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点点头,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牵着马,俩人摸黑找到李昶马的槽子,栓好,卸鞍。等目光习惯了马厩的黑暗,柯绿华循着过道,来到谷物草料堆,刚要伸手收一笸箩马料,听见身后李昶的声音道:“我来。”

柯绿华站起身,看他自己亲自弯腰,收了满满一笸箩马料,她笑着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亲自动手做事呢。”

李昶听了,腾出一只手来,冷不丁在她额头上打了个响崩道:“你瞧扁了本王爷。我十六岁离家,天底下的路,走了十之八九,难道千山万水地闯荡,还随身带着厨子和婢女不成?”

柯绿华轻轻哎呀了一声,捂着被他弹疼了的脑门,看他理直气壮地表功,心中打趣他的念头大盛,指着马料旁的一堆马粪笑道:“哦,这么厉害,马房的人手不够,马粪总是来不及清理,你就勉为其难——不对,不是勉为其难,省得你说我瞧扁了你,是大材小用地…”

她还没说完,李昶已经放下盛着马料的笸箩,向她走过来。柯绿华啊了一声,转头就跑,绕着草料堆和杂物躲得远远地,因为怕吵醒人,只笑嘻嘻地告饶道:“别闹了,我说错了,大元帅只有受伤逃命的时候,才能作清理马粪的车把式。别的时候,还是别难为你了。”

李昶停住身子不动,隔着草料堆,夜晚朦胧的光线里微微笑着看着她,似乎无意地随口问了句:“你喜欢当初那个清粪的车把式么?”

这随口的一句问话,让她心里一动,脑海里回忆起当初二人向西北路上逃亡的时候,他浑身臭衣,驾着粪车,一路上跟自己言笑甚欢的情景。那时候的他,即使改不了王公贵族的骄纵脾气,可总比浑身征尘,披挂着战袍盔甲的他,更容易让自己亲近。

她笑着点头,伸手拈起一根干草,满腹心事,想来说了他也不会懂,手绕着干草一圈一圈地打转,自己低头轻声道:“走吧。天色晚了,咱们回去吧。”

她话音刚落,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没等回过头来,只觉身子一下凌空而起,被他扛在肩头。还没等她惊叫出声,身子下坠,被他扔在高高的草料堆上,他随后压上来,一边伸手解她的衣服,一边道:“既然喜欢粪兄,那你总该知道粪兄行房总是就地解决吧…”

她吓得脸色都变了,只感到头上身上不停地落下干草,慌张地吐出嘴里的一个草末,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下身的裙子已经被李昶撩了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大腿触到粗糙的草料,心头狂跳,前所未有的兴奋立时占据了她,听着李昶重重的喘息声,忍不住轻声道:“阿顺在…”

李昶好像没有听到,他一边忙碌自己身上的衣物,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催促道:“把衣服脱光。”

她眼睛立时瞪大:“别胡闹!阿顺在…”

他总算忙完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强壮的胸膛滚烫地压着她的身子,他一边忙着解她的衣带,一边在她耳边说:“你知道么,要是我真是清粪的,现在就狠狠打你的屁股,粗汉的老婆,最是听话,像你这样对汉子踢手踢脚,就得捱一顿打——把腿张开。”

她听着他的话,哭笑不得,心里既担心阿顺听见声音,出来看见自己衣衫不整,又隐隐地有些兴奋。她长这么大,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离经叛道的行径,想都未想过。十几岁那年,曾经梦想过生活若可以像那流水一样自由自在,像漫天的云霞一样多彩多姿,该有多好,可她的性子,天生就缺少那样孤注一掷的劲头。

而李昶天性中最不缺的,就是想做就做,毫不顾忌的强悍与任性。

此时衣服已然差不多被他脱光,拗不过他的蛮力,心里一刹那间放纵的念头大盛。忘了自己在此地的好名声,忘了几十步之遥,马夫阿顺在歇息,也忘了师父空慧的谆谆告诫,只想着顺着自己的心意,哪怕就一会儿,哪怕完事之后悔不当初,她也受不住这一刻触手可及的引诱。

她真地张开腿,同时还伸出手,将他强壮的身子搂住,感到他一刻都没有犹豫,立时挺进她的身子。两个人同时轻轻哼了一下,她是有些难受,李昶则是喜悦的兴奋。他低下头,乌黑好看的眼睛盯着她的,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道:“老婆子,我想死你了。”

她听他叫自己老婆子,初听的那一刻,觉得好笑,嘴唇一翘,笑容只现出一半,心头不知怎地一酸,怕他看了自己的神情多心,手移到他的头上,想把脸藏在他颈窝处,不想李昶伸手把她的脸定住,黑暗中只看见他眼睛亮着光,高高的鼻子在脸上留下一点阴影,他看着她,看得她也出了神,回望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他看她半天,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

“真的什么?我真的是老婆子?”她边说,边在他薄唇上轻轻一吻,温热的气息吹到他肌肤上,让他更加兴奋。

“我真的愿意改。”他低声说,语气很是诚恳。柯绿华愣怔地望着他,呆呆地痴在他的眼睛里,感到自己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疑虑,也慢慢地消失,一刹那间激动狂喜,嘴唇上不自觉涌上笑意,眼睛里却渐渐湿润了。

“喂,我什么都愿意改了,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用你那好看的嘴唇,含住我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柯绿华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也不说话,只手指在他背上用力一拧,李昶呀地痛叫一声,急道:“疼死了,快松手啊!”他疼得忍不过,见柯绿华不肯松手,人急生智,气急败坏地嚷道:“再不松手,我就大嚷,让阿顺出来,看看咱俩做的好事!”

柯绿华听了,知道他说到做到,吓得果然立即松开手。李昶忙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双手牢牢扣在草堆上,低下头噙着她的唇,沿着脖项向下,一边亲她,一边狂野放纵地进出她的身子。

堆得松松的干草受不了这样的冲撞,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先是一棵、几棵,渐渐大把大把地落下,遮住他二人纠缠的身影,只有那滚烫的呻吟声遮不住,从乱蓬蓬柴草堆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6

六 大婚

第二天日上三竿,柯绿华犹浓睡未醒,一直到堡子里做事的小女仆杏莲敲门,她才猛地惊醒,从炕上欠起身,不自觉地看向自己旁边,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李昶显然已经出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轻声道:“进来。”

杏莲从门外蹦了进来,柯绿华对下人极好,所以杏莲一直把柯绿华当姐姐,这小丫头跑过来,坐在柯绿华的褥子边,笑嘻嘻地道:“姑娘怎么起晚了?”

柯绿华脸微微红了,笑道:“你做完事了?跑来闲打牙,小心胖叔骂你。”

“胖叔看你没吃早饭,急得不得了,让我左一次右一次上楼看姑娘醒了没有。我来了好几次了,又不敢敲门,只好干挨胖叔骂。后来碰见小王爷出来,才知道…”说到这里,杏莲捂着嘴,看着柯绿华咯咯笑。

柯绿华轻轻一笑,拍着杏莲肩膀说:“你上来找我,有事么?”

杏莲听了,恍然记起道:“啊,我差点忘了!阿顺让我告诉姑娘,他有急事找你。”

柯绿华听了,忙起身下地梳洗。杏莲一边帮忙,一边悄悄贴着柯绿华耳边问:“姑娘啥时候跟小王爷大婚啊?”

柯绿华手在头发上停住,人有点愣了,回头看着杏莲问:“你怎么这么问?”

“我娘也这么问我啊。”杏莲端起水,一边向外走,一边笑嘻嘻地回头说:“堡子里的人,都等着喝大姑娘的喜酒呢——我姐说,小王爷那么俊,跟大姑娘正是一对儿,大伙都替你高兴哪。”说完,她开门走了出去。

柯绿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寻思,好半天没个头绪。满腹心事地走下楼,到了马房,找到阿顺,问他什么事。

阿顺可能忙了一个早上,正没好气,一边抹着满头的汗,一边领着柯绿华进了马厩里面,来到草料堆旁边,指着半塌的草垛恨道:“大姑娘你看看,这也不知道什么贼进来了,竟然祸害成这样!这马房人手不够,大姑娘,你得给我找几个帮手啊…”

柯绿华只看了一眼,脸已经红得像炸熟了的虾子,她低低答应了一声,转身逃似地跑出马厩。出来后,遍寻李昶不见,问堡子大门的门房,才知道他一早就跟着张房出门了。

傍晚他才回来。柯绿华因为早上杏莲的话,心里留了意,才发现大屋里的人,看见自己跟李昶同在一起,脸上都笑眯眯地,有意规避,走路轻手轻脚,似乎怕打扰她和他。她本无意大婚,当初跟高得禄的婚事,虽然人人都知道是假的,可自己毕竟是已婚妇人了,这般当众跟李昶在一起,实在惊世骇俗,因此待俩人旁边无人,对李昶悄声道:“你白天去哪儿了?”

“出去办些事。”李昶似乎跑了很远的路,回来时坐骑累得直喘气,他自己则从进屋起,就在椅子上靠着,伸长了双腿,懒得动弹,把柯绿华支使得团团转:“给我倒杯茶,渴死了;这什么茶啊,苦死了,换味淡的;帮我把靴子脱了吧,我累得动不了…”

柯绿华把他沉甸甸满是污泥的靴子放在一旁,自己坐下,看他一眼,嘴边的话几次想出口,又咽了回去,后来还是说道:“你——你娶了我吧。”

李昶一口茶猛地呛出来,咳嗽不已,好半天才停了咳嗽,笑着看她道:“为啥?”

“不为啥。”柯绿华低着头,她虽然心里只有他,在他面前很是自在,可终究是女孩家,主动说让人娶了自己这样的话,有点难为情。

“不为啥为啥要娶?”

柯绿华听了,有点气上来,抬头恼道:“你不想娶我么?安心就这样——就这样一辈子?”

李昶把茶杯放下,看她脸上通红,轻声道:“你让我娶,我就娶。”

柯绿华听了,一颗心放下来,心里高兴,简直是越想越高兴。本来不过是不想让人笑话自己行为不谨,这时候想着穿着红嫁衣,像自己从小到大看到的出嫁的新娘子一样,坐着轿子,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嫁给心上的这个人,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脸上的笑容已经遮不住,怕他看了打趣,起身拿起他的靴子,就想跑出去。

李昶忙一把拉住,笑着看她羞得满脸通红,知道她不好意思了,遂故意一本正经地问:“日子定在哪天?我算是倒插门女婿么?”

柯绿华摇头笑道:“不是,不敢屈尊。”轻轻挣脱他的手,拿着他的靴子,走了出去。

她一路跑到堡子外的小溪边,蹲下身子,细细刷洗靴子上的泥。人不知不觉地出了神,看着清流当中自己的倒影,自小到大,从未觉得自己好看过,这时候看水中的影子,但觉眉目之间全是喜悦,整个人秀丽灵动,果然心中欢喜,平添无限丽色。

溪岸四围静悄悄地,微风吹得对面的芦苇沙啦啦地响,她呆呆地,在这宁静中细细地品味心里的幸福,猛晃眼间,看见对面芦苇丛中一个人影一晃,她心里一惊,站起身望过去,却空荡荡地一片芦苇,什么都没有。她心里狐疑,正在想自己是不是眼花,只听身后脚步声想,她回过头,看见李昶大步向自己走了过来。

“刚才对面是你么?”她指着对面的芦苇问他。

李昶摇头,在她旁边一处草地上坐下,对她笑道:“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想去哪里,若是我不在,让张房陪着你。”

柯绿华心思灵敏,曾跟他几度共历患难,这时候听了这话,轻轻点头,回头看着他,见他身上背着弓箭,腰上挂着佩剑,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危险了?”

李昶笑道:“一个仇家。他只是想我死,鲜州城外一战,我身上所中的箭,就是拜他所赐。说起来这个人,你在我府中时,可能还见过,他就是侍妾杨秀菱的哥哥杨靖。晞前天派人给我送信,说有探子探得杨靖在塞北出没,让我提防些,我今天出门一天,就是去找他。此地人家不多,他无处藏身,多半在野外露宿,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在荒野里独行。”

柯绿华听了,心里难免惊慌,走到他身边,轻拉他衣袖道:“他在暗,你在明,万一他——”

李昶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放心,我一生经历的大灾大难无数,这一次也会平安。你以前不是说想造船出海,要去看那异域风光么?我天下都走遍了,正腻烦无处可去,到海外的仙山看看也好。咱俩大婚之后,立即登船远走,逛到你烦了,咱们再回来,你看好么?”

柯绿华听了,心里感激他如此用心,头轻轻靠在他肩头叹道:“好。”

李昶揽住她肩头,二人倚靠着坐在溪边良久,直到夜幕低垂,才携手回去。

依着二人,大婚的日子只是快些就可,可柯绿华拗不过上下远近的一干人等劝说,到底择了半个月之后的一个良辰吉日。那些自小看着柯绿华长大的农家妇人,喜滋滋地进出堡子大屋,说着笑着给她缝制嫁衣。堡子里外开始打扫,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采买物品的,拾掇家什的,人人忙碌,反倒是柯绿华和李昶无可无不可。每日里看着众人忙碌,柯绿华有些惭愧为了自己的事,给人添麻烦,尽力跟着帮忙;李昶则整日看不到人影,跟着张房,骑马一走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柯绿华问他,他只是笑笑,也不回答。

转眼大婚的日子就快到了。娶嫁的二人,都在一个大屋里,本该省了敲锣打鼓迎花轿的礼节。哪知柯绿华头一日被李昶送到当日王亢一干士兵所住的营地,她不解其意,问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说,让她过一把坐轿子的瘾,省得总喜欢看人家的新娘子上轿。

她听了,信了他的话,果然满心欢喜地去了营地,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把花冠红衣着好,静静坐在营地屋子里的椅子上,等着李昶迎亲的花轿。

将近辰时,听见外面有人声嘈杂,她以为李昶来了,忙拿起旁边的红盖头,打算盖在头上,一个男子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抬起头,看见李晞满脸笑容走上前,到了自己跟前,深深鞠躬,嘴里高声叫道:“给嫂子请安。”

柯绿华笑着扶起道:“不敢当,四王子请起。苍龙知道你来了么?”

“是三哥送信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侄儿,他大婚之后,要远走海外做神仙去了。我听了,赶过来喝哥哥嫂子的喜酒,顺便把嫂子家里的包谷酒带个几十坛回去,哈哈。”李晞一边笑一边说,柯绿华身后帮忙的庄农家的仆妇看见这老燕王爷的小王子如此有趣,都捂着嘴笑出了声。

柯绿华被李晞几句话也逗笑了,看见李晞,不免想起自己带了两年的钦儿,遂关切地问:“钦儿好么?听说当了小皇帝,他还习惯么?”

李晞点头笑道:“还好,他小孩子不会饮酒,总比我强些。朝廷内外,有我和谭公,等他大些,再慢慢让他亲政。嫂嫂,吉时快到了,我三哥马上就到,嫂子何不蒙上盖头,我们准备好,人到了就出发?”

柯绿华点头,自己蒙上盖头,眼前被红绸子挡住,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声息。坐了一盏茶时分,听见外面鼓乐唢呐响,她心里一跳,胸口扑通通地响,又是欢喜,又是感叹,但觉得这一生能像此刻这样的遂心满意,不知道得到上天多少垂青。转念想到空慧师傅曾谆谆告诫自己,跟苍龙在一起,要有降龙伏虎的手段,可他真心真意待我,连天下都舍得,马棚里亲口在自己耳边说,他愿意改,自己一介平凡女子,得婿如此,还有何求?

这一上了轿子,以后跟他千山万水走遍,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

她越想越是欢喜,在椅子上对着南边的窗子亮光,借着红盖头的遮掩,嘴唇上翘,笑容满面。这般等了好久,听见鼓乐唢呐停了,她以为人就要进来了,自己端坐等着。哪知半晌唢呐又响起来,李昶还是没有进来。

她心里有些急,自小看到大的新娘子,都是鼓乐响了,就坐上新郎的轿子,被婆婆家的人迎进门。苍龙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

她坐立不安,想找个人问话,偏偏此刻屋子里安静极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正等得心焦,听见门口总算有人声,那人张开口说话,竟然是自己的奶娘王妈。她大喜过望,也没听清奶娘说的是什么,只急忙问道:“奶娘,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三王子来了,你跟着我上轿去吧。”王妈边说边走上来,到了柯绿华跟前,手掀开她的红盖头,看见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如今满头珠翠,唇抹朱红,满脸喜色,忍不住揉着眼睛流泪道:“总算让我等到了今天,可惜你爹你娘没能看着你这个样子,不然不知道多欢喜。你天生厚道,才有今天这样的福气,好日子在后头,千万珍惜你的小身子骨,别把福气抛费了。”

王妈絮叨着又叮嘱半天,柯绿华一一答应了,奶娘这才放下盖头,扶着她起身出门。柯绿华没有听见爆竹鼓乐响,心里有些犯疑,可想到奶娘总不会委屈自己,自然这边军营里,一切从权,把心里的不安微微放下,上了轿子,立刻就有人抬起来,向军营外走去。

她安静地坐着,偶尔问一句到哪了,轿子外的奶娘总是安慰她说“快了,快了。”听了奶娘的话,她不好再问。三四里的路,感觉好像走了半天,到了一处上坡地,轿子倾斜的厉害,她心里的疑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掀开盖头,撩开轿子旁的帘子,看向外面。

这一看不要紧,心中大吃一惊,忙拍着轿子道:“停下,停下!”

轿子应声停下,她刚想掀开轿帘,之间一人来到轿子旁边恭声道:“张房在此,娘子请千万不要下轿。”

柯绿华还没说话,旁边奶娘的声音也急忙安慰她道:“孩子,别担心,这都是为了你好。”

“张四哥,我可以不下轿。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抬我到这黑河边上来做什么?”她心里焦急,在轿子里不能出来,只觉得憋闷异常,想不通他们此举所为何来。

“王子有一个仇家,在堡子周围伺机而动,打算行刺王子。王子为了娘子安全,特意用了这个偷梁换柱之计,引那人到堡子,一举除了他,免日后之患。怕娘子为此担心,所以没有告诉娘子。我则护送娘子一直到黑河边上,那有王子备好的一艘大船,沿黑河入江,自江入洋,寻访海外仙山,一时半时再也不会回到此地了。”张房如实禀道。

柯绿华听了,无可奈何,大喜的日子变成逃难,心中略微遗憾,不过此时此境,毕竟苍龙的平安最要紧,她一辈子总算穿了一次新嫁衣,跟真地嫁了人没甚差别。自己想开了,反劝张房道:“既然如此,咱们快走吧,别被那人看出破绽,追上来就糟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左近处,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大喝道:“我杨靖是何等样人,这种雕虫小技,岂能骗得了我!”

柯绿华众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柯绿华掀开帘子,见蔓草丛中,一群大汉拿着长刀,站在高岗之上,内中一人面如冠玉,临风而立,正是当日在苍龙府上所见的右司御将军杨靖!

张房拔出长刀,对手下的十几个人说:“不要妄动,保护好柯娘子要紧。”

柯绿华心扑腾地跳个不住,猛一想到奶娘还在外面,忙唤道:“奶娘,奶娘,快进来跟我在一起!”

王妈看见两边的亡命之徒都拔出了刀子,早就吓得呆了,听见柯绿华的唤声,手脚哆嗦着爬进来,坐在柯绿华身边,不住地念佛。

柯绿华也不敢看着外面,把帘子放下,抱着奶娘,躲在轿子角落里,不敢发出声息。只听高岗上杨靖大喝一声,带着人猛虎下山一般冲下来。金铁碰撞的声音登时响了起来,中间夹杂着男人受伤的惨叫,听来惊心动魄。

也不知道两方激斗了多久,柯绿华旁边的奶娘早就吓得昏了过去。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逃难京城,跟周家相公娘子在山道上遇到打劫的匪徒,当时若非李昶带着东方苍龙七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怕早已经没有命在了。

她心里刚刚想到李昶,就听见轿子后面远远一阵马蹄声响,她登时大喜,以为李昶来了。待得这批人马跑到跟前,马上之人高声喝道:“抓住反贼杨靖!”她才知道不是李昶,而是他弟弟李晞。

李晞带来的人骑在马上,加入争斗,柯绿华听得外面的打斗声慢慢止息,心中正在惊疑不定,只听李晞的声音终于响起道:“杨靖,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不过一死罢了,没有什么话好说。”杨靖道,声音悔恨低沉。

“当初咱二人杯酒相交,想不到杨将军一念之差,悖逆谋反。你在鲜州城暗箭伤我,若非我三哥舍命给我挡了那一箭,今天我哪里还有命在?只此一事,你万死也不足惜。”李晞声音冷冷地,可能想到了当日李昶伤情的凶险,心中感念三哥为了救自己差点丢了命,就更加痛恨杨靖。

“可惜没有一箭射死他!”杨靖听见提起李昶,语气中恨意大增。

李晞立时大怒,吩咐手下道:“今日是我三哥大喜的日子,我不想看见凶杀之事。将杨靖带到军营,明天辰时,提了杨靖的人头来见我。”

士兵大声应了声是,带下杨靖。李晞这才走到柯绿华轿子边,对轿子内道:“让嫂子受惊了,反贼已除,咱们接着上路吧?”

柯绿华惊魂未定,好半天才回道:“好,就听四王子的。”说完,看见奶娘吓得脸都白了,若前途再有什么凶险,奶娘年纪大了,可经受不住,又叮嘱李晞道:“我奶娘身子不好,禁不住劳累和惊吓,能不能把她先送回黑河堡子?”

李晞答应了,让人备了马,派了两个士兵护送王妈回去。柯绿华和奶娘挥泪而别,直到奶娘的背影拐过山路,才不舍地放下轿帘,手里捻着红绸子盖头,想了想,就没有盖在头上。

虽然嫁了心上的那个人,可这样凶险逃难似的娶亲,难免让人觉得遗憾,这红盖头不盖也罢。

轿子晃晃悠悠,天色已近中午,才听到水声。 这黑河连着红江,红江接入大海,只要上了船,就此扬帆远走,很久不会回来了。

她心里感慨万千,在轿子里独坐良久,慢慢掀开轿帘,走出来。只见平素荒芜的黑河岸边,不知道何时搭了高大的平台,平台四周站着四五百个士兵,河边上长长的踏板用木桩子支着,一直延伸到波涛滚滚的黑河中央,踏板的尽头,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船停在水中央,水波澹澹,那船上的帆布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在唤人扬帆远走。

柯绿华惊讶不已,看着张房,眼露疑惑。张房忙道:“娘子请上台,主公马上就到了,拜过天地,饮过喜酒,咱们就上船走了。”

柯绿华倒是想不到在黑河边上,也能拜天地。她本以为经历杨靖的劫路,拜天地之类的礼仪定然顾不上,想不到在这河水边上,一众士兵面前,自己还可以在天地面前,成为他明媒正娶的新娘。心里开心,手里一直攥着的红盖头不待人说,自己轻轻蒙上,来到高台上,坐着张房搬来的椅子,静静地等着李昶出现。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见底下人哈哈一阵大笑,她心里又惊又喜,以为定是苍龙来了。听得台阶扑通扑通地响,有人走上来,到了自己身边,却是李晞的声音道:“嫂子,我三哥有事耽搁了。眼看日头就要偏西,吉时已过,古礼上有弟代兄娶,现在咱们事急从权,我代替三哥先跟嫂子拜天地如何?”

柯绿华听了,好半天默默无言,后来婉拒道:“多谢四王子好意。我还是等苍龙来好了。”

李晞声音变得焦急,催促道:“三哥一时赶不到,嫂子向来通情达理,此刻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等咱们拜了天地,你就是我三哥明媒正娶的的妻子,上船等我三哥,不是更好么?”

柯绿华想了想,摇头叹道:“若是苍龙不来,我就一辈子不嫁人好了。”

李晞听她这么说,还想再劝,只听另外一人走上台子,来到她身边,从红盖头下面,可以看见这人穿着大红的靴子,长长的红色袍子上绣着金色的龙,她心弦微颤,屏住呼吸,感到红盖头一动,柯绿华眼前一亮,抬起头,看见一身大红吉服的李昶站在身边,朗目如星,正笑着看着自己。她心中惊喜无限,一时愣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李晞哈哈大笑道:“三哥,这位嫂嫂非你不嫁,我骗不了呢。”

李昶伸手拉着柯绿华的手,见她满脸喜色,欢喜无限,心中感叹,对她道:“委屈你了。不用这个法子,那杨靖始终是个心腹大患。”

柯绿华点点头,跟他在一起,凶险之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但愿此番远走,能从此平安就好。

李昶对台下众手下道:“开酒,我们今日大醉一场,明天启程。”

台下众人登时一片欢呼。李晞看着柯绿华,突然对众馋酒的士兵道:“列位不知,我这嫂子不但秀外慧中,还有一个天下人都不及的本事,千杯不醉!今天你们谁能把新娘子灌醉,我赏他百两黄金!”

他一语说完,台下众人轰然起哄。李昶看柯绿华莞尔而笑,心中疼惜她的身子,忙阻道:“她身子不好,拼不得。你们跟四王子拼酒,谁能灌醉四王子,我赏黄金百两。”

底下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李晞就爱有人跟他豪饮,现在因为国事缠身,已经很久没有开怀畅饮过了,此时听了这个,大喜过望。看着一旁的新婚佳偶相互扶持着向河边的踏板走去,他忍不住走到李昶身边,轻声笑道:“三哥,你跟嫂嫂夫妇和谐,将来若生了女儿,不要忘了带来看我这个叔叔,我可要教我小侄女怎么饮酒,像她娘一样千杯不醉。”

李昶看了一眼柯绿华,先是不答,后来轻声道:“说道儿女,钦儿一个人在皇宫里作小皇帝,你担心他么?”

柯绿华看着他,懂了他的心思,她一生心愿,不外嫁个一心一意的良人,自由自在地生活。此刻跟李昶心意相通,只觉此生得此佳偶,再无他求,因此手轻拉着他的手,柔声笑道:“去看看钦儿也好,等他大些,成了大皇帝,咱们再扬帆远走也不迟。”

李昶心里感激,反手攥住她的柔荑,怔怔看她半晌,后来笑道:“你若真生一个女儿,像我娘就好。”

柯绿华听了,不知道这话所从何来,诧异道:“像你娘?”

李昶伸手抚着她的柔发,点头笑道:“不然像你也好,你跟我娘,都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柯绿华忍不住也笑了:“这么说我像你娘了,那你叫声娘吧?”

李昶还没回答,旁边李晞已经听得抚掌大笑,边笑边看了一眼三哥脸色,对柯绿华竖起大拇指,笑着豪饮喜酒去了。

这里李昶咬着牙看着柯绿华,柯绿华看了他的脸色,哎呀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就向船上跑。

她边笑边回头看着他,眉眼盈盈,李昶不自觉跟着翘起唇角,但觉为她这一笑,自己就算抛舍了千秋霸业,也是值得。

他起身向船上跑去,两个红色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那正要扬帆远走的船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