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晞听了,感念三哥对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心意,也不再像先前一般拒人千里:“就要作皇帝的人,哪儿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我不跟你赌,赢你这种三杯就倒的人,也没意思。”

李昶淡淡一笑,他不好杯中物,此时握着酒壶,忍不住就倒了一杯给自己,酒入肚腹,想到几天后杀退这几个逆贼,天下就是自己的了,那时候事事如意,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憾。

想到无憾,柯绿华的身影在心底悄悄地冒出来,她一个人留在那塞外平野,孤独度日,这一生谈什么无憾?心里想着不开心的事情,当着亲弟弟,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声。

李晞问道:“想起那位柯姑娘了?”

李昶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李晞看哥哥身上的青布长衫染了黄尘,遂道:“我知道那位姑娘隐居在离此地几天路程的地方。你从南方回来,竟然只带卫士就离开大营,自然是找她去了。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李昶不想多谈此事,站起身道:“我去歇息。明日之后,你跟我一起上阵,咱们李家的子孙,靠的不光是投对了胎,还要在战场上见真章。”

李晞性子不像他三哥一般刚硬,不过临阵退缩这等事他也决计不屑为,这时候听了三哥的话,遂站起身道:“三哥,你真想我上阵杀敌,建立功业么?”

李昶闻言皱眉道:“你何出此言?”

“你若真想,那就给我一支军马,我自己带兵去攻打黎州的叛军。”

李昶犹豫了一下,李晞自小长在深宫,从未踏足战场,若真给他一支军马,只怕损兵折将是小事,晞弟的安危堪虞。想到这里,他道:“攻打黎州的人马,早就定下来了。临阵换将,于军心不利。你若真想立下战功,我们兄弟二人可以并肩作战,鲜州兵马素来彪悍,我正愁一个人独木难支呢。”

李晞所求不得,心里知道是三哥的一番好意,可好胜之心终究难平。待李昶走出大帐,他回道自己营帐,亲手把铠甲兜鍪擦拭得锃亮,对着桌子上的油灯盏,直想了半夜,方才睡着。

两天之后,在沙场之上誓师已毕,十万大军向着鲜州城开去。李昶所领人马,随他征战大江南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时天下平定在即,只要攻克鲜州城,杀败黎州兵,王子登基,论功行赏之日,就是光宗耀祖之时。人人心中激昂,旷野之中,只听铁甲战靴的噌噌,兵器藤甲在日影里眩人耀目,如此雄师,仅凭鲜州城,确实难挡其锋!

大军走了四天,到了鲜州城下。这鲜州地处北疆,阔野千里,一目望去,旷野当中一座高高的城墙突兀地矗立在平地之上。那城墙上旌旗迎风招展,每隔三五步,站着一个鲜州兵。除此而外,城内一片寂静,鸡犬之声不闻。

李昶心中起疑,他要攻打鲜州城天下皆知,难道这里的指挥使闻树功自料不敌,弃城而逃了么?若果真是这样,则北方不能一役平定,将来这闻树功卷土重来,不免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铲除他的势力。鲜州城不背山不倚渊,这么旷野之上立着的孤城,最是易攻难守,又或者这闻树功自知守不住,而使别的诡计么?

他心中犹疑不定,遂不肯贸然前进,传令下去大兵离城五里驻扎。每日派出探子出去探听鲜州城内讯息,自己则带了手下谋士和大将,在离城较远的小山之上看着鲜州城上空荡荡的城垛,商量是否即刻攻城。以谭昕为首,文臣武将,都极力主张立时进兵,此时天气和暖,日日晴好,利于厮杀;鲜州城地处偏远,朝廷大兵不宜久离中原,应该速战回朝;众将士一心要歼灭这些叛兵,拥戴王子早日登基,天下太平之日,人人封赏之时,此时士气高昂——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旦夕之间定可拿下这小小的鲜州城!

李昶听了大喜,遂下定决心,明日五鼓造饭,日出时开始攻打四面城门。众人正欲回去准备明日厮杀,李晞突然走到李昶面前,倒身下拜道:“晞恳请王兄明日让我带兵攻打城南!”

李昶见弟弟满脸希冀的神色,本想拒绝,可当着众将士和谋臣的面,未免让一心树立战功的弟弟难堪。他微一犹豫,已经听李晞又接着道:“我只带一千人马,攻打南城门,誓为王兄讨平此逆!如若不然,甘领责罚。”

李昶心想晞为人外表温和,实则内心放任不羁,自己若再阻拦,恐怕兄弟二人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又生嫌隙。更危险的是,若晞冲动之下,带着他王府中的几百个亲信以身犯险,他孤身进入鲜州城,只怕会有诸多不虞。因此笑着安慰说:“闻树功老谋深算,在北方经营多年,绝非易与之辈。然即便如此,今时今日他碰见咱们兄弟,就是他埋骨此地之时!鲜州城应该一鼓可下,一千人马太少,就如王弟所求,你带五千人马攻打城南面,我在此地,静等你的好消息!”

李晞大喜,躬身道谢,立即下山领兵去了。众人纷纷离开之后,李昶跟谭昕二人慢慢走回大帐。谭昕待李昶身边亲信纷纷退下之后,才趋身近前贴近李昶耳边轻声道:“王子为何让四王子带兵?”

李昶知道谭昕所虑,对他淡淡一笑道:“你多虑了。晞跟我不同,他虽然酗酒放浪,但为人实在清德无私,我父王在日,对他百般不喜,致使他常年心中郁郁,满腔壮志不得施展。现在既然他想在天下人面前搏个好名声,我自然该成全他这份心愿。”

谭昕皱眉点头道:“王子所言极是。不过当年故君分封诸王,致使藩邦拥兵自重,人人都想争夺皇位。故世的老燕王爷起兵,主因也是因为兵力过于强盛,引起朝廷猜忌。现在天下平定在即,四王子一向是个清福王爷,依臣的愚见,还是让他接着作一个清福王爷罢了。”

李昶点头叹道:“谭公果然深谋远虑。昶有今日的天下,既是受之于先人,也是取之于先人,数年苦战,方有今日的局面,自然不会放任各藩镇各郡首自擅不臣。不过晞是我的亲弟,他籍籍无名,被人视为酒囊饭袋之辈,于我王室并无益处。此役过后,就如卿所奏,他可以带着所领军功和英勇善战的名声,作个清福王爷吧。”

谭昕听了大喜,二人又商量军情至掌灯,谭昕方退下。李昶待谭昕走后,一个人对着帐内明灯,听着大风刮着毡布呼呼地响,微微出神的当儿,只听大帐门口泼剌剌地一声大响,似乎有什么折了一般。

他走出帐子,但见外面守卫的亲兵已经跑到自己身前禀道:“王子,大风刚刚吹折了帅旗!”

李昶心中一惊,出兵前日,风折帅旗,是极凶的兆头!他心里惊疑不定,看自己大帐前后左右听到声响的谋臣武将纷纷聚集而来,他脸上不露声色,反而对着众人大笑道:“大风吹倒了我军一杆旗子,这鲜州城楼上还能有旗杆剩下么!把那断旗捡起来,明日一早进兵,午时攻克鲜州,定要将这面旗插在南城楼的城门之上!”

四围众人听了,本来兆头不利的念头被李昶的哈哈大笑冲淡,人人欢呼鼓舞,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厮杀。

李昶待众人走开,叫来一个亲兵,让他去把谭昕找来。片刻之后,谭昕来到,进门施礼,李昶扶起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因此顾不得夜深,就唤谭公来此,希望谭公不要见怪。”

谭昕忙道:“王子不嫌臣愚陋,让臣效忠案前,臣心里只有感激。”

李昶点头叹道:“我刚才想起一事,战场上刀箭无眼,若哪日我遭逢不幸,你派朱角到离此六日马程,一个叫黑河堡子的地方,接我唯一的儿子钦回燕京登基!”说道这里,他看谭昕欲张口说话,挥手阻道:“公不必相劝,生死有命,古来帝王,又有谁是不死的?我一生快意恩仇,心意达成者十之八九,可算是无憾…”

谭昕看他说道这里,住口不语,忍不住问道:“王子——?”

李昶怔怔地盯着案上孤灯,良久才答道:“若我真的遭逢不测,让朱角接钦儿之时,将我也带到黑河堡子——此事需秘密进行,除了谭公和东方苍龙几人,切勿令外人知晓。”

谭昕听得心惊肉跳,大军血战在即,这样的话让人感到一股不详的兆头。此老聪明练达,满腹才能一直到遇上李昶,才得到施展,对李昶着实感激,此时忍不住流下泪来,又不敢让李昶看见,只得偷偷拭干,垂手道:“王子万金之体,如何能去那黑河堡子?”

李昶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去,那里还不见得肯收留——我今日托孤于卿,不过是取个未雨绸缪的意思。若是将来钦儿登基,内事倚靠谭公,外事问决于顾英,你二人互为朝廷左膀右臂,定能保得这天下太平!”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执起谭昕的手相送道:“夜深露浓,谭公多多保重。”

谭昕不敢流泪,也不敢长叹,只有深深一鞠躬,颤抖着出门而去。

帐外月高风止,平野之上一片明净,不知道何处传来芦管的悠悠之声,在闻者的衾里心头久久不绝。

大结局

1

一 重伤

次日一早,天尚未明,大军已然整装完毕。长矛盾甲,在早上的晨光里闪着冰冷的寒芒。数万精兵列阵沙场,李昶看着各队领兵将领,分头带着手下士兵杀向鲜州城的四面城门。到了王弟李晞,李昶见他脸上一团跃跃欲试的神色,目光扫到其把头盔托在手上,遂笑着问:“马上要上战场了,怎么不把头盔戴上?”

李晞听了,用手揉了揉耳后,低声惭愧地道:“这头盔不合适,磨得我耳朵后面破了。等攻城的时候,我再戴上也不迟。”

李昶听了,伸手捧下自己头上所戴的头盔,走下台阶对弟弟道:“你没戴惯这东西,新做的头盔不合适,也是常有的事。这头盔我从南戴到北,今日你上阵杀敌,就用为兄这顶吧。”

李昶浑身所着头盔战甲,乃军中独一无二的黄色,李晞忙倒身下拜,推辞道:“这是王兄之物,晞万万不敢。”

“阵上厮杀,刀箭无眼,容不得半点闪失,终不成你精光着上阵?戴上这顶头盔,攻破南城,就当为兄也跟你一起打下来这鲜州城一般。我在此处坐等你的好消息。”

李晞心里感动,接过李昶手上黄艳艳的战盔,戴在头上,对李昶叩头辞别,带兵而去。

此时天光已亮,清风徐来,原野上一片葱绿随风伏荡,正是厮杀的好天候。李昶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弟弟,带着朱角众人和手下兵士,站在一处高坡之上,看着李晞的人马冲向敌城。

厮杀声在眨眼间响彻旷野,原本寂静的鲜州城内,城墙之上,突然人头林立,居高临下,箭石如蝗,雨点般向着攻城的士兵射去。

攻城士兵同时擎起手中盾牌,数千盾牌接连成片,士兵伏身盾下,踏着寸步,向城门口慢慢进发。

数道箭雨之后,城上鲜州兵见城下攻城的燕军越来越近,渐渐地有人慌了。就在此时,一个身着将领服色的年轻男子站出来,大声喝道:“准备火箭,发!”

这年轻男子的声音听在城墙下李晞耳里,心中不由得一动,不及他细想,但听噗噗之声,火箭已下。士兵所着铠甲,虽然不会着火,但遇火变烫,攻城兵士之中,登时一片慌乱。李晞初次上战场,临阵不知如何变通,此时心急之下,喝令士兵擎起盾甲,不再寸步寸进,大军迈开大步一齐冲向南城门。

先前城墙之上喝令放火箭的那个年轻将领,居高临下,看着一片青甲当中的李晞,头上所戴黄盔黄缨,立时大声对守城士兵喝道:“戴着黄盔的,乃是苍龙。杀死苍龙者,赏千金;活捉苍龙者,万金!”城上士兵听了,登时鼓沸起来,人人都大喝道:“活捉苍龙,活捉苍龙!”

李晞听了这男子的声音,心中一凛,失声道:“这人竟是杨靖!”

离城几里外的高坡之上,李昶正瞭望李晞攻城。突见一骑探马绝尘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回报道:“王子,城上射下火箭。四王子令大军速攻城门。”

李昶皱眉不语,听那探马又道:“守城的将领,名叫杨靖。他错认四王子乃元帅,喝令抓住四王子者,万金赏。”

李昶听了杨靖的名字,心里一沉。当日杨靖是他府中右司御将军,虽然只是一个王府的军官,不曾领兵打仗,但为人精明狠辣,李昶素来深知,也正因为如此,杨秀菱在府中时再受宠,杨靖也始终不受李昶重用。几年前杨靖血洗王府,带着妹子杨秀菱向北而来,那之后一直没有音信,想不到竟然逃到了这里。李昶心想晞弟初次上战场,就遇此人,恐怕凶多吉少。想到这里,按下各路援军不动,亲自带着手下精兵千余人,向南城门冲去。

李晞正因城上矢石交攻,进退两难之际,闻得三哥亲自带兵增援,心中大喜。兄弟二人站在众士兵当中,李昶见城上守城士兵士气正旺,若鼓勇攻城,只怕死伤不小。心中寻思之际,一眼看到城楼上站着的杨靖,双目盯着晞头上的黄色头盔,似乎生怕其淹没在兵士当中一般。他心中一动,暗道当日府中事变之后,风闻得杨靖和其妹杨秀菱败坏伦常,若有私情。

如果此言果真,这杨靖心中只怕恨透了自己?

他心中一想及此,低声对李晞道:“城内守备森严,粮弹充足,只可智取,不宜力敌。你可暗暗装成受伤,城上守军将你当成我,若听见我军主帅受伤,必然不舍得如此良机。只要开了城门,追了下来,我们反戈一击,这鲜州城,一鼓可下!”

李晞得计,传令下去,叫众人诈败,以退为进。李晞于矢石之中,突地手捂胸口,栽倒在地。李昶见状大声命令道:“主帅伤重,大家速退。”攻城的燕军,扛起李晞,迅速向城外的树林退去。

城上杨靖见头戴黄盔者倒地,似乎中箭受伤,心中大喜,意欲就此擒住李昶,逼退燕兵,进而带着鲜州和黎州兵反退为进,天下大计,在乎眼前。他立即招呼手下几千人整鞍上马,打开城门,鼓噪着“抓住苍龙,抓住苍龙”,马蹄声疾风骤雨一般,向撤退的燕军冲去。

李昶先前留在城外的援军,见鲜州城门开了,一队鲜州兵冲了出来,那燕军将领见此良机,呐喊着领兵从山坳里冲出,向着杨靖的人马掩杀过去。李昶和一众正在撤退的士兵就在此时,也倒冲了回来,向着冲杀出来的鲜州兵杀去。

刀枪剑戟,一霎时交攻在一起。

那杨靖情知自己中计,此刻寡不敌众,虽在乱军中看见那黄色头盔上的缨穗离自己不远,可人马攒动,一时之间,哪里能抓到李昶。心中对李昶的恨意填满胸臆,无奈此刻也只能带着人且战且退,一路退回到城边,城门开处,猛回头,却见头戴黄缨之人就在百步之外,如此良机,焉能错失?他在上千士兵身后,摘下背上铁弓,默默祝祷道:“苦命的妹子,你在天之灵保佑,让为兄这一箭射死李昶,为你报仇雪恨!”

当日他护着妹子秀菱在雪天向北逃命,杨秀菱身子本弱,又刚刚生产,惊吓劳累之后,不久就去世。这杨靖悲愤之下,恨透李昶,只想若非燕王府势贵,他跟妹子不敢不从,嫁进王府,内外相隔,不得见面,妹妹才养成病症,否则又怎会有如此下场?杨靖此人才智武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只可惜心中对亲妹妹一意痴念,入了旁径,妹子死后,心中除了仇恨,已经再无其他。

此时他搭弓上弦,弓弦响处,对准黄盔黄缨者,一箭射去。眼见这一箭势在必中,突见旁边猛地窜出一人,将黄盔黄缨者推下马去,这一箭反射在此人胸窝处。

那听见弓弦响,将李晞推下马的人,正是李昶。这一箭他自己却避之不及,但觉胸口一痛,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战场之上。

2

柯绿华在空慧处一连住了许久。空慧虽然是出家之人,但此尼性格刚烈,十分执拗,虽然身负起死回生的奇术,但因为性子古怪,这里的乡民对其怕极,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敢轻易来求这老尼姑。柯绿华得她青目,教她医术,然师徒之间,也只是一个教,一个学,平素并不多言。

那日李昶走之前,在寺外领兵大呼十声“我走啦”,大大地得罪了空慧老尼。绿华心中歉疚,见空慧脸色铁青了几日,她委婉解劝,那空慧只道:“我看那坏心肝的王爷,脸色晦暗,不日即有大难,不死也伤。你心里情欲牵缠,难免伤身,趁此机会,将他忘了,余生还能过一段清净日子。”

“他——他有大难?”柯绿华心中一震,问道。

空慧点头,肩背药囊,起身拂衣道:“我要出门两天,你若有事,到十五道旁的南山上找我。”

柯绿华怔怔地,虽然心里关心,可自小在空慧身边长大,知道师父不想说的事,问也没有用。她心里乱成一团麻,对空慧的吩咐只生硬地点点头。空慧看她神情,对她叹道:“凡事皆有天意,你不必过于担心。耐得几日,等我回来,你要么跟我削发出家,要么还是跟那个王爷走吧——再这么煎熬下去,你的性命都不长了,又有何益处?”说完,出门而去。

柯绿华略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出了寺门,心中想着空慧的话,按捺不住,骑马向王亢陆心驻扎的地方而去。几百个士兵轮换着在此地住了年余,为长久计,遂在山坳里搭建出一座军营来。柯绿华对放哨的士兵说了王亢的名字,那士兵跑进去,不一刻的功夫,王亢就跑了过来。到了柯绿华近前,笑道:“柯娘子找我有事?”

“王二哥,你有苍龙的消息么?”柯绿华心里焦急,直接问道。

王亢笑道:“王子正在攻打鲜州城。晾一个小小的鲜州,如何抵挡朝廷大军?柯娘子不必担心。”

柯绿华点头,此地与鲜州相隔几天的路程,就算李昶有事,王亢也不会立即知道:“若是苍龙有事,王二哥派人通知我一声,行么?”

王亢点头,看柯绿华转身上马,忍不住追问一句道:“末将奉王子的命令,在此守护柯娘子,忽忽两年过去了,但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不解,今日斗胆问娘子:柯娘子既然担心王子,当日王子特来看你,何不跟他一起走呢?”

柯绿华手握缰绳,倚马四顾,北方盛夏,远山近郊,一片葱笼。她看着远处的浓绿,脸上神情悠然神往,半日长叹道:“我实在不喜欢王宫的日子,总想着他能愿意跟我在外面自由自在地一处住着,不要作皇帝了,可惜他不肯。他会是个好皇帝吧,王二哥,你觉得呢?”

王亢躬身道:“王子雄才伟略,若他日登上大宝,是天下苍生之福。”

柯绿华听了点头,跟王亢道了扰,上马而去,一路心事重重回到堡子。刚进屋子,高得禄就迎出来,看见她脸色煞白,关切道:“妹子怎么了?”

空慧精通先天神数,柯绿华自小见她神算,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但此事终究涉及神异,况且告诉了高得禄,也不过是让他跟着担心,于事无补,遂轻声道:“没什么,在庙了着了点风寒,喝点药就好了。钦儿呢?”

“在王将军和陆将军的营地练武呢。小王爷现在练武着迷,整天往那里跑。”

柯绿华听了奇道:“钦儿开始习武了?”

高得禄感叹地点头道:“开始我还以为他小孩子家好奇,一时新鲜。哪知五六天下来,小王爷竟极有恒心,磕了碰了也不叫苦。要我看,那性子将来跟三郎真是像,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现在王将军和陆将军每天派人专门接送钦王子,连午饭晚饭也在军营里吃,很少在家了。唉,这堡子里没了钦儿的吵闹声,冷清了不少。”

柯绿华看高得禄神情萧索,知道他身边乍失小友,有些落寞,忙安慰他道:“这堡子内外,成百上千的人,琐事杂事,不胜其烦。我身子不好,大哥要是不嫌弃,能不能帮我料理一下?”

高得禄听了,精神一振,口气急切地对柯绿华道:“有啥事?要是妹子放心,都可以交给我办。”

“马房的伙计走了两个,阿顺一个人,有些疏忽。大哥以前是贩马客人,要是不嫌弃,帮我看看那几匹不吃草的病马行么?”

这个差事正碰在高得禄心坎上,因为李钦不在身边而闲得空落落的心,总算有了着落。跟在柯绿华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到堡子西边的马厩。这黑河堡子的马厩极宏亮极阔大,公马母马和未长成的小马驹加在一起,将近上百匹,一进门,马匹粪尿和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虽然气味浓烈,但对乡下人来说,并不难闻。

阿顺看见柯绿华进来,忙上来听吩咐。柯绿华把高得禄要进来帮忙的话,吩咐了一遍。阿顺点头,头前带路,跟高得禄两个人边走边聊,指着那些马说得不亦乐乎。

柯绿华走到自己的坐骑黑马旁边,抓起一把谷物,递过去。这黑马性格温驯,加上识得主人,高兴地把头伸过来,就着她的手把谷物吃光。

柯绿华无事可坐,看黑马吃得香甜,遂一把接一把地喂它。自己身子靠着马槽的支柱,默默地盯着黑马眼睛的长睫毛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马厩外堡子大院一阵嘈杂,仿佛间听见车马驶进来的声音。她心想可能是下地犁田的几部犁头回来了,身子靠着柱子,就没有动。良久之后,身后马厩的门咚地一声被拉开,一阵靴子响,她回过头,见十几个士兵牵着一群马冲进来。这些士兵她一个不识得,但那最后一人手里所牵的大青马,她却一眼认出,正是李昶上次来堡子时,所乘的坐骑!

她心中又惊又喜,双手抓起裙摆,抬腿就向马厩外跑,在门边跟正忙着进来的士兵遇上,勉力从士兵当中挤出,跑进大院,只见一辆阔大的大车停在屋前的台阶下。在堡子主屋门前,站着两个披刀挂剑的武士,仔细一看,竟然是季尾和洪箕!

她快步跑过青石铺就的大院,将到屋子跟前,急急地问道:“季、洪二位大哥,你们在这里,是苍龙回来了么?”一语问罢,人已经跑到了门前,抬头见季尾和洪箕两人脸上神情悲戚,木然站立,并不回答自己的问话,心中惊疑,手心不自觉地溢出了汗,再说话时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苍龙出事了?”

季尾低首道:“王爷身受重伤,此刻就在屋内。柯娘子,你若能医好王爷,军中几十万人,都感你的恩情!”说罢,猛地蹲下去,伏地不起。

柯绿华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手扶着门框,才没有跌倒。脚底虚浮,一时都记不得扶起季尾,只循着人进进出出的屋子走去,到了跟前,正遇朱角自里面走出,他脸上的神色,一看即知苍龙必然受伤极重。

她挨着门走进去,见一领硕大的豹皮铺在原本光秃秃的炕上,青缎枕、青色衾褥上,苍龙闭目躺在上面。她慢慢走过去,身子一矮,坐在他旁边,原本侍立在屋内的一干人,陆续被外面的朱角唤出。柯绿华听见房门吱呀一声阖上了,不自觉挪得离他近些,手伸出,搭在他手腕上,本能地想帮他诊脉。可指尖只感到自己怦怦地心跳声,气虚神浮,心头不定,当此之际,万万无法诊脉。眼睛看着他紧闭的双目,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慢慢上移,抚在他额角,沿着眉头,鼻子,脸颊,嘴唇,最后慢慢挪开,人从他旁边站起,走到门口,打开门,对门外守护的朱角道:“朱大哥,你把王二哥手下的几百人带着,到此处十五道旁的南山上,去找在那里采药的一位空慧师太。她医术通神,或许能治好苍龙。”说到这里,想到空慧的脾气,加上以前苍龙曾大大地对其不敬,恐怕她不肯回来,那时朱角这些人难免动粗,只怕事情反而弄僵了。心中左思右思无策,一着急,反身自室内桌屉里抓起一把剪子,打散头发,齐膝的长发,贴着头皮剪下厚厚的一绺,递给朱角道:“空慧师太乃世外高人,苍龙的伤能不能治好,都在乎她老人家。你们一定要以礼相待,绝不能动粗。实在不行,把这绺头发给她,她看了,或许会跟你们回来。”

朱角默默接过头发,转身就向外走,走出几步,停下来,对柯绿华沉声道:“主人就托付给柯娘子了。待我回来,要立即带着钦少爷回燕京,柯娘子不妨先把钦少爷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回来后,立即动身。”说完,不等柯绿华回答,带着手下人,疾步出去了。

3

三 疗伤

静静地坐在李昶身边,门外高得禄在安慰痛哭不已的钦儿,柯绿华听着那些安慰的话,心里只觉得死灰一般,盘来绕去只有一个念头:“若他真地就此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一时想着他若死了,自己跟着就是了,翻腾的心里就静了不少;一时又想着,若他这一次能大难不死,挣出命来,自己以后一定凡事顺着他的心意,他让自己入宫,就入宫,这一辈子再也不违拗他…

心里的这些年头,反反复复地,一直到听见堡子外的大门传来马车的声音,她才心头一动,走出去,见空慧肩背药囊,从马车上走下来。朱角年纪最长,见多识广,显然对空慧极为恭敬,因此请得动她下山。

柯绿华迎上去,陪侍着空慧进了苍龙躺着的卧房。空慧一语不发,只掀开苍龙肩窝处的纱布,仔细诊了一回脉,然后站起身,对站在一旁的朱角和柯绿华淡淡地道:“伤势虽重,还有五成治得。”

柯绿华听了,心头欢喜,眼泪蓦地涌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用手轻拭泪水。

那朱角却大喜过望,腾地一声跪倒,叩头道:“请神尼大发慈悲,救救王子。”

空慧示意朱角起来,看着柯绿华脸上似乎欢喜无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止不住地微笑,心中暗叹这一段情孽难以善了。空慧回头看着闭目躺在炕上的苍龙,李昶带着燕军南征北战,天下闻名,空慧虽然身在空门,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她乃是世外之人,此时就算对着真皇帝,也丝毫不以为意。况且她性格孤僻,于那日苍龙在自己清修的庙外所做的大不敬举止,一直耿耿于怀,对苍龙实在是憎恶多于恭敬。

此刻空慧沉吟半晌,对柯绿华道:“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跟我来。”

柯绿华不知她所说何事,跟在后面,上了楼上平素自己的屋子。空慧吩咐她把门闭上,对她道:“这苍龙若活过来,你有何打算?”

柯绿华想也不想,就轻声答:“他让我怎样,我就怎样,以后这一辈子都不违拗于他了。师父当初跟我说,百年一瞬,如愿者稀,试想人生这么短,何必斤斤计较于入宫出宫这些细节末事,以至我和他二人苦熬相思,心愿难偿呢?”

空慧听了,喉咙里干笑一声,摇头驳道:“此言大谬。你若存了这个心思,将来不但不能心愿得偿,还要受无穷的苦恼。”说到这里,空慧把手里的念珠拨得啪啦啪啦响:“这坏心肝的王爷,乃人中之龙,一个女人若是没有降龙伏虎的手段,如何留得住此等男人的心?何况以你吐血的病根,在他身边,若整日担忧伤神,恐怕连一年都熬不过去。”

手段,柯绿华这一生最不擅长的就是耍手段,况且苍龙何等精明,她心思一动,只怕立即就被他识破了。她知道师父一片好心为了自己,无可回答,只垂首不语。

“我本不必理会这王爷的死活,不过你用情太痴,只怕他死了,你也不保…”空慧话还没说完,柯绿华已经盈盈跪倒,双手拉着空慧的僧衣,含泪求道:“师父若能救了他,无论吩咐我什么,绿华一定答应,哪怕——哪怕让我出家为尼,侍奉师父一辈子也行!”

空慧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绿华放在她膝上的双手,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对柯绿华的怜惜和疼爱:“你这个样子,出什么家。这坏心肝的王爷第一性子太刚;第二目中无人,唯我独尊,这人若是作皇帝,自然关涉不着咱们什么,或许还是一代明君;可他若作了你的丈夫,只怕没个清净日子,整日怄气争吵。我治好他之后,你若听我吩咐,千万不要心软,包你一个千好万好的夫君;你若不听我吩咐,与其看你后半生受他的气,煎熬度日,不如现在就让他死了的干净!”

柯绿华听了,不知道空慧要让自己做什么,心想只要苍龙能活过来,别的先听师父吩咐就是了,点头应允道:“好,我一切听师父的。”

空慧脸上露出笑容,轻轻拍拍柯绿华的头发,示意她站起来,自己边向外走,边笑道:“这坏心肝的王爷,得罪了我,我可一直不高兴到现在。总算菩萨有眼,报应在后头。”呵呵笑着,心情十分喜悦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柯绿华跟在后面下楼,到李昶的屋子。空慧摈去室内所有侍卫,连东方苍龙七人和李钦都不许留下,只让柯绿华守在旁边。

朱角等人虽然不愿离开,但因为对柯绿华极为信任,加上随军御医对王子的伤束手无策,既然柯娘子说这老尼姑有通天的本事,七人为了主人伤好,自无不从。本该立时带着李钦回燕京的朱角,也宁可耽搁几日,每天两人守在房门口,一个闲人也不准出入,一连守了三天,其间听老尼姑吩咐,提水烧水配药煎药熬药,七人以李昶亲卫之尊,平素何曾受过别人的气,此时替老尼姑行仆役之事,被呼来喝去,直如三岁孩童一般,心中都暗暗痛骂这稀奇古怪的老尼。若非为了李昶的伤,早就躲得空慧远远的了。

到了第四天,柯绿华走了出来,她一连四天守在李昶身边,虽然对师父的妙手深信不疑,但关心则乱,这些天内外煎熬,至此疲累不堪,这时拉开门,浑身无力,只能扶着门框勉强站住,对门口的陈氐陆心道:“苍龙没事了。几位放心吧。”

陈氐和陆心大喜,冲进房内,少时唤来随行御医,诊脉之后,确定王子确实性命无忧。皇家富贵已极,李昶既然已经没有性命危险,自然有随行的侍从千方百计调弄各样滋补汤水,给他疗伤。到得第四日傍晚,李昶睁开眼睛,看见屋内站着四个内侍和门口侍立的王亢,哑声问道:“鲜——鲜州破了?”

王亢离得远,一时没听清,又不敢问,目视旁边站立的内侍。那内侍忙轻声提醒道:“王爷问鲜州破了么?”

王亢忙躬身答道:“破了。不但鲜州破了,四王子还带着大兵打下黎州,活抓了闻树功和一干逆天的反贼。如今四方平定,只待王爷身子一好,我们就可以回燕京了。”

燕军确实攻破了鲜州,也活抓了闻树功,可是射伤李昶的杨靖,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亢见王子大病初醒,只报喜不报忧,遂隐瞒不提。

李昶听了,闭目片刻,又问道:“钦儿走了么?”

“走了。朱大哥带着小王子一早已奔向燕京。”

李昶脸上神情稍稍放松,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5

四 探视

李昶躺了半个月,身上伤势渐渐平复。这半个月当中,他从未见过柯绿华,只记得自己初来时,朦胧当中,感到她日夜坐在自己身边,握着自己的手,或是伏在旁边,合衣而眠。何以他现在好转了,反而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呢?几次问起,张房等人都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一般,被李昶逼急了,张房就是一句话“属下天天照顾王爷,没有柯娘子的消息。”

他心中有些迷惑,到了双腿能下炕,再也宁耐不得,出得房来,在众人簇拥下慢慢上楼,来到柯绿华卧房之外。他推门进去,见室内空空,屋内陈设摆设,一如上次他来时一般,只是佳人杳杳,芳踪已逝。李昶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默然片刻,唤进东方苍龙七人中,现在唯一在身边的张房道:“她怎么了?”

张房犹豫片刻,他先前百般隐瞒,无非是为了李昶大病初愈,不想主人劳心,此时李昶性命已经无恙,因此低声回道:“柯娘子因为照顾王爷,日夜操劳,一病成疾,现在堡子外空慧神尼的庵堂静养。可能不日就大愈了,王爷不必过于担心,还是养伤要紧。”

李昶听了,怔楞片刻,起身吩咐道:“我去看看她。备车。”

张房不敢谏劝,转身出去了。李昶在众人搀扶下,上车卧下,将近百人的内侍和亲兵,簇拥着李昶向空慧的庵堂而去。

到了尼庵,李昶下车,自有侍从抬过软呢轿椅,李昶坐在上面,两个士兵抬着进了山门。李昶已知是空慧救了自己性命,心中对这老尼姑极是感激,因此他手下人虽多,满满地排了整个院子,但静悄悄地,连咳嗽声都不闻。

张房对着庵堂内恭声道:“空慧师太,王爷在此恭候。”

话声说完许久,才听见庵内空慧的声音冷冷地说:“既然是恭候,带这么多人到我这茅庵作甚?莫不是想拆房子么?”

院子里的人听了这老尼姑大不敬的话,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说苍龙是明日的真龙天子,光是看他久病之后,丢掉半条命的人,坐在椅子上仍然不怒自威的气势,就没有人敢在他跟前大声喘气,这老尼姑真是好大的胆子!

哪知李昶听了,并没在意,只是低声吩咐道:“除了张房,你们都退下。外面听伺候。”

众人忙恭声答应,沿着山门,慢慢倒退着出去。张房将山门关闭,方转身对着庵堂里道:“王爷特来看视柯娘子,望师太赐个方便。”

“她已经死了,看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