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保重。”素兰美丽坚定的眼睛里也是一片潮湿,一直到柯绿华跟李昶的身影消失在广大凄清的天地之中,她的泪水才静静地滴在衣襟上,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也渐渐地在草原上呼呼的风尘中消失不见。

李昶和柯绿华加上高得禄成福四人,日夜兼程,路上除了让马匹歇息和饮水,一刻不停地赶往安乐。这日终于走出草原,远方安乐县城在望,黄土垄头残柳丛中,只见十里长亭之下骑马立着几个大汉,看见李昶等人,这几个大汉发出呀啊地欢呼声,纵马迎了上来。

柯绿华见这几人正是当日在塞北所遇的李昶卫士东方苍龙。那七人没等李昶跑到跟前,已经滚鞍下马,躬身立在路旁。李昶来到他们跟前,忙下马扶起朱角等人道:“不要多礼。此处是安乐,大家还是小心行事。”

“爷失踪了这么久,大家——”朱角神情激动,这么高大豪爽的汉子,竟然说话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最年轻的洪箕续道:“自从爷刺杀南朝征北元帅舒渊后突然消失,王爷派了无数人到处寻找。我们七个找到当夜跟爷共同行事的王爷部下,都说爷你渡了江,那之后就再也没了讯息。王子殿下,我们赶快回去吧,王爷正在担心你,要是见到你平安归来,他不知道会多开心!”

李昶点点头,指着旁边三人道:“这位柯家娘子,你们都见过。这是高得禄和成福,我在遇难之时结识的。。”

柯绿华跟七人三度相逢,东方苍龙七人对她印象极为深刻。三王子殿下素来行事稳妥,这次刺杀舒渊,事无巨细全是王子殿下亲手安排,原本该安然无恙地返回北方军营才对,不想一连三个月生死不知,人人意出望外,此时七个卫士看见柯绿华,不由得互相交换个眼神,末了一齐躬身施礼道:“见过柯家娘子。”

柯绿华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七条大汉齐刷刷地倒身在自己脚前,让她哭笑不得,忙扶起朱角道:“朱大哥,快点起来。王二哥,你跟各位大哥也都起来,千万不要如此。”

朱角等人站起,内中王亢对柯绿华道:“柯娘子,你别再称呼我们弟兄为大哥,爷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柯绿华看向李昶,眼神里发出“你会为了这些小事怪罪人”的疑问。李昶见了,微微一笑,轻声对她道:“皇家礼体,就是这么麻烦。不过在外头,咱们大伙可以随意些,免得惹人注意。”

朱角等人看着李昶的笑容,全都脸露惊诧,这七个人跟随李昶十年之久,陪着他走遍大江南北,数度出生入死,却从未见过三王子殿下会无缘无故地微笑!内中陆心忍不住道:“柯娘子是要跟咱们到军营么?”

李昶摇摇头,转身扶着柯绿华上马,自己骑马立在她旁边,马鞭扬起,指着安乐县城道:“我们在城里歇息一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们,走吧。”说完,他和柯绿华头前带路,向城里的方向骑去。

进城找了家客栈,李昶把柯绿华安顿好,出房来到朱角等人的屋内。见他进来,七人一齐站起,先前碍着高得禄和成福二人在旁边,不好说得的话此时才道:“王子殿下,战事吃紧,王爷心急如焚,日夜盼着殿下赶紧回到大营。”

李昶点点头,示意众人坐下,方道:“老二派了他的朱雀刺杀我,要不是我命大,也活不到今天了。”

朱角七人听了,又惊又怒,朱角脾气燥直,猛拍桌子骂道:“怪不得!二王子屡次跟王爷说王子你肯定没了,他觊觎这个上军统领不止一天两天,幸好王爷看不上他,不然咱们爷回来了却没了军权,后果不堪设想!”

“晏不过是小人一个,不值得浪费心思。其实这次若非因为柯娘子,我也不会让他差点得逞。”说到这里,李昶看着朱角道:“朱角,关于柯娘子,我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朱角听见王子殿下这么郑重其事,连忙起身施礼道:“属下听着。”

“你带她和高得禄到我府中,让金总管给安排个差事,高得禄是个阉人,让金总管安排他在内堂做事即可。不要让柯娘子去洗衣服清茅厕,嗯,厨房也很辛苦,总之挑个轻闲点的差事给她。”说到这里,李昶加了一句:“做这些事的时候,别提到我。”

朱角想不到李昶交待下来的是这档子事,他跟随李昶多年,对王府上下各种牵缠复杂的关系了如指掌,三王子派自己这个贴身死士做这件事,显然心中对那位柯娘子看重得不得了。朱角恭声答应了一声是,想了想问了一句:“那个成福呢?”

“此人过于圆滑,还是放到军营里吧。”说完,李昶站起身道:“你们早些歇息,别的事咱们路上商议。明天城门一开,我们就上路。朱角,你和陆心陪着柯娘子回府,办完了事,到大营里跟我会合。”

朱角和陆心答应了。李昶方回到自己跟柯绿华的房间,见她已经梳洗过了,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脸颊两侧,看他进来,轻声问道:“事情办完了?”

李昶点点头,眼睛在她脸上流连好久,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下颏抵在她头顶,闻着她浑身散发的温润气息,好一阵失神,“我让朱角和陆心护送你回去。到了我家,要处处小心,对谁都不要说实话。高得禄为人诚厚,你有了难处,可以跟他…”

“好啦,别担心了。”柯绿华靠在他的怀里,轻声打断他道:“我老老实实地当你家的婢女,不会有事的。”

“你平常性子还好,就是遇到别人欺负你,不大能受气。”李昶大手抚摸着她的柔肩,可能是想起了自己当初亲近她时挨的那三次耳光,自嘲地笑了一下,亲着她额发道:“你长成这样,就算当婢女也会引人注意,好在我让朱角送你进府,金总管会对你格外照看些。”

柯绿华“嗯”了一声,帮着他洗漱干净。店家送上来酒菜,柯绿华跟他相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子旁饮食,平头百姓夫妻间和馨的举案齐眉,在她和李昶之间实是罕见——也许因为她和他之间,本就不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吧?

对着香气扑鼻,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他俩却都没什么胃口。隔着桌子,李昶怔怔地、肆无忌惮地看着柯绿华,那眼睛里的不舍不愿让她心头微酸,差点流下泪来。抓过酒壶,她给自己和他斟满酒,勉强笑道:“喝吧。我有一件事可能比你强些,就是我酒量很好。”说完她一仰头,热酒入喉,眼睛里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隔着雾蒙蒙的泪眼,看见李昶站起身向自己走过来,她连忙站起来,绕着桌子躲他,边躲边哭道:“不行!不行!”

李昶好像没听到,他追着她,两个人绕着桌子似猫捉老鼠一般,猎物拼命地逃,狩猎者铁了心抓。李昶伸手敏捷,末了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冲到她身边,柯绿华再也逃不掉,索性蹲下身子抱着头,哭得伤心已极:“别碰我,苍龙,别碰我!”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放平在床上,整个人压在她上面,双手大掌捧着她的脸,低下头一下一下地亲着她流出来的眼泪。她不停地哭,他不停地亲,昏黄的灯影里,隔着泪光,看见他平素坚毅的脸上满是怜惜、担忧、难舍,种种情绪毫不遮饰。她伸出手,抱着他宽厚的肩背,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哭得哽咽难言。

“别——别哭。”他声音沙哑,抬起双手伸进她的头发里,带着她一个翻身,让她伏在自己身上,双手拇指不停擦拭着她的眼泪,轻声嘱咐道:“记住了,你要平平安安地等着我回去。”

柯绿华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挣扎着起身下床,不想李昶双臂一紧,又将她压在身下。她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性子上来,双手握拳用力砸在他胸膛上,边砸边怒道:“不行!不行!你不能碰我!”

“好,我不碰你。”李昶低声轻哄她,身子躲也不躲,由着她砸,双手手指给她抹着眼泪,嘴唇落在她的唇尖上,感到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两人唇舌交缠,吻得难分难舍,趁着她失神的时候,浑身上下被他脱得一丝不挂。这样赤裸地跟他拥在一起,有兴奋有迷乱,更多的是深深地绝望,像一条被从水中打捞起的鱼,命运掐在捕捞者的手里,运气好被圈在鱼池里供人赏玩,运气不好,刀削火煮,尸骨无存。

她一边流泪,一边承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进出,眼前长长的离别,让这本该火热迷醉的时刻充满了凄苦无奈,隔着纱帐,眼睛盯着烛台上堆叠的烛泪,流泪直到天明。

意难安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曙光透过纸窗照进来时,柯绿华再也支持不住,浑身乏极而睡。李昶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即使在睡梦中,她也偶尔发出低低抽泣的声音,让他心中有片刻的犹豫。以往他从不屑理会府中侍妾间的争风吃醋,反正不管她们怎么折腾,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讨他的欢喜,他在外游历征战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每次回家,都有女人挖空心思讨自己的欢喜,何乐而不为?此时想到柯绿华置身在那群女人中间,眉头皱起,想了想,披衣起身下床,走到高得禄的房外,推门进去。

自高得禄屋内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柯绿华兀自躺在床上浓睡,李昶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昨晚把她累坏了,一想到眼前的分离,他又想上床去拥住她柔软的身子,在她周身一遍又一遍地印上专属于他的痕迹,让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见她睡颜酡红,忍不住探手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该起床了。”

她发出“唔”地一声,翻了个身,接着睡着。李昶伸手把她抱起来,抚着她纠结成一团的长发,催促道:“我得赶路。我想你送我出城。”

她听了,眼睛动了动,似乎试图挣开,迷迷糊糊中伸出手,两条雪白的臂膀自他腋下伸过去,搂抱着他的背,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嘟哝着叹道:“苍龙,老天爷作证,咱们不分开啊。”

她这样侬声软语地倾诉两个人当初的定情誓言,让李昶胸口剧烈地一震,不由得想到若非为了这锦绣江山,若不是要作天下间的皇帝,而只是留在乡间,做个安安稳稳乐天知命的田舍翁,他跟她守在一起,另有一番平安喜乐的幸福吧!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把他吓了一跳,太多的不舍和迷恋让他阵阵胆寒——难道他这样在乎怀中的这个女子,连天下江山都想拱手让人么?

他腾地站起身,脸上笼罩上一层久违的寒冰般的神色,掩盖住他内心的狂澜——不,他什么都要,她也要,江山更要!

他看着柯绿华微微肿起来的红唇,猛低下头强有力地吻着她,双臂抱住她纤柔的腰肢,把她跟自己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柯绿华自迷迷糊糊中被吻醒,睁开朦胧的睡眼,看见他幽黑的眼睛里闪着冷酷和凶狠的光芒,那个她曾经无比痛恨恐惧的李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她本能地挣扎,抗不过他强壮的手臂和身躯,在他怀里抖颤成一团。

好久之后,李昶抬起头,猛地放开她,站起身走向门口,出门之前轻声道:“我走了。朱角和高得禄会照顾你。如果——”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才最后说了一句:“如果可能,我会尽量回家看你。”

门吱呀地一响,他走了出去。

柯绿华大声道:“苍龙,等等——”可任凭她怎么喊,李昶都似没有听见一般,合上的门隔开了她和他,空留下一室的静寂空虚,带着一片茫然和绝望笼罩着她。

怔怔地看着紧紧闭合的门,柯绿华微微失神,下床快速穿好衣服,顾不上满头长发乱糟糟地,追出门去,沿着客栈狭窄阴暗的楼梯飞奔而下,到了后门马厩处,见李昶和五个卫士及成福已经骑在马上向大街走去。

她追在他的马蹄后面,边跑边喊:“苍龙,苍龙!”

马上的李昶听见她的喊声,脊背一僵,拉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马掉过头来,自信果决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平素看着她时总是充满喜悦的眼睛,此时宛若万丈深潭一般无情无绪。柯绿华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要跟他说,被他冷静的眼光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轻轻叮嘱一句:“苍龙,一路小心。”

他听了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过身子,呀地一声,绝尘而去。

柯绿华呆呆地看着他骑马跑到长街的尽头,伟岸英武的身躯娴熟地驾驭着马匹,在拐弯处片刻都没停留,彻底消失不见。她盯着眼前的尘土,心头好一阵茫然。

他难道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么?

这样痴痴地想着心事,也不知道在街上站了多久,直到听见旁边有男子的声音道:“柯家娘子,回去吧。”

她转过头,看见那个名叫高得禄的男子站在自己旁边,她听李昶说过此人的遭遇,这一路大家相伴着自草原来到安乐,也对他为人稍稍了解,默默地跟在高得禄后面向回走,在马厩的入口处,见朱角和陆心站在那里。他二人看见柯绿华走过来,都躬身道:“柯娘子,请你梳洗一下,我们也要上路了。”

“朱大哥,陆五哥,还有这位高大哥,你们别这么多礼。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受不起这个。”她忙一边扶起朱角陆心,一边道。

朱角跟陆心互视一眼,陆心年轻些,就先笑道:“娘子陪侍在王子殿下身边,并非什么草民。我们三王子雄才伟略,这天下早晚有一天都是他的,姑娘还是早些习惯的好。”

柯绿华闻言,抬起头看着他俩,见他二人淡淡地笑着回视自己,她犹疑着问:“你们的意思是——苍龙会当皇帝?”

“当然。”朱角低声答道,看着柯绿华的眼睛里,都是替她欢喜的神色:“娘子际遇非常,当初在范阳城内草棚里,救了王子的命,现在更得到三王子殿下的欢心,真是难得。”

柯绿华怔了一会儿,李昶?皇帝?她静静地向客栈楼梯走去,心里有事,就没注意脚下,在楼梯上一跤跌倒,没等她爬起来,朱角和陆心一左一右将她扶起,听朱角道:“柯娘子小心了,跌坏了你,我和五弟担待不起。”

她听了,轻轻点头,暗中叹了一口气,想到若李昶真地成了皇帝,自己该怎么办?留在他的后宫里,跟无数女人一起共享他?还是…

想到这里,故乡黑河堡子的景象在心头浮现起来,想起爹爹,奶娘,空慧师傅,想起那郁郁葱葱的庭院田野,那浓绿当中点缀的一丛一丛繁花,当初站在自己卧室楼台上,所看到的景色一幕一幕地浮上心头,思乡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眼睛里微微潮湿,刚才李昶离别时心头所受的委屈,借着思乡的由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她身子不佳,跟朱角商量,在客栈里多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一行四人骑马向北方而去,这一路上,但见长河落日,落霞的光影里群鸟南飞,马背上经历了种种凄风苦雨,她心里却很是开心,真想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旷野中、在这广阔天地里自由自在地活着。

她不愿意太快到李昶家,无奈朱角和陆心急与李昶会合,护着她日夜不停地赶路。这日四人总算进了燕京,燕王在北方数十年经营,城市的富庶繁华不次于南部京城。沿着宽阔的大街骑马先到朱角的家,整齐的三进青瓦院落,十分洁净。朱角把高得禄和柯绿华带到下人房里,对柯绿华笑道:“柯娘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卑贱的仆役。要是我对你礼数不周,你可得多多包涵。”

柯绿华点点头,她出身低微,对此本来也不甚在意。在朱角家里一连住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朱角走进来,后面跟着进来一个派头十足的矮胖老头。柯绿华忙低身施礼,这老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几眼柯绿华,末了对朱角道:“大人说她还有个哥哥?”

“对。上次听金大总管说小王爷内府缺人,她哥哥恰好是个阉人,我就顺便一起买了。”

这位李昶的金大总管笑了笑,跟朱角起身去看高得禄。柯绿华静静坐在窗边椅子上,听着外面靴子的杂沓声,勉强宁静下来的心神,听着嘈杂的人声,也渐渐烦躁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的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进来后也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几眼,神气态度跟先前那个金大总管如出一辙。柯绿华曾经当过家,对待下人十分温和有礼,此时一连看见两个李昶的仆役都这般跋扈嚣张,心头不怪这两人,只想着什么主子什么下人,李昶那骨子里的大模大样,下人耳濡目染,自然学了去。

“果然是个好模样。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这仆妇吩咐道。

柯绿华没什么东西,随身的小包裹里不过几件布衣,起身跟在这妇人身后,出门看见一顶蓝布轿子停在面前,忍不住问:“坐轿子去?”自己不是到他家里作婢女么?

“你是被卖到了三王子的府里,当是什么土财主买丫头么!不是坐轿子,难道光着脚板走?”这仆妇颇为刁钻刻薄,自己坐上轿子,等了一会儿,看见柯绿华没有跟上来,探出头来道:“上来吧——呆头呆脑地,白长了个好脸子。”

柯绿华瞪着她,这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来由地被人轻视。她长出一口气,默默地走上轿子,坐在这“蠢妇”旁边。轿帘放下的一瞬间,却见朱角和陆心站在大门口,目视着自己,微微颔首作别,帘子落下,挡住了他二人,剩下她独自跟旁边这个陌生的婆子在一起。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好久,她听着轿杠吱嘎吱嘎地响着,大街上吆喝声、驴嘶马鸣声、小孩子的喧闹声,想着就要到他的家里,跟他的女人们住在一起,可能还要侍奉她们中的哪一个,这些大街上的噪响也变得无比珍贵起来,真想就这样听着,永远也到不了他府中该有多好!

在街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渐渐地外面越来越静,到后来就只剩下轿杠吱嘎吱嘎地单调声。等到轿子终于停了,柯绿华跟着那仆妇出来,眼前高高地一道围墙,沿着墙边的一个角门走进去,高高的柴草和残煤渣子堆在角落里,紧挨着高墙之下是一溜青砖青瓦的房子,看样子是下人所住的地方。那仆妇领着她一直向前走,穿堂过户,再折过一个弯,穿过花洞门,眼前立时阔朗起来,明亮的琉璃瓦在将近正午的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芒,亭台楼榭,假山流水,一间间别致的房子隐映其间。

柯绿华曾想过他的家会很大,可见了眼前的奢华富贵,仍不免暗暗心惊。

柯绿华被安排去司蔬,隆冬将至,万物凋零,根本谈不上种植什么蔬菜,是以这个活计最轻松,不问自知是因为朱角的缘故。一起同住的,是一个双十左右名叫蕙芳的婢女,眉眼很俏,听她说,已经在这府中掌管菜蔬两年了。

“现在有了你,我差不多快熬出头了。”她帮着柯绿华整理好行李物品,带着她到在屋内外各处转,指给她看何处洗浴,何处如厕,何处是男仆可能出没的地方——要避开些!蕙芳叮嘱柯绿华,否则让府里管事的婆婆们看见了,搞不好就是一顿棒槌!

柯绿华听了,奇道:“为啥?”

“为啥?”蕙芳一边看着她,一边细细打量她明丽的五官,末了轻声叹道:“怕我们跟男仆搅在一起!这些老猪狗最狠了,你要小心。”她为人虽然心直口快,但初次见面,也不好多说,就此打住,没有接着解释。

一转眼,柯绿华在李昶家中已经住了一月有余,每日里听蕙芳闲话府里长短,知道后府中其实并没有女主人,一切都是金大总管的老婆在经营署理。

“小王爷离开家已经半年了,也不知道这一次过年,他能不能回来?”床上的蕙芳轻轻叹了一声,翻了个身,似乎想起了往事,睡不着,“其实就算他回来了,府里这么多人,他也不见得会想起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怎么也死不了这条心。”

柯绿华心中一动,听见蕙芳已经接着道:“柯家妹子,跟你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到府里来的呢?”

“我家乡战乱,跟哥哥被朱角朱大人买了,送到王府里的。”她依着朱角的嘱咐答道。

“哦。”蕙芳应了一声,“我也是卖身进来的,进来时才十二岁,现在八年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

“熬出头?”柯绿华不解。

“被小王爷收了啊。”蕙芳说到这里,咯咯咯地轻笑起来:“柯妹子,你长得这么好,等过年小王爷回来,一定会看上你。”

“姐姐也长——长得好,你被苍——小王爷看上过没有?”柯绿华放低声音,语气尽量淡淡地问道。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儿啦,现在他可能早就忘了我吧?”蕙芳轻叹,“其实想想,连外面收来的兰卿和秀菱那样的美人,小王爷都能抛在脑后,我算什么。”

柯绿华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角,心怦怦地跳着,来了一个月,这两个女人的名字听了好些遍,在没有女主人的内府中,她二人似乎极有权势,而这权势不问自知是因为李昶颇为宠幸她二人的缘故。这么多的女人被囚在这内府中,不得到允许大门都不能迈出,日子久了,活着的唯一目的就变成了李昶,也难怪他总是自以为了不起。

自那夜两个人说了半夜话,蕙芳跟柯绿华越发熟络,常常拿一些坠子、汗巾、丝帕之类的东西送给柯绿华。每次柯绿华不收,她就恼羞成怒,柯绿华见她为了如此小事这般发怒,只好收下,放在一个布包里,却是从未用过。

这一天北风大盛,到了天黑时,仍呼呼地卷得窗棂上的油纸扑棱棱地响。蕙芳晚饭也没出去吃,眼睛盯着壁角的油灯,独自坐着发呆。柯绿华梳洗之后,躺在床上,见蕙芳仍动也不动,遂问:“蕙芳姐姐,你怎么了?”

蕙芳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了张,回身把门关好,走到柯绿华床边,咬着嘴唇犹豫半天,才低低地道:“妹子,这件事瞒不得你。我——”她说到这里,脸上通红,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跟后楼守更的陈家小子约好了,出去一会儿。若是老猪狗们发疯来探房,你能不能帮我遮盖一下?”

柯绿华大惊,翻身坐起,“你胆子太大了,这要是被抓住,她们会打死你的!”内外之防,别说王府之家,就是普通庶民,也最为看重。柯绿华想不到蕙芳竟然这么大胆,这段时日她一直拿些小意思来笼络自己,原来是为了这个。

“妹子你帮也好,不帮也好,我今天晚上都要出去。你若可怜姐姐,只要别声张就是了。”蕙芳脸色通红,站起身,苦笑着道:“我受够这活罪了,三年啦,我一辈子又有几个三年?”

柯绿华把被子推开,伸手拉住蕙芳的手,轻轻道:“姐姐,你别去。你最多再熬个半年,也可能一个月,就会被放出去了,那时候找个…”

“傻妹子,你以为那些疯子一般的老婆婆们是怎么来的?一进了这门,一辈子别想出去。”蕙芳声音微颤,掀起袄襟,按在眼睛上,捂住脸半天不出声。

“姐姐,我不骗你!你相信我,等小王爷回来,我——我求朱角大人,把你放出去。”

蕙芳哧地轻笑,放下衣襟,随手摘下自己腕上的银镯子,塞在柯绿华手里,立起身道:“我走了。妹妹睡吧。”

月高悬

柯绿华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索性抱着被子坐起,听着远处的梆锣敲响了三下——已经整整一个更次,为何还没回来?

将近四更天的时候,门才吱呀地轻响了一下,门口进来的冷风扑得她的纱帐起纹,蕙芳蹑手蹑脚地带上门,走到屋内,看见柯绿华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奇道:“妹子还没睡?”

柯绿华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向后躺下,看她轻手轻脚地脱着衣服,忍不住叹道:“为了这档子事儿,冒着性命危险,值得么?”

蕙芳闻言,手停在里衣纽襻上,呆怔了半天,走到柯绿华床边蹲下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值得,就算被打死了也值得!”

夜晚的微光照在她仰起的脸庞上,早先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此时零乱蓬松,搭拉在肩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活泛的神彩。柯绿华半天不言语,末了自枕头底下掏出这些日子她送自己的东西,塞在蕙芳手里,小声道:“你要干这样事,内外守门的婆婆小子处都得打点,我要这些东西没用,你留着给那些人吧。”

蕙芳不肯收回,无奈柯绿华坚持送还,后来只得收下,心中对柯绿华十分感激,抬身坐在柯绿华床边,低声道:“其实这府里,都不干不净的,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只要不让管事的婆婆们知道了,啥事儿都没有。怪只怪小王爷成年之后,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么些人干耗着没个男人,天长地久下来,谁能熬得住?”

柯绿华听了,微微点头,“这小王爷贪多嚼不烂,自作自受,活该戴绿帽子!”

蕙芳听了,用被子蒙着嘴,咯咯咯地笑了半天,后来轻拍她道:“在这里跟我说这个没事,出去了可别这样口没遮拦。尤其是兰卿和秀菱身边的人,你更要远着些。秀菱大着肚子,兰卿有个小子,都尊贵着呢,想怎样就怎样,谁也惹不起。”

“大着肚子?”柯绿华心中一震,翻身坐起,看着蕙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啊,就要生啦,人人都说这位小小王子或者郡主福气大,赶在年前年后生,没准正好碰上小王爷回来呢。”蕙芳说到这里,看柯绿华脸色不对,伸手扶着她肩膀,感到她微微颤抖,“妹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胸口有些憋得慌。”柯绿华慢慢躺下,侧身向着床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对蕙芳轻轻道:“姐姐去睡吧,天就要亮了。白天葛婆婆来说了,年下事情多,各处上礼,各地庄子送年用的都挤在一块,针线铺设和几案上都缺人,让咱们俩去帮忙呢。”

“嗯。那你好好休息。”蕙芳心思灵敏,虽然猜不透柯绿华为何突然间心情不佳,但这侯门深似海,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下了床自去歇息。

柯绿华一直等到蕙芳匀停的呼吸声响起,才在黑暗里伸出手来,轻轻地、一下一下抠着青纱帐幔的流苏边,若是在白天,透过纱账,可以看清床对面挂的那幅“向晚归樵图”,图上画着重重累累的群山,暮色独照下一个头戴斗笠的樵子倚坐在古松下,意态闲适地看着日落月升。她当初进了这屋子,看见这幅图,就想起自己自北向南,再从南部京城亡命到大草原,看尽三千里明月,楚山秦水,大漠上万里长风,跟这幅图的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为了能长随君侧,这两种日子都与她无缘。

一夜浅眠,朦朦胧胧地总是梦见一个胖嘟嘟的东西,像是才出生的小孩,又不太像,绝望茫然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一次次地惊醒。

第二天她和蕙芳跟着葛婆婆,到衣库搬东西。这王府里上上下下,到了过年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要换新,柯绿华跟着别的婢女搬了两天,但见绫罗绸缎一匹一匹地自库房运出来,被司缝的人领了去。运完了布匹,她和蕙芳又被派到几案上帮忙,那些忙了一年的司言的、司簿的、司史的、司槽的、司宾的、司乐的…林林总总的王府官,到了年下,都要宴请,平时用不上的几案桌椅此时都要搬下来。

如此忙乱了一个多月,离过年也就不远了。这些日子下来,柯绿华跟后府中的众多婢女渐渐相熟,听着她们欢天喜地地猜着小王爷回来还是不回来,要是回来了看见秀菱就要生了,不知道小王爷会多开心——胸口百味杂陈,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内心苦痛,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纱帐边的流苏略可缓得一二。

这日她和蕙芳跟众人正在搬运灯香烛蜡等物,猛听咚地一声,有东西重重地砸在楼板上,柯绿华回头一看,见蕙芳呆立在楼道上,一捆香纸沿着梯子扑棱扑棱地滚下去,她的人摇摇晃晃地,似乎要随时昏倒。

柯绿华忙放下手中东西,冲到她身边,蕙芳脸色煞白,怔怔地立着,湘妃色的裙子底下一滩血迹,殷红刺目。一旁的婢女惊呼出声,乱作一团,整个内府最有权利的金婆子闻声,带着随身的十几个婆子向蕙芳走过来。

柯绿华心中大急,眼前蕙芳犹傻乎乎地愣着,似乎被楼板上的血吓呆了。柯绿华顾不上细想,伸手拉着蕙芳噔噔噔地向楼下冲去,金婆子大声地喊着蕙芳的名字,让她俩停下来,柯绿华心下一横,只作没听见,拉着失魂落魄的蕙芳一路快跑冲回两人的屋内。

她手一边哆嗦一边帮蕙芳脱衣服,听着远远地脚步声向着这屋子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心慌之下用力撕下她里衣,卷成一团,左看右看,无处可藏,一咬牙抬起放杂物的箱子,将血衣踹到底下紧紧压住。干完了,回头见蕙芳还怔怔地站着,她轻喊道:“还不快去换衣裳!到里面拿上月经带,躺到床上去。”

蕙芳手足无措,软做一团,不但没动,反而瘫倒在地上。柯绿华无奈,自己冲过去拿了月经带棉花细布,堪堪把蕙芳胡乱理好放到被子里,门就砰地一声被砸开,冲进来一群五大三粗的年长妇人。

为首的金婆子与她那矮胖富态的夫君金大总管颇不相同,高大粗黑,貌若夜叉,赳赳然有雌虎之势,进来看见站在当地的柯绿华,扬手一个耳光打上去,打完了还点着柯绿华额头骂道:“你这贱胚,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怎的?我那么喊你,你还跑?”

柯绿华被打得眼冒金星,她怔了怔,看着床上脸如白纸的蕙芳,孤弱无助,吓得在床上抖得筛糠一般,自己咬咬牙,蹲下身子对金婆子赔礼道:“蕙芳姐姐月事来了,我刚才一时着急,对婆婆有失恭敬,是该打。”

“月事来了?你们唬鬼呢?楼梯上那么一大滩血,生孩子也差不多够了!”金婆子转身冲到蕙芳身边,喝令手下的一个婆子:“老周,揭开被子,看看她底下!”

那周婆子把蕙芳被子掀开,检查了半天,对金婆子道:“没看出什么来,月事带上的血倒是很多。”

“她的衣服呢?”金婆子仍是疑心,她当家多年,眼光锐利,一眼看出蕙芳身上只着里衣。

“在床后头的篮子里放着呢。”柯绿华见蕙芳哆嗦着说不出话,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金婆子。

一个婆子应声冲过去,一会儿捧着篮子到金婆子跟前,府里的婢女穿的衣服,颇有些相同,柯绿华先前所换下的脏衣跟蕙芳今天穿的式样一样。金婆子看了半天,黑脸黑上加黑,涂了碳一般,她的爪牙老周婆子见出师无功,一转脸对柯绿华冷笑道:“看不出,这个新来的丫头倒是挺伶牙俐齿的。”

柯绿华心头一跳,忙低头道:“大娘们夸奖了。”

金婆子哼了一声,对老周道:“老娘眼前,哪看得上跳头小鬼儿上蹿下跳的!把蕙芳拉下来,给我干活去!细米白面养着你们,来了个月事就养在床上,你当你也给小王爷怀着儿子么?”说完走出门去,几个婆子相跟在后面,剩下的婆子们硬拉起床上的蕙芳,逼着她穿衣下地干活。

柯绿华走上前,帮着蕙芳穿好衣履,看她满脸泪水,不停抽泣,趁着老婆子们头前出房,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我最会照顾产妇了。回头让我哥哥从药局拿些药,我调理姐姐,很快姐姐就没事啦。”

蕙芳听了,心中又感又愧,膝盖一曲,给柯绿华跪倒:“谢谢妹子,要不是你,我今天几条命都没了。”

柯绿华扶起她,脸上被打的地方犹滚烫火辣,暗叹一声,推着她出门,跟在老婆婆们后面走了。

中午她趁着各处歇午,到内书房去找高得禄。自进了这后府,她和高得禄二人很少见面,偶尔在路上碰见,见他穿着浅绿的内使服色,头戴乌纱小顶帽,恰好那几次她也穿着浅绿的婢女袍子,两个人互相打量几眼,相视而笑,在这陌生的禁苑里,倒比当初天涯浪迹时多了一份亲切。转过一道假山,过了屏风,迈出月洞门,就到了所谓的内书房。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内侍站在门口,看见她,可能觉得眼生,就走过来问:“你是谁?到这作什么?”

“我找柯得禄,我是他妹子。”柯绿华忙答道,当初李昶给高得禄改了这个名字后,还笑着说这名字好,柯得禄,“可得禄”,唉,想到李昶,她心中满是苦涩,看见月洞门口一株淡淡地绽放的白梅,忍不住伸出手去,一下一下地,慢慢地摩挲那小小的花瓣,冷洌的空气里,别样的清香洞彻她心肺。

“妹子找我?”

柯绿华抬起眼睛,高得禄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一个多月不见,这内府的日子显然对他大有好处,以往苍白焦黄的脸色,而今略显红润,人还是精瘦,但看来气色好多了。“大哥,你看起来过的不错啊?”

高得禄笑着点点头,打量着她,一眼扫到她右脸上清晰的五指掌印,“你脸怎么了?”

“没什么。同屋的蕙芳惹了祸,金大娘火头上打了我一下。大哥,你帮我从典药局拿些药来好么?方子我都写…”

她话还没说完,看高得禄犹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右脸,自己被他盯得尴尬万分,忍不住低下头,“大哥在看什么?”

高得禄移动目光,扫见她低垂着的眼睛下,隐隐有黑色的眼圈,一张俏脸黄瘦可怜,入府不过两个月,她原本神采飞扬的眉眼愁云笼罩,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日子过得凄惶,他忍不住又气又怜地道:“三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初就不该把你放在这深宅大院里!外面哪里放不下你一个?偏要圈在这鬼地方?这些王公老爷们就只想着自个儿,他为了回家能看见你,明知你在这过得不会快活,还是狠得下这个心…”

“大哥,别说了,小心让人听见。”柯绿华忙阻道,周围看看,寂无人声,这才放下心,低低地说:“我很好,就是同屋的蕙芳姐姐出了事。我开了一张单子,大哥去帮我弄些药来。”

高得禄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接过柯绿华手中的药方,转身走了。良久他回来,把药递给柯绿华,听着柯绿华一迭声地道谢,忍不住笑了,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叹道:“我那苦命的妹子要是不死,跟柯家妹子性子倒是很像,心肠好得不得了,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帮别人。妹子,这后府里的人,坏成了精,咱们乡下人心眼实,你要一切提防着点!”

柯绿华点点头,见他提到自己过世的妹妹时眼睛微红,忍不住轻声道:“大哥,你没有妹子,就让我当你亲妹子好啦,其实我也很想有一个大哥呢。”

高得禄被她逗笑了,脸色顿霁,点点头,站在月洞门口,一直看着她绕过屏风,拐上通往假山的小路,才默默地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