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心疼裙子,只顾拿手去拂裙子上的水。手上一松,诚哥儿身子就栽倒了水盆里,正好乔妈妈进来。

她忙丢了锦被,把孩子抱起来,只是呛了下。

哪怕是大人,被水呛了都是难受极了的,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所以诚哥儿哭得如此厉害,怎么都哄不好。

“那个小丫鬟卖出去吧”东瑗道,“她既然爱惜裙子比主子多,终究是个不忠的。乳娘也有过失,罚一个月的例钱。”

蔷薇道是,转身要去暖阁。

东瑗喊住了她,又道:“乔妈妈心里不好过,奶水也不好,会饿了我的诚哥儿。罚她是她用人不善,也赏她忠心护主吧。”

然后又道,“赏三两银子吧。”

乳娘的月例是二两银子,东瑗说再赏三两,也没有让她亏着。

蔷薇道是。

盛修颐看着她,小小年纪赏罚分明,丝毫不见妇人任性小姿态。有赏有罚,做事有理有据,俨然有当家主母的手段。

他微微笑了笑。

等罗妈妈熬好药端了进来,东瑗和诚哥儿都睡了,盛修颐守在一旁。

想着太医说药可吃可不吃,孩子睡着了,再弄醒来吃药,反而伤元气。盛修颐就对罗妈妈道:“端下去收着,明早再热来吃吧。”

罗妈妈道是。

蔷薇去暖阁,让乔妈妈和几个小丫鬟都起来。

那个失手呛了盛乐诚的小丫鬟叫初露,也是东瑗的陪嫁。蔷薇领了她,交给盛家垂花门上值夜的婆子看守一夜,给了那婆子一百钱,让明早请外院的管事拉出去卖了。又说:“卖了多少银子,也不用拿进来,赏给外院的小厮们吃酒。”

那婆子连连道是。

初露哭得厉害,紧紧抱着蔷薇的腿:“姐姐,您救救我,我再也不敢”

蔷薇烦躁的踢开她,怒道:“哭什么吵了人,还有你的苦头呢你也忒不知足,是大奶心好。要是旁人,定要先把你打得半死,再卖出去”

初露微怔,也不敢再去抱蔷薇,哭声也敛了些许。

蔷薇又厉声道:“你年纪还小,又不曾被打残了身子,兴许能卖到好人家做事。倘若再哭,先打你二十板子”

初露忙不敢再哭了,只是缩着肩膀,低低呜咽。

那守夜的婆子送蔷薇出来,笑着问她初露是怎么回事。

蔷薇把她失手呛了盛乐诚的事告诉了。

那婆子跌脚骂:“这样不知死活的小蹄子,是主子要紧还是衣裳要紧?大奶好脾气,这样全胳膊全腿卖了,都不动她一下。她还哭,不知感怀,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贱蹄子。”

蔷薇无奈笑了笑,又道:“您好看她,别叫她寻了死。卖出去的时候也看着,找个品行好些的人牙子,别卖到勾栏、戏院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去。也算她服侍大奶一场。”

那婆子又赞蔷薇心地好,把她送了出去。

蔷薇回了静摄院,内室已经吹了灯。

罗妈妈和一个小丫鬟在东次间炕上睡着,外间还有个小丫鬟。

蔷薇也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里躺着。

次日早起,诚哥儿又是饿醒了。醒了就哭,声音依旧洪亮,盛修颐的心才算放下了。他让外间的小丫鬟喊了乳娘来给诚哥儿喂奶。

罗妈妈亲自进来,把诚哥儿抱给乳娘。

东瑗也醒了。

孩子肯吃奶,脸色白里透红,吃完了裹着锦被放在床上,眼睛明亮似天际繁星般,见东瑗逗他,他就咿呀着张嘴,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却好似在回应着东瑗。

东瑗稀罕得不行,只顾逗孩子,衣裳都未披,只穿了中衣。

盛修颐笑着给她披了件湖水色小夹衫,见儿子一副开心模样,心情也好起来。

两人逗弄了一会儿孩子,直到他又睡了,盛修颐吩咐丫鬟喊乳娘来把孩子抱到暖阁去,才下床洗漱。

丫鬟们也服侍东瑗用青盐、温水漱口,有用温热帕子洗了脸,抹了些膏脂,屋子里顿时有淡淡清香。

蔷薇和橘红抬了架炕几过来,摆了早膳。

盛修颐洗漱好,和东瑗一起用了早膳,然后就拿着书在内室炕上斜倚着,并不打算出门的样子。

东瑗问他:“今日衙门没事?”

盛修颐摇头:“衙门里从来都没事,我就是挂个闲职......”他有时出门,只是拿去衙门做借口而已。

东瑗就忍不住笑。

盛修颐见她心情不错,就问她:“阿瑗,昨日岳母身边的管事妈妈来看你?”

东瑗神色就微微落下去几分,轻轻嗯了一声。

“倘若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别往心里去”盛修颐柔声道,然后又拿起书,静静看了起来。

他就是这样安慰她一句而已。

东瑗微讶,反应过来后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她笑道:“没什么过分的话我也不曾放在心上。”

盛修颐就微微颔首,眼睛继续在书上盯着瞧。

上午的骄阳筛过院落稀朗树木,将金色光线笼罩在临窗大炕上斜倚着的盛修颐身上。他的面颊被镀上金灿灿的光,面部曲线俊朗,不同于硬汉的坚毅,又不像文弱公子的柔和。

东瑗须臾才收回了视线,转身躺好又睡去了。

“阿瑗,坐月子天天躺着,什么都不能做,是不是很难捱?”半晌,盛修颐问她。

坐月子当然难捱,特别是身边一群服侍的人照顾,她想着出格半点立马被劝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身子都睡软了。

“已经过去二十天了,还有十天就出月子。”东瑗翻过身,没有抬头去看他,依旧阖眼,声音柔婉笑道,“再难捱也快挨过去了。”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前世今生的事。

前世的事,早已成为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轮廓。东瑗的前世真的乏善可陈。她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一个,她不觉得生活特别幸福,亦不觉得生活特别痛苦。

她的生活,有快乐,有成就,同时也有痛苦,也有遗憾。

那时每日重复的,就是昨天的生活。

而今生,娘家那些对未来迷惘的日子也渐渐远了。一步步走到今天,虽也有痛苦的时候,也有遗憾,甚至也有迷惘,可有了孩子,对生活更多是感激。

她躺在床上,想着孩子以后长成的过程,和她自己衰老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她偶然会想到盛修颐。

而更多的,是她和诚哥儿。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对盛修颐说的。

“阿瑗,等孩子满月后,你跟着娘去东郊玩吧。过几日是清明节,东郊河边搭了敞篷,围了幔帐,家里的女眷都去,你们可以踏青、插柳,洗秽......”盛修颐又道,他声音很轻,似乎有些哄诱般。

好似家里的孩子病了,大人哄着打针吃药,然后会说:等你好了,妈妈带了去哪里哪里玩之类......

东瑗失笑。

他也是在她一个美好的愿景,这样坐月子的日子会有个盼头吧?

“好啊”东瑗笑道,“从前我们家里请明节也去东郊河里洗秽......”

盛修颐问她坐月子是否难捱,而在恍惚间,那十天也过去了。

到了四月初一,盛乐诚满月的日子,也是东瑗坐完月子的日子。

她好似被囚禁的人终于放了出来般,欣喜不已。

盛夫人前日就同东瑗商议,盛乐诚的满月礼不盛办。怕东瑗多想,盛夫人细细跟她解释:“......诚哥儿呛水那次,我总想着,是不是洗三礼办得太隆重,孩子承不住福?每每想着就悔得紧。满月礼只请自家人热闹。”

东瑗自然是同意的。

于是满月礼这日,只请了东瑗娘家镇显侯府、她的大舅母韩大太太、盛家二房、三房的两位婶婶及妯娌。

而外院,也摆了一席酒、一出戏,请了亲朋好友。

第150节满月(1)

元昌六年四月初一,是盛乐诚满月的日子。

家里请了戏班子,安排了酒宴。

东瑗坐月子也满了。一大清早,婆婆身边的大丫鬟香橼送了两支猫睛石金蝶錾银簪给东瑗。

这也是徽州的规矩。媳妇出月子,婆婆需送一对头饰,寓意健康多福,以后为夫家多添子嗣。

东瑗接了,让罗妈妈替她插在高鬟上。

罗妈妈就把东瑗头上两把银累丝嵌粉红宝石花簪取下来,换上盛夫人送来的这对簪子。

蔷薇和橘红替她配衣裳,选了紫罗色云锦稠金线绣芙蓉笑面开的褙子,淡紫色八宝奔兔百褶襕裙。紫罗似烟,衬托东瑗丰盈肌肤赛雪白净,流波清湛妩媚,笑容雍容柔媚。

紫罗色原本就是多姿娇媚,东瑗从前不敢穿。

如今嫁了人,又是孩子满月的大喜日子,蔷薇替她挑了出来,她就没有推辞。穿的身上,果然宛如天际紫霞旖旎而下,在她周身蹁跹。

乳娘把吃饱的盛乐诚抱了进来,盛修颐就抱着孩子,在一旁看她们替东瑗打扮。

蔷薇和橘红服侍她着外衣的时候,东瑗小声嘀咕了数次:“这衣裳小了…”

衣裳原本就是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做的,岂有小的道理?她不过是生完了孩子,居然还能穿怀孕五个月一样大的衣裳,让她很不满意而已。

罗妈妈等人便在一旁抿唇笑,惹得盛修颐也忍俊不禁。

丰腴了些,更添娇态雍容。从前虽美艳,却太单薄了些,叫人瞧着心疼,如今这样才好。

她刚刚打扮好,外面服侍的小丫鬟秋纹进来说,姨娘们来给大奶请安。

东瑗坐月子这些日子,免了姨娘们的晨昏定省。

姨娘们知道今日是盛乐诚满月,早起过来给东瑗和盛乐诚行礼。

“请姨娘们坐,让丫鬟上茶点。”东瑗理了理衣襟,让橘红出去招待姨娘们,她则要打扮妥当了再出去。

橘红道是。

等东瑗和盛修颐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几个姨娘看到盛修颐怀里抱着盛乐诚,都连忙起身,给他们行礼。

东瑗要接他手里的孩子,盛修颐这才把吃饱了正在怀里好奇看人的诚哥儿交给她。

等会儿要抱孩子去元阳阁,给家里的亲戚们瞧瞧。

因为孩子满月,不像刚刚出生那么娇弱不能进风,只要围得严实,可以抱到元阳阁去。所以今日不再静摄院待客,而是在元阳阁。

“你们都坐吧。”东瑗笑着抱过孩子,和盛修颐坐在临窗大炕上,吩咐行礼过后的姨娘们也坐下。

几个人纷纷道是,又坐了回去。

陶姨娘起身,上前几步又给东瑗福了福身子,笑道:“姐姐,诚哥儿满月,我们姊妹几个打了副长命锁,保佑诚哥儿长命百岁”

说罢,双手奉上一条雪缎丝帕,里面包裹着长命锁。

一旁服侍的蔷薇忙接下来,放在炕几上。

因为盛夫人吩咐替诚哥儿积德,所以阖府上下都喊盛乐诚为“诚哥儿”,陶姨娘也喊得很自然。

只是东瑗进门快一年了,陶氏还是头一次喊她姐姐。

她从前一直喊东瑗为“奶奶”。

再仔细想,东瑗进门不久,盛修颐就去了西北,所以那段日子,他一直宿在东瑗这里,亦不曾单独见过陶氏。

只有上次,盛修颐喝醉了酒回来,身子火热。

东瑗不能服侍他,然后他去了陶氏那里。

是不是盛修颐和陶氏推心置腹说了什么,才让陶氏那恭敬得甚至有些卑微的姿态提高了些?

心念转过,东瑗让蔷薇打开陶氏送的这条雪缎丝帕,里面裹着一个黄灿灿的长命锁。

她目睃了睃,应该有八钱重。

她让蔷薇又收起来,笑着对几位姨娘道:“多谢破费了你们手头也不阔绰,不必如此的。你们的心意,我替诚哥儿收下了。”

几个姨娘纷纷道是。

薛江晚仗着比旁人尊贵些,起身上前一步,对东瑗笑道:“姐姐,诚哥儿长得越发好了。我能抱抱他吗?”

到底是自己的滕妾,这样的要求又不算太过份,东瑗就笑了笑,把诚哥儿给了她,叮嘱道:“他有些沉手,你仔细些。”

薛江晚很小心把诚哥儿抱在怀里,看了一回,柔声对东瑗道:“奶奶,诚哥儿长得像世子爷呢。”

说着,眼眸就瞟了瞟盛修颐。

盛修颐垂首喝茶,好似全然不觉。

东瑗笑道:“都说诚哥儿长得像世子爷…”然后对其他几位姨娘笑道,“你们也瞧瞧,看看到底像不像。”

不能让薛江晚瞧了,不给其他几位姨娘看。

邵紫檀、陶氏、范氏纷纷道是,上前看了眼盛乐诚。

盛乐诚又开始打着小哈欠要睡了。

几位姨娘看了一回,纷纷附和着说世子爷。

孩子又睡了,东瑗就让乳娘先抱进内室,免得吵了他。

“听说夫人把桢园拨给了诚哥儿住,今日就要搬过去吗?”薛江晚依旧坐下后,同东瑗唠叨孩子的事。

这个话题,东瑗不反感,笑道:“酉正是良辰,下午就搬过去。”

陶氏也问妈妈、丫鬟定了没有。

东瑗道:“夫人身边的夏妈妈,诚哥儿的乳娘乔妈妈都跟过去。我身边的竹桃、沉烟跟过去服侍,夫人有给了八个粗使的小丫鬟,四个粗使婆子。暂时先定这些,等满了三岁再定制安排丫鬟婆子服侍。”

盛家少爷身边的定制,有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十六个小丫鬟和粗使婆子,四个小厮。

现在孩子小,疼爱些就多给几个服侍的;淡些就少给几个,并不在定制里。

当年盛乐郝、盛乐钰也是这样的。

盛乐诚虽然得众人喜欢,可是在婆子、丫鬟等服侍的人上面并没有抽头,跟盛乐郝和盛乐钰一样,陶氏心里没有太多的感触。

“姐姐,怎么都是二等丫鬟过去服侍?”薛江晚却蹙眉问道,“我听说前几日诚哥儿被水呛了,您应该多留心才是。”

盛修颐一听这话,脸色微沉。

东瑗笑道:“不过是小丫鬟失手,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是这孩子命里该有一道坎儿。再说,他还小,管事妈妈和乳娘能照顾得过来,大了些自然再派伶俐的丫鬟服侍。”

一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与其总疑惑、猜疑旁人,不如自己多几个心眼,处处留心些。

哪怕打压十个、百个,自己不小心,还是会叫下的人得了手。东瑗不想因为一个小丫鬟失手呛了孩子,就把没有由头的事情闹大,好似有人故意害诚哥儿似的。

她明白薛江晚的意思,矛头大约是指向陶姨娘。

可薛江晚何尝不是借东瑗的手,给陶姨娘下绊子?

一个家里的,不管内心里多么看不顺眼,表面的和睦却是要的,否则不成规矩,没有体统

东瑗不喜欢家里草木皆兵,更加不喜欢随时让其他人感觉灰色恐怖。

在这等高压下,人的心会变的更加畸形。

她喜欢维持彼此底线下的和平。

说着话儿,墙上的自鸣钟响起,已经辰正了。

东瑗不想让薛江晚再说下去,就笑道:“我和世子爷要去给夫人请安,你们都回吧”

陶氏和邵紫檀、范姨娘都起身告辞。

薛江晚很不甘心,却也不好再留下,起身跟着她们走了。

其实她还想说:世子爷既然回京了,三月中旬在陶姨娘房里歇了一夜,前几日还在邵姨娘房里歇了一夜,夜夜都要了水,总不能不到她薛江晚房里吧?

该到了薛江晚的日子,盛修颐不去,东瑗也该提点啊

她进府快一年了,东瑗孩子都满月了,她还是处子之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