她,可见她哭得伤心,又想起她们母女相依为命,这孩子自幼就没什么福气,终究不忍心责备出口,只是轻轻搂着她叹气。

酉初三刻,老夫人身边的宝巾陪着盛修颐过来寻桃慵馆东瑗,去锦禄阁用晚膳。

东瑗一进锦禄阁的门,便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不仅仅有五夫人和五老爷,还有东瑗的十二妹薛东琳,六弟薛华逸。五夫人笑容浅淡,有些勉强;五老爷倒是诚心欢迎东瑗夫妻。

薛东琳则浓妆艳抹,穿着五彩缂丝褙子,银红色遍地金百褶裙,头上戴着蝶穿花的金钿,金钿上垂了三排璎珞,直抵额头。她起身时,笑容明人,璎珞缀角的红色宝石映衬得她笑容白皙娇艳。

五夫人瞧着薛东琳的打扮,气得胃疼。

而东瑗和盛修颐都对她这般隆重的装扮很费解。

东瑗不由自主想到了女为悦己者容。

她细看薛东琳的表情,只见她目光闪烁,不与他们对视,抬眸时却只落在盛修颐身上。

东瑗有些尴尬。

不管继母和妹妹怎么不堪,都是她娘家人。她们丢人,东瑗也没脸,她不由讪讪看盛修颐的表情。

所喜他好似没有看懂般,笑容温和跟五老爷见礼。

东瑗就轻轻舒了口气。

宴席端上来,东瑗又惊愕了一下:十二个热菜,八个冷盘,其中有很难得的芙蓉蒸羊羔、南乳松鼠鱼、清炒鸳鸯鳝、糖溜桂花鸡舌羹、什锦驼峰,还有个佛跳墙。

不仅仅东瑗吃了一惊,连五老爷和五夫人也错愕半晌。

五老爷薛子明以为是五夫人安排的,就满意看了她一眼,直颔首。却见五夫人瞪着他,好似在责怪什么,五老爷又是一阵茫然。

薛东琳看出父母的疑惑,就盈盈笑道:“下午娘忙着,我就叫厨房添了菜…”

五老爷这才明白过来,笑道:“琳姐儿越来越懂事了。”

五夫人笑容就更加勉强。

东瑗吃在嘴里,百般滋味。

盛修颐依旧装作什么都不明白,恭敬陪着五老爷喝酒。

第093节败露

东瑗和盛修颐在锦禄阁陪着薛子明和杨氏吃了饭毕,薛子明又留盛修颐说话。

薛子明现任翰林院修撰,他有意卖弄他博闻广识,谈的话题不仅仅是科举的经史子集,诗词、曲赋、稗官野史,都有谈及。

盛修颐读书不以功名为己任,多而杂,学问并不在薛子明这个状元郎之下,两人从四书的立德、立言、立功谈到了时新的曲赋,又从曲赋谈到了风角象数之术。

盛修颐本无学派讲究,很对薛子明的脾气,两人滔滔不绝,直到戌正老侯爷的小厮来问九姑爷今夜歇在哪里,内院快要落钥了,东瑗才和盛修颐起身告辞。

盛修颐去了薛家外院的客房,东瑗带着蔷薇就去了桃慵馆。

六少爷薛华逸和十二小姐薛东琳也辞了五老爷和五夫人,各自回房。

五夫人本想留薛东琳说话,可今夜五老爷歇了这里,五夫人只得把满心的怒意压下。

由丫鬟陪同回香茹馆的十二小姐薛东琳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他学问真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大丫鬟锦秋猜测这个他,是说九姑爷,就笑着接口道:“十二小姐,您说九姑爷吗?”

薛东琳停住脚步,目光阴沉看着锦秋,沉声道:“我说盛昌侯府的世子爷”

锦秋微愣,继而惊愕。她年纪大了,已经有些见识。今日知道了九姑爷要在锦禄阁用膳,十二小姐就处处透着怪异,她早已暗中留心,却不敢断定。此刻再听薛东琳这番狠言,锦秋就明白了八九分。

她口中道是,心中却焦虑不安。应该早点告诉五夫人。

倘若十二小姐做出什么有违纲常之事,五夫人肯定第一个要打死锦秋的。

“以后再在我跟前说什么九姑爷,你就自赏二十个嘴巴,可明白了?我只认他是盛昌侯世子爷”薛东琳恶狠狠道。

锦秋忙道是。

主仆俩只顾说话,却不妨阴影处藏匿着一个身影。

她是老夫人屋里的绿浮,老夫人赏了十一小姐一个装着首饰的紫金小匣子,着她给十一小姐送去,她刚刚从桃慵馆出来。看到有人从远处走来,预备着上前请安的,走到树影处却听到是十二小姐的声音,是在骂她的大丫鬟锦秋。

倘若这个时候绿浮再走出去,只怕锦秋脸上下不来,她思量十二小姐没有瞧见她,索性敛声屏息站着不动。

然后又听到了薛东琳的后一句话。

绿浮依稀也明白了什么。

她默默记在心上,转身回了老夫人的荣德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