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半天才点点头,一声不吭专心写信。写几个字他眉头就皱一皱,皱到后来,他突地掷下笔,起身一脚蹬翻桌子,大骂道:“我说什么狗屁都没用,她根本就不懂这些!”

朱角也不知道三王子嘴里的这个她或他指的是谁,立在一边,非常识相地保持沉默。李昶咬着牙怒了良久,后来对朱角道:“我要回北方一趟,亲口跟她解释。”

还没等朱角问是什么事,只听外面的王亢高声道;“三王子,有位王爷的参事谭昕谭公求见!”

李昶正在气头上,管什么谭公碗公,就算天公这时候来了,他也无心接见,大声道:“让他滚——”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帘子一掀,一个古稀老头已经进来了。李昶见这老头正是先前在父王大帐议事之时,一言不发,嘴角噙笑的老儿,心中一动,大声道:“谭昕?就是父王手下卖豆浆出身的老参事么?”

谭昕听了,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嘿嘿笑道:“老儿卖了十年豆浆,给王爷作了三十年参事,想不到至今为王子称道的,竟然还是老本行,呵呵。”

李昶见他这般说话,心里反倒起了敬意,伸脚把自己先前踢翻的椅子踹起来,对谭公道:“老丈此来,莫非有什么见教?昶年幼识浅,豆浆都没喝过几碗,公但有所见,不妨说说。”他对着朱角示意,朱角领会,把李昶踹起来的椅子搬到谭公身前,那谭公等李昶坐定,才看着一旁的朱角道:“老儿要说的话,只能出我之口,入王子之耳。”

李昶看了一眼谭昕,点点头,对朱角道:“跟其他几位兄弟守在我营帐四周,不管是谁来,都说我头疼不见。”朱角低声答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老丈可以说了么?”李昶问道。

谭公方道:“老儿此来,不为别的事,只想在王子跟前献上一计!王子若听了,江山社稷唾手可得;若不听,小老儿黄土埋半截的人,只怕黄泉路上,还能跟王子你做个伴儿呢!”

李昶听这老头说话无礼之至,嘿嘿冷笑几声,站起来,也不端茶送客,直接请道:“我见多了说大话的,老丈不比他们高明,胆子倒是大得多!我还有事,不多留老参事了。”

谭昕正容道:“老夫在王爷帐下做了三十年食客,第一年恃才自傲,第二年浑浑噩噩,第三年心如死灰,唉,二十多年眨眼过,人云亦云混吃喝。我本以为满肚子的才华再也碰不到恩主,不想此次南征,亲眼目睹三王子攻城略地,雄才大略,古来英雄豪杰不过如是,倒激起了老儿的一番雄心壮志。今日王爷大帐之上,王子所说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可惜珠玉当前,碰上不识货的,也当作残瓦断砾,小老儿跟王子一般灰心。说句不知道高低的话,王爷贪功冒进,一旦渡江,家国必然休矣!”

李昶听这一番话大有道理,心中一凛,对这老儿轻视之心顿去,屈身为礼道:“老丈既然如此说,又不嫌小王愚陋,不知道何以教我?”

谭昕不敢受李昶礼拜,忙站起身回礼道:“不敢。这就是三王子跟王爷的不同,王爷对老儿这样贱民出身的幕僚,自来不曾多看一眼。其实草野大泽之中,不乏能人,古圣先贤拔将相于垄野,世家庶民之分,在上者不能太拘泥。”

李昶听这老头口气激动,心中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识柯绿华时,听她大言炎炎地嚷“仆人就不是人么?”想起她,乱成一团的心底微微平静,低身扶起谭昕道:“过誉了。老丈若有教诲,但说不妨。”

“我先前说有一计献给殿下,若听了江山社稷唾手可得;若不听,只怕殿下性命危矣,并非老儿危言耸听。殿下失踪三个月,这三个月之内,王爷大病一场,兵权十之八九归了姜氏四虎,常言道臣强则主弱,此消彼长,王爷若玉体安康,则一切顺遂;若王爷一朝不虞,三王子内无强援,外有虎狼环伺,那时候殿下怎么办?小老儿一介草民,天下乱套了还有个茅草窝棚豆浆铺子存身,三王子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一席话说得李昶冷汗涔涔而下,想到自己被二哥手下人追杀,一路狂奔到草原,差点死在那里;又想到今日在大帐之上,室内暖气袭人,他父王犹羽被翠裘遮身——莫非父王就是因为害怕命不久长,才急着渡江坐上龙庭么?若真地这样,这天下事还真地不可测了!

想到这里,他真心实意地给谭昕鞠了一躬,低声道:“谭公必然有策教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三王子,与其让他们渡江失败伤了大军元气,不如挟天子以令诸侯,矫诏召集姜家四虎,送做堆灭了他们。那时候殿下大权在握,王爷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李昶听了,上下扫视谭昕几眼道:“你这个计策固然快,可惜北方都城里还有我大哥和姜王妃,南部未定,北部已失,总不是个万全的法子。何况我父王对姜家人十分倚重,我若行此叛乱之事,只怕立时送了我父亲的性命,老丈可知比没娘的人更可怜的是啥?就是又没爹又没娘的!”说到这里,李昶长叹一声,“我本来以为老丈教我天下大事,不想听到这番言语,难道是我走眼了么?”

那谭公不以为忤,手捻着花白胡子笑道:“这是一个最快的法子,既然殿下不肯,小老儿还有一计,虽然不能立时铲除姜氏四虎,但能阻止王爷渡江。殿下可以趁此良机,整肃姜氏,削了他们兵权,这样一旦王爷驾鹤西归,这天下再也无人能与王子争了。”

“老丈说来听听。”李昶见这老头果然智计百出,心中暗暗佩服的同时,又暗叹他父王枉称一世英明,如此人才在鼻子底下三十年,竟然不知道利用。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动,心底深处隐隐地意识到,若自己得了这天下作皇帝,恐怕比他父王作得好!

这个念头把他吓了一跳,他自小崇拜父亲,燕王在他眼里就如十全十美的天神一样。一朝发现这个天神不过是个凡人,连自己都能轻易将之击败,心底之震撼,简直难以形容。

“殿下派人到军中散播谣言,就说西北蛮子和北方各州的指挥使要趁乱进攻中原。王爷再怎么急于速进,也不敢冒着两面受敌的危险,必然班师。”

一席话洞彻李昶肺腑,想到义兄铁勒和自己外公靺鞨头领祚荣,一拍大腿道:“老丈一句话,真是让人茅塞顿开!” 他可以分别送信给大哥铁勒和外公祚荣,让这二人虚张声势在边塞集结军队,父王不知底细,自然回师。

李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对谭昕更为赏识,大笑道:“谭公如此人才,屈居幕僚,委屈你了。若老丈不嫌小王愚陋,我跟父王说,老丈从今以后在我帐下可好?” 这谭昕求之不得,忙屈身拜谢。

李昶跟谭昕一直畅谈到掌灯时分,心中于天下大势更加了然。送走谭昕,他在帐内回思良久,想到姜家人才济济,军权在握,父王对他们又极为倚重,自己与之内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心中条分缕析,轻重之间不过片刻权衡,已知道自己若要在权斗中存身,对父亲的孝道就顾不得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上一次运气好捡回来一条命,可不敢指望下一次还有这样的好运。

夜深人静,寒风中送来更鼓的声音。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平素不管身处何地,只要一想到柯绿华就觉得内心平安喜乐,此时却思潮翻涌,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他天性最喜随心所欲,此时诸事不顺,做什么都左右掣肘,想到姜家,想到柯绿华,想到天下江山,一个人盯着空荡的黑夜虚空,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正打算传话下去让众人散布谣言,不想传令兵送来家书一封,信口是晞的封印。李昶心底一动,展开信,第一页说道他家中种种怪异事件,秀菱产了怪胎,供奉母亲喜容的大殿坍塌,杨靖造反,以及姜王妃抄了他府上的事,也提到柯绿华被平安接出去,另一页则着重于杨靖透露的鲜州黎州指挥使要起兵争夺天下,让父王和李昶早做准备云云。

李昶看罢大喜,如此一来,他倒省得麻烦大哥铁勒和外公祚荣了。他把第一页信纸藏好,拿着家书直奔燕王营帐。进去见他父亲也正在看晞的家书,李昶跪拜之后禀道:“父王,鲜州和黎州的指挥使不日就要兴兵,事不宜迟,咱们须速速班师。”

燕王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渡江之举顿成泡影,无奈之下长叹一声道:“留下姜老七和五万人守在这里,其他人收拾辎重,明日启程回师。”

李昶听父王要留下姜老七,自己那个斩草除根的计策岂非行不通了?他想了想对燕王道:“ 父王既然让我跟姜家二小姐成婚,那大婚之典七姜将军自然想参加。不如留下顾英将军镇守江畔,其他人都回去,鲜州和黎州的指挥使听见咱们回师,自然不敢妄动,孩儿大婚加上过年,大家团团圆圆地过热闹一下,父王看怎么样?”

燕王点点头,“就依你所说,让顾英留下吧。”说完,看着李昶,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都怪姜氏害了你娘,二十来年过去了,往事还是忘了的好,大事要紧!现在你娶了姜家的小姐,一年半载之后生个娃娃,姜家自会尽心扶持你,那时我废掉旭儿,咱父子这天下就跟铁打的一般了。”

李昶低声应了个是,告辞他父王,回去让令兵传令下去,拔寨回师。他心中将自己想好的计策翻来覆去地琢磨了无数遍,连小小的细节、意料外的不测事情,都考虑周全,自认为万无一失,抬头看着眼前欢天喜地忙着收拾东西还乡的士兵,他也不自觉地欢天喜地起来。

我细细地跟绿华解释清楚,她心地善良宽厚,必然能体谅我身处危境,不得不暂时虚与委蛇的难处——李昶自信满满地寻思,心中想到柯绿华处身风流不羁的四弟府上,他心中醋意大作,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北方。

柯绿华在李晞府上住了数日,忽忽间离过年只剩半月光景,年越近,四王子李晞的酒越喝得多,脱略放纵,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这李晞忙着饮酒,很少亲自露面看望侄儿李钦和柯绿华,但饮食衣物各项生活所需,显然曾亲口吩咐下人,倒是不曾委屈着她们。

这日李晞第一次迈步走进柯绿华屋子,进门见这屋的三个人正围着桌子,李钦写字,柯绿华磨墨,高得禄在打迷糊。冬日外面没什么消遣,李晞日日欢歌,尚且觉得日子无聊至极,此时见眼前这位柯娘子不过二十来岁,想不到养静的工夫倒是高深。

这样的一个女子,竟然会跟他三哥,而且非奴非妾,他三哥还宝贝得紧,让李晞十分好奇。

“柯娘子在教钦儿识字?”李晞招呼道。

柯绿华回过头来,点点头,让高得禄搬把椅子给李晞。李晞坐下道:“我来是通知柯娘子一声,我父王和三哥日前已经启程班师,这一两天之内就会到家。”

柯绿华原本还在纳闷李晞此来,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这时候听他说的竟然是苍龙马上回来了,心头一阵狂喜,当着苍龙弟弟的面,勉强控制着才没跳起来,却怔怔地呆呆地,一时忘了手里拿着磨墨的砚石,抬手摸脸,碰得满脸墨黑,她回过神来,登时羞得满面通红,笨手笨脚地把砚石放下,拿出帕子擦拭。

李晞将她神态看在眼里,心里了然,站起身道:“等我三哥回来肯定会把柯娘子接走,这两天若柯娘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这里就跟我三哥那儿一样,千万别跟我客气。”

“四王子殿下。”柯绿华见他说走就走,忙招呼,看李晞停住脚,她笑着说:“我刚才一时高兴,有点失态,请殿下见谅。我想问王子讨些酒,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说到酒,李晞原本略微疏离的神色立时亲近了许多,点点头:“我马上派人送些最好的酒过来给娘子,呃——,柯娘子也好饮酒么?”

若在平时,柯绿华言语谦冲,很少自夸自赞,但今日她听说苍龙就要回来,心头大喜之下,只想喝个痛快,遂笑道:“是啊。不过我有两年滴酒未沾了,今天要跟高大哥喝个痛快!”

李晞生来酷好杯中物,这时候听柯绿华这么说,大切自己心意,本来要出去的人,一个转身又进来坐下道:“这么一说,算上我一个吧?正好庄子上新进来的包谷酒我还没舍得喝呢,趁今天——”

“包谷酒?”柯绿华听到这酒的名字,心头一跳,看着李晞,“什么包谷酒?”

“我家庄子上产的酒啊。怎么,柯娘子曾经听过?这酒自来不外传的,那柯老头吝啬的很,年年不过贡个二十坛上来,我父王拿走十坛,到我这儿,只剩四坛子了。”李晞说罢,大声叹气,喊来下人,说让拿昨个黑河堡子新贡上的酒来。

柯绿华但觉得自己胸口狂跳,她深吸一口气问:“既然是殿下家里的堡子,这酒不够,为何不让那堡子多贡些?”

“这娘子就有所不知了。这黑河堡子的酒曲里有一味离合草,只长在那堡子周围,一年只开一次花,这花被他们土人用特殊的法子做成曲,酿出来的酒香醇无比,带着一点冷冽的清香…”说到这里,风度翩翩的李晞大呼受不了,拿起桌子上的一碗凉茶,咕嘟一声喝在肚子里,吧嗒着薄嘴唇道:“好喝,好喝,就是太少。”

柯绿华见他这般酒态,心中暗笑。少时仆人捧着酒坛进来,她看见坛口的封泥一个大大的“黑”字印在上面,心中再无怀疑,对李晞道:“殿下说这酒昨个才贡上来?那庄子里的人还在这儿呢么?”

李晞点点头,看着柯绿华笑道:“还在,就在我后廊的屋子里歇着呢。怎么?柯娘子想问问他们怎么酿的?我问过啦,也试过好多次了,没有那个离合草的花,根本做不出来相同味道。”李晞说罢,遗憾地长叹一声。他人再聪明,也想不到他三哥那种人,喜欢的人竟然会是奴婢出身,而且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是自己家庄子上的奴婢!

柯绿华站起身去拿酒具,一个人对着橱柜静静地想了片刻,拿定主意,回过身来跟高得禄坐在李晞下手边。她一日之间,双喜同至,心中无比开心,加以天赋异禀,酒量极佳,称得上千杯不醉,这包谷酒是她自家所酿,从小喝到大,此时真跟喝水似的,一点下酒菜不吃,一杯接一杯,把李晞看得目瞪口呆。

李晞见柯绿华这样善饮,生平所见的女子加起来,也没眼前这位柯娘子能喝,想到他三哥向来不爱杯中物,这柯娘子如此海量,跟了他三哥真是可惜!

可惜啊可惜,李晞一边看柯绿华喝酒,一边心里大呼可惜。他跟他三哥自小打到大,每次他都输,老天爷偏心让他三哥力气大,他也就认了,想不到这糊涂老天爷偏心到底,降下来一个女子酒中仙,竟然也让他三哥先下手为强!李晞为人磊落豪纵,虽然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但没什么公子哥习气,不然当初也不会跟一个军官杨靖相交莫逆了。他想到自己三哥,憋在肚子里许多天的疑问,终于问出来:“柯娘子跟我三哥是怎么相识的?”

柯绿华淡淡一笑:“苍龙没跟殿下说?”看李晞摇摇头,她把酒杯在桌子上用力一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才对着眼巴巴等着的李晞道:“苍龙马上回来了,殿下还是亲口问他吧。”

李晞失望至极,他要是能从他三哥那儿问出来,还至于绕弯子问她么?

柯绿华一个人差不多喝光整坛子酒,脸色犹不红不白地,那李晞佩服之至,怀着满肚子遗憾起身告辞。柯绿华送他出门,回身把醉倒的高得禄和睡着的李钦安顿好,悄悄闪出门,沿着穿廊寻到后院子。

她站在墙根下等了一会儿,听见通往外面街上的角门一响,几个穿着崭新衣服的农夫模样的人走进来,内中一人她赫然认识,叫王大舍,是她当初在堡子里时的佃农。

她挥手低唤道:“大舍,大舍,还记得我么?”

那王大舍抬起头来,看见柯绿华,裂开大嘴笑不拢口,抛下众人跑过来,乡下人的大嗓门一迭声地嚷:“大姑娘你在这儿哪!哎呀大姑娘你咋跑这儿来了?”

柯绿华急得忙摆手,拉着他走到避人处,她离家两年了,满肚子的话要问,拉着大舍还没张口,听见这王大舍已经道:“大姑娘你知道么?老爷活过来了,他没死,天天都惦记大姑娘哪!”

柯绿华听了,张大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才结结巴巴地问:“啥?我爹没死?”

“对啊。大姑娘嘱咐我们听柯富贵的话,我们本来都不服气,他柯富贵穷鬼一个,凭什么撵走大姑娘!那天你跑了之后,柯富贵和他儿子不知道被哪个狠人狠狠揍了一顿,他们爷六个躺了半个多月起不来炕。后来老尼姑来了,她给老爷说了你被逼得离家出走,老爷听了,一气之下吐出痰来,竟然好了!大姑娘你说奇不奇?”这王大舍一边口口声声大姑娘不停,一边咧着嘴笑,显然看见柯绿华开心极了。

柯绿华听了这般奇事,也哈哈大笑,她本来以为爹爹已是不中用了,想不到自己离家出走,竟然因祸得福,父亲因此醒过来了!她被迫离开家乡将近两年,父亲不知道怎么担心自己,心中忽喜忽忧,若非为了李昶这两天就回来了,真想立即回家去。

“大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老爷醒是醒过来了,只是身子骨还是很差,我们月前出门的时候,他连楼都上不去了,又想你想得苦。大姑娘,我们后天就走,你跟咱们一起回去么?”

柯绿华犹豫一下道:“我爹不能来,堡子里谁带头到这里送年用?”

“是阿财。王爷造反后,年用就不送到京城里老宅了,只在这边。大姑娘,你跟咱们回去吧,乡亲们都想着你呢。我老婆去年生孩子,怕死了那老尼姑,她今年又怀了一个,你要是能回去,她就用不着怕老尼姑啦。”

柯绿华左右为难,想了想嘱咐王大舍道:“你去跟阿财说,让他等我的口信,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回去。我在这里的事,别跟外人提起,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懂么?”

王大舍点点头,他不懂,不过他习惯了听从这位大姑娘的话,立即打定主意对谁都不提起。

柯绿华回到房里,兴奋得再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想到父亲,一会儿想到李昶,翻来覆去,失眠整晚,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迷糊中听见门外隐隐似乎有人吵闹的声音,她自床上抬起身,依稀听见李晞的声音道:“不行,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进去!”

另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她只听了一下,赫然发现这声音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李昶!大喜之下,她连李昶说了什么都没听见,胡乱披上外衣冲下床,跑到门口打开门扇,只见李昶全身甲胄,风尘满面地站在门外!

门响时,李昶抬起头来,他犀利的目光锁在柯绿华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对她的饥渴,末了一巴掌把挡路的弟弟李晞推到一边,走到门口拥着柯绿华进去,回身把门关得死死地。

“爹,你回来啦!”

关在外面一个,不想里面又跑出来一个。

李昶愣了一下,看着自里屋冲出来的小小的李钦,如此高大强悍的男人,竟然有刹那的手足无措。柯绿华看李昶愣着,儿子扑到身子上也不知道抱起来,低声笑着催促他:“抱他啊!愣着干什么?”

李昶痴痴地看着她的笑容良久,弯身把李钦抱起来,姿势僵硬,不像抱孩子,倒像是举着火药。那李钦显然没想到父亲竟然会高高地抱起自己,高兴得啊啊大叫,非常不识相地赖在李昶身上,好半天还搂着父亲脖子不放手。

柯绿华满心希望李钦的位置是自己的,可惜抢不过小孩子,只能站着看李昶,眼睛沿着他的头盔、额头、鼻子、嘴唇、下颏,扫过他高大魁梧的全身,再回到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本就一直在追随着她的,此时两人的碰在一起,就再也分剖不开。

“三郎回来了?”高得禄一直跟李钦同住,这时候听见声音,也走了出来。

李昶回过神来,对高得禄点点头,放下李钦。当初他十八岁时被燕王指婚娶二姜的女儿,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想不到回家之前,赫然发现那姜氏女子仍然被送到自己府上了。当时他还年少,做事不管天不管地,恨透了姜家杀害生母,遂一口气娶进十几房小妾,李钦的娘兰卿就是之一。那之后他浪迹四海,除了过年,很少回家,李钦出生半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做了爹,这些年如果不是回府看见这个小娃娃,他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

事隔七八年,他又要娶另一个姜家的女人了——不过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李昶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李钦道:“拿着这个跟高得禄出去。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门口一条狗叫得讨厌,你去把它杀了。”

李昶说得轻描淡写。李钦听了,握着匕首的手却兴奋得颤抖,孩童天真,一旦受了大人教唆,因为不懂什么叫顾虑,所以也最容易变得残忍,那李钦才五岁,满心崇拜父亲,听见李昶这么说,遂欢声道:“这匕首给我的?我可以用它杀狗?”

一旁看着的柯绿华见李昶理所当然地点头,实在受不了,低声道:“你要支开他,也不用给他刀子啊?他那么小,杀什么狗?”

李昶摇头道:“不小了,男子汉就要从小练起。我外公那里,五岁的娃娃杀的是狼,我才让他杀一只家犬,太简单——他连这个都做不到,将来狗熊一个,如何能上阵杀敌!”说到这里,对高得禄道:“带着他出去吧。”

高得禄答应一声,抱起李钦,就准备出门。柯绿华忙走到李钦身边,伸手把匕首抢下来,对李钦道:“你爹跟你玩笑的,这刀子他还要留着杀坏人,等钦儿长大了,让你爹给你一把大刀。”说完,她把匕首递到李昶眼皮底下,轻声道:“我不管什么狗熊不狗熊,他才五岁,你把刀子收起来。”

李昶看她脸上含嗔,他对男人应该怎么长大,自有一番道理,不过她此时的神情,似乎自己不收起刀子就有得吵了,他有很多事想跟她做,而吵架绝对不在其中。

他笑着伸手去接匕首,眼角扫到高得禄和李钦已经出门去了,一只手拿过刀子,另一手用力,一把把她拉在自己怀里,脸埋在她的秀发中,贪恋地深吸几口气,轻声道:“有没有想我?”

“有,天天都想。”

刚刚还因为他给小孩刀子略有些生气,这会儿被他搂在怀里,几个月长长的思念,登时化解了心中小小的怒气。双手搂着他的脖子,闻着他满身的男子气息,冰凉的铠甲上似乎还带着征尘,心中对他的爱恋刹那间填满胸臆,往日在他府上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惊吓,她也不曾轻易流泪,这时候却眼角潮湿,真心实意地说:“白天黑夜都想你。”

李昶一路狂奔回来见她,连战袍都没来得及脱下,听了她这话,心中欢喜无限,把她稍稍推开,双手捧着她的脸,笑道:“我也想你——尤其是晚上!”

两个人互视半晌,末了一同笑起来。李昶看她笑靥如花,欢欣无限,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心中不由得痛苦万端,怕她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索性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向床上走去。

“别,这是你弟弟的家,又是白天——”柯绿华吓着了,在他怀里挣扎着要下地。

“别动。我什么都不干,就是骑马跑了半个月,有点乏,想躺会儿。”他轻声哄她,虽然他确实浑身乏累,不过不至于乏累到看着她睡颜酡红,长发委地还无动于衷的地步。分别了几个月,他就在大营里做了几个月和尚,忙起来或许还好受些,可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一个人孤衾独眠,想到她就再也睡不着。

“帮我把这铠甲脱了。”

柯绿华嗯了一声,探出手来,脱下来的铠甲放在桌子上,发出一阵叮当哐啷的杂响。外面门口立时传来李晞低低的话声:“三哥,三哥,我还等在这儿呢,你该出来了吧?”

“滚蛋。”李昶大声嚷。

柯绿华听了,诧异道:“你这么跟自己弟弟说话?”

“不然怎么说话?”脱了铁铠的李昶只觉得浑身轻松,他一个仰身躺在床上,健壮修长的双腿一直搭到床尾栏杆,扭过头来,看柯绿华唇角弯弯,抿着嘴笑着立在地上,双手扭在一起,雪白的赤足在地上蹭来蹭去,似乎想奔到床上一起躺着,却又有点害羞。

眼前的她美丽娇羞,如此的纯真美好,他感到自己胸口和下身同时痛苦地绷紧,需要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才能舒缓这种窒息般的疼痛。

他伸出手来,哑声道:“过来,让我搂着你。”

柯绿华脸上红晕更深了,眼睛里还有羞涩,脚却毫不犹豫地迈了一步。就在这时,听外面李晞的声音阴魂不散地道:“毛毛虫,你出来不出来?”

李昶闻言,腾地从床上翻起,两步冲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说话时牙齿之间带着飕飕的冷风:“滚蛋!你要是再不识相,前方大营里只有顾英一人,我明天跟父王说,让你跟顾英去操练操练——你再叫一句毛毛虫试试!?”

柯绿华听见李晞几乎是应声跑走,速度之快,眨眼功夫脚步声就已经在前院了。她想不到他们兄弟之间竟然这样,忍不住笑道:“毛毛虫?”这样大模大样架子十足的人,竟被弟弟称为毛毛虫?

李昶关上门,转身大步走到她身边,伸出双手,一手穿过她的长发,一手搂紧她的纤腰,把她紧紧地跟自己贴和在一起,几乎是立即低下头,迫切地饥渴地吻着她,自她微微开启的双唇探进去,又是亲又是吮她的唇舌良久,才低声道:“他不服气我叫苍龙。说我不是龙而是一只虫。你说呢?我是龙还是虫?”

“不知道。你就是你。”她笑着答。不管是龙还是虫,她爱的都是他,这一生一世都愿意跟他相守在一起,永不分开。

他眼睛盯着她的笑容,手指沿着她丰满的下唇慢慢摩挲她喜悦的笑痕,轻声道:“我喜欢看你笑,以后天天笑给我看,好么?”看见她笑着点点头,他伸手解她的里衣带子,边解边挑眉道:“别的你不知道,在床上总该知道我不是一条虫吧?”

柯绿华笑着推他忙个不停的手:“别这样。这里人来人往的,一起躺着就好了。”

“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里来往?”李昶不理她的手,几下把她脱得寸缕不挂:“我想了几个月了…”他伸出手来抓着她的,放在自己需求最强烈的地方,哑声道:“你看看我能一起躺躺就好么?”

柯绿华还不习惯这样赤裸裸的话,她缩回手,手心宛如被烫着了,脸也红得着火一般。她跟他在一起几次了,虽然爱他至深,但自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每当该随心所欲的时候,还是会放不开手脚,悲与喜,极悲与极喜,对她吐血的旧疾来说,有极大的不同。

毫无预兆地,两个人在眨眼间结为一体,她痛得啊了一声,李昶伸出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对不住,我忍太久了。要是不快点,真要成了虫了。”

她痛得皱紧了眉头,他健壮高大的身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跟她之间的不同,除了体格和力量上,连爱的方式也迥异。他的爱就是不停地占有,温柔的也好,蛮横的也好,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唯一一次看到他稍稍有点收敛的时刻,就是上次在安乐分手,他骑在马上,眼睛盯着前方,任凭自己如何唤他,仍是不肯回头。

想到那次他的绝情,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安,久别重逢的狂喜冲淡了多少犹疑与顾虑,这一刻被他宠溺在怀里,一心一意地看着他搂着他爱他,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誓言,似乎很近,又很遥远。

屋子里静悄悄地,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院子,此刻一点声息都没有。李昶已经睡了几个时辰,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把她搂得紧紧地,似乎生怕她跑了一般。

她心中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看着李昶熟睡的脸,轻轻唤道:“苍龙,苍龙,醒醒。”见他没回答,柯绿华欠起身,轻拍他的脸,“苍龙,别睡了。”

“别吵。”他翻了个身,一只手把欠起身的她按倒,一只手自然地向她胸脯探去,脸凑在她的脖子上,深吸口气,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迷迷糊糊地喃喃道:“好香!我要再来一次。”

柯绿华忙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被子盖住自己,轻声道:“别闹了。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讲。”

本来迷糊着的李昶蓦地清醒,眯细了眼睛看着她,神情当中的警觉把柯绿华吓了一跳,听他正容道:“什么重要事情?哪个王八蛋对你胡说什么了么?”

“胡说什么?”她倒被弄糊涂了,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犀利冷酷的光芒,忙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轻轻道:“怎么了?有事情发生了么?”

“没——没什么。”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刚才略微紧张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方道:“你想说什么?”

柯绿华本想说自己的爹爹还活着,要回家一趟,可在话临出口的时候,觉得才跟他团聚,就谈及离开终究不妥,临时改口道:“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府上发生了很多事,你知道么?”

她感到李昶点点头,好半天也没听到他回答,不由得诧异道:“你不想追查一下么?钦儿的娘也死了,还死了好多别的人。”

“我知道是谁干的。”李昶缓缓自床上坐起,柯绿华见他强壮的脊背胳膊上肌肉紧绷,良久他回过头来,对她轻声道:“王妃想逼我回来,她等不及了,想先下手杀了我。这女人除了心眼狠毒,别的实在是个蠢材,那个破家我要是在乎,也不会这十来年日日漂在外面了。”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平素冷酷无情的一个人,这时候脸上竟然现出一丝软弱。

柯绿华看了,心中一动,伸出手握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了?”她问。

“那个家里,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他低声道,伸手把她拉在怀里,极轻极柔地吻着她的嘴唇,知道她这样被吻着的时候,最容易心软。他吻了她好久,才低声道:“我已经打定主意,把姜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绿华,你懂我的难处么?”

“我懂。”她看他眼睛里的脆弱和伤心,心中满是对他的怜惜,伸出手来回抱着他,轻声叹道:“唉,在你家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想要是你不是什么王子,咱俩找个乡下地方隐居,该有多好。那样就只有咱们俩个,再没有别人。”

“不用隐居,也只有咱们俩个。”李昶的声音犹豫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道:“可在那之前,很多事情我都身不由己,要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绿华,你能不能试着体谅我?”

她听了,抬起头看他,半天轻轻笑道:“对不起我的事儿?啊,你是不是没把裤带系牢?”

“我要娶姜家的小姐,日子都定了,就在十天之后。”他一鼓作气地说道,末了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他见她先是怔了怔,后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消失,原本满是笑意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整个人仿佛僵硬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这是父王指定的,他认定我们离不开姜家,我要是不同意,手里的兵就得给我二哥。绿华,那样一来,我死得比大街上的虫豸都快。你向来通情达理,咱二人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我答应你,等灭了姜家,再把这天下定了,咱们再也不分开。行么?”

他说了好多,柯绿华始终一动不动。被子下两个人相触的肌肤原本温暖亲昵,这时候竟然疏离起来,她人还在这里,心却远得他难以触摸。生平从未惊慌失措的人,这时候也有些六神无主,抓住她的肩膀,他一叠声问道:“绿华,你听见我说话了么?你懂我是没法子,对不对?”

她愣愣地看着他,好久之后,伸出手来 ,摸着他的脸,轻声叹道:“可怜的苍龙,真是辛苦!”

他感到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冰凉,心头一惊,见她脸色白纸一般,平时红润的双唇毫无血色,如果她大哭大叫大吵大闹,他心里反而会安心些,“绿华,我知道委屈你——”

他话没说完,感到她轻轻咳嗽了一下,见她拉起被子,捂在嘴上,好半天咳嗽不停。他拍着她的背,看着她雪白的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她空洞的眼睛扫过自己时,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