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忙进去通禀了盛乐芸和戴妈妈。

戴妈妈先迎了出来,满面是笑给东瑗和康妈妈请安。看着她的样子,倒不见慌张,唯有些谄媚。

东瑗心头滑过戴妈妈被陶姨娘收买的念头,又快速转到了盛乐芸身上。

盛乐芸也走了出来。

她梳了双髻,头上简单插了支迦南香折枝海棠木钗,耳朵上坠了两粒小米珠,穿着粉红色锦云稠夏衫褙子,月白色挑线襕裙。面容白净,脸颊红润。她看到东瑗和康妈妈以及身后跟着的人,目露不解。

特别是东瑗头发微散的模样,更加让盛乐芸惊讶了。

她屈膝给东瑗行礼。

康妈妈看了眼东瑗,同样不解。二爷怎么说大小姐染了天花?瞧着这模样,不像是生病了的。

东瑗心里同样疑惑,眉头微蹙。

盛乐芸却急了,她行礼后,不是先请东瑗进去坐,而是上前焦急问:“母亲,您这么晚来,是不是钰哥儿….”

“没有,芸姐儿”东瑗勉强撑起了淡笑,“你没事吧?听说你不舒服…”

盛乐芸脸微红,回头瞪了她的丫鬟睡莲一眼。她还以为是睡莲去告诉了祖母呢。

东瑗和康妈妈就更加不解。

戴妈妈上前,热情请东瑗和康妈妈进屋去坐。钰哥儿被诊断是天花之事,也是今日,府里其他不敏锐的人,还当盛乐钰是在出痘。

小孩子出痘不算大病,都有那么一遭,戴妈妈不甚在意。

东瑗和康妈妈就进了屋子。

盛乐芸上前,低声对东瑗道:“母亲,您头发散了…”

东瑗微微抬手,摸了摸鬓角,真的有几缕青丝松了下来。

戴妈妈、水仙、睡莲请了东瑗和康妈妈往东次间坐。东次间点了几盏高烛,屋子里明亮,炕几上放着针线簸箩,里面放了绣架,是盛乐芸正在学着扎花。

东瑗的心已经放了下来。

是误传。

盛乐芸根本没有染上天花。

她心里一松,盛乐芸就拉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内室她的梳妆台前,又让睡莲和水仙帮着东瑗抿头发。

东瑗就趁机问她:“芸姐儿,你真的没有不舒服?蕙姐儿说你不太好…”

盛乐芸尴尬摇头,说没有。

睡莲在一旁笑道:“大奶,是二小姐误会了。咱们姑娘是来了月信,昨日正说反胃,不太想吃东西,身上不自在,在床上歪着。二小姐来玩,姑娘说不舒服,二小姐就以为生病了呢。”

东瑗微微吃惊。

这么小的孩子就来了月信啊?

盛乐芸不是才满十一岁吗?

东瑗记得自己两辈子都是十四岁才有了月信的。

原来是这样一场误会

二爷夫妻俩不问清楚了,就把盛乐蕙抱去看太医….东瑗坐着,任由水仙帮她把松了的鬓角重新抿上。

盛乐芸没事,她的心松了一半。

可是盛乐钰…

夜色渐浓,暮野四合,东瑗见盛乐芸根本没事,拉着她的手道:“早些歇了。夜里拿针线,对眼睛不好。”

盛乐芸道是。

回去的路上,又要路过盛乐钰的院子。她依稀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不知道为何,心头就是一颤。

盛乐钰出痘,东瑗可以不去看他,因为出痘对于孩子是小病,并无性命之忧;而东瑗是大人,在感冒都可能会死人的医疗条件极低下年代,大人染了痘会出事。

明知他没有大事,还让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看他,东瑗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她真的很惜命。

可盛乐钰并不是出痘,他是天花。

他也有性命危险。

情况就不同了。

东瑗停住了脚步,耳边真的放佛听到了盛乐钰的哭声。

康妈妈一震,忙拉住了东瑗的胳膊,低声道:“大奶,您要做什么?”

东瑗回神,无力看了眼院门,声音有些湿:“不做什么。快回去禀告夫人,说大小姐没事,让夫人放心。”

康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和东瑗准备回元阳阁。

却见盛修颐和盛修沐兄弟快步走来。

兄弟二人手里各自提了一个小筐,全是药材。

他头发上被汗湿,又沾了灰尘,衣裳也湿了,紧贴着后背,很狼狈。看到东瑗,他问:“芸姐儿怎么样了?”

东瑗忙把误会之事,告诉了盛修颐。

盛修颐和盛修沐神色都松了几分。

“开门。”盛修颐不再看东瑗,对守门的婆子道。

那婆子忙颤颤巍巍把门开了。盛修颐接过盛修沐手里的药,转身对他道:“既然芸姐儿那里是误会,你就不用去了,回去服侍娘。”然后对东瑗道,“你也回去服侍娘…”

他要亲自照顾盛乐钰。

可是天花并不分大人还是小孩子,只有染上了就有性命之忧。

盛修沐吃了一惊。

东瑗的眼泪漫了上来。

她咬了咬唇,声音哑了:“天和,辛苦你。”

说罢,她转身朝元阳阁走去。

盛修沐看着东瑗转身就走,居然不拦住盛修颐,他更加失色,上前一步对盛修颐道:“大哥,你让婆子们替钰哥儿煎药…”

大门哐当一声,就这样关上了。

盛修沐后面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

没有谁想死。

这些婆子们也不想死,盛修颐更加不想死。

可盛乐钰是他的儿子。自从知道了被误诊,他就明白生气、发怒、甚至打死太医,不能弥补任何事,盛乐钰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

他需要把生气、发怒的时间,用来寻找可能救活盛乐钰的机会。

东瑗没有拦他。

她并不觉得庶子低贱,不值得父亲为他冒险。

她明白盛修颐的心思。他爱孩子,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并不是只有东瑗的孩子。

假如该是她应该承受的灾难,假如盛修颐和盛乐钰都不能活下来,东瑗也会告诉诚哥儿,他的父亲是天下最称职的父亲

她几乎是奔跑着逃离这院子,回了元阳阁。

第181节殒落

第181节殒落

东瑗到了元阳阁,先用帕子摸尽眼角的泪,才进了东次间。

盛夫人焦急等东瑗回来。

盛昌侯没有再踱步,而是坐在临窗大炕上,表情有些颓靡。他很少会有这样深沉的表情,看上去很苍老,让人心里发酸。

“芸姐儿如何了?”东瑗顾不得多想,盛夫人就迎上来问。

东瑗就把盛乐芸的情况说了一遍。

盛夫人一听盛乐芸没事,大大舒了口气,眼泪又簌簌落下来。她一整日不曾干泪,眼睛有些红肿了。

东瑗劝她莫要伤心,把对牌拿出来还给盛夫人。

盛夫人看了一眼,又瞟了瞟盛昌侯,才道:“你先收着吧。娘最近哪有心思管家里的琐事?有什么事,你和康妈妈商量着办吧。”

东瑗也不由看向盛昌侯。

盛昌侯恍若不觉。

盛夫人又暗示她收下。

东瑗道是,收了起来。

三爷盛修沐后脚也进了元阳阁的东次间。他把盛修颐进去替盛乐钰熬药的事说给盛昌侯和盛夫人听。

盛夫人愣住,既心疼儿子,又念着孙子,一时间反而不知说什么,呜呜哭了起来。

盛昌侯抬眸看了眼盛修沐,那目光别样的深长。

盛修沐以为父亲又要骂他,垂首不语,等着挨训。从小就被父亲骂惯了,盛昌侯的骂声对盛修颐和盛修沐而言,跟普通的问候没有差别。

盛昌侯这次却没有骂他,而是长长叹了口气,有种莫名的寂寥。

三爷有些吃惊。

盛昌侯半晌才道:“古人说,严父出孝子。我对你们兄弟很严厉,也是盼望你们成材。颐哥儿自幼就是闷葫芦脾气,问他什么都不说。我又耐不下心和他慢吞吞说话。每日都有训斥,时常有打骂。多少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三爷心头一酸。自从上次生病以来,父亲经常间露出这样的老态,叫人瞧着就舍不得。从前那么跋扈的一个人啊,真的认老了吗?

“爹爹,大哥不会做糊涂事。”盛修沐言不由衷安慰盛昌侯,“您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钰哥儿也不会有事。”

这样的话,空洞,没有一点说服力,盛修沐自己都不信。

怎奈他没有像大哥那样读很多的书,不会引经据典。

“我总说他溺爱孩子…”盛昌侯放佛听不进盛修沐的话,只顾自言自语,“如今想来,作为父亲,他远远比我强啊。”

盛修沐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

东瑗在一旁听着,盛夫人又在哭,眼泪放佛能传染般,她的眼眶湿润了。

夜越来越深,东瑗一直在元阳阁,没有回静摄院去,亦不曾去看诚哥儿。

她的心很重,眼睛一直发涩。

墙上的自鸣钟一点点挪动,到了亥初,盛修颐依旧没有从盛乐钰的院子里出来。

盛夫人有些困了,打着哈欠。

东瑗劝她进去睡会,她摇头,在东次间临窗大炕上上歪着假寐。而东瑗、盛昌侯、盛修沐三人,既不觉得饿,亦没有睡意。

屋子里静悄悄的。

香橼在门口张望,东瑗看到了,就起身出来。

“大奶,落钥吗?”香橼问东瑗。

东瑗颔首,让内院先落钥。而后想起什么,问香橼:“我身边还有谁在这院子里服侍?”

蔷薇被东瑗骂了出去,她不知道谁来接了蔷薇的班。

“是碧秋。”香橼道,“大奶,要喊她过来服侍吗?”

东瑗颔首。

香橼出去喊了碧秋,而后才去吩咐内院各处的婆子们落钥。

东瑗对碧秋道:“你去趟外院,就说里面问,陶姨娘大约什么时候能到盛京。”

碧秋道是,转身喊了两个静摄院一起来的小丫鬟提着灯笼陪同,去了外院。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碧秋才回来,对东瑗道:“林大总管亲自告诉奴婢的话,说陶姨娘的车子,快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迟些的话明天落日前也能赶到。倘若路上有事,就不好说了…”

东瑗微微蹙眉。

她在元阳阁一直等着。

而后她和盛修沐,盛昌侯都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盛夫人斜倚在临窗大炕上睡着了,却好几次被噩梦惊醒。

鸡鸣时分,外头被月色照得明晃晃的。盛夫人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了钰哥儿铜铃般脆响响亮的笑声。

他天天笑着,奶声奶气喊着祖母,往盛夫人怀里爬,好像只有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好看,一双眼睛比天边星星还要灼耀。从小就不爱哭,笑起来让人心里暖暖的。

自从盛乐郝去了外院,盛夫人孙儿绕膝的快乐,都是盛乐钰给她带来的。

祖母,祖母….

耳边响着这样清脆的童声。

盛夫人唇角有了笑意。

猛然,一声哭天抢地的凄厉哭声透破苍穹,在黎明的盛府格外清晰。东瑗和盛昌侯、盛修沐都很有警惕,哭声一起,他们就被惊醒了。

盛夫人亦从梦里醒来。

那哭声又隐了下去。

渐渐的,又脚步声从盛乐钰的院子那方传来,杂交着高低不齐的哭吼。

东瑗一个激灵,居然比服侍的丫鬟们快一步,冲了出去,打开了院门。服侍的丫鬟婆子们全醒了,跟着出去。

几个婆子们提着灯笼,从盛乐钰的院子那里走来。

一边走一边哭。

元昌六年六月十七,盛家二少爷盛乐钰卯初一刻死于天花,终年六岁零五个月。

盛夫人听到报丧的婆子们,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盛修沐忙扶住了母亲。

盛昌侯快步往盛乐钰的院子去,东瑗紧跟其后。

院子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盛修颐因为起炉子弄得满脸是灰,发簪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头发散落下来。他衣裳皱巴巴贴在身上,似逃荒而来的灾民。

他手里,抱着一个断了气的孩子。

东瑗脚发软,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滴滴滚下来。

盛昌侯同样脚步一顿。

“别过来”盛修颐看到父亲和东瑗带着丫鬟们奔过来,大声喊道,“别过来”

东瑗停住了脚步,她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有种天旋地转的晕眩。跟过来的香橼忙扶住了她。

盛昌侯胸腔激烈起伏着,嘴唇蠕动,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借着明亮的月色,东瑗能看清盛修颐满脸是泪。

他的声音也带着哽咽:“爹爹,替钰哥儿做个衣冠冢吧。他的尸身,孩儿带到庄子上去焚葬。钰哥儿的院子烧掉,他用过的东西也烧掉吧。我若是没事,半个月后就回来;我若是半个月没有回来,你们去河北青县的庄子上找我…”

他有可能也染了天花,所以不能呆在府里。

染了天花,倘若熬不过,最多只能拖半个月。

东瑗紧紧捂住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眼泪却模糊了视线,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她看着不远处的那个那人,颀长的身子仿佛镀上一层光晕,清晰又朦胧。

她任由磅礴泪水滚滚而落。

盛昌侯半晌才开口:“颐哥儿,早日回来,爹爹在门口接你。”

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

眼角的老泪就滑过了脸庞。

盛修颐颔首,把盛乐钰放在马车上,又转身把盛乐钰的乳娘苏妈妈扶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