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可可在法院的台阶前下了车时,易寻已经在门前等待开庭,律师站在他的身边,面色严肃地与他低声交流。

看见她来,那律师短暂地迟疑了片刻,表情变得更加凝重。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易寻也发现了她。

“可可。”可能是隔得远,听不太清楚,他叫她的名字,没有带上姓。

周可可踏上高高的台阶,最后几步是小跑的,到了他的身边,被他伸手轻轻拉到屋檐下,避开直射的阳光。他手指略烫的触感顺着手背而来,一晃,就放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转向身旁的律师:“你继续。”

周可可默默地听着专业人士并不乐观的看法。

其实她心中多少有数,父亲这个案子上诉成功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即使易寻花重金给他请了沪市最有名的律师。

他是实打实地做了错事,又正好赶在了风口上,让法官抓住,竖了个典型。

庭审一直持续到下午,当庭作出了宣判结果。

二审雷打不动维持一审的原判:有期徒刑六年,罚款数亿。

周可可走出法院的大门,天边的火烧云正灿烂得耀眼,她恍惚觉得,自己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易太太——”刚上了车,那位刚才还在庭上力挽狂澜的精英律师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这里有几个地方需要您签字。”

“好。”她顺着打开的车窗接过文件,从背包里抽出签字笔,笔尖落下徒劳地划了两道,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弄坏了笔尖的滚珠,出不了墨。

周可可怔了一怔。

“对不起,稍等。” 她手忙脚乱要去包里继续翻找,这时,一支漆色的钢笔递到了眼前,她才浑浑噩噩地接住,动作利落地签了字。

“谢谢。”人走后,车开动,周可可慢慢缓过劲儿来,转过头对易寻说。

那支钢笔份量不轻,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她转动了一圈,发现上面镶了钻,原来是周光耀很喜欢的一个奢侈品牌。她递还回去:“给。”

易寻没有接,他连表情都没有动,淡漠地直视着前方。

“你拿着吧,以后还能用得到。”

周可可又愣了愣,但既然他这么说,她就没跟他客气,直接收进了包里:“好。”

“呲啦”一声,背包的拉链轻松地合上。在这之后,车里的空气,慢慢沉淀下来,安静了。

易寻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开的口。

“后悔吗?”他这句问话,没什么铺垫,周可可听在耳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女孩疑惑地扭过头,问他。

此时,司机刚把车开进了加油站,车门一开,下去跑到店里的柜机前刷卡。她的目光追逐了他几秒,消失在便利店的玻璃门后,易寻倒是自始至终没撇过头,而只看着她,然后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跟我结婚,后悔吗?”

Coco Choo

后悔?

周可可眨巴了几下眼。

这回她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在顾虑这个,确实,当初在提到结婚的时候,他承诺过要帮她。

再转回头时,她的眼神变得认真了起来,背着光,脑袋周围一圈茸茸的头发变得金黄。

她说:“我很感激你。”

单纯的女孩子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察觉对方寂静的目光,深沉而幽远,带着审视。

她接着说下去,语气坦然且真诚:“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安逸,爸爸也会在看守所里受苦。”

遇到他的那天,她住的合租屋刚被查处清退。

周光耀则一直关在看守所里,被严格控制亲属探视,那里的条件甚至不如真正的监狱,一年多里,她仅仅被获许见过他两次。

周可可仰着脸想了这些事,好像都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我知道爸爸的案子很棘手,你为他做了很多我做不到的事。”她真心实意地说完这些,白净的小脸上很自然地浮现浅浅的梨涡。

此刻,易寻眼中的情绪倒有一点叫人看不清,他眉头微微发皱,明亮的双眸盯着她的脸看,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周可可努力想解读男人的眼神,正要开口再说点有力的话,脸颊一热。

易寻忽然捏住了她的半边脸。

力道也不重,与其说捏,不如说是触碰,似乎仅仅是想了解她的手感怎样。

“诶?”她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动作弄乱了阵脚,全然没了刚才对他娓娓诉说时的不慌不忙。

易寻看着手指下的皮肤由无瑕的白瓷转为瑰丽的玛瑙,迅速地向四周蔓延开来,眼底也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少顷,司机一溜小跑回来,发动了车。

两个人早已各自坐好,相安无事,只是其中那个谁,脸上的黄昏余晖还未散去。

车重新上了路,车里的气氛再度变得平静,周可可抚了抚被他捏过的地方,转过头去看窗外倒退的风景。

司机先是送她回家,在参加过大半天的庭审之后,易寻还要再回公司继续工作。

周可可见识过这个男人如此高密度的工作安排,对于他年纪轻轻就跻身国内一线企业高管行列的事,也就不再奇怪了。记得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的名字,看到媒体盛赞他是“投行巨子”、“点石成金”,殊不知这赞誉背后,他承载了多少压力。

“今晚还是不回来吗?”下了车,她站在车前没走,转过身敲了车窗。

徐徐落下的防弹玻璃后,易寻答非所问:“你爸爸的事,放心。”他说,“终审有更好的律师。”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可可有点羞愧地解释。

他说:“我知道。”言语间淡笑了一下,“你先去吧。”

周可可挠着头回了家。

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与过去一个月里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她按过一排按钮,把灯打开,略暗的室内立刻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线。

日光一点一点落幕。

厨房渐渐飘出了香味。

周可可把搅好的蛋液过了筛,门铃响了起来,是袁满在楼下按铃。

“这是易先生干洗过的衣服,我给送过来了。”怀抱一大捧防尘袋,脚踏十公分高跟鞋的袁秘书,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笑,没有推辞进门喝口水的邀请。

“啊,易太太,这是什么茶?”天气闷热,袁满坐下来接过递来的冰水杯猛喝了一口,瞬间就被那股幽香的清甜给治愈了,低头去看杯子里澄澈的浅色茶汤,“您连泡茶都这么好喝…”

“蜜桃乌龙,”周可可站在旁边笑笑,解释,“只是现成的瓶装饮料。”

“这样吗…”袁满反应过来自己拍错了马屁,可能是受了早上那只三明治的影响,她这杯瓶装饮料居然喝出了现煮茶的高级感。

也就很不好意思地说起正事来:“呃,易先生要我跟您说一下,他明天要出差,还要等一阵子才回来。”

刚回来,就又要走,这新婚结得实在没什么意思。

袁满转达消息时忐忑不安地观察周可可的反应。

然而对方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面色寻常地抱起沙发上那叠衣服,往衣帽间走:“袁小姐不着急回公司,等我一会儿,有件事想麻烦你。”

-

银盛企业的高层会议室,一行人灰头土脸地从里面走出来。

这些人个个衣着光鲜,都是在公司中担任要职,有几位,还是互联网上专业领域内备受尊敬的大V。但看着他们的脸,袁满几乎就能猜到刚才会议上发生了什么。

她这位上司向来不是个会留情面的人,轻描淡写几句,就能说得人面红耳赤。刚入职那会儿她还会本着拉拢人的目的,偷偷安慰被他骂哭的李总、王总之类的,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面对一群濒临崩溃的领导,微微欠了身,就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去。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男人正独自坐在主席位上喝杯中的咖啡,那是她两个小时之前倒的,多半已经冷透。

“您晚饭一直没吃,饿了吧?”袁秘书提着保温袋上前。

易寻摇摇头,甚至没有扫过一眼:“不用。”

她踏出一半的脚步收回来。

老板这个人,平时就是这样。心情好的时候,吃得就不太多,心情不好的时候,干脆连食欲都没有。

袁满赶紧说明:“是太太亲手做的,让我给您带过来。”

这一回,易寻抬起了头。

“她做饭?”他放下咖啡杯,皱起眉毛,“家里的阿姨呢?”

“打扫工作还是正常做的,只是太太比较喜欢自己下厨。”袁秘书胆战心惊地解释着,“您要不尝尝她的手艺?”

易寻一阵沉默,她连大气都不敢提,直到对方伸出了手:“给我。”

袁秘书空着手心有余悸地出去了,把门轻轻地合上。

空旷的会议室连脚步声都有回音,洗过手回来的易寻静静坐了一会儿,打开了那只保温袋。

里面是有隔层的,冷热分开,他从里面把食盒拿出来,热菜还烫手,甜品下则垫着晶亮的冰块,暴露在空气中后,迅速结了一层霜。

周可可做的就是很家常的几样小菜,茶碗蒸、煎肋排、烤青花鱼,配的蔬菜是水煮过的西兰花,淋了一层透亮的酱汁,还有一小碟萝卜干下饭,并不算多丰盛,加上那一盅冰镇绿豆沙,刚刚好够吃饱的份量。

易寻拿起筷子,夹住了一块排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淌过,袁满走出办公室,迎面看到Boss走过来。

“您吃好了?”她伸手接过食盒,一掂就愣了神,那袋子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这该不是全给吃光了?

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老板一顿吃下过这么多的东西。他实在是挑食得可怕,连从日本专程请来的大厨现做的料理,都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该是惊讶的时候,正了色,退到一旁为他打开门:“明天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

“辛苦了。”易寻径自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几步过后,却转过了身。

袁满忙不迭迎上前:“易先生?”

-

周可可这天睡得迟,洗完澡趴在了床上,还是放不下手机。

因为昨晚上传的曲奇饼干视频,她的粉丝们大吵了一架,为烤曲奇能不能用高筋面粉这种事争得不可开交。

曲奇的配方多是低筋面粉,而她自己的习惯是用高筋面粉,再用加量的黄油来中和面粉的筋性,这样的饼干口感会非常脆,只是对技术的掌握要求严格了一点,不那么容易成功。

她只好连夜写了个科普,详细说明了两种配方各自的利弊。只是正经科普发出去没什么人看,大家普遍对吵架更感兴趣,弹幕越积越多,密密麻麻让人眼花,她逐渐支撑不住浓浓的困意,进入了梦乡。

天气晴朗,第二天,窗外依然是亮得那么早。

周可可睁开眼,思绪处于半醒的状态,但一见到枕边黑发浓密的脑袋,彻底清醒就只是半秒钟的事。

她浑身一个激灵,几乎要叫出声的一瞬,认出了这个倚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身上还是昨天的衬衣,穿得整齐,睡得也规矩,好像就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躺下不久的样子。

她看着他并不怎么放松的睡颜,心跳渐渐回归平缓。

男人睡得确实不沉,在她刚数到第六根睫毛的时候,那对浓密的羽扇就随着紧拧的眉心徐徐展开。

稀薄的晨光中,两个人再一次对视了。

没什么经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情形的周可可,问他话的语调小心翼翼的。

“你不是,要出差吗?”

Coco Choo

易寻没答。

他的瞳孔是平静的湖,一圈波澜不起,她愣生生的样子在水面形成倒影。

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他都维持着这个状态一动不动,静静地打量着她的脸,周可可在这道直白的目光注视下,圆溜溜的黑眼珠从中间慢慢转向了左边,一会儿后,又转向了右边。

脸上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一想,不放心地抬手摸了几下,好在并没有收获,人却更不知所措了。

她开始困惑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沉,一个大活人进了房间,在她身边躺下,都没能让她惊醒,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困境。

他这样光盯着人不说话,实在是挺让人紧张的。

无措地等了好久,对方还是没出声,她只好更加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易寻?”

“嗯。”男人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视线依旧定格在她的脸上。

“那边出了点状况,”他回答得心不在焉,嗓音微哑,说了半句,后半句隔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临时取消了。”

“噢,这样吗?”周可可听到他说话,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猜测他是刚醒,人还有点懵,所以还不太在状态。她关切道,“没关系的吧?”

易寻说:“没关系。”

“那就好。”周可可咧开嘴,顺势就坐了起来。

被子缠绕在胸口,在她熟睡中无意被揉成了团,她挣扎了好几下才从中解脱,然后无辜地搓了搓头发,对身旁的男人道:“我先起床了。”

“啊。”刚说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捂住了胸口。

差点儿忘了自己还真空穿着睡衣。

顾不得注意对方的表情,周可可窘迫地把自己遮掩着,蹿下了床,灰溜溜地跑进洗手间里。

好尴尬,好尴尬…

她不敢去看自己红透的脸蛋,站在镜子前扎了头发,把牙膏挤了,闷头刷牙。

刷着刷着回过味来,刚才那个动作是不是没有太大的必要,毕竟他已经是她的…

-

“老公。”

其实,那天刚领完证,周可可就这么叫过他了。

脆生生,甜津津。这样的形容好像是在吃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

她当时处于脑子很热很热的状态。

——要不然也不会随随便便答应结婚。

她的本意是,既然结了婚,那就早点适应这份新的关系。

然而,这一声叫出口,别说她自己,连易寻也是惊讶了一下。他这种一向风平浪静、反应寡淡的人,吃惊的模样看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

周可可感受着易寻的情绪震动,寻思着,既然大家都这么不习惯,那还是慢慢来的好…

毕竟,他们十多年没有过交集,一见面,就结了婚。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应该算是闪婚?

再加上,经过易寻这一个月的出差,充分冷静之后,周可可逐渐琢磨了过来。

当初愣头愣脑去跟人家领证的她,真的好大胆。

再见面,这句“老公”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偶尔面对他的时候,她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怕怕的。

看来要真正适应他,还需要时间。

对于对方来说,应该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