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绿华忙握住他忙碌的手,他轻轻一甩就挣了开去,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再次抓住他的双手,对他道:“苍龙,别这样,我不愿意。”

他听出她声音里的坚决,终于转过眼睛看着她的,两个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你不愿意?你——你不想我?”

“我——”她欲言又止。

她该说实话,她想念他,不分白天黑夜,不但想他高大健壮的身影时时陪在自己身边,还想跟他一起过着平凡开心的日子,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禁苑深宫,就是她跟他两个人,打猎种田,做一对平凡的田舍翁。如果他嫌这样日子烦闷,两个人可以一起周游天下,甚至造船出海,扬帆远行,去亲历那志书上提及的光怪陆离的异域风光。

想着憧憬中自由自在的两个人日子,她静静的眼睛里泛出久违的神采,变得晶亮晶亮地,原本已松开他的手,反过来抓住他的,略有些激动地问他:“苍龙,别走,不要在那个闷死人的皇宫里当皇帝!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王宫里的日子,你年少时游走天下,不就是因为王宫里的日子太憋闷了么?这天下那么多好玩的地方,要是你不喜欢黑河堡子,我们俩可以浪迹天涯,江河湖海,草原大漠,哪里不比皇宫好?咱二人一辈子开心地结伴活着,一起活着,一起死,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分开,不好么?”

她边说,边用情意深蕴的眼睛盯着他,急切地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一点他会留下的痕迹,只见他听了,眼睛里先是很欢喜,可转眼之间,似乎又想到了这样的日子,意味着自己必须抛下的天下江山,他眼睛里欣喜的神色瞬间消失,他移开眼睛,不再与她目光相接,低头吻了她额头一下,伸手解他身上长袍的纽襻,脱了外衣,跳上炕,伸手把她拉入怀中,叹息道:“不说这个了。我很累,你把衣服脱了,还是我帮你脱?”

她感到了他的躲避,怔怔地呆了一会儿,眼睛里晶亮的神采淡了些,可转过头看见相思年余的他就在自己身边,心头不自禁又活泼泼地充满了生机!

留下,她要他留下,如果求他能让他放弃天下江山,两个人做一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侣,那她就求他!

她本性稳重,不善风情,如果一直看不到他,她还能心如死灰一样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可至爱的男子久别之后依在自己身边,看到他听见两人结伴浪迹天涯时眼睛闪过的一抹兴奋,甚至是隐隐约约的怀念,似乎想起了年少时四海萍踪的日子,她心中的希望又起。

此时情之所至,丝毫不觉得忸怩,伸手按在他胸膛,将他推倒在褥子上,不管他惊讶的表情,她整个人趴在他上面,美丽的脸在灯光里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光影,还是因为羞涩,挑起一双秀气的眉,柔声对他笑道:“你想我?”

李昶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还加上难以置信,傻乎乎地愣了半天,才咧嘴笑道:“是。都要想死啦!”

“我也想你。”

说完,她低下头,有点生疏地、试探着亲他的嘴唇,这样轻柔的碰触勾起二人许多美好的回忆。她听见他低低喘息一声,强健的手臂立即环上她的身子,把她紧紧搂在胸前,他的嘴唇贴上来,二人床第之间,他从来不曾被动过,这时欲望如欲决堤之洪水,简直急不可耐,受不了她慢吞吞地,他用力地含住她的嘴唇,饥渴地加重这个迟来的吻——无数相思,无数渴望在交缠的气息中时而缓解,时而加重。她把手伸向他的胸膛、腰肢,试探着,徘徊着,却始终不伸向他最想被碰触的部位,李昶屏息等了一会儿,见她丝毫没有下移的迹象,忍不住抓住她纤细的手掌,向下移去。

柯绿华一边顺着他的心意,一边控制不住地脸红,年长了一岁,她对于跟苍龙做这些脸红心跳的事儿,渐渐地不觉得害羞,甚至还很喜欢。她要天天都跟他在一起,就如两个人当初在野马川畔的山洞里,苍龙许诺的那样:两个人天天晚上搂在一起睡——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眼前的意乱情迷,她几乎不能自控,可她毕竟还是移开了他纠缠饥渴的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要是你能留下,我们天天这样,不好么?”

她感到他浑身一僵,感到他刚刚还满是情欲的目光渐渐变得凌厉,只见他皱眉道:“你挑这个时候跟我提这个?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心机了?”

柯绿华微微踌躇,想了片刻,方抬起眼睛看着他道:“你生气了?苍龙,要是耍心机能让咱们再也不分开,能让你不当皇帝,我宁愿耍一次心机。我不会跟你进后宫的,那样我就再也不能看见家乡的山,听不到那旷野里呼啦啦的风,有生之日,都要忍受那高高的宫墙…”

“所以你就想用这个法子留下我?”

她叹息着反问:“这个法子管用么?如果管用,我愿意接着试,到你心甘情愿留下为止。”

这时的她跟以往他记忆中那个和气善良,大方得体的柯绿华,颇为不同。他满腔欲火慢慢止息,伸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翻身后背对着她,长叹道:“想不到连你也在我身上用心机。天晚了,我明天一早还要赶路,睡下吧。”

柯绿华感到了他的疏离,天下江山在他心中之重,看来远非二人相守一生可比。她心底失望起来,刚刚的柔情蜜意也渐渐转淡,自他身边移开。

室内良久沉默,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同一张床上的两个人,也许明天就要一生不得见面,她心中难过,胸口气血翻涌,眼睛里的眼泪不争气地要涌出——当此之际,流泪不过徒然让人更加难过,眼前的男子,绝对不会为了女人的几滴眼泪放下大好江山的。

极度的伤心失望之下,她躺着躺着,一腔柔情渐渐地化作满腹酸楚,但觉憋闷异常,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不由得气恼暗升,脑子里一阵混乱,刹那间忘记了他所有的好,只想着他要走了,抛下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过一生!

想到这里,她剧烈地大咳,满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背上,整个人抖作一团,浑身虚汗不止。她听见李昶翻身坐起,感到他把手伸过来,把自己搂在怀里,听见他关切的声音道:“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有没有看大夫?”

她摇摇头,这一生从未伤害过人,此时此刻胸口气血翻涌,好像身子里的血都要自嗓子咳出,枕边人的胸膛越是宽厚温暖,他的声音越是关切,越是感到他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活着既然凄凉无趣,她将死之人,就让他好好地走吧,让他以为自己蛮横不可理喻,让他舒心惬意地做他的好皇帝,再也不要记得年少轻狂的日子里结识的自己!

所有的爱恋痴缠,今朝今刻,一刀两断!

她待咳嗽慢慢止息,强自镇定宁神一会儿,才说道:“你如果看错了我,觉得后悔,那现在抽身离开,也无不可。”

她感到他的手离开自己的身子,她抬起头,看见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有深深的怜惜,也有掩不住的无可奈何。她怔了怔,在他关切的目光里有点失神,直到又一阵咳嗽袭来,她才回过心思,猛地伸出手,用力推李昶,把他推倒在炕上,她却静静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看错你了,当初你三番两次强奸我,我就该想到,你这样的禽兽,眼睛里怎会有别人?”

她特意提到他的不堪过去,因为知道他心中最后悔当初强要了她,果然见他神色一凛,有点迷惑有点气恼地应声怒道:“你别仗着我宠你,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想骂我一顿,就骂一顿!我就算容忍,也有国家礼体,我现在是你主人,将来是你夫君,你不能对我随便撒野,知道么?”

“是,你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苍龙,我真是怕极了你!”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意,让他皱紧了眉头,一时间连生气都忘了,似乎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她把手握着拳头,忍着眼睛里的眼泪,接着恶意地说道:“你连续四天赶路到这偏僻地方看我,以为我会稀罕?不,苍龙,我不稀罕!你说我有心机,你不知道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有多高兴么?你总算多认识了我一些…”她本想更恶毒些,可看着他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脑海中一刹那回想起当初月夜山岗下,他受伤自昏迷中醒来,看见自己守在他旁边时欣慰喜悦的眼神;想到他说“在我眼里,皇家的公主也比不上你”;想到他野马川畔避雨时搂着自己,诚心诚意地说“谢谢老天爷,咱二人再也不分开!”她心中悲伤再也抑止不住,趁眼泪还没有流下来,用自己仅剩的勇气指着门口大声道:“你滚!你再也不要回来!”

他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绷紧的唇角,他眼睛里的难以置信才慢慢消失,后来对她轻声道:“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假装成疯婆子一般,我对你为人一清二楚,你骗不了我。咱二人马上就能一辈子不分开,你跟我到皇宫,就这么定了——不要再犯傻。”

她心中主意已定,如果当初入他后宫有何好处的话,就是亲眼目睹兰卿秀菱的狠毒,对高墙之内就此不再心存幻想——况且,她爱的人,是那个自由自在狂野英勇的男子李昶,不是张口闭口国家礼体的皇帝。

“你说我是你家女仆,说我有心机,苍龙,女仆也好,有心机也好,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她的全部,就如你虽然霸道蛮横,可只要你留下,我还是欢天喜地跟你一辈子!可你不肯,你宁可要这大好河山,即使明知当了皇帝,就是困坐在皇宫里,大好河山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反不如江河上的渔夫,能目送潮来潮往,坐拥明月清风。”说到这里,她慢慢走到地上,回过头来,美丽的脸上双唇苍白颤抖,衬着脖项上苍龙刚刚亲吻她时留下的痕迹,让他留恋,可又无法留恋,她一向沉静柔婉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森森的冷酷孤绝之意:“只不过,今日你若舍我而去,他日你若回来,我也一定不会原谅你!”

他愣了,看着她道:“你说这话,是威胁我么?”

她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他的话,又转过头来,最后看一眼他,那目光里不再有斩不掉割不断的爱恋相思,全是一意孤行的倔强:“你跟我一样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可就算是你,也不能什么都要!苍龙,你走吧,这一生,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你!”

她拉开门冲了出去,因为眼泪已流了满脸,她却不想让他看到——悲伤的泪水,不是为了早可预知的离别,而是为了自己,那些年少不经世事时与意中人两情相悦、白首不离的美梦,终于梦醒了。

她冲到外面,来到马厩。马房门前的灯已经黑了,显然阿顺已睡,养了几十匹马的马厩,向来人手不够,阿顺白天辛苦,晚上早些睡,也属情理之中。她拉开门,一边流泪,一边给自己的黑马备鞍,静悄悄的槽子边,尿粪的骚臭味刺鼻难闻,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当初在西北,被他二哥的人追杀时,跟苍龙俩人驾着粪车,假扮成粪兄粪妹的情景——那样言笑晏晏的时日,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悲苦,伤心到了极处,手中的马鞍砰地掉在地上,伏地大哭,直哭得她自己又不停咳嗽,咳出血来,血水泪水在掌心溶在一处,心里对他的爱恨就如这溶作一处的血水泪水一般,分不清道不明,乱作一团。

她哭得太过伤心,没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直到有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背,她才抬起头来,看见李昶蹲坐在自己身边,他平素英气勃勃的脸,隔着泪水,竟然也沾了一层悲伤之意,他低声道:“你这么折磨咱二人,是何苦?”

她轻擦眼泪,张口想说话,却想不出任何可说的,二人相对无言。听着马匹的响鼻声,看着朦胧光影里他,好久之后她站起身,把马鞍紧好,轻声道:“苍龙,我要到附近的尼庵歇息一些时日,将养身体。今日一别,相见无期,你多多保重。”

她牵着马走出马厩,将近半夜,大门口守夜的肯定已经歇息了,她向来体恤下人,故此自己牵着马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到了堡子外,方才骑上马向着离此不远空慧的尼庵行去。

行到半路,听见身后马蹄声响,扭头看时,见李昶骑马赶了上来,不远处两个亲兵跟在他后面。她默默地走着,李昶也静静地,眼睛盯着马蹄前方的小路,似乎也在想心事。初夏的夜晚清幽静谧,月光洒在路边的树林和草地上,有暗香在四下里浮动——这样无忧无虑的夜景,如果她跟他两情眷眷畅游其间,该有多美。

空慧的尼庵离黑河堡子并不远,骑着马很快就到了。柯绿华推门进去,李昶跟在她身后,似乎也要进庵里,柯绿华忙立住,双手张开拦道:“这里是空慧师父清修之所,男人不可以进。”

他停步不动,四下扫了一眼,轻声道:“那你到尼姑庵做什么?不会是要剃了头发出家吧?”

她低声回道:“不关你的事,快走吧,别把空慧师傅吵醒。”她边说边扫了一眼尼庵的庵堂,似乎怕说话声真地吵了人,站在门隙中,月光自门厅的遮檐处透过来洒在她脸上,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莹润无比,美丽的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外貌如此温柔的女人,此刻眼神中竟然有着常人不及的决绝。

他看着她,好久都站着一动没动。后来门板吱呀作响,柯绿华欲关门,李昶忙伸手阻住门扇,既然千方百计都没有用,只有先诉诸一个拖字,他叹气道:“绿华,等我,等我打完仗,那时候你若仍不想进宫,咱们再商量。你看怎样?”

她摇摇头,眼睛看向他阻在门扇上的手:“咱二人谁都骗不了谁,不管等你多少年,你还是会当皇帝,而在我心中,喜欢的只是那个自由自在的你。”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叹道:“其实对你来说,何尝不是如此,你喜欢的是那个范阳草棚里,救了你命的柯绿华,而不是眼前倔强又不讨人喜欢的我…”

她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道:“不,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好心善良的柯姑娘,一点都没变,你从开始就不懂讨我欢心,那是你本性如此,也不是偏要跟我过不去。”

他很少这样和气贴心地说话,她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微微一颤,终究强自按捺住,转开眼睛不再看他,“天晚了,你回堡子吧。我要关门了。”

他却没有立即走,高大强壮的身子挤在门扇当中,任凭她如何使力,那门也合不上。她素知李昶天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此时看了他脸上神色,心中气急,伸手抵在他胸膛上,声音压得低低地怒道:“快走吧。你要是在这里胡闹,我会更恨你。”

“那就恨我吧,总比你刚刚说的要忘了我好。”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末了凑近她脖项旁边,低声道:“我心中向来无神无佛,你要是再撵我走,我就把你按在佛堂正中,咱们先做一对欢喜菩萨再说。”

她瞪着李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来知道他无法无天,可也想不到他竟然敢在佛堂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眉心皱起,心却不能自控地跳得越来越厉害,手不自主地按在胸口,心里知道自己若是再动心,这一生只怕要苦熬相思,再也没有开心的时日。她刚才伤心欲绝之下,会夤夜跑来空慧的尼庵,就是想在这清修无为之地,寻一个解脱的法子。

他接着道:“你要是非撵我走,也无不可。只要你等我,仗就要打完了,咱们的事到时候再说,怎样?”

他盯着她柔和的眼睛,看见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虽小,却掷地有声般地对他道:“你舍不得那身龙袍,拖着也没有用的。苍龙,你走吧,关上这扇门之后,我就会忘了曾经结识你这样的男子,你也忘了我,当年的事儿,咱二人就当没有发生过。”

这样绝情的话,出自她的口,终于重重地刺伤了他。他的脸绷紧,手猛地伸出抓住她的胳膊,怒道:“关上门就能忘了我!你可真知道怎么让人伤心!”

他狂怒之下,双手重重抓住她肩头,把她狠狠挤靠在门扇上。他气得顾不得自己会伤害她,低下头就要狠狠地吻她恶毒的嘴,哪知在半途中,看到她定定的目光瞅着他,听她静静地道:“你要再来一次么?再强奸我一次,这一次不是在客店里,不是在破庙之外,而是在佛祖面前?”

什么样的女人会对自己深爱的男子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他盯着她的眼睛,心中思潮翻涌,美丽温柔的柯绿华,难道真的只是他寂寞孤单的日子里,幻想出来的女人么?

他终于松开她,脚步后移,碰到门口的台阶,踉跄了一下,一向英气冷酷的脸却强自控制着,就这样看着她,看了好久,最后张口说话,那声音冷冰冰地:“你为了让我死心,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而我为了留住你的心,也尽了力,想不到到头来终究是白费了一场心机。我要是再死缠着你,真是无耻至极,天下最没有骨气的男人也比我硬气百倍!也许这都是报应,当初为了得到你,我无所不用其极,今日被你这样百般羞辱刺伤也是罪有应得。柯姑娘,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你好好养息身子。”说到这里,他冷冰冰的眼睛似乎受不了再看着柯绿华,抬起头大笑几声道:“哈哈,想不到我富有天下,心中只爱一个女人,竟然被她弃若弊履!也许老天爷终究公平,就算是我,也有得不到的东西!”说到这里,他腾地转身走下台阶,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四十章

李昶骑着马漫无目的地疾冲良久,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柯绿华冷淡绝情的话,欢欢喜喜地赶路来到这黑河堡子,竟然是如此收场,他越想越是激愤,快马加鞭向着树林浓密处而去。

七折八拐,在离黑河堡子不远时,耳中听见十步之外的树林深处传来淙淙的流水声。他心中思绪纷扰,遂调转马头,向着水声流处骑去。穿过一处树林,那林中树木高矮错杂,光线极暗,一人一马在其中险些迷乱了方向。走了良久,方才看到树林尽头,他心头一阵轻松,快步冲出林子,明亮的月光毫无遮蔽地洒在他身上,眼前细草如丝,野花铺径,不远处一带溪水向东汨汨而去,银练一般在月色下闪着光辉。岸边蛐蛐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除此而外,万籁俱寂,衬得这夜如此宁静,安逸得宛若世外桃源。

他心中本来乱成一团,这时对着这月夜清溪,微风细草,心头稍稍平静,遂翻身下马,信步走到溪水边,举目四顾,战鼓声厮杀声,离此地如此遥远,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农,堪比不知今世何世的桃花源中人!那些身处战乱之地的中原庶民,境遇比这不知道凄凉多少倍。想到这里,回思柯绿华刚刚所说的话,他那时候怪她躲起来不见自己,此时回思,她所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他出身尊贵,为人精明豪横,一生呼风唤雨,当真是为所欲为,从未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过,当日在野马川畔给柯绿华诚心诚意地道歉,算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当初举兵剿灭姜氏,心中想得最多的也是自己,若是不反,性命难保,燕王、王弟晞,甚至天下江山,通通置之脑后——若真地考虑周全,也许就不会害了他父王的性命。

举兵造反害了自己父亲,是他心中最大的伤疤,这两年扫荡南北,天下平定在即,他心中却更多地想起养育自己长大、一心欲当皇帝的父王。若父亲还在,这帝位马上就是他老人家的了,他老人家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李昶长叹一声,父亲已然不在人世,扫定鲜州黎州的几个反贼后,自己势必登基,因为天下一日无君,就难免有人心生觊觎——只是当日他起兵造反得到大权,事后虽然昭告天下,将罪责一概推到姜氏身上,但在南方仍有一干腐儒认定燕王第三子豺狼之性,说他害死生父谋害功臣诛杀无辜,这些读书人脑子僵,偏偏骨头硬不怕死,极能煽动民心——想到这里,他皱紧眉头,三国时曹孟德为防后世千载骂名,终生没有登基,直到他过世,儿子曹丕才当了皇帝。

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李钦,自来到黑河堡子,还一直没有机会看看这孩子,听王亢和陆心的话,钦儿现在长得又高又壮。这孩子现在快十岁了吧?

“王子,夜深了,咱们回去吧。”一直静立在树林边的两个亲兵之一看夜露风凉,王子痴痴而立,害怕王子受了风寒,遂恭声道。

李昶点点头,良辰美景当前,可惜他一生注定要跟战场厮杀为伴,片刻轻松不得,想到这里,他抬脚把脚下的石子踢进潺潺溪水中,啪啪声击碎夜的宁静,岸边水草里栖息的野鸭嘎地一声,振翅而飞,没入夜色之中,再也看不到了——振翅而飞,他怔怔地看着野鸭消失的茫茫夜空,心头暗羡这生在旷野里无拘无束的野禽,禽鸟尚能展翼高飞,他富贵已极,却一点自由都没有。

他回身上马,这一次不再停顿,直接奔回黑河堡子,下马进屋,楼上柯绿华的屋子里到处都有她的气息,他受不了那空荡荡的房间,找了一处客房,胡乱歇息到天明。

一大早起来梳洗之后,李昶叫过高得禄道:“得禄,去把钦儿带过来。”

高得禄昨晚也没睡好,这时候看了李昶铁青的脸色,小声问道:“三郎,你跟柯妹子咋样了?”

李昶原本背门而立,听了高得禄的话,慢慢回过头,扫了高得禄一眼,冷冷地道:“把钦儿带过来——得禄,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看人脸色?”

看人脸色?高得禄心里叹口气,他自然会看人脸色,就是因为看出来三郎心情极差,才问这么一句的啊?他跟李昶交往越久,越是发现,这位三王子虽然面狠心狠,但对自己却颇为照顾。他心中念着跟李昶一起在矿坑中的煎熬日子,感激李昶在危急中还把自己救出矿坑,甚至在逃出来后,还送他进王府照顾柯家妹子,让他在乱世之中有个栖身之所。高得禄没有亲人,身子又残了,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室家之想,但在黑河堡子这段日子,整天跟柯绿华和李钦在一起,柯绿华和李钦对他就如亲人一般。尤其是李钦,因为亲生父亲不在身边,高得禄整天陪着他,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山里湖里地打猎捉鱼,跑马放鹰,高得禄性子又好,照顾李钦尽心尽力,使得李钦对高得禄极为依赖,片刻也离不得。

高得禄心中想着这些,脚下却没敢耽误时间,快步出门而去,不一会儿拉着睡眼朦胧的李钦进来。

那李钦将近四年没看见父亲,黑河堡子又没有下人时时提点他记得父亲,差不多连爹爹长什么样都忘光了。

这些年对这个将近十岁的孩童来说,真是快乐无忧,每日里除了跟高得禄赛马钓鱼,就是踢天弄井地淘气,呼朋唤友,聚起众顽童在黑河堡子山野里撒欢地戏耍。柯绿华对他的功课也不像王府的师傅一样严苛,多数时候,就让他自由自在地玩,这李钦真是爱极了在这里的日子。

此时被大伴高得禄生拉活拽地拉下床,迷糊中乍一见全身青袍的父亲,高大威武,眉宇间英气勃勃,李钦不自禁地有点害怕,向后退到高得禄腿边,紧紧靠着高得禄,轻声嗫嚅道:“爹——,你——你来了?”

李昶看着儿子,这些年没见,这孩子长高了许多,挺直的身子很是健壮,长大了会跟自己一样是个大个子。那原本雪白娇嫩的肌肤被乡下的大风吹得微黑,但容貌依然过于俊美,不太像自己,倒像他过世的娘亲兰卿多些。

李昶坐在椅子上,对李钦招手道:“过来坐下,跟爹爹说说话。你在乡下都学了些什么?”

李钦听了,心吓得突突跳。他极少碰那些烦人的笔墨,把原来王府里师傅教的那些学问,什么经史子集统统忘在脑后,再说【帝王要览】,【治世全书】这些书,柯姑姑家里也没有。他心里害怕父亲察看自己的学问,在高得禄身上靠得更紧些,恨不得猫在高得禄身后,可是又不敢猫着,因为他依稀记得爹爹最恨胆小鬼!

高得禄把手放在李钦肩膀上,低声道:“钦少爷别害怕,跟你爹说说,你都学了些啥?”

李钦瞅了一眼父亲,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你快十岁了吧?怎么还是这般胆小?”李昶皱眉,看着缩在高得禄衣襟处的儿子,脸色沉了下来,十分不悦。

“钦少爷不胆小,他春天还杀了一头狼呢。对不对,钦少爷?”高得禄拍着李钦的肩膀,知道这孩子是怕父亲才唯唯诺诺,也难怪孩子怕他亲生的爹,连自己这七尺高的大人都怕苍龙呢,估计这天下就有一个人不怕李昶的,那就是柯妹子。

“哦?杀了一头狼?”李昶冷冷的脸色微微柔和了一些,站起身走到李钦身边,看着儿子道:“给爹说说,你真杀狼了?”

李钦年纪虽小,却十分机灵,看见父亲脸色变佳,遂笑着道:“对啊,爹,我真地杀了狼!那时候雪还没有全化,我跟狗蛋和小宝他们一起出去凿冰掏鱼。然后看见雪地里有印,小宝说那是狼爪子的印,狗蛋就说大雪天狼没有吃的,可能冻死了,我们去把它捡回来,把狼皮扒下来做双靴子穿。于是我们三个就顺着脚印追过去,哪里想到那狼根本没冻死,大尾巴在雪上扫来扫去,扬起老大的雪珠,还瞪着两只黄眼盯着我们三个,它嗖地一下就扑了过来。我们赶紧跑,可狗蛋跑得慢,被狼咬住了脚脖子,我吓坏了,是我让狗蛋出来陪我掏鱼的,要是他被狼吃了,我就太对不住狗蛋了。我猛地掏出刀子,回过身去用爹教的使刀法子,一下把刀捅进狼眼睛里,它疼得放开了狗蛋,撒腿就跑。那时候正好大伴高得禄出来找我,他追上去,把那狼背了回来,夸我杀了一头狼,说我很了不起哪。”

李昶心头大悦,伸手把李钦抱起来赞道:“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儿子。十岁杀了狼,还是从正面把刀子捅进狼眼睛,真是勇气可嘉!”

李钦被父亲举在空中,高兴得哇哇乱叫,好一会儿李昶才把儿子放下,对李钦道:“大伴?你叫高得禄大伴?”

“是啊,高得禄整天陪着我玩,要是我有一会儿不见了,他就急得乱转,生怕我丢了,或者被狼吃了,连我跟狗蛋小宝他们出去掏鸟窝,高得禄都要跟着。我就叫他大伴了。”

李昶听了,转头对高得禄道:“辛苦你了,得禄。”

高得禄忙躬身道:“小王爷聪明伶俐,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李昶点头赞同,由钦儿刚才所说,这孩子不但勇敢,而且心地不坏,将来当了皇帝,定会是个明君。他拉着儿子的手问:“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想不想跟着爹回宫?”

李钦摇摇头:“不想。我跟柯姑姑,还有大伴在这挺好的。爹你也留下吧?”

李昶摇头道:“不行,爹还有仗没打完。打完了,爹会派人来接你,那时候你一定得回宫了,知道么?”

李钦想了想点头道:“嗯,只要大伴和柯姑姑跟我一起回宫,那我也回去好了。”这孩子没了娘,爹爹李昶常年打仗,在他小小的心中,对他宛若亲生的高得禄和柯绿华就如他至亲的爹娘一般了。

“高得禄可以跟你一起进宫,至于柯姑姑——”李昶顿了顿,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长弓箭囊挂在背上,戴上头盔,整理行装完毕,方道:“你柯姑姑她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不能进宫。”

李钦张开嘴想反对,看了父亲脸上的神色,终于没敢发出声音。李昶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对他道:“我走了,你在这里要照顾好柯姑姑。若是有事只管吩咐王亢和陆心,他们会派人通知我。”

一句“照顾好柯姑姑”立时让李钦觉得自己已长大成人,他对父亲点点头,盯着父亲肩后箭袋里伸出的箭翎和腰间的长剑,想着高大英武的父亲骑在大青马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小小的心里豪情顿生。他丧母不久就跟着柯绿华来到黑河堡子,柯绿华心中不以上下尊卑为意,农庄里农夫的孩子随便在堡子里进出玩耍,李钦向来没什么玩伴,来黑河堡子之后结交了不少好友,日子过得开心极了,再也不想离开此地。可他终究是李昶的儿子,此时看了父亲的飒爽英姿,心中想着父亲剑指塞北,纵横无敌的样子,这黑河堡子里凿冰掏鱼的日子突然变得无趣起来。

“爹,我能跟王亢陆心他们学武么?”李钦跟着爹向外走,边走边说。

中堂之上,一众亲兵已经集合。李昶停在门口,转身低声对李钦道:“你在屋子里,不必出来。钦儿,你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但问自己本心,觉得该做的事情就做,不要理会旁人看法。从现在起,你学着自己拿主意,习武还是学文凭你自己定夺,知道么?”

李钦看着父亲,稚气的脸似乎还有一丝懵懂,不过他还是懂事地点点头,轻声道:“我懂。”

李昶看了儿子脸上神色,心中满意,难得地冲李钦笑了笑,李钦很少见到父亲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高兴极了,对着爹呲牙乐个不停。

李昶笑着揉了揉儿子顶发,合上房门,走到中堂。穿过黑河堡子厚重宽大的宅门,马厩边上一溜的高头大马,边上第一匹就是他的坐骑。他此番征北,于厮杀前突然抽身来到此地,行踪不欲被过多人知晓,故此只带了自己最亲信的贴身卫队。他翻身上马,众士兵待他策马向堡子大门骑去,方才跃上马背,纷纷跟上。

乡间的泥土路,边上尽是高大的杨树,旷野里的风吹得树上浓绿的树叶一阵哗啦啦地响。众人骑马走出老远,李昶突然停下,他看着大路旁岔出的一条泥土小道,猛地一夹胯下马,调头沿着那条小路跑下去。

众人不懂王子为何突然走向小路,只能紧紧跟上。沿着小路骑马弯了一个弯,眼前现出一座清清静静的尼庵。众亲兵你看我,我看你,心想王子不敬菩萨不理佛,匆忙当中到这尼庵作甚?

众人正在狐疑,只见前面马鞍上的王子回过身来,对众人大声道:“你们给我一齐喊‘我走啦’,声音要大,气势要足,喊上十遍之后,咱们上路。”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大呼不解,嘴上却不敢怠慢。士兵最擅长喊冲锋号子,当下众人都气行肚腹,贯喉而出,上百人一齐对着尼庵大喝道:“我走啦———”

喊了尚不到三遍,众人只听庵门哗啦一声响,一个身着土黄色僧衣的老尼姑走出来。一众士兵没有李昶命令,不敢停嘴,一边大呼“我走啦——”,一边心中暗自狐疑,不知道王子跟这个老尼姑什么交情,为甚特意跟她道别?

心中这么想,不由得边喊边打量这老尼姑,但见其身高马大,腰背挺直不屈,脸上眉头紧皱,目光凶厉,瞪着李昶众人,在士兵的大喝声中气得眉毛都立了起来,对众人怒道:“速速离开这里,不要逞强欺人!”

李昶知道这就是绿华曾经提起过的空慧老尼,他心中只想让柯绿华知道自己离开了,别的一概不以为意,坐在马上纹丝不动,满意地听着自己手下这些训练有素的亲兵无视老尼姑的凶悍,继续大呼“我走啦————”

声音在这寂静的尼庵前,震耳欲聋。

空慧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眉毛拧到了一起,身子一动,似乎要走下台阶。

就在此时,空慧身后的尼庵内伸出一只手扯住她袖子,老尼姑脸上神情忍了忍,终于在台阶上站定,再也没动。

一直等到众亲兵终于喊到了十次,四围才恢复静寂。众人都盯着李昶,等着王子发话赶路。李昶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空慧身后的门缝,似乎在等那只抓住空慧手的主人出现。

那门缝没有合上,却也没有关闭,门里的人似乎靠在了尼庵门上,发出一下吱呀的响声。静静里,老尼姑空慧一直瞪着李昶,猛地大声道:“他就是那个坏心肝的王爷?”

坏心肝的王爷!?

跟着李昶来的亲兵听了,有大嗓子的士兵立时大声喝斥道:“老尼姑放肆!”

李昶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冷冷扫了一眼空慧,心道当着这么多亲兵,挨了这女秃头一句骂,可真算是活该。想想昨晚自己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该说话算话,不想刚刚经过那条岔路,挡不住一时冲动,还是拐了进来,想告诉她自己走了。如今看来,她的心真是铁浇的铜铸的,天下狠心无情的人虽多,像她这样,也算是极致了。

“无礼?你们清早在门前大呼小叫,扰我佛门清修,难道有礼了?”空慧阴沉着脸反问。

李昶只是坐在马上不说话。这些李昶的亲兵跟着李昶常年威风八面,素来没人敢招惹他们,此时岂能受一个乡下老尼姑的气?顿时七嘴八舌,对着老尼姑叫嚣起来,常年征战的汉子们嘴里有什么斯文?污言秽语,纷纷而来,空慧只听得脸上肉颤,嘴角抿着,显然怒极了。

“苍龙——”门里的人终于忍不住,说话了。隔着不甚敞亮的门缝,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满头青丝在早晨的光影里闪了一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扫了一眼外间众人,就转了开去。她声音好听至极,极轻极柔,虽然语意中有责怪之意,听在人耳朵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不要对空慧大师无礼,快让他们住口!”

众士兵不等李昶发令,不知觉地停了呼喊,上百个士兵楞楞地盯着那窄窄的门缝,适才的惊鸿一瞥,可看出门内八成藏着个绝世佳人。看来王子大费周章的十句“我走啦”乃意在此姝,跟老尼姑毫无关系也。更有脑子机灵者,发现此女呼王子不以尊称,当着众人直呼王子外号,二人关系必定十分亲密,只可惜庵门阻挡,半遮半掩之间看不清此女姿容,但王子如此用心,那自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女了。

李昶看那门半天没有动静,知道她不会出来了,心中失望,当着身边一众亲兵,反大声笑道:“我走啦,来告诉你一声。”

门里没人应答,后来似乎“嗯”了一声,再后来听见那女子轻声道:“刀剑无眼,你多留神!”

李昶点点头,调转马头,众士兵纷纷转马,跟在后面。李昶先是慢慢走,后来突然大声“呀”地喝一声,拍马向着大路跑去。

他再也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到那尼庵的门在他策马之后打开了,柯绿华走出来站在空慧旁边,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好久一动不动。

在路上赶了几天,李昶众人风尘仆仆,赶到军营。他手下大军在平定南方之后,有半数跟着顾英留在了大江之畔,现今手下的兵士,多数都是自北方招募的新兵。当初征战之间,他一个人难以南北兼顾,听燕京来报说李晞自父王横死之后,日日醉酒酣歌,朝朝人事不省,因此曾明令李晞戒酒,出去为自己征募新兵。李晞对他的命令置之不理,照样纵饮无度,李昶自南方回来之后,对醉成一滩烂泥般的弟弟李晞失望至极,本想随他去吧,哪知谭昕一番话却让他改了心意。

“王子,天下未定,民心向背之际,你万万不可放纵四王子如此自伤。”

李昶当时叹道:“他要如此,我又能如何?”

“大王子旭已经被废为民,如意台上王子殿下曾亲手射了二王子一箭,后来晏暴病而亡,难免有人疑心王子诛杀手足。如今若纵容四王子酗酒自伤,不久之后他若也早亡,于殿下的名声不利。孝悌友爱,人伦大常,殿下若想天下民心归顺,就要阻止晞王子酣饮无度。”

李昶颇以为然,他心中对李晞如此自伤,也十分自责。因此自燕京北上,扫荡黎州鲜州的指挥使时,就把李晞硬是带到了军中。

这时他纵马回到营帐,进门就看见李晞坐在自己的帅椅上,右手里擎着一壶酒,左手一只杯子,看见李昶进来,翻了翻眼皮含糊地道:“三哥回来了。”

李昶盯着他酒醉的脸,知道自己走了这么几天,他没了人管束,定是日日如此.

“你喝够了么?”

李晞放下酒杯,整个人向后面椅背一靠,看着三哥道:“你把我带到军营,所为何来?难道不是想让这十几万大兵看看,燕王的儿子里,还有一个不成器的,除了喝酒,世事不知…”

“我带你出来,想让天下人看看,晞王子并非人人口里所说的酒色之徒。如今父王不在了,你如此饮酒自伤,除了让阴间的父王不得安生之外,还有何益处?天下未定,你我兄弟二人正该戮力同心,达成父王生前所愿,让这天下归了咱家。”李昶说着,坐在李晞身边,看着弟弟饮酒无度而黯淡颓唐的神色,想到当初二人幼小时一起长大,自己生母早亡,多亏李晞的母亲王氏常常收留自己,王宫岁月,因为他们母子二人,才好熬许多。

他见李晞左手上仍握着酒壶,伸手拿过来,给自己倒上一杯,举杯一饮而尽,方对李晞道:“说到饮酒,我这毛毛虫确实不是你的敌手。”

这毛毛虫的外号,是当初燕王赐名李昶卫士东方苍龙的时候,李晞给李昶取的。此时李晞听了,脑子中也不自觉地想起当初兄弟二人嬉戏憨玩的日子,那时候三哥为姜家人排挤,生母在王宫中被杀,性命朝不保夕,每天躲在自己母亲的寝宫中,惶惶度日。想到这里,对李昶举兵造反,害了父王的怨恨之意,稍稍淡了些。

李昶见晞弟不再冷着脸,遂笑道:“我闷了几天,眼前厮杀在即,大丈夫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跟你赌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