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慧冷冷的话声冰凌一般刺进李昶胸口,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重伤之后行走不便,踉跄着差点跌倒。张房忙一把搀住,扶着李昶进了庵内。

跟平常的庵堂不同,眼前的屋子空空荡荡,一个佛像的影子都没有。只地上放着两个蒲团,蒲团前的供桌上泥炉内,燃着一柱香,余者一室萧条,连一把待客的椅子都无。

空慧坐在一个蒲团之上,闭目捻珠,待他二人走进来,才微微抬头,扫视一眼李昶道:“她人已死,你二人缘分尽了,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去吧,又来我这里怎地?”

李昶对空慧冷淡的口气恍如不闻。他身经百战,看惯了生死,就在半月前,自己还亲身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本以为这一生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方寸大乱,想不到听见空慧说了一句柯绿华死了,他只觉得中心苦痛,莫可言喻,看着空慧,硬生生将胸口的伤心压住,只声音颤抖着问:“人死了,总有尸首留下。我——我要看看。”

空慧似笑似叹地说了句“善哉”,冷苛的脸上一双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李昶,末了手向庵堂后面挥了挥,再不发一辞。

李昶迈步向后走去,张房忙紧随着搀扶。推开一道薄薄的木板门,就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屋徒四壁,墙上泥土剥落,破败不堪。北侧炕上,赫然躺着一个绿衫绿裙的女子,脸上肌肤苍白如雪,满头漆黑的长发乱云一般委垂于地,仰卧在残破的芦席之上,动也不动。

李昶伸手扶住泥墙,推开张房的搀拉,几步走到她身边,出手扳过这女子的脸,见其人苍白若月下霜菊,清减若三秋之柳,正是香消玉殒的柯绿华!

李昶呆呆看着柯绿华紧闭的双目,但觉眼睛刺痛,等到自己发觉,眼泪已经滚滚而下,滴在柯绿华苍白的脖项上。他伸出手,用袖子给她抹拭,指尖擦过她的下颏,触手微温,想到她肌肤尚未全凉,显然刚死不久,自己不过晚了半日,就跟她天人永隔,这一世再也无缘相聚,自此之后,这天地间就剩了自己孤单一人了!

旁边张房看见李昶流泪,他自李昶十六岁,就开始跟随左右,十多年光景,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昶为了一个女子落泪,悄立一旁,心中也叹息不已。

李昶痴痴地坐着,似乎忘了时间,一直到天色近午,屋子里渐渐热了起来,他还没有起身的意思。一旁张房怕主公大病初愈,久坐在尸体旁边,这炎天暑日,熏坏了王爷,可不是玩的。况且死者久曝在外,未免不敬,还是早点入土为安的是,因此他劝道:“天热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柯娘子已然故去了,王子还是让她早点入土为安吧?”

李昶的手一直握着柯绿华的手,他指尖在她僵硬的掌心一遍遍摩挲,好久好久之后,他脸上的伤心渐渐转淡,眉宇间的乖戾邪僻大盛,突道:“张房,你相信人死后有灵么?”

张房被问得一愣,心想素来不信神灵的主公,想念柯娘子竟然魔怔了,问起死后有没有灵来,他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只含糊地答:“属下愚钝,此事委实不知。”

李昶盯着柯绿华,头也不回地道:“现在我信。她身子虽然动不了,不能跟我说话,可我这么抓着她的手,就好像她活生生地在我旁边一般,只不过我听不见她说话!”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柯绿华的脸,片刻都不舍得移开,神情中魔意愈深,突然大声道:“没什么死后有灵,她本就没有死!她就是睡着了,这附近有冰窖么?把她放在里面,我要等她醒过来!”

张房吓了一跳,他跟随李昶十多年,看了一眼李昶的脸色,就知道此刻谏劝不得,只得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道:“黑河堡子就有冰窖,王爷要用,需要尽快,不然柯娘子的身子熬不过今日炎热。”他只说是柯娘子的身子,没敢说尸首,生怕李昶听见尸首二字不高兴,大怒之下,祸及自身。

李昶脸上现出一点喜容,刚要令张房出去唤人,把柯绿华的身子抬出去。只听见木板门喀拉一声响,老尼姑空慧站在门口,对李昶道:“她哪里都不去,就在此地超度,明日入土。”

李昶手握着柯绿华的手,目光自她脸上移到空慧处,神情乖张,平时英气勃勃的脸满是凶煞之气,冷冷地道:“她没死。我来了许久,她身上还是温热,焉有死去半日,身上不凉的道理?”

空慧对李昶的神色恍如不见,丝毫不惧,只淡淡地道:“她要是没死,你把她放在冰窖里,不是让她死得更快么?”

李昶心中对柯绿华百般不舍,既不舍,则自然私心窃盼她还没有死,然而心中也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很。以他为所欲为的性子,心中极度的伤痛演变成魔意,登时就想在冰窖里保存柯绿华的身子,只为能天天看见她!至于把死人冻住,事涉妖异,一旦传出去难免惊世骇俗,则完全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此时听了空慧的话,心中电光火石一般闪了一下——满腔魔意被一点点的希望压了下去,放下柯绿华的手,自炕边站起身,两步来到空慧面前,弯身为礼道:“听闻大师有起死回生之术,昶当日无知得罪大师,还请见谅。”

空慧倒是想不到李昶能对自己弯身行礼,她为人虽然目空一切,但今日天下首屈一指的燕军元帅,明日天下的皇帝,在自己面前施礼,就算是她这样的世外之人,也觉得面上有光,脸色顿佳,只嘴上仍淡淡地道:“不必多礼。我出家之人,受不起。”

李昶弯身不动,接着道:“昶得罪大师,大师若不容谅,昶不敢起。”

空慧听他语意诚恳,以往因为李昶带着士兵,在庵堂外大吵大嚷,对自己不尊的怒气,一刹时消散,伸手扶起李昶道:“起来吧。老尼姑受了你的礼,你有什么话,可以痛快地说?”

李昶直起腰,目光扫了一眼炕上直挺挺地躺着的柯绿华,心中存了她仍活着的希望,这时候看着她的脸,看起来真如活着时温和宁静,他胸口一痛,对空慧道:“我知道这世上,有药物能让活人看起来死了一般,大师既然精通医术,莫不是给她吃了那药么?我刚刚坐在她旁边几个时辰,她身子总是一样温热,心里只是疑惑她没死,不想大师不让我把人挪到冰窖里,仔细一琢磨,倒是真觉得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大师如此行事,到底所为何来,还请指教。”

空慧听了,手上念珠啪啦啪啦一通响,被李昶看透了自己所为,心里倒对他刮目相看起来。空慧看着柯绿华长大,手把手教她医术,心中对柯绿华十分疼惜,既疼惜,不免就对柯绿华对李昶的痴心苦恋颇不以为然,此刻见李昶威仪天生,才智武勇,无一不是人上之人,自己徒儿眼光不差,心中反有些为柯绿华高兴了。

“她没死怎地?”即使心里已经不反对徒儿的苦恋了,空慧嘴上仍淡淡地,并非她故意如此,而是她生来这般脾气,万人不入其目,唯有对徒儿柯绿华,尚算和气。

“她若没死,大师又能把她救活,我立即赐大师护国神尼尊号。此黑河堡子周围方圆上千顷地,都送给大师作庙产,养赡供养菩萨。”李昶应声答道,黑河堡子所管的土地,乃燕王府的产业,上千顷地,就算以燕王之尊,也是一笔不小的赏赐了。

空慧摇头,看着李昶,失望地连连叹气:“蠢才,蠢才!”

张房在后面忙要喝斥,李昶手一挥,阻住张房,低声问道:“大师教训,必有所因,能不能明示?”

“我徒儿连皇后都不稀罕当,那护国神尼的尊号难道我还能稀罕?说来说去,富贵迷人眼,这也不能全怪你。”空慧叹了口气,走到柯绿华身边,慢慢坐下,看着李昶,等着他答话。

李昶立在当地,看着眼前芦席之上倚靠着的师徒二人,目光四顾,小小的草房,清贫简陋到了极点。他生来雄才大略,天纵聪明,正因为志向高远,才对权势渴望已极,要他习惯了富贵的双眼看见这清贫日子之后的福气,谈何容易?

可他心中已然明白空慧的意思,只是左思右想,但觉江山难放,美人恩情难舍,胸中两种念头交攻良久,忽一抬眼,看见炕上一直僵卧的柯绿华苍白的脸上微微一动,嘴角边竟然抿出一丝笑容,脑子中电光一般闪过当初二人相识的种种:高家镇初识,她穿着男装衣履,站在赌坊一群大汉中,犹若琼花玉树一般;山道上,初次见她着女装,盘发梳髻,被自己逼得装成寡妇,乌油油的头发上带着一朵白花,迎着山风俏生生地立在当道上,迷得自己转不开眼睛;范阳草棚里,大军围城之中,无可奈何地给自己疗伤,那一缕挽不住的头发,擦在他胸口上,麻痒的感觉让他只愿其一辈子缝不完自己胸口的伤,该有多好…

一幕一幕地想下去,一直想到野马川畔,她抱着自己,情真意切地说:“苍龙,让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记忆中,那时候她连眼睛里都是笑意,他跟她相识那么久,好像只有那一刻,她笑得最是开心。

心思转到当年自己告诉她要跟姜家二小姐成婚,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咳嗽出血,心痛极了的人,所说的话,竟然也只是“可怜的苍龙,真是辛苦。”

自相识以来,眼前的女子为他所受的委屈,不知凡几,若真地人鬼殊途,自己心中对她的一片心意,只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吧?

想到这里,李昶不再犹豫,对空慧躬身道:“若大师能救活她,她的心意,我无有不遵。”

5

五 伏龙

空慧听了,手上一直捻着的念珠总算停了,看着李昶,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若她让你在此地种田打猎,你也愿意么?那天下你真的舍得?”

“我——”李昶口结,顿了片刻,才接下去道:“舍得。”

“既然舍得,或许她真地能活过来。人死切盼复生,若真地复生了,就万事顺意么?”说到这里,空慧摇摇头,缓步走了出去。

李昶不得主意,忙问道:“她怎么样?”

空慧答道:“她只是睡着了,晚上自然醒了。你要是觉得不放心,她手心有一粒药,给她服下也可。”

李昶听了,一步跨到柯绿华身边,伸手扳开绿华紧握着的手掌,果然见她刚刚还空着的手心中攥着一粒黄豆大的丸药,心中狂喜,也忘了这粒丸药是自己放弃江山换来的,只一叠声对张房道:“快叫人抬轿子来,我们回去。”

张房快步跑出去,一会儿的功夫,柯绿华人就被抬上了轿子,人群簇拥着回到黑河堡子。

亲眼看着柯绿华咽下药丸,李昶才放心。将楼下自己的衾褥令人搬上来,在柯绿华旁边躺下,窗外暑热逼人,可站在窗下,回头看炕上的她紧闭双目,想到不久她就能醒过来,好像有微微凉风从楼台之外吹进来,让人心眼全开,精神为之一爽。

傍晚时候,炕上的柯绿华果然慢慢苏醒,张目四顾,看见李昶,眨了一下眼睛,开口道:“高大哥呢?”

李昶本来看见她睁开眼睛,满心狂喜,一直握着她手的双手都有些颤抖,及至听见她睁开眼睛就叫高得禄,心里微微失望,想她可能大病之后糊涂,答道:“高得禄陪钦儿回燕京了。你肚子饿么?”

柯绿华眼睛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在枕上抬起身子坐起,点头道:“让阿胖给我送点粥上来就好了。”说罢,伸开双臂,微微欠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浑身怎么不舒服?”

李昶看她此时神态酣然,想到自己初闻她死讯之时,那种心如死灰、悔不当初的感觉,但觉只要她活着,自己无可无不可。立刻唤来侍从,他受伤来到此地之初,厨房的阿胖就被赶去烧火了,此时黑河堡子厨房里主事的人,无一不是燕王府中御用的侍从,一声吩咐下去,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手脚轻便的两个内侍捧着汤盏进来。

内侍手里的盏子还没放稳,就听见炕上的柯绿华诧异着问:“你们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一班内侍来了多日,对柯绿华和主人的关系早已深知,听了她的问话,立即恭敬答道:“咱二人是王爷的内臣,在此地伺候王爷养伤。”

柯绿华听了,方转头看着李昶,好似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打量他一会儿,轻轻问他:“你伤好了?”

李昶听她总算问起自己,心里一喜,点头道:“啊,好了。你饿了,快喝粥吧。”

柯绿华把托盘放在自己膝上,拿起羹勺舀起一勺粥,看见那两个内侍站在地上,没有出去,她等了一会儿,见那两人动也不动,只好对他们笑道:“能不能劳驾二位先到楼下歇息一会儿?”

两个内侍在王府里习惯了伺候主人吃饭,听了柯绿华的吩咐,只看着李昶,见李昶点点头,才施礼退下。

柯绿华默默吃完粥,力气大增,把碗盏放在一边,低头寻思了一忽,才抬头对一直看着自己的李昶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我——我暂时不走了。”李昶盯着她淡淡的神情,心里的失望越来越大,猜不透二人遭此大难,她看见自己怎地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

“那又何必?这堡子里里外外多了上百个人,我也不习惯,既然伤好了,就早些动身走吧。”她看着他笑着说,大大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柔和,衬着消瘦后尖尖的下颏,看起来无比柔弱。

李昶着迷地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只想把她拥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再也没灾没痛地,两个人守着欢喜平安地过一生。这时听见她说人多不喜,忙道:“要是你不习惯人多,我把他们都送回燕京就是了。”

柯绿华听了,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珠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微笑着叹道:“你如今真是听话多了。铁打的苍龙,也有改了性子的一天么?”

李昶听了,不知道如何答言,咧嘴一笑,伸手把她的柔荑握住,二人默默相对,心底都唏嘘不已。

柯绿华手微微一挣,脱出他的大掌,催促他道:“下楼去吧。我要歇息了。”

李昶忙道:“我衾褥都拿上来了,咱们一块儿歇着。”

柯绿华听了,胸口怦然而动,脸上肌肤微热,生怕李昶看出,硬生生止住心动的感觉,只想着师父空慧的叮嘱,摇头道:“不行。苍龙,咱二人虽有了夫妻之实,可在我爹娘的房子里,再不能行那苟且之事…”

她还没说完,李昶已经大不以为然,打断她道:“夫妇之道,只要你我情愿,管它什么苟且不苟且?你要是觉得愧对天地,那现在就下地,咱俩拜拜老天爷完事。至于你爹娘,呵呵,老柯活着时,怕也不敢受我一拜吧?”

柯绿华无言可对,心里想到空慧师父说苍龙性子太刚,目中无人,果然说的不错。若依着自己,自然是从此事事依顺他,再也不惹他气恼,可师父说的也不错,他这性子不改,只怕自己余生都要气恼伤神,对苍龙来说,那样的日子也未必快活。

“可我不情愿。”她想了想道。

“你不情愿?”李昶有点糊涂了,纳闷道:“你怎会不情愿?”

她没有回答,只伸了一个懒腰,闭目躺下道:“出去吧。你身子还未大愈,一个人住着,更宜静养。”

李昶满心不解,体贴她身子虚弱,憋着满肚子疑问和不高兴,慢慢下楼去了。一个人孤寝难眠,想到柯绿华就在楼上,更增心事,足足在炕上翻转了大半夜,才朦胧睡着。

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起来梳洗罢,提笔书信三封,分别给顾英、谭昕、李晞。写罢,李昶唤过张房,将书信递给他,让他和跟从的人统统回京城。张房听了,带着信出去分派收拾,半天回来回禀道:“他们已经动身回京了。”

李昶看着他仍是家常衣服,没有换上出门的衣衫,奇道:“你怎么不走?”

张房摇头笑道:“属下陪着主公。王子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无趣得很,就算是打猎,有属下陪着,也多一分热闹。”

东方苍龙七人中,以张房最是足智多谋,李昶听他愿意留下,十分欢喜。先前李昶之所以让他回京,也是因为钦儿登基在即,虽然有李晞、谭昕和顾英三人足以辅佐,但新帝即位,定会大赏群臣,东方苍龙跟随李昶多年,劳苦功高,高官厚爵就在眼前,不好因为自己的私事,委屈了他。此时听了张房的话,李昶心里欣慰,笑道:“去吧。钦儿还小,就算有亲叔叔帮着,也还是人手不够,你们过去帮帮他。”

张房忙道:“属下跟着主公,也是一样。就算新帝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属下的。”

李昶听他留下的心意甚坚,也就罢了。中午开饭,王府侍从已然回京,阿胖又开始主厨。李昶拈筷,挑起盘里巴掌大的一块肉,一面焦糊,一面肥腻,登时没了胃口,放下那半生不熟的肥肉,对一旁站立的张房笑道:“我失算了,不该让所有人统统回京,起码该留下一个厨子才是。”

张房笑笑,没有做声。

随便拿着汤泡了一碗饭,胡乱吃了两口,养伤时候,无所事事,遂下地出门,想到处转转。不想甫一出大门,恰见柯绿华在院中带着十几个庄农家的孩童擦抹犁头,绿衫绿裙,靑纱裹着满头青丝,一双雪白的手沾了犁头上的泥巴,显得愈发地白。

“怎么干这种粗活?”李昶行走不便,拄着手杖,慢慢挪近些,问道。

柯绿华抬起头,看见李昶,问道:“起来了?吃过早饭了么?”

李昶点头,伸手拉她站起问:“你怎么做这些事?”

柯绿华笑道:“我从小就做这些事,你今天才知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到了农忙的时候,我还跟着下田呢——谁让我是人家的丫头呢?”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昶笑。

李昶心神一荡,看她言笑娇憨婉转,心里又是喜又是叹,喜她仍然活着,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打趣自己;叹她如此佳人,竟然作这样粗活,仆役一般劳作。这堡子是他家的,柯家人在此地就是半个主人,她做这些事,肯定不是出于别人的逼迫,心里不解她的所作所为,只叹道:“以后别做这些事了,把手弄粗了,不是玩的。”

柯绿华听了,淡淡一笑,也不争辩,放下抹布,对那些孩子道:“都歇歇吧。到厨房跟胖叔说,我吩咐的,你们干了活,每人一碗糖粉。明天再让我看见你们扒房梁上的鸟窝,不但让你们擦犁头,还没有吃的,听见了么?”

那些个孩子听见有吃的,都笑着答应了,听见柯绿华说了一声“去玩吧”,纷纷撒腿往厨房跑去。

李昶忙插口道:“说道厨房,你那个厨子该换一个了。”

柯绿华拍着手上泥巴:“阿胖怎么了?”

李昶想到刚才盘子里的东西,就反胃恶心:“他煮的东西无法下咽,而且不知道规矩,早饭竟然给我肥肉吃,况且东西看着也不干净。”

柯绿华笑着摇头道:“那是你起来晚了。现在是中午,他给你吃的是午饭。以后早些起来就是了。”

李昶还想再说,见她转身要走,忙拉住她衣袖,轻声在她耳边叮嘱道:“我想了你一个晚上,这才起来晚了。今晚我上楼去睡,听见了么?”

俩人靠得很近,他嘴里的呼吸吹在她脸颊上,李昶看见她脸霎时泛起了红晕,心情大好,刚想在她脸上偷亲一下,只听见堡子左侧的小门开了,一头驴踏踏地走了进来。驴背上坐着一个年长的胖妇,那胖妇看见柯绿华,吁地一声拉住驴,还没等下来,柯绿华已经挣脱李昶的手臂,笑着迎了上去。

“奶娘,你怎么来了?”柯绿华跑到近前,抱住此妇,一边说一边笑。

“看你来了。身子好些了么?”此妇是柯绿华自幼的奶娘王妈,嫁到沙岭镇上的周家,两地离得虽远,但每隔两三个月,她总要来看看柯绿华。

柯绿华点点头,母女俩边走边说,进了堡子大屋,坐在椅子上,王妈忙说正事:“你周叔的大女儿就要大喜了,嫁的人家又殷实,女婿又可靠,我和你周叔一高兴,就打算摆个两天的宴席,请请这些老亲少友。你要是不忙,去逛逛吧。那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又多,你也好好玩几天。”

柯绿华听了,很是高兴。她从小就喜欢看人结婚摆庆典,现在长大了,这份心思不好意思跟人说,怕人说她年纪大了,整天想嫁人。她奶娘从小带她,自然知道她乐意这种热闹,果然一说,柯绿华就高兴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堡子没有什么活,我整天闲着呢。”

“五天以后。你要是不嫌弃那里屋窄,明天就去逛逛,今天我一回去,就给你打扫屋子,跟我住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也不迟。”

柯绿华还没说话,听见身后李昶的声音插进来道:“她去不了。”柯绿华回过头,见他坐在拱桌旁边的高背椅上,显然听了半天了。

柯绿华微一犹豫,对李昶道:“这是我奶娘。”

好半天,李昶的下颏才微微动了动,若不是柯绿华看得仔细,简直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话。她暗暗叹息,心道别说自己的奶娘,就是亲娘坐在这里,李昶也不会在意,他是不会对地位卑微的人施礼的,能动动下颏,已经不错了。

她只好对奶娘道:“这位是老燕王爷的三王子,不知以前奶娘在王府的时候,有没有见过?”

王妈听了,哎呀了一声,忙站起来,给李昶磕头道:“仆妇不知道,小王爷别见怪。”

李昶微微抬手,示意她起来,对她道:“你家柯姑娘没法出门。你再找别人凑热闹吧。”

王妈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是王府的旧仆,对主人的话自然不会违逆,忙应道:“是,仆妇再找别人。”

柯绿华看奶娘不得李昶吩咐,不敢起来,心想李昶此时脸色又不佳,只怕奶娘要跪好久,只得走上前轻轻掺起奶娘,扶奶娘坐下。自己想了想,对李昶笑着,柔声商量道:“我只去一天,看看新娘子上轿,还不成么?”

李昶皱眉看着她,好半天道:“新娘子上轿,有什么看头?”

柯绿华不想当着奶娘的面跟他争吵,没有答言。她陪着奶娘说了半天话,留着吃了午饭,一直到日头偏西,见奶娘执意不肯过夜,才让人准备堡子里的车,送奶娘回去。

晚饭二人对坐,她闷头吃饭,李昶看她一脸不高兴,想到白天她听见要到她奶娘那里住个十天半月,脸上的那份欣喜,自己越想越生气,加上饭食不对胃口,遂放下筷子发作道:“想看新娘子,就不管我了么?”

柯绿华叹口气,抬起头对着他慢慢道:“好好吃饭吧,我不是不去了么?你又生什么气?”

“你人是没去,留在这里跟我生气,当我看不出来么?”

柯绿华看他眉毛皱着,本来不想理他,看他这样,又觉得不理他他会更委屈,自己无言可答,默然半天,忍不住也恼道:“真想不通一个统领几十万大军横扫天下的人,怎会像个顽童一般,整天在我面前怄气?当真是因为师父说的,我性子太好,你欺负定了我?”

“你跟人性子都好,就是跟我——”他看她听了这话,眉毛拧了起来,后半句只好咽了回去,自己生气,忍不住又驳道:“再说,我也不是顽童,我只是——”只是想在你心里我最重,他又咽进这后半句话。他一生行事横行无忌,但碰上儿女心事,却是个门外汉,心里只知道自从她死而复生,自己愿意作任何事让她如意开心,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况且自从柯绿华从昏迷中醒过来,跟以往那个情深意重的柯绿华大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百思不解。

他心里揣着疑团,当晚也就没有坚持搬到楼上。张房进来听吩咐,他看着张房道:“你觉得柯娘子醒来后,跟以往有些不一样没有?”

张房细细想了想,点头道:“柯娘子人还是一样好,可是太过客气,不像她以往待人一片赤诚。”

李昶点头道:“不但客气,还冷淡。不知道那老尼姑给她吃了什么药,怎地换了一个心一般?”

张房无计可解主人的心事,想了想,自告奋勇道:“要不要属下去问问那位神尼?或许有解救的法子呢?”

李昶嗯了一声:“去问问也好。”

张房转身出去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满面忧色地走进来,进门不待李昶问,就对李昶禀道:“神尼说,这世上哪有换心的药,柯娘子不过是明白了,所以变得这样。”

“明白了什么?”李昶奇道。

张房微一犹豫,踌躇道:“属下不敢讲。”

李昶道:“说吧。那位老尼对我有成见,说出来的话不中听,又不是你的错。”

张房这才低声道:“大师说柯娘子只是明白过来了——明白主公不值得她痴心傻意地用情。大师说主公跟天下间的王公贵族一样,高高在上,心里只有自己,配不上柯娘子;主公性子太刚,柯娘子跟着你,整天怄气,要少活十年;还说…”

李昶抬手,阻住张房接下来的话。李昶默然半晌,张房看了,一旁欲安慰道:“属下——”

李昶笑着叹道:“你觉得这老尼姑说的对么?”

张房忙道:“王子乃天下至尊至贵之人,自然不该同凡夫俗子一样。不过以属下看,王子在柯娘子面前,十分用心,柯娘子福慧双修,能得王子青目,实在是有福之人。”

李昶听了这话,大笑叹道:“咱们自己知道罢了,人家可不晓得。唉,说来说去,都是我早年任性妄为,以至她心里对我不放心。”言罢,自己闭目沉思,不再说话。

张房见状,默默退出,带上房门。

柯绿华独自管理这样大的堡子,虽然是农闲,可大事小事,总是有的。加上附近的庄农家里的孩子大人,生病服药,都是她看视,所以每日里也难得空闲。不光柯绿华,堡子里的上下人等,都各有所职,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很少看见游手好闲之人。

唯一一个闲人,就是李昶,连张房都偶尔出去射猎,带回野味,送进厨房,给堡子众人改善口味。

李昶一连歇了四天,身上箭伤大致平复。他一生长在马背上,这次受伤,将近一个月功夫没有骑马,此时大愈,立时就带着张房出去骑马打猎,这一玩就玩到月上柳梢,才踏着月色回来,二人兀自兴犹未尽。

到了堡子门口,见门已经关上了,张房敲门,门房看见是他二人,忙打开小门。进来一看,大院和主屋,已经全黑,李昶和张房只好摸黑向马厩走过去,经过主屋门口,只听黑漆漆的屋门轻响,一个人影持着灯笼走出来,走得近了,他二人才看清持灯笼的人是柯绿华。

“你回来了?”她迎上来对李昶道。

“嗯。你还没睡?”李昶停下马,看她身上穿着家常衣服,满头长发仍盘着,显然还没有梳洗。

旁边张房跟柯绿华打过招呼,自去马厩卸鞍。

“别人都睡了。我看你们没回来,有些担心。打了些什么?”她走上来,伸手摸着李昶马鞍上挂着的猎物,看见野兔,笑道:“这附近狼多,等你身子好些,多打些狼回来。省得它们总是祸害堡子里的牛羊。”

李昶笑着点头,见她今天话多,似乎心情不错,自己边向马厩走,边看着她。灯笼光朦胧摇晃,什么都看不清,可她一双大眼睛却亮晶晶地,雪肤瑶鼻,丰满好看的嘴对他笑着,隔着高头大马,李昶竟然看痴了。

他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已经到了马厩门前,柯绿华伸手打开门,对他轻声道:“阿顺睡了,我来帮你。你悄声地,别吵了他。”

李昶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脑子里想的只是她现在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他没有什么忍耐的功夫,心里想搂她,就立时伸出手,握住她拿着灯笼的手,看她诧异地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珠看着自己,他手不觉握紧,低头一口吹熄灯笼里的蜡烛,四围登时一片漆黑,健臂用力,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低下头,饥渴地亲吻她的嘴唇。

他感到她轻轻哼了一声,两人握着的灯笼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的手反握着他的大掌,后来慢慢抬起,搂着他的肩背,柔软的身子紧紧靠着他,好一会儿工夫,两人浑然忘了周遭的事物。

直到身后的马不耐烦地喷了一下响鼻,俩人才回过味来。柯绿华躲开他的嘴,笑着道:“先把马安顿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