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很多遍,她只是轻轻摇头,偶尔闷在被子里咳嗽几声,在静寂的屋子里听着,带着一股子令人心灰意冷的绝望。

“别抱着被子了!”他猛地伸手扯开她紧紧抓着的被子角,大红的锦缎上,翠绿的绣线鸳鸯已是殷红一片,看着她嘴角边的血迹,李昶心中剧烈一震,颤声道:“你吐血了?”

她一边咳嗽,一边伸手去拿丢在地上的衣物穿在身上,轻声道:“从小的毛病,不要紧。”

若是他稍微驽钝一些,或者在乎她再少一些,他或许该庆幸她没有大吵大闹,他看着眼前静静地着衣的柯绿华,眼角扫到被子上的血迹,素来刚硬的内心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我——我去找个太医看看你。”

“不用了。我自己懂得医术,没什么要紧。你歇着吧,我去看高大哥。”

她迈步向外走,李昶猛地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早前她欢天喜地的容颜那样清晰,眼前这张脸却死气沉沉地,无情无绪,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知道她不对劲,看着她的眼睛,他原本想求她别离开,哀求的话没说出口,他就已经知道哀求没有用的。她先前说他可怜,难道她想偷偷离开么?想到这里,他胸口一阵憋闷,眼睛里露出冷酷的光芒,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大声道:“不准走!听见了么,你哪里都不许去!”

“你要娶妻了,怎么安置我呢?”她好像没听到他声音里的冷酷和绝望,只轻轻问道。

“你留在晞的府上,等我大事一了,这天下都是我的了。我说过永远不会委屈到你,这一次一定算数!”

她听了,低下头,满头的黑发披散在脸颊两侧,显得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更是苍白。后来她抬起头,回身在桌子上拿了把簪子,手绕到背后,胡乱挽了个髻,髻子没挽成,但听得啪地一声,簪子裂成两段掉在地上,碧绿的翠玉又碎成几截,映着窗子口射进来的正午阳光,闪着惨淡的绿芒。

她怔怔地盯着碎簪良久,蓦地转过身,向着门口跑去。

李昶追在后面,在她打开门之前抓住她,她回过头来,看着李昶,低声道:“放开。”

“我不。”他紧紧地搂住她,以往她生气了被他搂住,会踢手踢脚地挣扎,这时候却僵硬地凭他搂着,他心里着急,明知道没用,仍忍不住低声求她:“别走!你要我求你么?那我就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你的父王,你想要这天下江山,我挡在路上做什么呢?”她看着他,以往看着他总是柔情无限的眼睛,这一刻恍如看着陌生人。“以前素兰姐姐说铁勒大人是天上飞的苍鹰,她不过是大草原上开着的一朵小花,那时我不懂,现下我懂啦。苍龙,你做你的大事吧,我——我不挡着你了。”

她慢慢地挣脱开去,李昶看她拉门,她没有说离开,可他知道她要走了,离开他,抛下他一个人!想到自己那样哀求她都没用,她这样地绝情,这样地不识大体,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伤心,肆无忌惮冷酷无情的天性占了上风,他一手猛拉住她的胳膊,一手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道:“你想走么?我告诉你,你哪里都去不了!哪怕捆住你的手、绑住你的脚、勒住你的嘴,我也不会让你走!我当初发誓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你当我说着玩儿么?”

他知道自己每说一句,她的心就离得更远,刚刚还缠绵在床上的两个人,这一刻却变得无比陌生。他心里越是绝望,就越是恨她逼得自己这样绝望,他想着自己只是暂时娶一个痛恨的女人,她为什么就不能受一点委屈?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忍一下?他心里只有她一个,难道还不够么?这天下哪个王公贵族会心甘情愿只有一个女人的,他给了她那么多,她呢?一点点小小的委屈都不肯忍受!他欢喜的那个大方明朗、与人为善的柯姑娘,那个咬着牙救了强犯她的人的柯姑娘,那个朗月清辉下温柔喜悦望着自己的柯姑娘,什么时候再也不肯为别人着想一下了?

“要是我死了呢?”她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

他抓着她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脸上激愤的表情变成震惊和难以置信,良久他松开她,他赤裸的强壮胸膛上,心口处一条长长的疤痕变得血红,他看了看自己胸口上的疤,又看了看她,一个素来骄傲尊贵的人,再开口时,声音里全是掩饰不住的伤心:“你宁可死,也不愿为了我委屈一下?”

她没有回答,静静的眼睛就如她的人,如果以往的她是一团活泼跳跃的火焰,这一刻也只剩下了灰烬。

他看着她的脸,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她的脸上肌肤——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他感到自己胸口似乎被重锤狠狠地砸着,一下一下,砸得他喘不上来气。自从娘亲死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谁伤心流泪,这一刻却眼睛酸痛——他是那铁打一般的汉子,如今就算要流泪了,也只往肚子里流!

况且这天下,又有谁在乎他流泪?既然没人在乎,流泪又有什么用?

他把手自她脸上移开,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道疤上,冷冷地道:“我常常想,当初若是在范阳草棚里,我没有看见你,或者我看见你了,你没有给我疗伤,又或者你给我疗伤时,没有把你那该死的头发擦到我胸口上,我今天是不是活得好点?你不必以死相逼,我当初强占了你,又他娘的欢喜上了你,早该想到会有报应!我虽然畜牲一般,杀害无辜,强犯良家妇女,可唯独不敢把救了我几次命的恩人怎么样。”说到这里,他放开她的手,掉转身子走回室内,再说话时,他声音已经回复如常,一如当初她在高家镇初识他时那般坚定强悍:“你不必以死相逼,我放你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强壮赤裸的身躯,刚刚还在床上暖着她的身子,好像永远也要不够她一般,每进入一次,就要她喊着他的名字——她也曾以为自己就是他的,从身子到心,都是他的。

一心一意,白头到老,终究只是她的一个梦吧?

她伸手拉开门,刚刚跨出一步,听见身后的他低低地道:“只是,离开了我,这天下哪里你能存身?不管你到了哪里,终究还是会被我找到,我说过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我向来说到做到!你好好地活着,不过三年五年,我大事一了,一定会去找你,行么?”

“不必了。”她低声答,心头闪过百年一瞬,如愿者稀这句话,如果当初她听了空慧的话,出家为尼,那就不会有今日心如死灰的惨淡收场了吧?她无比向往的外面的天地,看了一遭,走了一遭,自塞北走到中原,再到江南和戈壁草原,与眼前这个人中之龙般的男子尝尽了恨与爱的千般滋味,到如今不过是一场空梦:“我生下来,就该出家的,人毕竟扭不过天意。你不必找我,我吐了血,出家或许还能多过几年平静日子。你就当咱二人从来不曾相识,各自保重吧。”

“出家?你要出家!?”他大吼一声,强自镇定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追了上来,“不准!你出了家也没有用!我大事一了,一定找你,哪个破庵烂庙剃了你的头发,我就把老秃驴们的脑袋砸开花!你不是心地善良么?不是与人为善么?要是不想连累别人,你最好把这头该死的长发给我留着!”他嘴上说得凶,心里却越想越怕,一会儿怕她真地死了,所以愿意放手让她走;一会儿又怕放手之后,她逃走了,逃到天涯海角,让他再也找不着;一会儿又想到就算找到了,如果她真地出家为尼,真地断了七情六欲,那时候每天搂着一个心如死灰脑袋光光的小尼姑,又有什么趣味?

她轻轻摇头,对他恶狠狠的话好像没听到一般,开门走了出去。他看着眼前合上的房门,静静地站着,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向后院子走去,上了穿廊,就再也听不到了。他回身穿上衣裤,快速冲出门,到了内外间隔的二门口,对着一直守在那里的七个贴身死士中的王亢陆心发令道:“柯娘子刚刚走。你们俩从今天起,带着咱们的人,暗地里跟着她,不管她落脚到哪里,都给我盯住!”

王亢陆心连忙答应。王亢为人十分精明,听了立即对李昶道:“不知道王子让我们盯多久?”

“盯到我当了皇帝为止。”李昶静静地道:“看住她,杀人放火随便你们,就是不能让她出家!更重要的是,不准她嫁人,嫁了谁就给我宰了谁!”

陆心王亢心里都暗暗叫苦,这差事可当真棘手,他们跟随李昶这么些时日,都知那柯娘子是王子心头肉一般,摸不得碰不得,若她铁心要出家要嫁人,他俩又不敢硬来,能有什么法子阻拦?二人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走出去传齐人马,换上便装,围在李晞宅子周围,只等柯绿华一出现,就跟在后面。

王亢陆心办事向来万无一失,可李昶还是不放心,为免意外,又让朱角去内廷安插人手监视柯绿华。安排已定,回身到房里,这屋子片刻之前,还有她的气息,她扭着手,雪白的脚丫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娇羞样子,仍在自己眼前闪现,而今佳人已杳,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毫无办法!

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怔怔地坐了很久,很少回忆过往的人,这一刻跟她的往事却一幕一幕在心头划过,想得越多,她美丽宁和的脸越是清晰——皇帝,只要他做了皇帝,指点江山也好,留住自己爱的女人也好,再也没人敢指手画脚!!

他穿上衣服铠甲,出门之前,不自禁地回头,最后看一眼她刚刚还赤裸在自己身子底下的床,大红锦缎被子上染着血的鸳鸯,鲜红刺目——她柔弱的身子,没有自己在她身边,可会一切平安?

他拔出刀,走回床边,挥刀将那对染血鸳鸯割下来,裹成一团放进怀里,走出房去,这一次,他再也没回头。

柯绿华沿着穿廊向王大舍所住的屋子走去,手心的帕子捂着嘴,强自抑制一阵阵上涌的咳嗽。腊月里的寒风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绾发的簪子刚才已是碎了,她停住脚,站着用手里的帕子系住头发的功夫,听见有人喊道:

“山菊,你到哪儿去?”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向着自己跑过来,是先前躲出去的李钦和高得禄,可能因为跑得着急,俩人嘴里都哈哈地直喘,呼出来的气在这腊月天里变成一团团白雾。到了跟前,高得禄大声道:“妹子,你这个样子,是到哪儿去啊?”

她刚刚吐了血的胸口还在微微憋闷,说话时有些气弱:“我——咳咳——我要回家去。”

大小两个男人都吃了一惊,高得禄先急道:“这是咋啦?三郎不是刚回来么?你回家干啥?”

她听见高得禄提到李昶,眼神一黯,胸口气血翻涌,又要咳嗽出血来。她连忙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想着自己要做的事——她要找王大舍,找阿财,把庄子里的车马聚到一起,今日来不及出城了,自己可以带着大舍几个人先在城里找个客栈落脚,明天跟大家在城门口会和,再一同回黑河堡子——她一直想到了回家之后如何照顾父亲,春天来了,如何多种些麦子——可李昶的名字还是不停地从心口最痛的地方冒上来,这样的痛苦,似乎要把她的心活生生撕裂一般,即使知道不能跟他在一起,即使知道离开是对的,可一想到从今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他了,她的脑子就是一阵晕眩,要静静地站好久,才能恢复如常。

其实如果细想想,她痛什么呢?当日杨靖领着龙翔营血洗后府,她能逃出命来,今时今日,以他的性子,还肯放她走,她该高兴才对吧?

她待自己的心潮彻底平静了,才对高得禄道:“高大哥,我当初背井离乡,是因为我以为我爹爹死了,又被本家逼着嫁人,没法子才离家出走。现在知道我爹还好好活着,他老人家想我想得苦,我要赶在年前回去看他。你跟钦儿多保重,我这就告辞了。”

李钦听了,立时哇哇大哭,小小的人扑到柯绿华身上,搂定了不放手。高得禄立即就道:“妹子,你要是不嫌弃大哥,家里又能多养得起一口人,我跟你一起回家乡,你看怎样?”

“大哥说这话,只是担心我罢了。你留在这里,将来天下定了,富贵荣华应有尽有,何必跟着我到那穷乡僻壤呢?带着钦儿进去吧,我得走了。”她边说边掰李钦的手,轻轻哄他道:“我两三天就会回来了,你在家乖乖写字,别整天玩,好么?”

“不,你骗我!我知道我娘死了,那个大肚婆杀了我娘!没人要我,我爹不要我,我娘不要我,现在你也走了!山菊,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这小小孩儿力气十分地大,手抓着柯绿华,她挣不开身,听见李钦最后那句“别丢下我一个人”,不自禁地想到李昶刚才也说过同样一句话,那一刻他伤痛欲绝的样子,不停在她眼前闪。她胸口狂跳,喉咙口又有血腥气,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高高的宫墙外浩渺的晴空,呆了好一会儿,才对一旁站着的高得禄道:“大哥,你要是想跟我走,进去跟他说一声吧。至于钦儿,这世上最亲的就是父母,我想我不能带你走。”

高得禄听了,开心地裂开嘴大笑,他冲进去,一会儿功夫就跑出来,到了柯绿华跟前满脸兴奋地道:“三郎说我能跟你走,还说要是你不嫌麻烦,把钦儿一并带着就是了。他还说他这几年分不开身,这孩子没了娘,一个人长大怪孤单的,还说什么没娘的孩子最可怜了,让妹子你多发发善心呢——奇怪,三郎平时话少,今儿怎么说了这么多?”高得禄挠着头,他对李昶又怕又敬,刚刚听李昶说了那么多话,还是结识这位小王爷以来头一遭。

柯绿华不置可否,只伸出手拉着李钦的手道:“钦儿,你要是跟着我,我家可没有王宫里这么些好吃的;到了晚上,我们那儿黑漆漆地,也没有王宫亮堂;过年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新衣裳给你,我还整天忙来忙去,没时间照顾你,你留在你爹身边吧?”

“你家那里有很多小孩么?”李钦满脸希冀地问。

“有啊。不过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贱民,不配跟钦儿一起玩呢。”

这孩子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眼泪掉了下来,抽泣着道:“我不要作贵人,我——我不想整天在这大房子里,我要跟人玩!山菊,带我到你家吧,让我看看你家养的小马,行么?这里根本没人要我,你要是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孩子乍失娘亲,这些日子跟着性子柔和的柯绿华,不自觉地就将她当成了亲娘。

她暗暗叹息,他父子二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丢下了他们,如果真的是她抛下了他俩,那也抛得太晚了些。她捂着气血翻涌的胸口,站起身轻轻道:“那就走吧。到了我家,要是钦儿觉得不习惯,我再派人送你回来就是了。”

李钦听了,高兴得又叫又嚷,跟高得禄大声道:“高得禄,咱们可以看山菊家的大马了!我要学会骑马,将来跟我爹一样,到战场上杀敌!”

“是啊。妹子,你家真有六十八匹马么?”高得禄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看出来柯绿华失魂落魄的悲伤样子,只不过他不知道怎么劝导她。

“嗯——,这两年没准还多了些。到了家里,我送大哥一匹马,你尽管挑就是了。”她听见李钦又提起李昶,感到自己刚刚平静下来的胸口,又开始翻腾不已,自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在这一刻起了作用,只要硬生生地扯开思绪,让心里伤得最痛的地方歇息,时间久了,再深的伤口也会痊愈。

她对李昶太过了解,这房子从她迈出房门那一刻起,恐怕里里外外就布满了他的眼线,因此她也不打算偷偷地离开。带着高得禄李钦,她找到王大舍,按照自己先前想好的法子,让他传话给所有的佃农和奴仆,半个时辰后王大舍回来,一行人赶着马车,毫无阻拦地出了李晞的府邸,在距北边城门口不远的一个客栈歇下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城门一开就出去了,乡下人所乘的马车粗陋无比,马车上简单的棚子下是肮脏不堪的粗被褥子,柯绿华带着李钦坐在上面,听着棚子外呼呼的大风扑扑地打着帘子,不知从哪里传来铜铃的声响,趁着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悲凄孤苦,听在人心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因为人多,一行人一直等到中午,才算会齐了。阿财在账房帮了十多年的忙,这条路也走了几次,让柯绿华大为省心,一切杂物都交给阿财料理,自己只管坐在车里静静地想着爹爹和家乡,偶尔也听李钦说话。这孩子自小长在金碧辉煌的王宫之家,第一次看见广大凄清的天与地,看见白雪覆盖的远山和松林,常常兴奋得哇哇大叫。旅途漫漫,有了这些无忧无虑的童言稚语,倒解了不少愁闷。

离开燕京的第十天,她们才堪堪走了一半的路程,此时离过年只剩半个月了。这日中午打尖,她跳下车,叮嘱众人不必跟着,一个人沿着路边的小径,踏着冻得僵硬的土地,慢慢地向远处走。众人歇息过后,她还没有回来,黑河堡子众人对柯绿华向来尊崇,她先前既然要求下人们不可以跟着,此时大家只管一心一意地等。

又等了好久,柯绿华还是没回来。高得禄受不了,沿着她先前走过的小径跑过去,在杂草和沟壑间找了许久,也没看见她的踪影。他正想大声呼喊,却听得左侧一处长草丛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高得禄心中一惊,忙偱声走过去,看见柯绿华坐在枯草上,手捂着脸,柔弱的肩膀轻轻地颤抖,正哭得伤心。

“妹子,你这是怎么了?”高得禄走上前去,虽然是粗心的人,仍感到了她整个人所透出来的哀伤,不自觉地把粗大的嗓门放轻了。

她慢慢抬起头,鬓发因为哭泣有些散乱,一双平素乌黑有神的大眼睛红肿着,看见高得禄,她略微尴尬,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站起身低声道:“没什么,有些想念我爹了。”

她向回路走,脚步匆匆,仍是听见身后的高得禄冷不丁地问道:“你跟三郎是不是散了?”

她身子猛地顿住,愣在原地良久,后来轻轻点了点头,再说话时,声音真地静了下来,似乎刚才那个在冷风里偷偷哭泣的年轻女子已经彻底地远走,再也不存在这个世上了:“是散了,今天是他跟姜家小姐大喜的日子。我刚才一时想不开,现在好多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向车队走去,高得禄渐渐跟了上来,对她道:“妹子,不是我说,你离开三郎更好。他们这些老爷,就算欢喜一个女人,又能欢喜多长时间?你看看咱们在他府上时,那些个小老婆,个个守着活寡,后来还被人乱刀分尸,不得好死,有什么意思呢?”

柯绿华点点头,新人欢笑,旧人痛哭,此事非关郎君薄幸,只是天数使然罢了。当日在野马川畔,她一时冲动之下,挨不过他的苦求,定下了终身之约,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如果那一刻她多想想心头的顾虑,不要冲动行事,则今日也不会犯了吐血的旧疾吧?

她们在路上又走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之内,时时有自称是贩马的马队和到极北之地采参的参客与她们同行。柯绿华偶尔探出头去,看见那些人挺直的身板和进退合宜的队伍,心里怀疑这些人都是李昶的手下,一想到他如此处心积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异日若真地受了挫,只怕比自己今日所受的还要痛上百倍。

日夜赶路,总算在年前两天到了黑河堡子。歇农的时候,佃农和奴仆们都很清闲,老远看见给王爷送年用的人回来了,都迎了上来,把长长的车队围的水泄不通。柯绿华带着李钦走下车来,看见她的人都是一阵欢呼,有年轻相熟的姑娘媳妇冲到她身边,对着她叽叽喳喳地问长问短。柯绿华略略答复,就把李钦交给高得禄,自己撩起裙角,迫不及待地冲进堡子。

那熟悉的大门一路大敞着,让她畅通无阻地冲到楼上,故乡,家,父亲,她流浪了两年,如今两手空空,只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和疲惫回来了。

“爹,爹,我回来了。”她冲向父亲的屋子

她满以为会看到记忆中整天唱啊乐啊的父亲,不想进了门,看见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不禁愣住了,她冲上前拉着父亲枯瘦的手,颤声道:“爹,我回来了。”

“孩子,你上哪儿去了?吃了苦没有?”柯艺箫把爱女的手紧紧握住,边咳嗽边问。

吃了好多好多的苦,她心里想,对着眼前虚弱不堪的父亲,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勉强笑道:“没吃什么苦。我碰到一家好心的人,把我送到了王爷府上,一直在那里住着。”

“王爷做了皇帝没有?”黑河堡子天高皇帝远,柯艺箫又病体缠身,只知道燕王起兵造反,还不知道主人到底有没有做皇帝。

柯绿华摇摇头,不想多谈这件事,“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柯艺箫弥留之人,于别事已经无力关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钟爱的女儿下落不明。这一刻看见爱女无恙归来,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抬身从炕上坐起身,拉着柯绿华的手,说个没完没了。

“说了这么长时间,爹你休息一下吧?”柯绿华听父亲边说边咳嗽,忍不住轻声提醒道。

柯艺箫看着女儿苍白黄瘦的小脸,忙心疼地叹道:“唉,你看我高兴得都忘了,你走了半个多月,累着了,快去歇着。原来的屋子给你留着呢,里面东西我没让他们动过。”一叠声地催促女儿走。

柯绿华点点头,走出父亲的屋子,到楼下把高得禄和李钦安顿好,自己才回身上楼。

关紧房门,眼前住了十八年的屋子还是老样子,她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房顶上雕漆的檩子,那些年少时在这闺房中,做的与一个斯文多情的少年两情相悦白头到老的梦,这一刻想起来恍如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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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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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全文阅读的时候,超链接竟然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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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到了李昶拜堂成亲的那一天,寒风大作,滴水成冰。城里的大街小巷空荡荡地,偶尔有打架的野猫野狗发出两声凄厉的痛叫,在空寂中听来,让人一阵心惊肉跳。

这是一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王爷的三儿子上军将军李昶大婚,又将近过年,可天空不见太阳,阴沉沉的乌云笼罩着整座都城,那喜气不知不觉就惨淡起来。于是满城老百姓都暗地里传说,这位姜家小姐,系出名门,看来性子也相当厉害,大婚这日,竟然冷成了这样。

自李昶府第通往姜家的路上,燕王爷让人日夜赶工,搭了一座歇轿的明台,明台之上,刻着大大的两个字“如意”——也许在燕王心中,满门忠勇的姜家跟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结姻,天下事从此该如意了吧?

李昶穿着大红的喜衣,跟谭昕立在书房之内,此时满府上上下下都是刺目的大红色,只有这件屋子还是老样子。当日燕王正妃姜氏带的人曾经在这里翻了个遍,声称找到了李昶跟顾英勾结的信件,事情到了燕王跟前,虽然不了了之,但姜家和姜氏绝对不会就此罢休,此计不成,不知道还会使出什么招法来。李昶自李晞府回到自己家的当天,看着坍塌的供奉母亲灵位的大殿,心中又痛又怒,八岁时看着母亲被活生生勒死的情景一霎时浮现在眼前——这些年来,他一直等,想等自己足够强悍了,足够灭了姜氏一族再为母亲报仇,现在看来,已经没法子再等了。

而他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绝对不会如姜妃一般,只翻翻书房就了事的!

“谭公,各营各卫都准备妥当了么?”他坐在桌前,手里拈着一张信笺样的纸片,最后一遍对谭昕确认道。

“妥当了。”谭昕低声道:“王子手下的二十万大军一直护驾王爷,此时驻在城外,随时等着城里的消息;姜家有十万人留在大江之畔,顾英将军已经得了王子的命令,自会抵敌;剩下姜氏人马的指挥将领,一旦发现姜氏四虎已亡,自然会归顺王子,就算不然,王子的大军也足以将其击溃。”

李昶点点头,“城里尚有我大哥虎卫营,姜家家甲,加上晏的朱雀营,这几处务要一举拿下,切勿疏忽;重兵守住我父王及四弟府邸,不要伤了这两处的人。我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虽然出于无奈,但天下扰攘,人心未定,我不想做那众人唾骂之人,姜家一灭,你马上拟就一份姜氏叛逆的罪诏,宣示天下。”

谭昕本一一答应,听到最后要草拟姜氏罪诏,忙躬身道:“老儿草野出身,这罪诏既然给天下人看的,恐怕还得一位词章之士写才行吧?”

李昶忙伸手扶起谭昕,“公腹有良谋,再莫提草野出身这件事。你今日助我成此大事,他日我大权在握,自当号令天下,废除这士庶之分,那时候举荐词章之士和天下良才的重任,就在谭公身上了。”

谭昕听了大喜若狂,不但不起身,反而猛地屈膝跪下,颤声道:“若真能如此,老儿就替天下所有怀才不遇的寒士谢谢王子了!”

李昶扶起谭昕,将自己手持的信笺递给他,沉吟着道:“姜家上下一百六十二人的名字都在这封信上,切勿走漏一人。”

谭昕伸手接过密札,细细扫了一遍,低声道:“姜家府里的奴仆不杀么?万一这些人逃——”

李昶摇手道:“只要不姓姜,就饶了他们。”

谭昕点点头,姜氏久居北方,世家大族,加上对这次联姻十分看重,已经于前一日送来了妆奁,王侯之家的婚事,其富贵奢华看在普通百姓眼里,自是触目惊心。昨日李昶看了堆满后院的女方嫁妆,却只淡淡一哂,对身边的谭昕笑道:“过了今日,这些东西自然都是我的。他们先送来也好,省得咱们搬了。”

谭昕道:“从这些妆奁来看,姜家丝毫没有防备。王子殿下,你确定要在如意台上动手么?那里若有百姓围观,众口铄金,见此屠杀之事,恐怕于殿下名声不利啊?”

“此事容易解决,我已经派人混进姜家送亲队伍里,如意台上他会先行刺于我——”

谭昕吓了一跳,忙道:“这使不得!殿下万金之躯,如何能亲身犯险?”

“我犯一时之险,得万世之利,所失者小,所得者大,有什么不能的?只要先动手的是姜家,天下人就怪不到我头上!”李昶说罢,双手拍在谭昕的肩头,叹道:“不做大事则已,一旦做了,才发现人才不够。公一个人联络城内城外,统筹调度,辛苦了。”

谭昕听李昶语气恳切,这位王子大事上心狠手辣,毫不拖泥带水,小事上能放下身段,尊贤重能,确实是成大事的人才!他心中暗喜自己跟对了人,一身本事到了衰朽之年,尚能施展,心里感激,对李昶躬身称谢。两个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看看辰时已到,李昶戴上帽子,出门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鼓吹着向姜家而去。

城里的各级官儿陆续到李昶宅第贺喜,路上车轿纷纷,在姜氏和李昶两处之间往来。虽然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街道两边看热闹的老百姓并不少,红得扎眼的喜服,锣鼓唢呐喧天地响,不知就里的人们看见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的青年王子去迎娶大族家的千金小姐,都跟着喜气洋洋起来,赞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

亲迎新娘的队伍到了姜家,李昶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去,他随身的护卫紧紧跟随。这四姜姜诩的宅第一样的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大厅的屏风后拥出新娘来,李昶扫了一眼她,见其蒙着红色的盖头,浑身上下是一片耀目的红色和金黄的丝绣,心中一霎时想起柯绿华来——如果眼前的新娘是她——,如果是她…

他心中闪过一点淡淡的遗憾,脸上却镇定如恒,静静地拜过天地和敬过四姜夫妇,在燕王军中的姜家各位男子,多数都在这厅堂之上,唯独不见二姜姜翎的踪影。李昶心中暗暗忖度,姜家在北方经营多年,没有一个人是草包,这二姜不在这里,绝非寻常!他想到即将到来的厮杀,多年仇恨,今朝分明,心头不但不害怕,反而兴起一阵兴奋。

姜诩在李昶带着自己女儿走之前,对李昶道:“王子殿下留步。”李昶转过头来,听姜诩躬身道:“小女自幼娇养,今日能侍奉贵人,下官全家都感激王爷的恩德。以后小女若有顽钝之处,还请王子看在我姜家给王子一家卖命三十多年的份上,多多海涵。”

大喜的日子说这样的话,怎么听怎么话外有音。李昶点点头,若在平时,他会自顾自转身离去,对姜诩丝毫不会假以辞色,此时屠杀姜家在即,反而伸手扶起姜诩,看着自己周围围绕的姜家众人,柔声抚慰道:“各位忠勇之心,父王和我都牢记在心,刻刻不忘。从今以后,大家成了一家人,我大军明春平定江南,正是咱们一家人协力同心的时候。”说道这里,他看了看人群,似乎随口问了一句:“二姜将军怎么不在?”

“愚兄管下的兵出了点事,他今晨出城去了。”姜诩答道。

什么事情值得一个领兵的大将亲自出城处理?看来姜家果然对自己起了戒心,这李昶城府极深,虽然对着满屋子的仇人,心中连番地想着对策,嘴上还能把二姜勤力之举大大地夸奖一番,夸完了方带着姜家女儿离开四姜的府邸,向着如意台而去。

天越来越晦暗,大街两边的枯树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寒鸦嘎嘎地叫声,更增凄清的感觉——这不是一个结婚的好日子,却非常适合厮杀!

一群人即将走到如意台,只听嗒嗒嗒、嗒嗒嗒地声音自远及近,一骑马风驰电掣般地自左侧的大街向着迎亲队伍前头的李昶奔来,马上之人赫然是到城门口联络内外的张房。他这般狂奔,显然身有要事,李昶勒住马,眯细了眼睛警觉地看着滚鞍下马的张房,问道:“什么事?”

张房翻身下马,凑近李昶耳边,轻声禀道:“二姜将军集结军队,驻扎在都城北边。”

李昶点点头,此番内讧,难以善了,以自己的上军硬拼二姜的中军,最后的结局定然是两败俱伤——自古帝王莫不踩着成千上万的尸骨才能戴上皇冠,他从来不曾心软过,今时今日,更是狠下心肠的时候!在燕王未曾起兵时,他闯荡天下,越是危险的情境就越是能激发他浑身的斗志,现在想到要一刀一枪地把江山自姜家人手中夺过来,胸口顿时激荡不已。他低声吩咐张房道:“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即刻进城,守住四面城门。一切按照谭公先前的筹划,姜家,百官,世子府,我二哥那里,还有父王和四弟,这些地方该杀的杀,该保住的保住,二姜留给我,我来亲自对付他!”说到这里,又加了句:“保住王爷和姜娘娘,不要让人伤了他俩。”张房一一谨记在心,上马离去。

如意台周围围观的人群更多,很多人自燕王班师回来在此搭台之时,就知道这台子是用来给三王子娶亲歇轿之用,故这日天气虽然不佳,阴风呜鸣,冰寒彻骨,但爱看热闹的老百姓仍把台子四周围了水泄不通。清路的兵士给李昶众人开出一条道,李昶当先跃马高台之上,眼前一道高高的牌坊立在台下,上面大书“如意”二字,牌坊之后,是阴暗的天空笼罩下的燕京城。

他胸口豪情充溢,眼前这天、这地、这眼前拥挤的人潮,都要见证他为母报仇、只手掌控天下的一刻!大丈夫生有此刻,更有何憾?

后面的花轿跟着抬了上来,高台之后,特给新娘建了一个暂歇的殿宇。李昶看那姜家女子在青衣内侍的搀扶下走了进去,他刚想翻身下马,但听得台下有人大喝一声道:“李三,你集结部下进城,意图造反,今日替王爷杀了你!”

李昶心中一凛,此时还不到姜家的细作刺杀自己的时候,这出声的人是谁?但见随着话声,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一群手持兵械的暴徒,走在这群暴徒之前的,赫然是他二哥李晏!他这二哥屡次杀他不成,今朝看见他与姜家联姻,皇帝的宝座无论如何轮不到了,竟然出此下策。李昶心头暗叹,如此蠢材,竟然当着天下人的面,刺杀自己的亲兄弟,就算给了这人花花江山,难道也是一个蠢材守得住的么?!

李昶双掌一击,随行的士兵立时冲上来,围在他身周。他朗声对周围的人群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不想我二哥为了一己之私,要在我大喜这一天取我性命!各位速速回家,关好门窗,近两天千万不要出来了!”他站在高台之上这么一喊,胆小惜命的老百姓又看见冲进来的暴徒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和长枪,王族娶亲自然好看,可王族互杀就没那么有趣了,众人登时一阵惊呼,呼啦啦地牵儿带女向着各自家门奔去。

李晏不等人群走净,已经带着手下人向高台而来,其实这位二王子并非草包,他志在不让母族跟李昶联姻,这一番趁着李昶不备,所带的人马又远比李昶迎亲的人为多,杀了这三弟,再用姜家的势力逼燕王逊位,到时候不管是自己当了皇帝,还是大哥李旭当了皇帝,都好过这个心狠手辣的三弟掌权!

李昶把手伸出,有亲兵递上铁胎弓。苍龙神射,在燕王军中赫赫闻名,一众士兵看苍龙搭箭对准他亲哥哥李晏,这一番亲兄弟阋墙争夺天下,又能亲眼见识神射苍龙的威力,很多士兵都是一阵兴奋。只听三王子苍龙大声道:“晏,我这一箭射你头上簪缨,饶你性命!”话音一落,弓弦响处,一箭带着破空之声,射穿李晏头上兜鍪的缨碎,只把李晏吓得心胆俱裂,脸色刹那间变得死白!

二王子只愣了一下,就一脸豁出去地道:“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这杂种!”

李昶原本镇定自若,这时听了李晏辱骂自己“杂种”,脸色立时变得冰冷彻骨,童年时被两位长兄欺辱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把手中的箭再次搭上,这一次对准李晏的眼睛,冷声道:“你既然找死,我就成全你!”

他手中的弓拉满,李晏对这个文韬武略都胜过自己百倍的三弟向来忌惮,这番半路行刺实在是因为退无可退才放手一博,心中未尝不害怕,这时候听见弓弦响,一时胆寒,立时就想卧倒,哪知他还没来得及趴下,只听旁边一个手下惨叫一声,已经眼睛中箭倒地身亡,听高台之上李昶已大声喝道:“晏,你屡次刺杀我,天下人有口有耳有目,我行事给天下人看,再饶你一次!我的人听着,所有造反作乱者,一律杀无赦!我二哥多行不义,留他活口,给我父王处置!”

大街上尚未跑光的老百姓把这兄弟二人的对话都听在耳里,让李晏心头狂怒,他自小跟李昶一起长大,知道这老三心狠手辣,现在竟然沽名钓誉,做戏给世人看!这李晏自恃人多,此时此刻所谓民心也顾不得了,只厉声对手下喝道:“少信他这套,给我杀了这个野杂种!”他话音一落,手下死士纷纷冲向如意台,哪知就在此时,只听得如意台周围民巷哚哚哚地喧天响,不知自何处竟然涌出来无数军马,精兵猛将,全副铠甲,手持利刃向着如意台下的人群冲来。这些军马衣饰颜色各自不同,自北来者着黑,自南来者着白,东青西黄,到了如意台周围成半扇状将李晏手下、姜家送亲的队伍围在当中,灰暗的天空下北风吹得这些人手上红缨长刀上的红穗子扬扬而起,对敌者无不心头觫觫,杀气蒸腾在天与地之间,高台之上李昶对着这些精兵做个手势,黑白青黄四队人马一齐启动,向着如意台下李晏诸人砍去。惨叫声中鲜血崩涌,染红了青石板,这般精兵对付李晏的乌合之众,直如大风吹絮,铁蹄踏着死尸,呜呜的号角盖住了死伤者的惨嚎,战斗似乎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李昶一直立在如意台上,等手下人把李晏押到自己身边,他静静地看了李晏两眼,那李晏想不到这三弟在大婚之日,也有如此防备,高声喝道:“你跟我母族联姻之日,竟然预备精兵,准备屠杀?”

李昶看着他,冷酷的眼睛里无情无绪,末了他双手用力搭在自己的大红喜服上,刷地撕开衣领,钮鑻崩崩地碎裂开来,精工缝制的喜服碎成两片,落在如意台上,露出他里面所穿的一身白衣,寒风吹得他白色的衣袂随风拂动,整个人越发眉目湛澈,英气勃勃。他对李晏道:“只有你这样的蠢材,才会相信今天是大喜之日!”他见这个二哥听了自己的话,眼睛里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慢慢地低下头去,瘫成一滩软泥般。李昶静静地看着,他向来自诩拿得起放得下,成大事者莫不残忍无情,当日晏派贴身侍卫千里追杀自己,金矿中他曾经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杀了晏,报仇雪恨。今朝自己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二哥成了阶下囚,心中的快意却只不过瞬间的事,这个自小欺辱自己,又数次暗杀自己的人,如果可能,他还是愿意饶其一命!

他在心里冷冷地自嘲片刻,台下誓死效忠的精兵,台上身后拥护的死士,卖命拥立的绝不是一个心慈面软优柔寡断的阿斗,今日一时不忍,异日后患无穷!

他挥挥手,示意手下人带走李晏,自己转过身子,上马向着北边城门而去。

第三十八章

燕京街巷纵横有序,横四十竖四十一,取九九八十一之数。谭昕坐镇李昶府上,调度人马围住燕王府世子府和姜氏族人,文武百官皆困守家中,不得出入。李昶手下二十万大军早已一拥而入,顺着九九八十一巷扑向四面城门,城墙之上,立时人头林立,列甲森森。

李昶登上北门城楼,高墙之外,是二姜姜翎所领的大军。这三王子一身白色的孝服在高墙之上趁着青灰的天色,特别的明显。那二姜已经得知了城里三王子造反的讯息,为人臣子,于燕王结亲的命令不得不从,如今全家陷在围城之内,只有他一人借着督军的由头逃出来了,现在仇人相见,只恨不得立时把这逆父盗天的三王子碎尸万段!

姜翎治军虽然颇有章法,但自燕王起事以来,三王子苍龙所领上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人人久闻苍龙大名,自家军队内讧,军士拼死之心本就不强,对敌的苍龙上军又有长胜不败的威名,姜翎手下很多将领脸上都露出犹疑之色。姜翎看了,长刀挥出,大声道:“我姜家为王爷卖命数十年,自北向南征战几千里,王爷英明,赐我族人高爵厚禄,各位看我姜家以往之富贵,但可放心为王爷卖命,可各位看我姜家现在————”说到这里,姜翎声音变成大吼:“各位看看我姜家现在,上百口陷身城内,性命朝夕不保,这该是为人君卖命之士的下场么!三王子为臣为子,为臣他软禁王爷,是为不忠;为子他任意妄为,以一己之私凌辱王爷忠臣,是为不孝——这般不忠不孝之人,如何能让忠勇之士为之卖命,如何能做天下之君?”

这一番说辞说得慷慨激昂,众将士人人脸上登时都有忿忿之色。姜翎见人心已然鼓动起来,遂对着高墙之上的李昶喊道:“三王子,你背天行事,囚禁王爷,监压百官,必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