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万万不能睡着,就在山洞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形单影只,空空空的脚步回响钻入自己耳朵里,有点无奈,有点凄凉——她从来不知道嫉妒会让人这样痛苦,她无论怎么劝说自己,还是受不了,受不了那个苍龙亲过幸过的秀菱生下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唉,不管兰卿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个即将来到世上的小王子或者小郡主,总归是姓李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趁着各处的人还没有起来,她一溜烟跑到自己原来跟蕙芳合住的屋子,咚咚咚地三两下把她敲起来。等她打开门,柯绿华闪身进去,对着满脸惊讶的蕙芳抖颤着道:“我累了一个晚上,姐姐,我能不能借你的被褥,在我原来的床上睡一会儿?”

蕙芳看她嘴唇发青,浑身哆嗦成一团,顾不上多问,帮着柯绿华把衣服脱下来,扶着她上了自己的床道:“你睡这里,还热乎着呢。我也该起来了,我去烧些热水,你放心睡吧。”

柯绿华很感激蕙芳的不多话,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找借口,解释自己这样冒失莽撞的行为。热气扑着冷身子,她打了几个喷嚏,朦胧中似乎蕙芳喂了自己好多热水,她终夜受冻,内外熬煎,这般胡思乱想最耗人心血,此时心头一暖,终于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她梦见野马川畔苍龙自冰冷的川水里把自己捞起来,她冷得浑身僵硬,他火热的大手不停地在她凉凉的肌肤上摩挲,渐渐地她不冷了,不冷了之后她想起来自己有多爱他,而他竟然就在自己怀里,我可真傻,她在梦里叹息,他就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好好地亲他啊?她亲啊,亲啊,一边亲一边流泪,不想流泪,偏偏流个不停,听着山洞外随着风雨吹来的金戈铁马之声,她在梦里焦急万分,她们带着兵马来抢苍龙了?我孤身一人,我抢不过的,她无奈地看到自己怀里的苍龙站起来,只淡淡一笑,挺直高贵的身姿毫无留恋地转身,上马而去。

她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看着他越走越远,就要看不到了,她心头又急又恸,立时惊醒。

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油纸窗外耀目的一片白,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耳朵根处凉凉的,她伸手一抹,竟然满脸的泪水。想着梦里苍龙的绝情,自己的无奈,虽然明知道是梦,就着这寂无人声的时刻,还是扑倒在被褥里,哭个肝肠寸断。

哭了一会儿,她听见外面似乎隐隐地真有铠甲铮铮的声音,她梦里的金戈铁马,赫然出现在这只有女人和太监才能进出的内府中!

她心头一跳,难道秀菱的孩子真的福气大,就在其降生的这天,苍龙回来了?她跳下床,快速穿好衣服,打开门,雪仍在下,齐膝深的积雪让她举步艰难,沿着下等仆人的青砖平房跌跌撞撞地向声音来处跑,等到终于能看见庭院时,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在当地。

雪色中,平时开阔的后府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赤青的铠甲,长刀、厚楯、强弓、弩箭、方槊,森然林立,足有二三百人。在这些兵士的前面,是十个执着团扇的青衣,团扇下一辆三马所拉的高车好似刚刚停住,御者下来,金色的脚踏放在雪地上,有八个侍者将一条金色地毯顺着脚踏铺开,柯绿华沿着地毯所铺的方向看上去,其尾端是到了秀菱的寝楼门前。

不管这车里的人是谁,她都知道一定不是李昶,他那样的性子,这般繁琐的礼数和排场跟他最不相宜,虽然他出身至尊至贵,可在她心里,苍龙似乎仍是当初二人亡命天涯时的那个粗鲁汉子。

若他一直是那个粗鲁的汉子,而不要半途变成什么王子,该有多好!

果然,内侍掀起马车帘子,一个三十上下身形略矮的男子走下来,下颏微须,体态丰肥,这男子下来后并不前行,而是躬身侍立,车上又下来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子,朱红的大氅披金戴玉,龙凤花冠口吐二十四粒明珠,搭在她额头,美人如玉,看似极为娇柔,但顾盼之间,威仪天生,让人目光不敢与之相接。

柯绿华想起昨天那太一真人的话,此时见了这二人这般排场,知道是燕王正妃和燕王世子李旭到了。

一左一右两个青衣撑起伞,姜妃和李旭站在马车下,苍龙府里的人并没有想到她母子二人竟亲自前来,此时黑压压地自各房里跑出来,跪倒在秀菱门前台阶下。

“我听真人说昶的宅第出了太多稀奇事,心里不放心,拉着旭过来看看。既然屋子里的人在生孩子,咱们别进去打扰,就在这里说吧。”姜妃的声音和煦轻柔,听在人耳里,极为舒服。

那金大总管听了,忙爬起来,把最近发生的古怪统统说了一遍。

姜妃待他说完,点点头道:“此事可大可小。昶是上军统领,若被那些无知无识的刁民听了这样怪谈,利用起来,搅乱民心,恐怕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姜妃的话刚落,方才跑去请了姜氏母子的那个太一真人抢上来道:“娘娘这话说得极是!三王子府上闹鬼现蛇,非为他故,只因三王子殿下久在外头,家中无主,就如大厦无梁,船行无舵,那些魑魅魍魉,少了贵人镇压就共起为妖。这天下事就怕有心人作怪,现在王爷的大军停在江北,隆冬已至,一时不会兴兵,何不就让三王子殿下回家一趟?”

姜妃微微沉吟,方对着金大总管道:“让书记官修书一封,给昶说说家里的这些事,回不回来让他自己定吧。”说到这里,抬手指着自己身后几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对身边一直不作声的李旭道:“让这些人四下散开,到各个殿里看看,若是有什么可疑的,咱们心里也好有个底。”

李旭点头,传令下去,几百个士兵立时冲进各处屋宇。柯绿华听见惊恐的喊声此起彼伏,摔砸声,破碎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她看着姜妃那淡定自若的神态,暗想这王妃口蜜腹剑,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是来镇鬼捉妖,实际上跟抄家没分别——李昶人又不在家,这姜妃以王妃之尊行抄家之实,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站在墙边,穿梭来去的杂乱声里,依稀可以听见秀菱的痛叫,一眼扫见在姜妃前侍立的兰卿脸色苍白,这深深内廷,这一刻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其实想通了,匆匆百年,所有的欢喜忧愁都不过是一刹那,争来斗去,又有何趣味?

她心中暗叹,说得容易做来难,若真的是那样,自己又守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阵杂乱的踢踏声让她转过头,只见十几个兵士从内书房里跑出来,内中一个跑到姜妃跟前,手里捧着一摞信件,恭声道:“启禀娘娘,这里有一些书信,娘娘要不要看看?”

那姜妃听了这话,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柯绿华心中一寒,盯着姜妃手中的信,暗道对啦,这就对啦,以王妃之尊来到苍龙府上,当然不是真地信了那些妖魔鬼怪的无稽之谈!

姜妃和李旭默默读了那些信,姜妃素手轻挥,薄薄的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雪,很快地湿了,她声音中的寒气比这天地间漂浮的雪花还要冷上三分:“我姜家为了王爷的大业,上上下下死了几十口,孤儿寡妇成群结队,想不到三王子竟然恩将仇报,勾结顾英,意图灭了我们姜氏,真是让人心寒!”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秀菱寝楼内,传出一阵凄厉的大叫,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几个浑身是血的稳婆仆妇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边仓皇跑一边大叫道:“妖怪!妖怪!菩——菩萨保佑。”

人群中的兰卿这时站出来,大声喝道:“你们乱什么?娘娘在这里,怎么这么没规矩!什么妖怪?”

那些仆妇和稳婆统统说不出话来,姜妃对着自己带来的内侍作了个手势,两个内侍冲进去,不一会抱出一个襁褓来,其中一个来到姜妃身边,声音哆嗦着道:“娘娘,三——三王子殿下的侍妾生了个妖——妖怪!”

姜妃听了这话,不惊反笑,眉梢挑起,眼角慢慢扫过自己带来的人,末了对李旭轻声道:“你跟真人一起过去瞧瞧,看看是不是真的妖怪?”

李旭和太一真人一起走到抱着襁褓的内侍身边,李旭比那老道士年轻些,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手捂着嘴赶紧走开。那老道士太一真人看了又看,方转身对姜妃恭声禀道:“有头有目,无手无足,确实是个妖怪!娘娘,古语云,有形不成,有体无声,这妖物似人非人,不能出声,是家国灭亡之兆啊!”

所有人听了这句话,都大惊失色。姜妃嘴角崩紧,皱眉道:“此话当真?”见太一真人点点头,姜妃微一沉吟,吩咐李旭道:“旭,派人把里面生了怪物的妖精关住。这楼又是闹鬼,又是蛇,如今还生了妖怪,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她随口吩咐完,看着李昶府里的下人,轻声加了一句:“这件事若有外传,你们都跟着进这楼里陪葬!”

她说完转身欲上车,李旭在他母亲离开前,讷讷请示道:“娘,你的意思是——连那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一起烧?”

姜妃定定地看了一眼李旭,叹息了一声道:“不然怎么办?这样的妖孽活着,传出去咱们的名声还要不要?”

李旭踌躇片刻道:“娘——”

李旭的犹豫让姜妃脸上勃然变色,本欲离开的人,突然掀开车帘,自车上下来,对着领兵的头领下令道:“进去绑住那个妖孽,放火!刚才所有自屋子里跑出来的人,全都绑在里面烧光!”

那将领应声转身,喝令手下军士动手,所有刚才自产房跑出来的丫头仆妇稳婆全都被五花大绑,扔进秀菱寝楼。大哭声喊冤声震天般地响起来,立在漫天白雪中的燕王妃丝毫不为所动,青衣帮她掸去朱红大氅上的雪,听她微笑着道:“这场雪把衣服都弄脏了,咱们回去吧。”

柯绿华原本立在下人房的墙脚下,眼前的惨剧吓得她双膝发软,心中翻来覆去地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快点离开这里!”风卷着地上的积雪,在墙角边堆得高高的,她蹲身抓起一把雪,放在额头上,冰凉彻骨地寒意渗进脑海,总算稍稍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我要去找高得禄大哥!等这些人一走我就去。”

燕王妃带来的军士燃起火把,只等王妃的车驾离开,立时放火。哪知就在王妃马车的御者刚刚掉转马头,只听内廷之外一阵惊天动地喊声,仿佛间似乎有千军万马冲杀过来一般,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李旭跟姜妃所带来的军士乃是世子府里虎威营的一部分,此时李旭听得不好,喝令手下的虎威军士聚在燕王妃车驾周围,强弓硬弩,一齐对着内廷之外喊声来处。

内外间隔的大门被撞开,冲进来的军士人人手里拿着盾牌,拥着一个全副铠甲的大将杀进内廷花园。柯绿华见这大将不是别人,正是秀菱的哥哥左司御将军杨靖!他不是在秀菱寝楼么?

只听那杨靖大声喊道:“王妃不仁,倒行逆施,今天宰了她替天行道!府中的金银财宝,花花娘们,谁抢了就是谁的,是好汉的就快动手,大家到山上快活为王去!”

这杨靖带着李昶府中卫队龙翔营冲杀过来,漫天雪海里,一刹时刀光剑影,青的铠甲红的血,无数的人倒下,仓皇逃窜的下人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一个,倒在雪地里,双方士兵踩着无数死尸厮杀在一起,血腥味中人欲呕。

柯绿华原本躲在墙角,此时看见这般野蛮的屠杀,知道一会儿工夫,这些趁火打劫的士兵就会冲到各个房子里烧杀抢掠。她为人越是害怕,大脑反而越是清明,当此生死攸关的时候,立时想起那天李钦藏身的山洞,眼见双方鏖战正酣无暇他顾,她沿着下人房子的墙脚,快速地向假山丛中跑过去。

堪堪跑到山子石洞边,只听杨靖的声音大喊道:“抓住王妃!抓住世子!别让他们跑了!”

柯绿华钻进山洞,沿着洞沿向外观看,只见姜妃和李旭带来的虎威营寡不敌众,很快死伤殆尽,姜妃和李旭已被叛乱的士兵挟持住了。那杨靖带着几个叛军冲进秀菱房内,一会儿工夫他怀里抱着妹妹秀菱走出来,白雪皑皑,那秀菱的脸色竟比这白雪还要苍白几分。

杨靖抱着秀菱欲上马,秀菱却突地阻住兄长,指着台阶下缩成一团的兰卿颤声道:“大哥,杀了她!把她眼睛舌头都挖出来!”声音凄厉怨毒,跟柯绿华熟悉的那个斯文有礼的秀菱判若两人。

“好!”杨靖对妹妹言听计从,把秀菱放在马上,抽出犹带血痕的大刀,向着兰卿走过去。兰卿惊恐得大声叫喊,声音送入柯绿华耳朵里,这一天之内看到了太多的死伤,柯绿华再也站不住,扶着山石慢慢滑倒。

“他们要杀我娘么?”她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颤声问。柯绿华回过头,看见五岁的李钦自他平素藏身处爬下来,欲冲出去看他娘亲。她一把拉住李钦,感到怀里的孩子颤抖成一团,听见山石洞外兰卿凄厉的惨叫,她心中一痛,双手捂住李钦的耳朵,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小小的人挣扎着哭喊:“我娘呢?我娘呢?他们要杀了我娘么?”

柯绿华紧紧抱着李钦,把他的哭声闷在自己怀里。眼前这王侯之家发生的人伦惨剧,跟李昶八岁亲眼看着自己娘亲被人勒死,差相仿佛,至尊至贵,到了今天血染金阶,富贵风流,真成了镜花水月的梦一场。

柯绿华用尽全力,才让李钦停住哭喊,耳听得外面各个楼里打砸抢乱作一团,生怕哪个士兵看见了她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她把李钦藏在洞顶,欲爬下去清理痕迹,被李钦紧紧扯住她衣服,无论说什么,他都不肯松手。

“别怕,我马上回来。”柯绿华狠着心掰开他的小手,这李钦手被掰开,整个人紧跟着扑上来,小小的人嘴唇颤抖着,虽然懂事地不发出声音,但无论如何不肯让柯绿华走。

柯绿华自怀里掏出帕子,三下两下叠了个布老鼠,轻轻一扯布老鼠尾巴,那布老鼠一下子窜到李钦身上,看李钦松开自己,伸手去抓老鼠,她轻声道:“让布老鼠陪你玩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哼着歌,你听声音,就能知道我没有跑远啦!是不是?”

说完,她轻声哼了起来,歌声轻柔动听,李钦听着听着,眼里惶恐渐去,柯绿华这才爬出去,下到山洞里,一眼看见雪地中自己的脚印迤逦拖到洞口,心中暗暗叫苦。她在人看不到处来来回回地乱踩半天,把那些脚印弄得杂乱无章,耳听得杨靖大声命令士兵集合,大家出城占山为王快活云云,她心中想到秀菱,爬到山子石边上向外观看,只见偌大的一个庭院,死尸狼藉,秀菱被杨靖抱在怀里,姜妃和李旭分别被两个士兵挟持着,一众人马把几个殿宇洗劫一空,正欲离开。

这时远远地街上传来人马的嘶鸣,杨靖脸上变色,把妹子放在自己鞍前,手上血刀架到姜妃脖子上,另一个揪着李旭的士兵如法炮制,李旭被脖子上的刀吓得筛糠一般,反倒是年过半百的燕王妃直着身子目不斜视,看不出丝毫异样。

靴革声很快进了内廷,柯绿华嘴里的“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再也唱不下去,她站在山洞边上,看不见南方进来的人是哪拨人马,心突突地跳,只想冲出去看来人是不是苍龙,她迈出步子,只听后面李钦的声音急道:“山菊,山菊,你的歌儿怎么停了?”

她暗暗叹息,回头看李钦手里抓着布老鼠,小小的身子,惶恐颤抖地自山洞里冲出,向自己奔来。她回身把他抱在怀里,轻声道:“嘘,咱俩都别说话,坏人还没走呢。”李钦似懂非懂,抿紧嘴不说话,只双手抱着她脖子,搂得紧紧地。

“杨靖,你造反犯上,活得不耐烦了?”一个男子冲进后府,对杨靖大声喝道,声音清越,跟李昶大不相同。柯绿华听在耳朵里,心中不由得失望至极。

“四王子殿下,带着你的人退后!不然我先杀了世子,再杀了这老王妃!”杨靖把话说得冷飕飕地:“城里四处火起,营卫的兵都在忙着救火,四王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原本是来接一个人,意外碰上你造反。”李晞答,看着杨靖刀下的姜妃,沉声道:“放了王妃和我大哥!如今营卫的兵还没到,一旦城里的兵统统赶来,杨靖,你犯上作乱,不怕被五马分尸么?”

“成王败寇,我顾不了那么多。四王子,这天下不一定非得姓李,鲜州,黎州的指挥使,在几天之内都会起兵争这天下,你父子们南北受敌,谁会被五马分尸,尚难逆料!说起来若非为了我这妹子,我不会选在今天动手——不过既然这都是天意,我就顺天行事!” 说到这里,杨靖大喝一声:“少拖延时间,快快退后,不然我先宰了王妃!”

柯绿华抱着李钦,看这四王子自南向北缓缓走进自己的视线,轻裘缓带,眉清目朗,端端然一个俊美青年,耳朵里听这李晞道:“我不过带了百来个亲随,拖延不了杨将军多长时间。杨将军没下令将我碎尸万断,自然是念在往日你我二人一同醉酒的情分。好,只要杨将军你放了王妃和我大哥,我跟你走就是!”

柯绿华想不到这英俊斯文的四王子竟然有如此胆量,心中大奇。那杨靖已经大笑着道:“你和苍龙的命,自王爷起兵这一年多来,老王妃也不知道算计了多少次了,我带着你走,有何用处!四王子,我数三下,你退后,我急着赶路,没空跟你说醉话。”

李晞听了,突地单膝跪倒,对杨靖刀下的姜妃道:“娘娘,晞愿意送杨将军一程,你可不可以跟杨将军保证,我们走后,城里城外的兵不会追袭他?”

姜妃看着李晞,又看了看旁边马上抖成一团的亲生儿子李旭,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这片孝心,可惜我保证了他也不会信!”

李晞点点头,他站起身,不再看杨靖,只对自己带来的兵丁喝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大伙跟我并肩子挡住作乱的杨靖!挡得一刻是一刻,挡得一时是一时!”

他浑身上下都是家常衣履,跟全副铠甲的李昶府卫龙翔营硬拼,不啻以卵击石。杨靖看着李晞,单刀突地抬起,示意士兵将姜妃推下马,姜妃一头栽在雪地里,杨靖对李晞轻笑一声道:“我喝了王子殿下几年好酒,难道真地杀了你不成?可你救了这老王妃,只怕她看你比她亲生的儿子强上百倍,再也放不过你啦!”说到这里,喝令手下人带着李旭,奔向城外,他人搂着妹子秀菱,两人一马消失在大街上之前,回头对李晞大声道:“京城通黎州的方向,一百里外,找你大哥吧——别让我看到追兵,否则等着给世子收尸!”

烧杀抢掠的士兵一拥而出,奔向城外。此时城里四处锣响,遍地火患,这杨靖为了妹子,匆忙行事,还能做得声东击西,有条不紊,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柯绿华抱着李钦,坐在山子石洞边,耳听李晞的亲随在苍龙府里到处奔忙。大雪渐小,后来天终于晴了,她痴痴地坐着,太阳渐渐照进山洞,她浑身上下暖和了许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近处低低地唤着:“妹子,妹子,你在哪儿?”

高得禄?!!

她腾地站起身,抱着李钦走出去,正是高得禄在假山中钻来绕去,心焦火燎地到处张望。

“大哥,大哥,我在这儿呢。”久吓之后,乍见亲近的老友,她心喜欲狂,顾不得雪深盈尺,向高得禄跌跌撞撞地跑去。

“娘啊,唉哟娘啊。”高得禄看见她,半天说不出话,只叫了半天娘,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好久好久才崩出句:“我——我看见死了那么多人,以——以为妹子也死了,我…”他结巴着,再也说不出来话,又拖又拉地拽着柯绿华向外走。

高得禄显然把她当成亲妹子一般,柯绿华不忍他伤心,不谈自己,只问道:“大——大哥躲在哪儿了?我看见王妃的人到内书房搜东西,他们难为你了没有?”

“我天擦亮就出门去找四王子了,唉——”高得禄长叹一声,拉着柯绿华的手又紧了紧,“怪不得三郎不让咱们轻易去找他这弟弟,原来这四王子是个酒鬼!我在他府上等了两三个时辰,他才醒过酒来,幸亏还来了,不然妹子吃了亏,我——”

“大哥,我好好地呢,你别担心啦。”柯绿华心里感激无限,她没爹没娘,心上人苍龙又野心太大,这时候有一个大哥心心念念地为自己着想,她只感到眼里涌上泪水,把脸默默埋在李钦肩头,借着这孩子的衣领擦去眼角的湿润。

越往殿宇的方向走,血腥气越重,她抱着李钦,想到被杨靖杀了的兰卿,忙停住脚步道:“大哥,他——他…”她本想说怀里的孩子受不了刺激,想高得禄带着他俩离开,离开这个字眼在她脑海中一闪,她心中一动,忍不住抓住高得禄的手道:“大哥,咱们逃走吧?趁着现在内外混乱,没人注意咱们,我们一起逃走?”

“可四王子他特意来接你,我们走了,他如何向三郎交待?”

高得禄话音刚落,只听先前那四王子李晞的声音大声喊道:“高得禄,这就是那位柯娘子么?”

人随着声音很快来到柯绿华面前,柯绿华心中叫苦,慢慢把李钦放在地上,这孩子人虽站在地上,手仍抱着她膝弯。她无法屈膝,只胡乱行了个礼道:“四王子。”

李晞点点头,他只看了一眼柯绿华,见她一派从容大方,眼神温润宁和,就猜到他三哥为何喜欢她,竟然特意派贴身侍卫给自己送信,让自己随时收留她兄妹二人。

“我来得晚了,柯娘子受惊了。”李晞说完,招手示意家甲过来,有人抱起李钦,有人抬过轿子,柯绿华踌躇片刻,眼前情势,离开已经不可能,更何况自己这么走了,以后苍龙又怎能找到自己?她想到他,内心又是一阵不舍。叹息一声,迈开步子,她正要上轿,只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叫道:“妹子,柯家妹子,你上哪去?”

她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蕙芳踩着雪,自厨房方向向自己奔来,脸上衣服上都是煤灰。柯绿华大喜,冲过去对她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早上起来到厨房给你煮姜汤,点了半天炉子也点不着,反到吹得我满头灰。王妃来的那会儿,我心想我这脏样,怎能到贵人跟前,就在厨房里没出来,后来杨将军造反,我吓得躲进灶膛里,哪还敢出来哦?”

“怪不得!先前那些人迎接王妃,我独独没见你出来,还担心姐姐藏到哪儿去了呢?”柯绿华感激蕙芳对自己的一片好意,想到从今以后,二人两府相隔,这蕙芳姐姐行事不妥,但心地不差,她握着蕙芳的手道:“姐姐,趁着这府里乱成一团,你快逃走吧?”

蕙芳听了怔怔地,她看了看李晞,又看了看那顶轿子,轻声叹道:“妹子好运气,四王子他看上你,要接你走?”见柯绿华摇摇头,蕙芳知道她不想说,遂不深问,只咬着嘴唇叹息道:“我也想逃啊,可逃走的奴仆要是被官府逮到,会被活活打死。再说我无亲无故,能上哪儿去呢?”

柯绿华想了想,后来她松开蕙芳的手,走到李晞身边,跪在雪里道:“四王子,苍龙不在家,我想求你一件事,你看行么?”

李晞点点头,他平生第一次听到有女子直呼他三哥苍龙的,一边打量眼前跪着的婢女打扮的柯绿华,一边示意旁边的高得禄扶起她,心里暗暗忖度她跟自己三哥的交情。

“这位蕙芳姐姐,是苍龙府上的婢女,我斗胆求四王子殿下开恩,销了她的奴籍,放她走。殿下看使得么?”柯绿华说完,忐忑不安地等着李晞回答。

李晞看了一眼蕙芳,微微点头,招手示意手下的下人过来,轻声道:“去把这位姑娘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再给她些银子,好生把她送出去。”

柯绿华和蕙芳同时大喜,那蕙芳行事可不若柯绿华般前思后想,只见她人腾地冲过来,跑到李晞身前跪下道:“谢谢殿下开恩!四王爷,你好人做到底,能不能把二门上的陈家小子陈大奎也放出去?咱二人得了命出去,给四王爷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给你老烧香磕头!”

柯绿华见蕙芳这般莽撞,等于当众承认跟那个什么陈大奎有奸情。她急得暗暗跺脚,眼看李晞眯细了眼睛盯着蕙芳,若眼前之人是李昶,她再求他多放一个奴仆也没什么,就算这两个奴仆作了奸犯了科,料苍龙也不会驳回,现在当着脸色不快的李晞,柯绿华踌躇再三,终究不敢说话。

“柯娘子,你说呢?”李晞把目光移到柯绿华身上,等着她回答。

柯绿华想不到他竟然问自己,微微讶异一下,走到蕙芳旁边跟她并排跪在李晞身前,低声道:“求王子殿下好人作彻,成全他二人吧?”

李晞点点头,令人搀起柯绿华,对手下的一个总管模样的人道:“把这位蕙芳姑娘和一个陈大奎的奴籍毁了,给些银两,送他们走吧。”说完,他对柯绿华道:“柯娘子,我府上比我三哥这里还大一些,人也多,过年很是热闹。你和我这侄儿一起住着,保证比这儿强。”

柯绿华被人搀着,半拉半拽地扯上轿子,她掀开轿子帘,见雪地里跪着的蕙芳张大着嘴,双手放在脸颊上,神色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显然不敢相信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事,竟然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柯绿华心中一时冲动,探出身子大声对蕙芳道:“姐姐,祝你跟陈大哥从今以后一心一意,白头到老啊!”

蕙芳站起身,笑盈盈地冲柯绿华挥手。柯绿华的轿子越走越远,蕙芳先还跟着跑了几步,柯绿华见她用袖子抹眼睛,忙冲她挥手道:“别哭别哭,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快走吧,别回头看!”

轿子越走越快,出了李昶宅子的大门,再也看不见蕙芳了。柯绿华放下帘子,想着“一心一意,白头到老”八个字,想到生怪物的秀菱,想到丧命的兰卿,想到苍龙内廷被血水染红的台阶,随着一颠一颠的轿子,她心头也七上八下地,本来是逃出生天的大喜日子,她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李晞将她和高得禄安置在客房,原本李钦另外有住处,可这孩子离开柯绿华就狂哭不止,李晞没办法,只好让她三人一块儿住着。府中岁月,平淡漫长,三个人日长无事,把李晞府上转了个遍,见他内府的姬妾丫环比苍龙的多出三倍不止,想来是因为李晞常年在家,而苍龙自成年起就游历天下的缘故。

这位四王子果然是酒徒一个,天下事、府中事,全都不闻不问,每日带着府中食客醉饮酣歌,每每半夜还能听见前院的喧哗。

“这燕王爷的儿子里,还真就三郎一个像样点。看看这四王子,废物一个,我要是他老子,两个耳光打醒他,看他还成器不成器!”高得禄没事可做,每天跟着柯绿华闲磕牙,最爱磕的就是这个酒鬼王子。

柯绿华也因为闲着无事,让高得禄从外书房拿了一些大字儿,正在看着李钦描,这时听了道:“真看不出来大哥这么狠。”

“我是看不惯这些老爷们。”因为饮食好,这高得禄越来越壮,穿着大棉袍子,看起来五大三粗地。“我以前贩马,从草原上买了马一路带回中原来,辛辛苦苦几个月,也就赚个几十两银子。昨天我看四王子的一个仆人被打,不过就是因为那人打碎了一瓶酒,一瓶酒——就要十数两银子!这些老爷们天天晚上这么喝,多少银子添了他们那草包肚子啊!唉!”

天天跟这个高大哥闲话,柯绿华知道他一骂起这些老爷们,就没完没了,当此之时,无论如何不能鼓舞之,也不好反驳之,只能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大哥贩马?我以前在北边家乡的时候,也养过马,好像有六十七匹,哦不对,加上我的坐骑,有六十八匹…”

“真的?”高得禄眼睛里冒出亮光,猛地冲上来,用力过猛,一下子把李钦的砚台打翻。李钦本就竖着耳朵听得起劲,这时顺势把笔放下,对柯绿华大声道:“山菊,你带我到你家吧?我要看大马,我还想要一匹小马骑,行么山菊?”

“对啊,对极啦!咱们三个在这里闲着吃饱饭等死,有什么意思?”高得禄粗人一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给三郎留封信,让他打完了仗,再去找咱们就行了!左右是等他,在这里是等,到你家乡一边养马一边等,又有啥不行?”

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满脸希冀地望着柯绿华,柯绿华想到黑河堡子那极大极敞亮的马厩,想到过世的父亲,她叹息着道:“我是逃出来的。现在要是能回去,当初我又何必逃出来呢?”

高得禄听了,满肚子的劲头一下子消了,倒是李钦还小,他拉着柯绿华的手说:“等爹回来了,我让他给我一匹小马。山菊,你想要什么,我跟我爹说,让他找给你?”望着柯绿华的小脸上满是孺慕的神色。

柯绿华低着头不答,只把大字儿摆正,让他接着练字,看着他稚气的笔画,心里出着神,也不停地想着:我想要什么?

接下来那些天,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海里盘绕。有时候想起当初跟李昶两个人生死相许,永不分离的誓言,似乎她想要的很清晰。她天性乐观坚定,打定了主意从不轻易放弃,自生死场上逃出命来,如今寄人篱下,心中对苍龙的爱意却不曾真地动摇过,当初给蕙芳“一心一意,白头到老”的临别赠语,其实正是她内心想要的东西吧!

李昶独坐在大帐之内,听外面北风狂啸,战旗猎猎作响,即使身穿重裘他仍感到阵阵寒意侵体,想到大江之上单棉褐衣,顶兜披甲操演的士兵,他坐立不住,起身走到帐外。

“将军,王爷请你去商议事情。”一个传令兵正好下马,看见他站在大帐外,一路小跑奔过来道。

李昶满肚子的话要找他父王说道,自草原回到大营,已经忽忽两个月,同样的话他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惜全如秋风过马耳,燕王终究不肯回师。

带着朱角七人和自己随身卫队,他快马奔向燕王所在的虎帐,在帐前翻身下马,大步冲进去。大帐之内暖气袭人,他父亲燕王犹豹靴翠裘,身拥貂皮坐在熊褥上,几十个文武侍立两旁。李晏看见李昶进来,招呼道:“三弟又来晚了!”

李昶眯细了眼睛,晏右边坐着他的母舅老二姜翎和老三姜翔,老四姜诩和老七姜翊因远在枝江训练水师,并没回来。当初险些丧命草原之事,除了朱角七人外,李昶未曾对任何人说起,此时对着晏,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扑倒身子见过父王,起身坐在晏旁边。

“水师操练四月有余,如今战船已妥,只待王爷一声令下,就可以直取江南。王爷,南朝不仁,此时不取,更等何时?”姜翎统领燕王中军,和老三姜翔由北自南,沿东路一直杀到江畔,战功赫赫,深得燕王器重。

燕王望着底下一班文武,众武将除李昶和大将顾英外,人人颔首。李昶失踪三月,回来之后独排众议,力主班师,这燕王早就知晓,这时候看着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儿子道:“三郎,你觉得怎样?”

李昶起身,看着姜翎道:“二姜将军说水师准备已妥,在我看来,非但不妥,还差得远呢。父王大军久戍北方,不习水战,如今天寒地冻,士兵单衣革履,操冷兵于寒风之中,南部朝廷以逸待劳,屡次击败王师。现在再提轻取南朝,不是自欺欺人么?”

他此话已说过十次有余,都因为燕王急于速取南部江山,而弃之不取,这时候对着一意撺掇燕王速战的姜氏兄弟,不免大动肝火,口气十分冷硬。

“三王子,我二哥带着人马自北向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四弟七弟日夜操练水军,颇得水战三昧。如今隆冬已至,若依了三王子的话大军班师回去,给南朝以喘息之机,只怕明年再来之时,不那么容易了。”三姜姜翔城府不若二姜深,跟李昶势同水火,连面子功夫都省了。

“二姜将军确实攻无不克,在龙津渡把舒大胡子打得面子无光,我冒死跑到南朝去刺杀舒渊,现在想想还真是多此一举!”

李昶一席话说得姜翎脸上通红,姜翎当初在龙津渡被舒渊打得落花流水,损兵几万余,若非因为姜翎的这几场败仗,燕王早已登上龙庭了。军中真称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八个字评语的,只有这位外号苍龙的上军统领三王子李昶。以往苍龙带着上军护着燕王自中路冲杀,跟姜氏兄弟虽然不合,但大家互不统属,倒也相安无事。此时聚在一处渡江,姜氏力主速战,李昶和下军大将顾英一意班师,主张明年麦子收割军粮完足,回来再战。两下里牵扯,最后的主意正等燕王定。

燕王对李昶道:“三郎,不要无礼。二姜将军劳苦功高,我们父子得人如此,乃是天助。”

“父王,你听了姜将军的话,若一鼓作气拿下南朝,自然万事大吉;可是万一王师不利,这些刚刚臣服的府郡将领不免心怀贰心;况且咱们起事一年多来,北方各州的指挥使难保不持观望之心,若大军一直打胜仗,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咱们受挫,我们南北受敌,那时候首尾难顾,如何是好?此时陇西剑南的将领都在按兵不动,天下之争,一触即发,人人都在看咱们渡江这一仗,此役一失,天下事可就难说了!”李昶说道痛心处,跪倒在燕王身前,“父王,天下大事,欲速则不达。渡江之举,还望父王三思。”

燕王将他扶起,听李昶说得大有道理,心中微微动摇。那二姜三姜鉴貌观色,同时跪倒道:“王爷,此时万事齐备,若班师回去,只怕事逝时移,渡江之举,何年何月才能成功?”

李昶钢牙暗咬,大事尚未抵定,姜氏就已争功邀宠了么?他所望者大,若一时的委屈能换来父王得了锦绣江山,有什么不能忍的?此时见姜家人不但于自家的千秋大业无补,反而要倾覆在他们手里,心中登时起了杀心。

他心中杀机隐现,脸上神色反而平和,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姜三姜道:“两位将军既然如此笃定,可愿立下军令状?若渡江成了,父王自然论功行赏,头功归将军;一旦不成,两位将军可愿拿自己的脑袋谢罪?”

姜翎姜翔一愣,上座的燕王已道:“兵家胜负,一半在人,一半在天,何必拿大将的脑袋作保?列座的各位高贤,此事如何决断,本王也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一般文士纷纷开口,有说渡的,有说不渡的,七嘴八舌,燕王神色更是踌躇不决。当众谋士各逞口舌之时,李昶见末座一位七旬上下的老者始终闭口不言,嘴角边噙着一抹冷笑,心中不由得微微纳罕。

少时燕王令各人散去,独独叫李昶留下。李昶侍立在父亲身边,听父亲对自己开门见山地道:“你坚持不让渡江,除了担心西南和北部的将军造反,是否还因我把水师的大权统统给了姜翎?你跟姜家不睦,我早就知道,你十八岁那年,为了让你跟姜家修好,我特意赐你姜翎的女公子做你的正室,想不到你竟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这些年过去,就算有什么恩怨,难道不能等到天下平定了再说?”

李昶眉头一皱,躬身道:“孩子固然跟姜家各位将军不甚熟络,但从不敢因私废公。父王,南朝向来富庶,又有大江天险,若想速取,不啻异想天开。当年曹孟德赤壁败北,天下从此三分,还请…”

“曹孟德是上了周郎的当!哈哈哈,现今南朝哪里还有周郎那样的人才?”燕王不等李昶说完,大笑着阻道:“我意已决,腊月之前渡江,咱们父子到南朝的皇宫过年!在这之前,你跟姜家的恩怨必须解决——我听说姜诩的二女儿才貌俱全,贤良温顺,你跟她先定亲,待渡过大江,你们立即成婚。这次你若是再逃,我定然饶不了你,堂堂大丈夫,忘小怨成大事,姜家人才鼎盛,我们父子用人之际,须尽力笼络人心!”

李昶想不到父王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自小钦慕英明神武的父亲,行事作风,尽力摹仿之。这时抬头望着父亲,心底深处极为失望,心中尚存最后一丝劝服其班师的希望,遂沉声道:“自古帝王,莫不忌惮臣子功高震主。如今父王手下大军,过半归姜家人指挥,一旦他们反噬,试问咱们父子将以何制衡?若制衡不了,这江山最终姓甚名谁,岂非尚难逆料?”

燕王等李昶说完,叹道:“你若如此猜忌,想来让你接应姜家哥儿四个,也是不可能的了?”

李昶听父亲语气中微有不悦之意,心中一凛,恭声道:“昶不敢!父王有命,我自会接应他们兄弟。”

“那就好。我会跟姜老四说,你跟他家二女儿先把亲事定了,大伙成了一家人,戮力同心,这天下唾手可得。”燕王见李昶答应了,心中大喜,走下来抚着他肩膀道:“姜家跟我三十多年,满门忠勇,你将来坐了天下,有他们扶持你,事事自然功倍。你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才好放心让你统领大军策应,不然我只好让晏代替你了,你懂么?”

李昶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告辞父亲走出大帐。朱角等人在外面牵着马等了好久,见李昶阴沉着脸走出来,翻身上马,一直到了自家的营帐,他仍然一言不发,七人全都心中骇异。

李昶进去后,不一会儿帐内就传来哐啷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绝。朱角听得眼皮直跳,其他六人对他示意,朱角无奈,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进去,只见屋内就如狂风扫过,碗盏灯台,统统砸在地上!三王子坐在桌子前,握剑一般握着一管毛笔写字,写得用力,竟然用毛笔把托墨的纸张戳破!

朱角跟这位王子十来年,从未见他如此狂怒,此时不敢高声,只轻轻问:“三王子,战事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