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鹰点点头,抬眼见那个刁蛮的惹祸精阿邻竟然也在岸上,正在怔怔地看自己和柯绿华。可能是见他二人如此狼狈不堪,她咬着嘴唇,脸上变得雪般惨白。舞鹰对这毫不讲理的女孩子恨得牙痒痒,身后水声澹澹,姐姐生死不知,心中又急又怒,帮着李昶将柯绿华推上山岩,正想自己也爬上去,一眼扫到水面丈许开外隐隐漂过一人,他心中一动,大声喊道:“是姐姐么?”

水中漂着那人没有回答,舞鹰顾不得看仔细,抬身就要跳入水中。阿邻忙道:“你又没看清楚,先别下去。这会儿天越来越冷,到了水里冻也冻死你了!”

舞鹰咬着牙,看着阿邻,冷笑一声道:“冻死了不正好——你一生气就要害死大家,现在气消干净了吧?”话音一落,他再也不看阿邻一眼,跳进水中。此时大雨哗哗不停,越来越大,阿邻瞪着舞鹰在水中沉下浮起,狠狠跺了跺脚,涌身一跃,竟然也跳进急流之中。

李昶把柯绿华放在高处,自己随后跳了下去。柯绿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见李昶、阿邻、舞鹰越游越远,雨水打得她眼前迷蒙一片,渐渐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迹,全都消失在雨雾之中。

她站在岩头,看着脚下的水慢慢上延,只好渐渐后退。这块突到水中的大石跟一座光秃秃的山实为一体,大雨把往山上行的崖壁浇得滑溜溜地,柯绿华爬不上去,她也不想爬上去,一个人站在水边,看着混沌的天地,焦急地找寻水面漂过的影子。

她越来越冷,浑身冰凉,把手抱在胸前缩成一团,看着骇人的水扑啦啦扑啦啦地拍打着自己脚前的岩石,心里暗道:“当真想不到,昨天才跟老天爷许愿,让他老人家保佑我跟苍龙再也不分开,想不到一夜之隔,苍龙就离我而去了。”回想跟李昶自相识以来,两个人几乎没有度过一天平安喜乐的日子,心中难过,一人茕立在滂沱大雨中,不由得痛哭出声。

也不知道这般哭了多久,后来听得水声似乎哗啦一响,柯绿华抬起头,只见李昶正自水中爬上来,英眉下一双眼睛犹沾着水滴,看着自己咧嘴而笑。柯绿华心喜欲狂,扑上去拉着他的手叫道:“舞鹰呢?姐姐呢?”

李昶摇摇头,拉住她手,边向山上走,边道:“你那姐姐腿受伤了,我没法把她带到这里,只能放在山的另一边。我们向上走后左拐,应该就能看到她。”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柯绿华,神色微微一变道:“舞鹰和阿邻顺水漂了下去,我也没法子。”

柯绿华听说舞鹰漂了下去,心中担心,回头看着早上波平如镜,水位不及膝弯的野马川,此时大浪奔腾翻滚,气势骇人至极。她心中默默祷告舞鹰吉人天相,雨水淋得她眼前雾蒙蒙一片,心中忆起自安乐铜锣客栈相遇以来,舞鹰对自己的百般回护,就在刚刚还冒死救她一命,眼睛酸楚,滴下泪来。

“我好好活着,你怎么反倒伤心了?”李昶一边拉着她向山上爬,一边问她。

“舞鹰是我的朋友,想到他我有点难过。”柯绿华擦擦眼泪,暗叹自己可真没用,朋友遭难的危急时刻,除了淌眼泪,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感到自己手臂一紧,李昶把她拉到身前,他伸手替她拨开额头的湿发,听他叹道:“别伤心,也许他好端端地活着呢。还好老天爷保佑,让咱二人守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先前落水时,我找你找不到,好几次想跳进水里,可又怕你随时会漂过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为难。其实想想这天底下又有谁是不死的?只要咱俩还有一刻在一起,你就该欢喜才是!”

柯绿华轻轻点头,勉强笑道:“你说得是。我先前以为你被大水冲走了,也觉得那么在水里挣扎,又连累舞鹰,又没趣,差点心甘情愿被水卷走。现在看来,幸亏当时舞鹰抓住了我,不然黄泉路上就我一个人,可真是孤单。”说到舞鹰,她脸上笑容消散,伸手抓住李昶的手,低声催促道:“走吧。”

他二人心意相通,不再说话,默默地沿着湿滑的岩石向上攀登。天上的雨越下越大,雨点砸在头脸之上,让人连脚下的石地都看不清楚。柯绿华只是一味地跟在李昶身后,俩人跌跌撞撞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李昶大声喜道:“那里好像有一个岩洞!咱们过去看看。”

柯绿华抬头看,见右侧一翼翘起的山石上果然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心中高兴,原本灌了铅一般的双脚立时轻松,跟着李昶连跌带爬冲了过去。到了跟前,李昶轻声对她道:“你等在这里。我去看看有没有野兽住在里面。”

柯绿华听见“野兽”两个字,心中害怕,抓住他道:“别去。万一有老虎和熊之类的,可就糟糕了。”

“我倒霉也倒得差不多啦,哪来的老虎和熊?!”李昶挣开柯绿华的手,抚了抚她满头乱糟糟的湿发,笑道:“别担心,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出来。”说完,他一猫腰钻进洞去。

她在雨中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李昶出来,忍不住探头向里观望。里面光线极暗,正犹疑着要不要进去,只听见里面李昶“啊”地一声大叫,柯绿华吓了一跳——果然有猛兽在里面!她顾不上害怕,低头快速爬进去,边爬边大叫:“李昶!李昶——,是老虎么?是熊么?”声音因为恐惧,断断续续,在山洞里引起一阵回响。

她手脚齐用,膝盖在坚硬的石底上摩擦得生疼,生怕这一会儿功夫李昶已经被老虎撕成碎片,不想正爬着脑袋陡地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听见李昶的声音笑道:“不用怕,老虎已经被我吃了。”

她还没明白过来,摸着李昶的脸,上下扫视他:“吃了老虎?”一边说一边探头向他身后看,胆战心惊地找寻猛兽的痕迹。

“骗你的。”李昶拉着她的手,把她向里拽,这山洞颇深,爬了好久,拐了一个弯,方才到头。李昶侧身指着一块石头说:“这洞有一些挖凿的痕迹,你看那闪光的地方是水晶碎片,看来水晶已经被人挖走了,只剩下这个洞。这可真便宜了咱们俩。”

柯绿华瞪着他,她这一天惊上加惊,就在刚才心里还因为舞鹰生死不明难过,想不到他还有心思骗人!她擦着脸颊上头发上的雨水,感到自己被冻得浑身骨头发僵,手颤抖着去脱脚上湿透了的鞋子,手指不听使唤,脱了半天也脱不掉,心头颓丧,抬头看李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咬着嘴唇赌气道:“我差点被弓箭射死、被水淹死、被冷雨冻死,你还不够,居然还想吓死我——”说到这里,看李昶伸出手来,她用力推开他的手:“不要碰我!你接着吃老虎吧!”

“过来。咱俩抱在一起,会暖和些。”李昶一只手被推开,干脆伸出双手抓住她肩膀,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柯绿华本来只是瑟瑟发抖,两人肌肤相触之后,肩背处乍得的温暖让她剧烈地打了个寒颤,鼻端发痒,大大地打起喷嚏来。

李昶把她搂得更紧些,感到她颤抖加剧,低头看着她湿漉漉的衣履,皱眉道:“把衣服脱光。”

“不。”柯绿华蜷起膝盖,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身子兀自哆嗦不停。

“你害羞?”李昶低头看着她,嘴唇在她鼻尖轻轻吻了一下,看她冻得毫无血色的脸上闪过一抹神色,有一点害羞,但更像是痛苦,加上隐隐约约的恐惧,皱眉道:“真的害羞?你知道自己以后天天都要跟我睡在一起,对吧?”

“是躺在一起。”柯绿华纠正他。

李昶浑身一僵,伸手向下拉她的湿发,拉得柯绿华的脸不由自主地抬起对着他,他慢慢道:“这‘睡在一起’和‘躺在一起’对我来说,可大大地不一样!你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躺在一起’?”

柯绿华看着他的眼睛,记忆深处他两次强犯自己时,那生不如死的痛楚刹那间清晰起来,她一下子从他怀里挣开,爬到他对面,嘴里急促地道:“就是老老实实地躺着!”

李昶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沿着她的嘴唇向下,在她曲线毕显的身上流连好久,摇头叹道:“我可老实不起来。”

柯绿华抱着膝,因为想起了往事,眼睛里都是怒气,看见李昶欠起身,她反射性地往后退,挤靠在山石上,大声道:“你干吗?”

李昶不答,伸手脱掉自己的衣服,柯绿华看他一直脱到里裤还不打算停手,吓得捂住眼睛道:“别脱啦。现在是白天,你最好穿着裤子。”

她没听到回答,只感到自己身子一轻,两只强健的手臂抱着她的肩和膝盖,将她挤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她手指轻轻松开一条缝,看见李昶赤裸着上身,正伸手解她腋下的衣服系带。

“你休想再强犯我!”柯绿华感到血猛地涌上头顶,张口狠狠地用力向他肩膀一咬,听见李昶发出“啊”地痛叫一声,抱着她的手臂松了些,她趁机滑下他的身子,怒道:“畜牲!一朝是畜牲,一辈子也改不了。”

李昶立着眉毛,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边揉着自己肩膀被咬处,一边痛得丝丝抽着冷气:“我穿着裤子哪!你没看见我穿着裤子么?”

柯绿华看向他下身,果然他穿着里裤,她把脸扬起瞪着他,怒道:“那你为啥脱我衣服?”

“你自己不肯脱光,我帮你脱有啥不对?”李昶话音刚落,就见柯绿华大声地打了个喷嚏,他放下揉着自己肩膀的手,对她叹道:“你穿着那湿衣裳,受了凉怎么办?”

柯绿华不答,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身子恨不得印到山壁中,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瞪着他,抱膝缩成一团。

李昶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道:“你脱了衣服,咱俩人靠在一起就不冷了。你放心,我闭上眼睛,绝对不看你一眼,也不会碰你一下,这样行了么?”

柯绿华无法回答,喷嚏不停,只好点点头。看李昶真地闭上眼睛,她快速脱掉浑身的湿衣服,只剩下束胸的白布和底衣,她终究信不过李昶,不敢再脱,轻轻走到他身边,挨在他怀里。

好半天李昶也没动一下,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想腰上蓦地一紧,人已被李昶抱到了腿上,听他柔声道:“别怕。我没睁开眼睛,也不会碰你——这样坐着更暖和些。”

他当真仍闭着眼睛,乌黑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高高的鼻梁犹有湿发上淌下来的雨水,薄薄的嘴唇因为寒冷有些犯白,一个平素无比强悍的男人,此时看起来,竟然透着一股子稚气。片刻之前柯绿华胸中还充溢着往事遗留下来的恐惧,不知不觉全都烟消云散,手指抚着他胸口上自己亲手缝的那道疤,想起当初因为素兰姐姐的那招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以为李昶已死而口吐鲜血,那么些爱恨交加的往事,随着山洞外的风雨之声,一起袭上心头。

水潺潺

她想着心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胸口险些睡着,猛然想起一事:“素兰姐姐呢?”她进洞伊始就被李昶吓了一大跳,现在心神甫定,才想起素兰还在雨中淋着呢。

“让她冻着吧。”李昶眼皮抬都没抬,轻声道:“我没杀她,可我也忘不了她把我关了两个月。要不是我命大,现在早是白骨一堆了。”

“别这么说。”柯绿华用手指抵抵李昶的脸颊,叹道:“她是个可怜人,并不是坏人,你为人也要设身处地想想别人的难处。况且当初若不是素兰姐姐,你二哥的护卫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她救了你一命,你把她扛到山洞里来吧?”

李昶听了,睁开眼睛,幽黑的双眸里光芒闪烁,盯着她的嘴唇轻笑道:“那你让我亲亲我就去。”

柯绿华感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没等她有所反应,李昶的双唇已经印了上来。他略凉的双唇轻轻磨擦着她的,轻得好像微风拂过,一下一下,痒酥酥地带着他的气息。柯绿华被他亲得先是脸红,后来唇上的酥痒蔓延到全身,她觉得颈后的肌肤突然滚烫起来,心跳加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李昶把脸猛地自她唇上移开,埋在她胸口,似乎长长地喘了口气,才抬起头叹道:“真是折磨!”他把她轻轻放下,站起身,快速冲出洞去。

柯绿华觉得脸上双颊滚烫,静坐在山洞里,听着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不经意间手指擦过他刚刚轻吻蜜爱过的双唇,她心神陡地巨震,感到自己的双乳紧绷绷地翘起,敏感地触着束胸的湿布,一种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激情狂澜一般卷过她的身子,她感到自己一阵冷,一阵热,要把滚烫的双颊贴在石壁上,才能换得片时的清明。

就这样等了好久,终于听到李昶进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他只是一个人,奇道:“姐姐呢?”

“不知道。在先前放下她的地方找了好久,也没看见她的影子。”李昶,抓过地上一件湿衣服在身上擦了擦,见柯绿华似乎忧心忡忡地,劝道:“放心吧,她死不了。等雨停了,我们一块儿出去找她。”

柯绿华点点头,身子靠在石壁上,轻声道:“李昶——”

“嗯?”

“咱们会死在这儿么?”

“不会。实在不行,我一个人也可以把你带到对岸去。在安乐跟朱角他们会合以后,我俩一起回中原。”他过来靠在她旁边,凉凉的肌肤碰着她的,让她本能地瑟缩一下。

“李昶——”她转过头,乌黑的眼睛透着羞涩,看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像刚才那样,再——再亲亲我好么?”

李昶先是一愣,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唇角微微翘起,笑道:“求之不得。”

他的嘴唇先是落在她的额头上,在她紧闭的眼睛上留连好久,沿着鼻子下滑,轻轻贴上她的双唇。柯绿华但觉脑海中一阵眩晕,浑身一软,几乎昏了过去。她从未想过亲吻可以这样的轻柔,这样的醉人,像一个平生第一次吃到蜜的小孩,她双臂挂在李昶脖子上,由被动到主动,全心全意地吻着自己深爱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束胸的缠布已经被李昶解开,他强健的大手轻柔地滑过她敏感的胸脯,沿着她纤细的腰肢,探进她的底裤,抚摸过她丰满的臀部,再渐渐上滑,落在她的腰弯处,微微用力,将她放平在两人脱下的衣服上。

“不要。”柯绿华自迷醉中微微清醒,手抵着他的胸膛,轻声反抗道。声音喑哑,听在李昶耳朵里,将跟她相识以来积压的欲火统统勾引上来,他感到她欠身欲起,含住她的唇畔轻轻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用对待一个处女的耐心来慢慢缓解她的恐惧,生平第一次在男女之事上把自己的需要放在第二位,全心全意地取悦一个女人。他丰富的经验和惊人的毅力收到了效果,柯绿华不再紧张后,腿环上李昶的腰,在他们结合的刹那,没有疼痛,只有相属的愉悦和满足充塞了两颗渴望的心。雨声哗啦啦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最美妙的自然之声仿佛是在给他们爱的舞动伴奏,当李昶含住她的舌尖,把她送上美的巅峰时,她以为自己听见了天上的仙乐在响。

小小昏暗的山洞里,石壁上的水晶碎片闪着紫的红的光泽,像是浮空中过往神灵的眼睛,因为见到他们迷乱纠缠的身影,而羞涩地闭合,再好奇地张开。

静静地倚靠在一起良久,柯绿华轻叹道:“为什么前两次你不这样对我呢?”她头枕着李昶腋窝,想起以前在京城结识的歌伎杏红说过的“找一个被窝里本事高,又温柔体贴的丈夫,这样才不枉作了一辈子女人。”此时此刻,方才真应了杏红这句话。

“我不是认过错了么?”他手捋着她乱成一团的长发,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目光盯着她绯红的脸颊,不舍得移开:“以后咱二人再也不分开,我天天晚上这样对你。”

“好啊。”柯绿华微微一笑,在他温柔的目光里闭上眼睛,躺在他怀里,身上疲倦,心里开心,朦朦胧胧地很快睡着。

睡梦中似乎听见有人说话,她心中一动,睁开眼睛,李昶已抬起手捂住她嘴,贴着她的耳朵说:“别出声,万一是莫贺达士兵就糟了。”

她心中一惊,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发出个:“怎么办?”

李昶摇摇头,把耳朵贴在山壁上,听着外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后来显然进了山洞,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用突厥语不停喊道:“舞鹰——,舞鹰——”

有男子的声音劝这女子道:“这么大的雨,你找也找不到。我的阿邻也在水里,等雨停了,我再去找他们。”

李昶和柯绿华互视一眼,同时意识到外面来的人是素兰和铁勒,柯绿华嘴唇一动,就要出声打招呼。李昶忙捂住她嘴,指着她身上,示意她先穿上衣服。柯绿华赧然一笑,轻手轻脚探向衣物,听着外面素兰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柯绿华看向李昶,眼睛里全是疑问。

李昶不答。素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舞鹰的名字,后来似乎喊累了,大声对铁勒叫道:“都是你女儿害死了我的舞鹰!如果我弟弟死了,我一定把你女儿割碎了喂狼!”铁勒听了素兰恶毒的誓言,可能体谅她心痛弟弟的心境,只是轻声哼了一下,并没有作声。

“你哼什么?我的舞鹰…我的弟弟…死了!”外面的素兰越哭越伤心。李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从声音上判断,似乎她十分笃定舞鹰已经不在人世,哭得肝肠寸断,伤心已极。

后来她哭够了,似乎清醒过来,柔美的声音里透着冰棱般的尖锐寒气道:“铁勒大人,你觉得我好看么?”

外面铁勒沉默了良久,才淡淡地道:“素兰夫人是草原上的明珠,自然是好看的。”

“那你想要我么?你如想要我,这山洞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还犹豫什么?”

“夫人请自重。”脚步声响起,好似铁勒人走到了山洞口,离得素兰远远地。

“草原上的第一勇士,和我明珠素兰窝在一个山洞里,想不到竟然是勇士怕了我。”素兰先是大声笑,笑声里满含着狂乱,慢慢地她笑声越来越低,后来变成哀哀的啜泣,再说话时,语声断断续续,不像跟铁勒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铁——铁勒大人,你别怕我。男人们为了抢到我,都——得死好多人才行,可我喜欢大人这样的勇士,你不用抢我也愿意跟你,你过来好么?你坐那么远,我脱光了衣服你也看不清楚啊?”

没有铁勒的声音,李昶只听见湿透了衣裙掉在山地上的声音。此时柯绿华已穿好衣履,张嘴欲跟素兰打招呼,李昶忙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和她靠在石壁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听素兰又张口说道:“生完了孩子,一直没机会给她喂奶,胀得难受死啦——铁勒大人,你为啥盯着那雨?回头看看我好么?”她低沉的声音说着最具挑逗意味的话,可话里杂着无限悲凉决绝的意味,似乎一个人对一件事怕了一辈子,突然之间决定再也不要害怕了,一意孤行地要试试自己的胆量。

铁勒没说话。素兰在他的沉默中缓缓问道:“你不说话,是怕我?还是瞧不起我?哦,没准我猜错了,大人常年在马上征战,可能伤在要害,有心无力,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素兰夫人,你是个好样的。不过你这套把戏用在我铁勒身上,实在白费力气。我不怕你,也没有瞧不起你,陌路之人,不值得浪费心思。至于我铁勒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就更不劳夫人费心了。”

铁勒的声音淡定从容,坦荡荡地,听得李昶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铁勒大哥果然是个表里如一的好汉!”

素兰沉默了一会儿,再说话时,语气中多了一丝试探:“你想必是看不起我的。不过,铁勒大人,你的心思我却能猜出一二。别看那些男人一个个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这大草原之上,跟你有一般志向的,也只有我明珠素兰一人而已!”

“什么志向?素兰夫人不妨说说?”铁勒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好奇。

“统一十大姓部落,让高车各族不再互相征战,重建我们突厥人的帝国——铁勒大人,你的志向难道不是如此么?”

铁勒似乎愣了,很久没有回答。

“只不过你是用大刀来达到目的,我呢,却是通过在那些个有权势的男人被窝里让他们欺负来达到目的。现在看起来,我的法子比铁勒大人的管用多了,乌德跟你结盟五年,现在不是也背叛了你么?”

“素兰夫人用心良苦,确实不一般。”

“你要是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我,就能亲身体验一下为了我值不值得背叛盟族了。铁勒大人,这里没有别人,你胆子不妨大些?”

李昶听素兰的声音柔媚低沉,极为撩人,但这撩人的声音之后,隐隐有一丝令人不安的孤寒,像极了鲜艳的毒蘑菇,诱惑又危险。他低头看着柯绿华,见她虽然听不懂突厥语,但静静地坐在山壁前,微微侧着头听着素兰的声音,她柔和的脸容眸子看在他眼里,在心底深处渐渐浮起无限柔情,一想到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身边永远有这个善良宽容的好姑娘陪着,不由得胸口溢满感激,伸出手来,把她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只听铁勒叹了口气,对素兰道:“我不愿对夫人用粗。不过夫人要是一再相逼,我只好把你绑起来,塞住你的嘴,到时候得罪莫怪。”

“不愿对我用粗?真是好笑,我的舞鹰被你那一文不值的女儿害死了,天下间倒突然出了个不会对我用粗的男人!哈哈哈——”

她的笑声还未止歇,只听铁勒突然道:“阿邻自小没了娘,或许任性了些,可她绝对不‘一文不值’!你忘了么?令弟和阿邻定了亲,等这场雨停了,这两个孩子马上成亲。阿邻就要变成你的弟媳,夫人不该这般刻薄。”铁勒的声音里总算带了一分怒意,素兰百般侮辱他自己,他理也不理,显然对女儿阿邻比较疼爱,容不得别人鄙薄。

“成亲?!天,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他俩成亲吧?你的阿邻给我的舞鹰提鞋都不配!那天救了李昶之后,我时时想着逃走,可你们看得太紧,没有机会。正好第二天我起得早些,看见你的傻女儿躺在火堆旁,顺手把她扔到了舞鹰身边。这一计是没法子中的法子,想不到那个苍龙诬陷我,还是走不了。”说到这里,素兰轻轻一笑,叹道:“柯家妹子找了个好样的男子。我的舞鹰就算没那福气,也不至于娶阿邻那样的货色啦。”

铁勒一向从容的声音立时变得火大:“阴险狡诈,连自己的亲生兄弟都要算计,你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个祸害!”

“你想杀了我?”素兰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只要伸出手,不管要什么,乌德都会跑了找来给我。现在脱光了,铁勒大人居然看都不看一眼,明珠素兰,碰到真正的大英雄好汉,原来什么用都没有。”

铁勒低低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你不用一直盯着那雨啦,就算雨停了,你也无家可归。”素兰突然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铁勒声音变得警觉,好像终于回过头来,叹口气道:“这么冷的天,夫人你光着身子做甚?”

“勾引你啊?”素兰理所当然地答道,顿了顿笑道:“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有家归不得。”

“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算了。”铁勒哼了一声,又道:“要是我想知道,我总有法子让你说出来。我堂堂七尺好汉,岂能听你摆布!”

“你有什么法子?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能有什么法子?”素兰似乎越来越觉得有趣,声音里的冷冷森意越来越弱,笑着问铁勒:“我要是穿着衣服,你可能早就拿刀过来了。现在不是我怕你,是你怕我——嗯,这还是我第一次脱光了衣服,不怕男人扑上来呢!”

风雨啪啦声里,似乎隐隐能听见铁勒咬牙的声音,良久听他恨恨地道:“你穿上衣服!”

“我不穿。”

“那你说我为什么有家归不得?”铁勒似乎站起身,走到了素兰旁边。

“你把两只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就告诉你。”素兰柔柔的声音轻轻地道,声音如慕如诉,动人心魂。

没听见铁勒说话,一会儿工夫只听见素兰“啊”地痛叫一声,大喊道:“你拿湿衣服绑我干什么?”

铁勒没说话,只听得见素兰啊啊啊地痛叫声,一边叫一边喊:“不要把湿衣服搭在我胸脯上!不要——你绑我的脚干吗?”

“好啦。现在你该盖上的地方全盖上了,你不会再以为我怕你了。等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有家归不得,我就给你松绑,让你自己把衣服穿上。说吧,为啥?”铁勒的声音竟然也有微微的喘息声,似乎刚才给素兰绑住手脚的时候,费了极大的力气。

“松开!你这样的好汉欺负我一个女子,不嫌丢人么?”素兰怒了。普通女子衣服被剥,会羞愤大怒;她赤裸的地方被遮住,反而生起气来。

“没人能指挥我铁勒做这做那!你想收拢我,像你收拢乌德一般,素兰夫人,你打错算盘了。你会说出我为什么有家归不得,而且你是按照我的方式来说!懂了么?”

“我不说,死也不说!”素兰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像一个挥舞着天下无敌利器的武士,一朝发现这个利器不再有用,登时开始心慌意乱。“你松开我的手。这湿衣服冷冰冰地,快从我身上拿开!”

行路难

“我为啥有家归不得?”铁勒不理素兰的怒叫,追问道。

“我不说,不说!你待怎地?打我么?”

“我铁勒一生专打硬汉,绝不会对妇人动粗。素兰夫人,你说我为啥有家归不得,我这就给你松绑,不会为难你。”

“既然你不会对我动粗,那我更不会说——看你怎么办!?”

铁勒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很轻:“我听说夫人十二岁被你父亲黑狼送人,想想阿邻十二岁时,似乎还是个孩子呢。明珠素兰美名遍天下,谁能想到其实不过是个可怜人…”

“我不用你可怜!”素兰听他口气怜悯,登时大怒:“你不听我的话,不为我所用,不过是个光杆武夫,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光杆武夫?嗯,这句话大有意思,难道夫人忘了铁勒全族都是我一手壮大的么?我有几万精兵为我誓死效忠,怎么会是个光杆武夫?”

素兰会意到自己说走了嘴,她不答铁勒的问题,只淡淡地道:“你若肯为我效力,你我二人联手,统一都摩、思结、同罗和铁勒族之后,再收服了莫贺达人,分裂了一百年的高车族重新称霸草原,不是很好么?铁勒大人,你不稀罕我,难道连这滔天的富贵权势也不在意么?”

“我铁勒原本是个讨饭娃,连双鞋子都没有,也没想过要卖身为奴。现在夫人就算把天下间所有的富贵都给我,也休想让我听命于人。你虽然不肯透露我为何无家可归,我可也猜出一二,莫非夫人收服了我的弟弟菩萨么?”

外面山洞里好一阵无声无息,很久以后素兰低沉的嗓音叹息着道:“有勇有谋,不卑不亢,真是想不到天下间还有这样的男子!铁勒大人,你猜得不错,我想菩萨不但联合了乌德在路上埋伏你,而且答应了莫贺达人一些好处,所以他们才会派兵在野马川堵截你。现在你前后受敌,还能往哪里逃呢?”

山洞外再也没了声音,显然铁勒感到了事态严重,开始苦苦思索。

“我被六个部落的男人抢过,要是其中有一个男人能像铁勒大人一样该有多好?”素兰自言自语地说,叹了口气,她也沉默起来,不再说话。

李昶一直仔细听着外间的声音,当素兰试图说服铁勒投靠她自己,二人并肩携手统一高车族各部落的时候,李昶心中一动:“这个女人野心好大!该不该趁着她羽翼未成,一刀宰了她呢?”西北边患这些年因为突厥人四分五裂,各族式微而平息不少,若高车族真的统一草原,恐怕朝廷又得连年兴兵西北,兵戈一起,何时是了?李昶向来心狠手辣,想到这里,决心已定,低头看了一眼柯绿华,暗道这件事需得小心翼翼地着手,只要柯绿华不知道,事后自己抵赖个干干净净,她就无从追究起。

柯绿华抬起头来,对着李昶无声发出个:“打招呼么?”

李昶点点头,两个人站起身,刚想走出去。只听外面素兰突然又惊又喜地叫道:“天哪!那是——是舞鹰!”

她高兴之下,似乎想一下子跃起,“啪”地一响,是她重重地摔在石头上的声音,“铁勒,快点,快给我解开手脚上的衣服。”

外面一阵忙乱,铁勒忙着给素兰解开手脚,后来听铁勒急道:“来不及了,我用刀割开衣服算了。”

“割坏了,我还穿什么?”素兰大怒。“你刚才没事系这么紧干啥?怕我吃了你么?”

铁勒任凭她骂,并不理睬,后来才低低地道:“若是让阿邻和令弟看见你这般模样,于夫人颜面有损…”

“有损我什么?你怕在阿邻面前丢了你自己的人是真!你别解啦,我要告诉我的弟媳妇,她爹铁勒刚才禽兽不如,意图非礼我!哈哈哈,这个主意妙啊!”素兰笑起来,挣扎声响起,显然她又变了主意,不让铁勒给她松绑了。

铁勒没有说话,李昶和柯绿华听见铁勒沉重的脚步声向里洞走来,配着素兰的声音:“放我下来!你这个蠢大个,放我下来!”铁勒扛着素兰到了拐角处,来不及向里走,就听见外面山洞口想起人声,原本一直呜呜地抗议的素兰,不知道铁勒使了什么法子,竟然突然之间,无声无息起来。

李昶和柯绿华紧紧靠在石洞尽头的凹壁里,听见阿邻的声音响在洞口:“跑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么一个避雨的地方,我俩真是倒霉透了。”

“你等在这里,我到山洞里面看看,万一有老虎这样的猛兽,咱们还是接着找避雨的地方,别进去了。”这个声音是舞鹰的。

“有什么老虎?这山连根草都没有,老虎要是在这里住,早就饿死啦。我累死了,有老虎我也要呆在这里,等雨停了,我们再给老虎腾窝好了。”

“你说的也是。”舞鹰似乎也累极了,靠在石壁上,大声喘息起来,后来他慢慢对阿邻道:“刚才谢谢你救了我。等我见到铁勒大人,我会立即跟他提亲。”

“也不知道我爹怎样了?”阿邻幽幽地叹道。“他发起脾气来,能吓死人,别看我爹外表粗鲁,其实精明得很。我们还是等你姐姐跟他提吧,否则他该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