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绿华捧着药回房,蕙芳在府中多年,相熟的姐妹很多,傍晚时有在厨房做杂物的粗使丫环绿枝带着她去内厨房。

二人走在路上,迎面看见一个年长的婆婆带着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向外走,经过柯绿华身边时,只见这男子轻袍缓带,面如冠玉,平生所识的男子里,舞鹰俊美过之,但无其英气;苍龙英伟绝伦,但少差雅致,柯绿华遂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恰好这男子也看过来,二人目光相接,柯绿华屈身为礼,这男子微微点头。

一直到他走出园子,旁边发呆的绿枝才回过味来,跟柯绿华边走边喋喋不休地道:“看见了么?那是咱们府的右司御将军杨靖,当初小王爷娶了他妹子,他经常进出咱们这后院,现在秀菱要生了,这杨将军估计也要跟着‘生’官了。”

柯绿华心中一动,“杨将军是秀菱夫人的哥哥?”

“嗯哪。你才来,没见过秀菱,画上的人也没她好看。”绿枝领着柯绿华到了厨房,指给她看煎药的炉子,自己跑出去找小姐妹们聊天去了。

柯绿华默默地煎药,搞了半天,煤灰扑得满头满脸,一口气没顺,呛得直咳嗽,正弄着,听得门口微响,她抬起头,见两个大模大样的婆婆几乎是横着走进来,要不是她躲得快,几乎被撞倒。前面的婆子捧着一个精致无比的焦炭炉子放在台子上,后一个手里拿着药倒进罐子里,纯青的炉光轻轻易易地烧了起来,柯绿华瞪着自己眼前半死不活的破炉子,心里直叹气。

搞了整整一个半时辰,她才弄妥,绿枝带着她回去,路上经过芍药圃,远远看见先前在厨房熬药的两个婆子正在倾倒药末渣子,绿枝头点向那边,轻声道:“那是秀菱的稳婆,都在这里半个月了,这小小王子还不出来,天天就看这俩老太婆在厨房耀武扬威!哼,也不知道神气个啥,怀了孩子的又不是她们!”

柯绿华小心地捧着药罐,没说话,到了屋子服侍蕙芳喝药,忍不住低声劝道:“姐姐,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惹了金大娘的疑心,外面随时有人盯着咱这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别出去了,好么?”

蕙芳低着头,好半天微微颔首,热气腾腾的汤汁里扑簌簌地响,似乎多了几滴她的眼泪。两个人好半天没说话,后来蕙芳低低地道:“你熬——熬的这药真好,没有那股子苦味。”

柯绿华抿嘴笑,接过空碗,洗漱干净。回来坐在床沿上,看见蕙芳痴痴地呆怔,墙上挂的“向晚归樵”正好对着自己,不觉想起白天在内书房外所见的白色寒梅,小小的花,怒放在这镶金嵌玉的王侯之家,本来毫不起眼,可那骨子里的孤标傲世,另有一种不染尘俗的风流。

恰是月中,圆月早早地挂在前面高楼的琉璃瓦上,照着她的床,那个曾经把她自梦中吓醒的胖嘟嘟的东西,又瞪着绝望而茫然的目光看着她,让她心惊肉跳,一夜未眠。

九重天

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昏沉沉地,自那日得罪金大娘一干人之后,这些日子派给她和蕙芳的活计越来越粗重,她洗了整整一上午的地,到了中午实在坚持不住,趁着人不注意,闪在假山丛中,躲在里面,挨得浮生半日闲再说。

石头有点凉,柯绿华掏出帕子垫在上面,堪堪坐好,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几个丫环仆妇的声音低低地喊道:“钦少爷,钦少爷,出来吧。”随着声音进来一个梳着双髻的丫环,看见柯绿华,问道:“姐姐有没有看见钦少爷?”

柯绿华笑着摇摇头,她进府两个月,早就听说李昶唯一的儿子钦少爷最是调皮捣蛋,在后府里无所不为,眼见这丫环神情焦急,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发现没有,跟柯绿华匆匆告别,又向别处找去了。柯绿华一直听着脚步声消失在远处,靠着石壁刚想静一静,听见一个稚气的声音道:“喂,你别坐在这里。”

她抬起头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脑袋自山洞的上缘倒挂下来,一双眼睛圆溜黑亮,极为灵动地看着她。她看这孩子脖子上挂着纯金长命锁和嵌珠盘龙链,知他就是李昶的儿子钦少爷,微微一笑,问他:“为啥我不能坐在这里?”

钦少爷一个倒翻,利索地站在山洞口,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身子十分长大,眉清目秀,跟李昶并不太像,他边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边对柯绿华道:“你坐在这里,她们看见了就会过来。你快到别处玩去!”

柯绿华摇摇头,对他笑道:“你出去吧,找不到你,你娘该着急了。”

听见柯绿华提起他娘,钦少爷把嘴噘起,一屁股坐在柯绿华身边,赌气道:“我想跟小腊子和三儿他们玩,我娘不让。然后昨天在厨房里,我逮到一只那么大的大公鸡,好容易抓去放在我房里,她也派人丢出去——她老管着我,等我爹回家,看我跟爹说不说!”

“你娘为啥不让你跟别人玩?”柯绿华看他小脸气得涨红,鼻孔呼呼地拉风一般,跟李昶生气时候的样子如出一辙,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安慰他。

“她说他们都——都是贱人,不配跟我在一起。”这钦少爷提起贱人两个字时,似乎认为侮辱了自己的小伙伴,小小的人,竟然火气大得跺脚,绝对遗传了乃父的脾气。

柯绿华见他这样难过,伸手自身子底下抽出帕子,笑道:“想不想看看怎么叠老鼠?我会用这帕子变老鼠,还能一跳一跳地。”

“真的?”毕竟是孩子,听说有这么好玩的事儿,立即就忘了刚才没有伙伴儿玩的烦恼,瞪大了眼睛看着柯绿华叠着帕子,末了见她把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放在石头地上,她伸手轻拉那东西的尾巴,那东西噌地一下跳到他腿上,把李钦吓得猛地跳起,啊啊大叫道:“这鬼东西真会跳哦?”

柯绿华又拉了那布老鼠尾巴一下,布老鼠又窜得老高,看李钦吓得直后退,很久没有跟毫无心机的孩子一起玩耍,柯绿华一时得意,大声笑道:“早告诉你了,它会跳,你还不信!”

“那你教教我,我叠好了,去吓我娘。”五岁的娃儿,还不懂啥叫孝心。

柯绿华本打算教他,听他这么说,忙把帕子展开,塞在自己怀里藏好,拉着他边向外走,边道:“你娘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惹她生气。快回去吧,刚才那些人找不到你,回去可能会被你娘打。”

李钦盯着柯绿华怀里刚刚帕子消失的地方,依依不舍地问:“你比别人好玩,你叫什么名字?我明天还来找你玩行么?”

“我叫——”话到了嘴边,想起这孩子终究是兰卿的儿子,若日夜在兰卿耳边念叨自己,只怕多生事端,柯绿华低声道:“你叫我山菊吧。快出去,我听见脚步声,肯定是找你的人又回来了。”山菊是当年黑河堡子里的一个丫头,这些日子她思乡的情绪越来越重,午夜梦回时,故乡的人事风物一点一滴地在心头滑过,连山菊都梦到了好几次,此时顺嘴用这名字搪塞一下。

李钦恋恋不舍地向外走,刚走到假山口,又猛地跑回来,指着外面道:“那个大肚婆在外面,你千万别跟她说我在这里。”说完,他冲到山洞里,柯绿华见他伶俐的爬到山洞口的上缘,小小的人就此消失。

她自来到李昶的家,还从未见过他的两位美妾,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走到山子石头边,扶着凋零的花树,见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信着步子在园子里溜达,看这前呼后拥的气派不问自知是名叫秀菱的。柯绿华平生所见的女子,最美者无过明珠素兰,称得上勾魂摄魄,妙绝天人,偏偏又智计无双,想来老天爷也嫉妒,才毁了她的容貌。眼前的秀菱也是尤物一个,不若素兰般美艳,但更文雅端庄,柯绿华心头微痛,眼睛自秀菱美丽的脸移到她的大肚子上,这些日子一直逃避的苦楚重重地击在心头:他跟眼前的女人在几个月前,还做过那般私密的事儿!

她一边怔怔地看着那圆滚滚的肚子,一边猜着:几个月呢?不大不圆,似乎没到要生的时候?为什么大家都说这年前年后秀菱就会生呢?她自己从未亲身怀过小孩,看着秀菱的肚子猜其身子最多八个多月的光景,若说年前前后会生,她可实在看不出来。

就这么又看了一会儿,见秀菱似乎走累了,扶着旁边婆子的手,向她自己的寝楼走去。柯绿华呆站无趣,想着歇一会儿接着干活,不想园子另一侧匆匆走进来一群人,跟秀菱碰了个面对面。这群人中间是一个杏眼桃腮的俏丽女人,看见秀菱,神色变了变,很快换上一脸笑容,迎上前道:“秀菱妹妹出来散心?”

秀菱似乎点了点头,也似乎没有,脚步停都未停,挽着贴身婆婆的手一径走了。柯绿华听这女子唤秀菱“妹妹”,就知道她一定是那位兰卿了,想不到两个自己最不想见到的女人,竟然在一个中午全都看见了,她暗暗苦笑,他两个妾室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隔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清楚楚,心想李昶这混蛋既然长年在外征战,何苦还弄这么多女人回家?他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把这些女人都送走,但愿他回来时,别忘了才好。

她静静地靠在山石上,听见兰卿一干人的脚步在园子里四散开来,不欲跟那个貌似非常精明的兰卿照面,她转身正想向外走,听见假山之外似乎有人说话,“那贱货还没生下那杂种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真咽不下这口气!”柯绿华听这声音正是兰卿的,而且大有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之势,心中大惊,回身冲到山洞里,四处张望,也没看见李钦藏在哪里,忙低声道:“钦少爷,钦少爷,你躲在哪儿?”

李钦自山洞口上端露出半张脸,急道:“你快走,我娘来了,找着我她会打我呢!”

柯绿华这才看见原来假山洞口堆垒的大石上,有一块微微倾斜,自下看去似乎是闭合的,谁能想到上面竟然别有洞天。柯绿华冲过去,手脚并用,一不留神手肘在石头凸起的地方刮了一下,痛得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李钦吓得脸都白了,向上拉拽着她,小小的人力气倒大,两人一起用力,才把柯绿华拽了上去。

李钦把手放在唇边,示意柯绿华别出声,柯绿华点点头,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走进来几人,兰卿的声音虽低,在空洞的石洞里,仍微有回响:“你们俩看见了,那贱货简直目中无人!我跟了小王爷七年,连钦儿都五岁了,她这会儿就算生个金龙,也越不过我的头上去,怎么就敢这样嚣张?”

“夫人别生气,钦少爷是嫡子,她是嫉妒自己的孩子挣不过,才那样的。”听这声音,似乎是一个中年的仆妇,在劝慰气头上的兰卿。

兰卿哼了一声,山洞里好半天静静地,她再张口时,柯绿华觉得自己的脊梁一阵冰寒,不知道是因为靠着石头,还是因为兰卿声音里的狠毒,“她既然如此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越想越觉得不是王子的,王子十个月前回家一次,我看她那肚子,最多七八个月,她现在整天弄两个稳婆熬药,莫不是想瞒天过海,快些生下来?到底这野种是谁的,你们猜猜,让我听听?”

另一个仆妇似乎呀了一声,又闭上嘴,兰卿又是哄又是诱地,这仆妇才压低了嗓子极低极低地道:“若说男人,再也没有别个,就是她亲哥哥右司御将军杨靖常来。兄妹俩好着呢,我听她那儿的人说,杨将军来了常把底下人撵出去,兄妹俩说体己话——也不知道哪那么多话可背着人的!”

柯绿华想不到那仆妇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心头狂跳,伸手捂住嘴,生怕弄出声响,此时若被兰卿发现自己偷听,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兰卿嘻嘻地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拍着手道:“她的孩子既然这样尊贵,你通知金管家,叫他准备好司礼官、司仪官,把王府里那些吃闲饭不干活的官儿都通知了,到了她分娩的那天,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来府里候着。咱们也别闲着,找一些心腹人,守在她产房外面——看她生出个什么来!”

几个下人都大呼妙计,柯绿华听她们又商议了半天,才渐渐地走出去,那兰卿算计了半天秀菱的孩子,此时才想起自己的儿子,大声道:“这小羔子,等我找着了,看我捶他!”

柯绿华见李钦缩成一团,小小的孩儿,刚才的话也许一句不懂,但那声音中的恶毒之意,任谁听了都不会舒服。她想起自己五岁时没了娘亲,孤单害怕,总想有个大人搂着自己,忍不住伸手把他揽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别害怕。以后不高兴了,就到西南角上最大的那颗树底下,你喊山菊,我就能听见——别跟别人说我跟你玩,我也是贱人,被你娘知道了,我也会被打呢。”

李钦点点头,一大一小两个人靠坐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一点声息都没了,才慢慢溜下去,柯绿华目送李钦走远,也便起身干活,一个下午,杨靖和秀菱兄妹的样子不时在脑子里出现,心中渐渐不安起来,远远地看着秀菱的房子,雕梁画栋,金阶玉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里面的美人事事如意,谁能想到其实大谬不然。

美人独坐,空闺寂寞,一朝行差踏错,怨得了谁呢?想到这里,气得柯绿华一把掷下手里的簸箕,挥舞起大扫帚,啪啪地打着台阶边的石狮子,一边打一边咬着牙恨李昶,你这只大乌龟,没空吃锅里的,竟然还惦记碗里的,活该头顶绿油油!

她心情极差,想着兰卿那嘻嘻嘻地笑声,总觉得不是好兆头,不想晚上回到屋子,被派到厨房忙了一天的蕙芳看见她,冲上来笑道:“妹妹,你给我熬药的那个方,你还记得么?秀菱想要哩。”

柯绿华心头一跳,大惊之下,猛抓住蕙芳的胳膊问道:“你跟别人说我给你调养?我不是叮嘱过你么,不要跟别人说。”

蕙芳被柯绿华脸上的神色吓了一跳,忙道;“我没说啊。是那两个稳婆看见你总是在厨房熬药,她——她们都知道我流——流血了,然后看见我又没什么事,猜出来的。妹子,你别生气,这不算什么坏事啊,小王子生下来,你马上跟着沾光啦!”

沾什么光?沾一身晦气还差不多。松开蕙芳,柯绿华自行走到里屋,坐在床沿上,心里不停地想着: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沾惹这种是非?她只感到心头急速地跳动,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自成年以来,从未如这一刻有这样强的不祥念头,偏偏又说不出为何如此。

归根结底,这是兰卿和秀菱之间的事,与别人何干呢?心中虽然这样劝自己,可心底深处,仍是觉得离这档子事越远越好。

她刚刚打定主意,听见外面房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响,蕙芳打开门,先前在厨房见过的秀菱的稳婆之一走进来,听蕙芳喊她赵大娘,柯绿华忙站起身,施礼招呼道:“赵大娘。”

“你就是绿华?跟我走吧。”这赵大娘打量她一眼,吩咐道。

“到哪里?”柯绿华心里明白,故意拖延着问。

“秀菱夫人这几天有些难下饮食,你去看看,把你的那个汁汁水水的东西方子开出来,请太医看过之后,让夫人试试。”

“赵大娘,我这几天有些不舒服,咳嗽伤风,怕过给秀菱夫人,等几天使得么?”

“这样啊?”这赵大娘有点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走了出去,过了好一阵,听见房门又响,这赵大娘又走了进来,对柯绿华道:“你人不去可以,把方子开出来我拿给太医看看。”

柯绿华给蕙芳熬的是去瘀血利于排滞的药,大不利于需要保胎的孕妇,若错服了,极易引起小产。她心中想起兰卿所说秀菱急着生出孩子,欲瞒天过海的话,暗暗心惊,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这种是非沾上了,只怕再也甩不开。她想了想,走到里间,开了一张十拿九稳的保胎方子,出来递给赵大娘道:“我这伤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没法子出门。这草头方是乡下人保胎补身用的,大娘在用之前,一定请太医看过了,斟酌着使,否则闹出事情来,大娘和我都对不起秀菱夫人。”她话虽然婉转,却已把自己的干系脱得干干净净。

那赵大娘接过了方子,走了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转了回来,进屋对柯绿华道:“你的造化来了,秀菱夫人要见你。去拿个帕子捂着嘴,别乱喷嚏咳嗽。这就跟我走吧。”

柯绿华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跟着赵大娘出门而去。

摧心肝

风里带着隆冬的肃杀之气,吹得人脸颊冰凉,柯绿华手抚着脸,听着树上的枯枝、地上的落叶唰拉拉地响个不停,远近的各处窗子内渐渐升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影里走着,眼前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趁着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地呼吸都不匀净起来。

长长的石子路拐个弯儿,到了秀菱的寝楼,赵大娘打开门掀开帘子,示意她进去。

柯绿华迈步走进室内,扑面来的热气杂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从左侧大红的挂毯后透出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站在里屋门口,看见她进来,一个掀起毯子,对里面招呼道:“夫人叫的那个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的人轻声道。

柯绿华深吸口气,自小丫头打开的帘子进到里间,这屋子比刚才外间还要热些,朱红案上紫金鼎内燃着香,白天所见的秀菱靠在床上,柯绿华忙低身施礼,秀菱微微点头,示意她站起来。

这么近地站在秀菱身边,只见她肤色煞白,小巧精致的脸上丝毫没有孕妇该有的圆润,尖尖的下颏细瘦得可怜,整个人除了那个醒目的大肚子,无一处不透着娇柔脆弱。柯绿华暗想这种风吹一下就会倒的女人,当初被李昶那样强悍的男人看上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恐怕都无处可逃,一辈子只能跟着他了。这样想着心事,一眼扫到秀菱身下精致无比的床,感到自己胸口微酸,对啦,秀菱的大肚子可能就是她跟苍龙俩人,在这个床上滚来滚去弄大的呢!

“你叫绿华?”一直沉默着的秀菱突然问她。

“嗯。”柯绿华回过神来,忙轻声答道。

“我听说你刚来,还——还习惯这儿么?想家不?”秀菱伸手拿里床的被子,搭在自己身上,随口问道。

“还好。府里的姐妹们都很照顾…”

“你去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秀菱没等她说完,整个身子向后靠,小小的人缩在红锦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在外面。

柯绿华微微一怔,“夫人是要歇息么?要不要我去找夫人身边的姑娘…”

“不用。”秀菱口气有些急切,末了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似乎出身颇佳,言谈举止斯文有礼,比柯绿华中午所见的兰卿要大方得体得多,只听她轻声叹道:“谁也不要叫!你坐在我旁边,千万不要走开,好么?”

柯绿华点点头,心中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去搬了椅子坐在她旁边,片刻之后,听见秀菱平稳的呼吸声响起,竟然睡着了。

她叫自己来,难道就是为了有个人陪她睡着?屋子里外静悄悄地,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个时辰,偶尔有老婆子们进来探视,柯绿华回一句夫人让自己守床,也就再没人打扰。她自早上清洗打扫,到现在不曾休息过,浑身乏累,若不是此情此境祸福难测,早就迷糊着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床上的秀菱才翻了个身,朦胧中要水喝,柯绿华困得双眼打架,听见吩咐,赶忙站起,困倦中一个趔趄,膝盖在床沿上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发出砰地一声,把床上的秀菱吓得睁开眼,看见柯绿华,似乎愣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撞疼了没有?”她问。

柯绿华揉了揉膝盖,摇头道:“没事。”走到外间的炉子上倒了热茶,进来时,只见秀菱看着外间黑黢黢地,讶异着问自己道:“我睡了多久?”

“夫人睡了三个时辰。”柯绿华边把水递给秀菱,边轻声道,以前在家乡时,她也曾彻夜照顾过产妇和病人,对这种辛苦习以为常,只是不曾想到众星捧月般的秀菱,大费周章地找自己一个陌生人,竟然只为了陪床。

秀菱喝了一口茶,原本惨白的脸色,因为浓睡了三个时辰,加上室内暖热,红润了些。她看了看柯绿华,欠身向床里挪挪道:“今天天黑了,你也回不去,就跟我一个床上胡乱歇歇吧。”

柯绿华困得站立不稳,只想栽倒呼呼大睡,听了秀菱这样异想天开的建议,吓得满脑子的瞌睡一扫而光,忙摇手道:“使不得。夫人怎能跟奴婢在一块窝着,让管家的大娘们知道了,要打我呢。”

秀菱不答,只探身拽出一条被子,放在床外头,自己边闭上眼睛,边轻声说:“自明天起,你就来服侍我,别人的话,不必理会。”

秀菱翻了个身,向着床里,半天听见柯绿华仍一动不动,回过身来问:“怎么?你不愿意跟我?”

“不是不愿意。只是我刚来,粗手笨脚的,干不了细活。夫人身子金贵,我也照顾不来。”

“不用你干活,只要陪着我就行了。上来吧,大冷天三更半夜的,你站在地上,看冻坏了。”秀菱闭上眼睛,加了一句:“把灯吹了吧。”

这是不容自己再辩的意思了,柯绿华暗叹口气,走过去吹了灯,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的秀菱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自己心中思潮起伏,眼睛睁着看黑咕隆咚的屋子,鼻端陌生的檀香,都让她睡意全消,自入府以来的桩桩件件事,一幕一幕地在心里思量个遍,最后不恨别人,恨起自己来:要不是多事照顾蕙芳姐姐,怎么会落到这里?

胡思乱想将近一个更次,合上眼睛刚沉沉睡去,听见耳边的秀菱猛地翻身坐起,用力搡着她,颤声唤道:“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声音?”

柯绿华被她声音里的惊恐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竖着耳朵听着静夜里的声息,后半夜的北风呜呜地吹着,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便对秀菱道:“没什么,是风在响。夫人睡吧。”

秀菱听了,将信将疑地躺下,柯绿华也跟着睡倒,哪知就在此时,只听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凄厉幽咽,像极了半夜游荡的鬼魅!

柯绿华和秀菱同时坐起。秀菱紧紧抱着柯绿华,吓得浑身抖成一团道:“是她,是王妃的冤魂又出来了!”

王妃?哪个王妃?

柯绿华也吓得心突突地跳个不住,那幽咽的嚎声似乎就在外间门外,怀中的秀菱不停地哆嗦,心里怕着,由不得想:这里竟有这般怪事?莫非秀菱就是这样才信不过身边的婢女,让自己这个新来的陪在身边么?

她行医多年,于鬼神之说不甚相信,越是如此,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抓着秀菱的肩头将其推开,轻轻下床,走到里外间隔的挂毯前,猛地掀起帘子——外面空荡荡地,守夜的婆子都睡在床上,那声音却消失了。回头见秀菱捂着耳朵缩在床角,柯绿华放下毯子,上床躺下,对她道:“别怕,那声音没了。”

“还——还会来的。她在这里好些天了,连——连白天都出来。”

“夫人刚才说王妃?什么王妃?”

“是——是王子的娘。”

“若是王子的娘,夫人更不必担心了。世上哪有不疼爱孙儿的祖母?快睡吧。”柯绿华闭上眼睛,朦胧中听见秀菱似乎长吁短叹了一夜。

第二天她被秀菱逼着取自己的行李,蕙芳欢天喜地地帮着柯绿华收拾,还一迭声地恭喜她。柯绿华听着,心里暗自叫苦,这番出门去,真像当年关大王单刀赴会,可惜自己一介弱质女流,哪有关大王那豪气干云傲视群丑的雄姿?挽着小小的包裹,告别了蕙芳,顺路到内书房去找高得禄,告诉他自己到了秀菱夫人身边。

几天不见,高得禄人又精神了好些,王府里下人的伙食比之寻常百姓也要强得多,柯绿华说完了自己的事,不忘了恭喜他:“大哥,你身子真是大好了,看来大哥日子过得不错。”

“人这一辈子,要是只图个吃喝,像猪狗一样,那我还真是来对地方了,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高得禄摸摸自己已经圆起来的光下巴,不谈自己,看着柯绿华道:“妹子到了三郎小老婆那儿,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当初三郎临走之时,因为担心你,曾经暗暗叮嘱我,若咱们在府里呆的不牢靠,可以去找他弟弟四王子李晞,让他把你接出去。妹子,我看我还是跑一趟,你离开这鬼地方算了。”

柯绿华听了,心中惊喜万分,当日他那般绝情地离开,不曾回头望一眼,想不到竟然肯为了自己,劳动他的弟弟,“真的?他——他真的这样说过?”

“嗯。三郎是个狠心人,能对妹子这样,算是难得。这些王公老爷们的心思,我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猜也猜不透。妹子,俗说伴君如伴虎,你一辈子就打算过这种日子么?”

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自己,柯绿华听得眼圈微红,低头半晌,末了抬起头来,勉强笑道:“我——”她本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一时失语,只剩下一句:“我——我还是舍不得他!”

高得禄看她抬起手来,轻拭眼角,他是个粗人,对女人敏感纤细七萦八绕的内心一点不懂,看了她脸上茫然难舍的神态,沉默了半天道:“那我偷个空,去找那位四王子,把你接出去吧?”

柯绿华点点头,李晞,他的异母弟弟,他既然把自己托付给这位四王子,那这个李晞应该跟他的二哥李晏大大地不同吧?苍龙办事向来稳妥,既然这样安排,看来他们兄弟之间尚有情谊。“大哥怎么去呢?咱们这样的身份,恐怕四王子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高得禄笑了笑,点头叹道:“这三郎全都安排好了,妹子别担心。你耐心等两天,我找到四王子,咱们一块走——当初三郎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你交给他弟弟,也不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咱们不管他,先离开这里再说,总不能委屈妹子去伺候他的小老婆啊?”

想到两人就要离开这里,柯绿华和高得禄都高兴万分。到了秀菱寝楼时,她心里还雀跃着,脑子想着李昶时,少了许多怨念,总想着他那些可笑可爱的时候——还记起他说如果可能,会回来看自己,现在年就快到了,他该回来了吧?

秀菱说不让她做事,真地就没有事情可做,只是每时每刻都要陪在其身边。孕妇渴睡,那秀菱常常在梦中惊醒,每次都要柯绿华守在旁边,旁的丫环仆妇一概不用。

吃过晚饭,柯绿华服侍秀菱梳洗毕,对她说:“我到外间守着夫人,夫人若是醒来,喊我一声就行了。”

“不可,你就跟我睡在一起,我一个人很怕。”秀菱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微微蹙眉,“绿华,你见过兰卿么?”

柯绿华微微踌躇了一下,答道:“在路上遇到过。”

“她跟我比,谁好看些?”秀菱抬起眼睛,看柯绿华犹豫着不答,摇手叹道:“算了,我不该拿这话难为你。我——我想说的是,在这府里,好看还是不好看没什么用,谁心肠最歹毒才最厉害,也才能呆的长久。我现在只盼着能把这孩子生下来,别的我也不争了,争了也没什么趣儿!”

柯绿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天全黑了下来,帮秀菱脱了衣裳盖好被子,自己到外间埋了一巡碳,上夜的婆子们喝着酒,白天忙了一天的小丫头们都窝在下人房里歇下了。她想着昨晚的半夜鬼叫,在人群里扫视了几眼,小心地把捅炉子的炉钩藏在衣带下,带进房里。

睡到三更天的时候,只听得下人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大叫,咕隆咚咚的声音,似乎有人摔下来砸在地板上。所有人都被惊醒,秀菱双手捂着肚子,小声颤抖着道:“怎么了?是王妃的鬼魂来了?”

柯绿华还没回答,外间几个老婆子杀猪一般地厉嚎道:“蛇啊!屋子里好多蛇啊!”

柯绿华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毛全竖,身子底下柔软的锦缎被褥突然滑腻得可怕。秀菱已经腾地跳下地,蹦到椅子上,哆嗦着对绿华道:“快下来,快下来,站到椅子上来。”

柯绿华看她穿着贴身小衣,一个大肚子可怜兮兮地露出一截肚皮,这半夜三更,就算自己跟她一样,躲到椅子上,难道就这么站个整晚?在家的时候,她曾经看过无数次空慧师傅剖蛇胆入药,因为害怕,倒是从来没动手宰过蛇,这时候被逼无奈,跳下床,取出先前藏在床下的炉钩,挑开床上的被褥,连床下的垫子都搬下来,也没发现蛇的影子。

她再把床整理好,和秀菱听着外间的婆子丫头乱作一团,后来秀菱低声道:“这世上的人都是一个心,唯有在这府里,全都是七个心八个心的反叛!”

柯绿华知道她心里在怀疑外间的仆妇丫环,不便作声,只轻声道:“夫人歇息吧。天亮了,自然有府里的管家大爷们进来看着。”

秀菱嗯了一声,上床躺好,闭上眼睛。外间的婆子丫头又乱了好一阵,商量了各种办法,直到天快亮了,乱糟糟的各种声音才算静下来。

一夜不敢睡安稳,天大亮的时候,跟秀菱俩人起来洗漱。吃了早饭,就有金大总管带着一群男人进来里里外外地彻查一遍,柯绿华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内心深处跟秀菱一样,也不相信这深宅大院里会有蛇出没,不想一眨眼的工夫,只见前头人影骚乱,男仆们都是有备而来,棍棒杖头全副武装,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棍棒击打声,金大总管还在喊着:“王八羔子地,哪里来的这么些黑蛇?给我打,把所有的箱子柜笼都掀开,打绝了它。”

柯绿华想不到真地有蛇,心中大惊,跟秀菱互视一眼,两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一个早上下来,秀菱夫人寝楼里夜半有鬼魅嚎哭和出现凶丑的黑蛇,被喧嚷得沸沸扬扬,就有年长的家人建议请天师来驱鬼禳福。

金大总管正愁得焦头烂额,听了这个办法,连忙派了王府官去请燕王敕封的太一真人来府里。柯绿华跟其他女仆一起躲在房内,沿着帘子的缝隙看出去,听那道士口里念念有词,什么“受命太帝,上升九宫,百神安位,列侍神公。魂魄和炼,五藏华丰,百醴玄注,七液虚充。火铃交焕,灭鬼除凶,上愿神仙,常生无穷”,左手拿着铃,右手持着剑,晃来晃去绕圈子,顶着大太阳装腔作势地舞弄了一个中午。旁边的丫头婆子都跟着念佛,她心中却半点不信,鬼魂夜哭,此事渺茫难测,她不敢妄下断语,但那些蛇,则一定是人祸了,只是不晓得干这种事的人意欲何为?

那太一真人燃了符咒,喷了甘霖,正要收起法事,却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响,人人吓了一跳,这真人更一屁股坐倒在地,手里的铃铛滚下台来,呤呤呤地响个不停。

不一会儿府中供奉先人灵位的大殿跑出来守门的内侍,一溜不停地冲到金大总管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好了,房——房子的正梁塌了!”

金大总管吓了一跳,带着人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喝令腿脚灵便的年轻男仆道:“快点,冲进去把娘娘的喜容和灵牌拿出来,要是砸坏了,等小王爷回来,咱们都是个死罪!”

柯绿华跟在后面,见金大总管提起李昶早逝的娘,心里一动,以李昶对他娘的怀念,若真的砸坏了他娘亲的喜容,只怕他性子上来,真地有人性命不保。人群聚在大殿之外,连那个爬起来捡了铃铛的太一真人都跟了过来,仆从奔进去抢出王妃的遗像,那大殿再没容人进去,轰隆一声,彻底塌了。

一天之内,半夜鬼哭,室内现蛇,大殿无故坍塌,寒冬腊月里,主事的金大总管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那太一真人冲上前,对金大总管大声道:“府上连出各样奇异之事,大殿坍塌,此事非同儿戏。三王子为王爷征战,他室家休咎,小视不得。气数攸关,我这就去禀告世子和王妃娘娘。”

柯绿华听了,知道这个“王妃娘娘”就是李昶恨入骨髓的姜氏,而世子,应该就是他的大哥李旭了!眼见那太一真人跟金大总管相跟着走出内府的大门,心中暗想若苍龙知道了家里出了这么多希奇古怪的事儿,会不会快些回来?

几个月不见,心里对他的思念,一旦起了头,再也压制不住,在塌了殿宇前痴立良久,才慢慢走开。

卷四 笑千秋

向晚时,天空开始浓云密布,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降落起来。寒气侵入重衾,人在锦帐里,也要盖得密密实实地才行。柯绿华听外间起夜的仆妇轻微的咳嗽声,想着白天的种种怪事,但觉得这内府危机四伏,似乎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有条不紊地谋划着,谋划着什么,她想了两个更次,也不得其解。

因为连日惊吓,那秀菱自大殿坍塌之后,就一直肚子酸痛,她出身大家,闺范极严,虽在剧痛之中,也强忍着躺在床上,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声张。柯绿华听她不停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身问她道:“夫人肚子不舒服?是要生了么?”

“可能是吧。”秀菱声音微弱,后来她似乎忍不住,点点头道:“是。你快让人找我大哥来。”

“去找杨将军?”柯绿华心中一震,想起先前在假山处,听到兰卿及其仆妇暗示的杨靖秀菱兄妹之间的暧昧之事,看着眼前美丽的秀菱,想着那天在路上擦身而过之时,所见的丰神如玉的左司御将军杨靖,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

秀菱肚腹处的痛楚慢慢加剧,她点点头,一双微凉的小手伸出被子,拉住柯绿华的手道:“绿华,你我相交时间不多,我却知道你心肠极好,有些人一辈子相处,也看不透她的心;有些人却只要看一眼,为人如何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帮帮我吧,出去让人到我大哥家里,让他来——有个娘家亲人在身边,我——我能少怕一些。”

柯绿华看她痛得蛾眉蹙成一团,答应一声,下床披衣,走到外间,喊起仆妇丫环,一直预备着的两个稳婆也自被窝中被拉起来,油灯蜡烛,顷刻间在各个屋子亮起。她披上御寒的大衣,掀帘子推开门,走到外面。半夜里天和地都是漆黑一片,风夹着雪扑扑地落在她的脸上,刚自暖乎乎的被窝里带出来的一点暖意,立时被吹得无影无踪。绒绒的雪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她急匆匆地奔向二门,叫起一个守夜的小厮,让他出去找人到左司御将军府,通知杨靖来探望秀菱夫人。

那小厮去了。她一个人沿着积雪的庭院慢慢地向回走,听着自己脚下沙沙的踏雪声,静夜里,风雪外偶尔送来几声女人的呜咽,柯绿华脚步沉重,越走越慢,最后停在结冰的池水边,遥望着灯火通明的秀菱寝楼,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站了多久,寒气沿着她的脖项和罗裙浸透全身,她索性坐下,抱着膝,嘴里不停向手上哈气,却再也不想踏进秀菱的屋子半步。

四更天的时候,她看见有王府官带着杨靖匆匆赶来。天就要亮了,雪越下越大,她嘴角两边的鬓发被自己呼出的热气哈得结了一层冰花,身上的衣服渐渐有点湿,猛地想起那天李钦躲起来的山洞,裹着衣服急匆匆地向着那山洞跑去,路上经过兰卿寝楼时,东向的窗子里透出一抹遮遮掩掩的灯光——看来这个夜晚,难以入眠的女人不止自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