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霏雨眼眸随之移向弥雅,原有几分犹疑的弥雅急忙道:“奴婢不曾离过半步。”心中忐忑不安,其实自己早已习惯在柔弱小姐小休时亦去补眠,只是…夫人明着已渐渐失去对自己的信任,又有个机灵的新人,这时候怎好让夫人知晓?

没有离过府么?

阮霏雨垂眸暗思,确实不过是太子一时兴致怎么看亦无什么,可不自觉的就是…

抬首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清新宜人的茶香却湮不灭心中不断串起的烦躁不安…

夜半无华独立花苑,虽是初春晚风依旧带着丝丝寒意,薄衣单衫的无华却若不曾注意到一般,神色间带着点点迷茫。

他来了,早知他要来的,只是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来不及带上面具,就这样赤裸裸的面对彼此…

无华怔怔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不是早已决定了么?五年前即已决定了的,今日,五年后的今日,在这双手又多染了多少肮脏血迹后的今日又岂能…

可为何竟有了迷茫?

五年前的决定自己从未悔过,眼睫微微颤动,双眸渐渐暗淡,何况…何况自己早已失去了言‘悔’的权利不是么?

闭上双眸忍受着不堪忍受的回忆一遍遍侵袭,仿佛只有靠着梦魔般的记忆方能扫去迷在心上的迷茫。

我早已失去了权利,太子,修哥哥你可知晓,五年前沙场埋葬的不只是你我的宏愿,当血渗入沙地染红疆场的那刻,曾经天之骄女的洛无华已经死去,我所有的希望尽数毁灭,那刻起我再无幸福的权利…

尚不及呼出的幽叹被晚风吹散,洛无华转身欲回却在下一刻被人扼住颈脖。

谁?!

心中一惊,暗怪自己竟失神至此,细细感觉,掐着自己的手骨骼纤细,是…女子?

“别做声。”来人压低嗓音,低声道:“告诉我,你们大少爷住哪儿?”

大少爷?是指洛尊平么?

原来她将自己当作了洛府侍女,感觉不出对方有丝毫杀气,无华放下心来,眸一转,颤声道:“就…就在这苑子出去沿最右边的路直走,再左转再于第二个路口右转,再沿回廊走一段,再往东南面…”

“好了好了。”来人不耐得打断,小小声嘀咕:“绕的我头都晕了,没事把自己住的地方弄这么复杂做甚?”

无华暗自忍俊,近来府里为太子驾临一事加了守卫,她能轻易潜入当是功夫了得,却不料竟这般毫无城府,完全放下心来,故作惊恐之态,等那女子入瓮。

果然,那女子跺了跺脚,威胁道:“乖乖带我去,不许耍花样,否则…”叩着的手紧了紧,“当心小命不保。”

无华唯唯允诺,嘴角勾起抹笑,说不定…能得到意外的收获。

夜色朦胧间,两名少女一前一后悄声走着,无华带着那女子绕了许多圈子,并非全是捉弄,她按时辰算计小心避开了所有巡逻着的卫队,又按府中所有人的作息以免偶遇,这其中的心思无数远非跟在她身后扼着她脖子的少女所能领会。

“到了没?”女子不耐烦地问道。

无华颔首道:“这便是东苑书房了。”

“书房?”女子蹙眉,“你带我来这做什么?我要找你家大少…”

话未完,突然被一声惊叫打断,原来是洛尊平的贴身侍从惊见一蒙面女子竟扣着无华小姐的脖子,只是他才叫出声但见女子身形一闪将其劈晕,在回身依旧扣住无华速度极快。

无华始终一动未动,心下暗赞果然好身手,难怪敢只身闯洛府,果真艺高人胆大。

那叫声虽只一瞬终究惊动了书房内的洛尊平,疾步而出见苑内自己侍从软倒一侧,月光下,纱巾蒙面的女子竟挟持着自己堂妹,不由急道:“姑娘究竟何人,意欲为何?凡事由我承担,休伤了无华。”

那女子见的洛尊平出来本柔了表情,添上一分喜色,不料他竟这般说,气怒道:“你竟忘了我是谁了?无华?她叫无华,和你是何关系,要你这么护着她?!”

之前女子一直压低着声略显沙哑,此刻不再掩饰下虽不似洛凝暇甜糯娇脆,却别有股特别的清爽之气,洛尊平听了却是一愕,不致信道:“你…你是风姑娘?”

姓风的女子哼了声,显然对这称呼很不满意,却也没否认。只手一下揭了面纱,却是眉如翠羽,双目炯炯,神如秋菊,只是此刻微露着一份脑意,恨声道:“你还未说究竟与她是何关系?”

无华当下已猜得八分,瞧洛尊平又是惊喜又是尴尬又是无措自行解围道:“姑娘莫非与大哥是认识的?”

“大哥?”女子疑惑。

“是啊。”洛尊平总算缓了过来,道:“无华是我妹妹,风姑娘你快放开她。”

姓风的女子听了手微微松了松却仍是没放,只是脸上怒意全消,俏皮一笑道:“你要我放开也容易,只是早告诉你风姑娘三字我不爱听。”

透过月光可见素来严谨的洛尊平微红了脸,从来端正的眉目也低了下去,好久才低低唤道:“姚…儿。”

半哄着好话说尽,半迫着许下无数诺言,洛尊平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回身便见素来温文的无华带着几分捉狭,别有意味的微笑望着他,脸不由又是一红,轻咳一声,洛尊平告知无华,那女子原名风姚原是他上回出外云游时遇上的。两人于荒野迷道相逢,共享扶持,后又遇上彪悍土匪共同遇敌才得脱困而出,之后…之后…

洛尊平支支吾吾下,无华大致明了,之后那风姑娘染病在身,洛尊平自然不能不顾患难之情弃之而去,孰料阴差阳错下竟看到了人家姑娘棉纱下的真容,那风姑娘表明有家规,见其真容者为其夫婿,这样一来自是吓坏了素来行止正统的洛大少爷,竟‘连夜潜逃’,从而劳得人家姑娘千里寻夫…

想不到洛尊平这般正人君子竟会有此缘分,看着躁得将脸转向一边的洛尊平,无华不禁一笑,随后瞟到地上那风姑娘之前留下的面纱,随手捡起正欲递于洛尊平,却顿在了半途。

这样色…

心念一转,悄悄收入衣袖,随即告辞,沉静在风姚寻来的震撼所掀起心中难以明喻的波澜中的洛尊平只觉大大松了一口气,未曾发现任何异样。

洛无华回得清阁已晚,弥雅焦急迎来,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关心至极之态,说起夫人先前关心小姐起居不免添油加醋,将涟裳的话一字不漏的复了遍。她不知无华早知阮霏雨渐不信她故而派涟裳前来,知其必定不服从中寻隙得利的。

只待其说完,无华却是暗暗蹙眉,涟裳怎会这般说,竟像是有意在助自己了,慢慢踱进屋子,暗自沉吟,涟裳,涟裳…

不堪忆旧事,未语泪涟裳。

想起这诗句难怪曾觉得她名字熟悉,但那是自己的诗句,知道的人唯有…

心一跳,豁然开朗,遣走弥雅单命涟裳进屋收拾床榻。

涟裳垂首入内,轻抚青底碧潭面的丝被,铺平绣枕,忽闻背后无华,道:“涟裳你的名字很是好听。”

涟裳恭谨低头却是不答,只听柔柔的声响起,轻轻念道:“不堪忆旧事,未语泪涟裳。”

涟裳霎时大震,回首见无华微微一笑却是了然之态,心悦诚服一拜道:“小姐果然聪慧非常人所及。”如此短的时间便看出破绽,先前半信半疑,如今却是服了,小心拿出月形半块玉佩,双手奉上,“公子惟恐小姐在府内一人力薄,特命小婢前来相助。”

无华拿过月形玉佩,上雕出水芙蓉,从怀中摸出一块正相吻合,收起道:“闻说你是被阮霏雨从盗匪手中救下才入府的,看来是出戏了。”

涟裳笑道:“公子得知那日阮霏雨必上山进香,早早派人在半山处后候着演这场戏,不如此难以得其信任。”

洛无华颔首,道:“我原在奇怪临南守备丰楠已死他怎会无半点讯息,想来是要你传话了。”

涟裳愈发钦佩,语气亦更恭敬了几分,道:“公子说事已办妥,小姐按时而至即可。”

无华移步窗前,仰望天际孤月,银辉色耀目月色入得眼来,却映照一片寒冷。

以血祭英魂

几条步道婉蜒,一池碧水微泛涟漪,池边蔓草修竹簇拥一座水榭凉亭,悠闲恬静。

亭中四个衣着得宜,要系长绢带的灵巧丫环小心伺候着拢着松松发髻,斜插步摇,一席粉色纱衣,下未系精致百折裙只简单穿着灵动绸制喇叭裤的少女。

“小姐。”一丫环小心上前斟酌言词道:“近日太子殿下在狄城,小姐这身装束…嗯…”也太简单了吧,小姐可是殿下未婚妻,万一太子刚巧来了见到小姐如此打扮那可怎好?

“住狄城又非洛府。”洛凝暇嘟着嘴道。

玉楼之宴未赴后太,子修又借府中有女眷之名拒住进早为其准备妥当的苑阁,太子既如此说,之后宴席洛睿翔便未带妻女,只携了两个儿子同行。

一次次期望一场场落空,被人捧在手上长大的洛凝暇难免暗自赌气,今日正逢倦怠懒散,索性穿了便衣来花园赏景,走累了,在这景色宜人的凉亭小坐,手中轻执流萤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

可…世事便是不巧。

拱着鲜花原本伶俐非凡的‘绿叶们’一个个失了颜色的娇呼又慌又羞,迟一拍转头的‘芙蓉’便呈现在翩然而至的过客眼中。

带着三分不逊回首,却在对上来者的瞬间愣了神。琉璃般的眼眨了眨,洛凝暇有些迷糊得见衣冠楚楚,头戴金冠的男子向自己微微一笑,那金丝缕衣,那代表至尊的头冠都不及那尊贵俊彦的一笑来的耀眼惑人。

直到跟在太子身后的洛尊和轻轻哼了一声,洛凝暇才觉失态,艳丽红霞染上白嫩脸颊,急急屈身行礼,垂下绝丽容颜掩去羞态。

卫黎修笑看眼前失措少女,虽则不若无华般熟念少时亦曾有几面之缘,想不到曾经毫不在意的小妹妹现已成了妩媚少女,温和而不失礼的上前问候,适宜的寒暄,在远远瞥见护卫身影一跃而过后,当即告辞。

洛尊和留之不住只得僵笑着送行,回头狠瞪一眼始终呆头呆脑不懂把握机会的小妹,却见她含羞带娇,随意的装束反显出慵懒的妩媚染霞容颜绝色无双,心中暗道:或许…反好了也不可知。

看着那人来去匆匆的英武背影,洛凝暇仍是愣愣的,几日堵在腹中的气不晓去了哪里。

“桃李得幸嫁春风,神女有情下碧空,梨花飞舞玉山外,更胜瑶台月下逢。”

第三次默念不知何时放于梳妆盒内的竹笺,无华无声叹息,熟悉的笔迹刚毅流畅,曾无数次与自己题词续诗,几年光景字迹间少了分温煦多了分锐气,亦难怪,这字怕是多年不曾写这些诗词歌赋了。

这些年它被狼毫御笔题上金绢,成一道道如山铁令,成一把把杀伐利刃,成一张张救命良方,百姓仰首而盼,万民闻之鼓舞,贪官见之丧胆,酷吏望之断魂。

想着,柔柔唇际微微上扬,似欣喜,似哀伤,似骄傲,似无奈,旋转交集融会聚集成了一缕复杂的笑,尚未绽开又化作叹息而去。

玉山外,梨花冢,曾经在那里嬉戏游玩不知几回,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看爹爹们讨论政事,饿了累了温柔的娘亲总会及时送上点心,虽然娘天生哑疾,口不能言,但娘的一双眼最温柔不过,娘做的东西最好吃不过…

那时…也许是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吧?只是如今…一切早已变了…

修哥哥,你以诗相约,我却要失约了。

洛无华拿起竹笺欲投毁之,终不忍心,小心寻地藏好,回身唤来涟裳,道:“准备下,与我出府。”

乘阖府皆为洛凝暇与太子修的‘巧遇’沸腾时,无华道要携弥雅、涟裳出府进香,她平日常去明寺,故而阮霏雨亦未相拦,只别有深意的瞥了涟裳一眼。

出府后坐车行至玉山上的明寺,寺中住持年约四十,踏来,双手合十,道:“女施主有礼。”

无华整个身子拢在翠色披风中,纤纤素指伸出,还上一礼,道:“大师有礼。”

弥雅常陪无华前来,一旁连忙扶着无华进了大殿,仔细解下披风,却露出件几乎纯白的纱衣来,不由一愣,无孝在身又非祭祖,小姐怎得如此装扮?

无华仿若对其慢下的动作不满般颦眉道:“怎么了?”

见其一片坦然,弥雅反脸上一热,怪自己胡思乱想,又不是不知小姐爱素净衣衫,来佛家清净地更突出些罢了,忙道:“没…没什么。”边答,手上边利索起来。

接过递上的香,无华合上双目,躬身拜了拜面前张口大笑的弥勒佛像,在脚下团蒲前一派虔诚跪下。

方丈手拿念珠,站至一侧,弥雅知这是要听经了,拉了拉涟裳与其一起退出,退之门外,便听屋内响起方丈念经之音:“修行菩萨纵犯,波罗蜜善巧方便而能成就不犯,佛说般若波罗蜜深义引喻挍量声闻与菩萨轻重,修行菩萨初发菩提心实能忍辱不令邪魔退失菩提…”

涟裳悄声问道:“每回小姐到此都要如此么?”

弥雅亦低声道:“小姐有时这般静心听禅,也有上完香便回去的。”

涟裳在心里暗赞无华周到,时真时假,虚实间把握得当,想起之前无华交待今日或费时需久,要其拖住弥雅务必不得进殿,转了转眸,笑道:“弥雅姐毕竟跟随小姐多年,到底不同。”

弥雅听了心中对涟裳的不满稍减,又听涟裳道:“听闻这寺求卜问吉十分灵验,我倒想求上一支,却不知需往何处求签?”

弥雅得意道:“你第一回来难怪不知,确实有明得很,我带你去吧。”

涟裳感激地点头,暗自盘算,来回的路程加之求签的时辰,应是差不多了,实在不行便拐一次脚吧。

殿内,洛无华却在殿外二人离开时睁开了双眼,慢慢起身,拂了拂衣衫,那方丈亦停下诵经,挂着佛珠的手仍行了个佛礼,却对无华道:“小姐,倪公子已等你多时了。”

无华微微颔首,走近那尊弥勒大佛,仰视其张扬的笑脸,踮起脚,伸手入其口内轻轻一按,他那可装万物的大肚竟开出个口来。

无华瞟了眼一旁行着礼的方丈,屈身,慢慢没入。

幽暗的通道,无华熟悉到无需任何灯火便能轻松走下陡峭的台阶,开阔处通红的火光将原本阴暗的幽室照得通明,只是这湿气弥漫处配上火红的光无端多了抹血色。

阶梯下不远处,负手立着一人,背后看去翩翩少年萧萧仿若风下松,待其转过身来,一双水漾的眸偏减出刚毅,高挺的鼻,五官清晰分明,皮肤或许是常晒光的缘故现出小麦的色泽,使其虽年轻却不显浮躁。

那人早在上方机关启动时便已闻得声响,却偏偏待无华走至跟前,方转身弯了弯唇角笑道:“小姐总算到了。”

虽则他口口声声称无华为小姐,却全无涟裳与那方丈之恭谨,神态间甚至隐隐带着讽刺。

无华却不在意,淡淡道:“东西带来了么?”

闻言,那少年又是一笑,讽刺之意亦更重了几分,“自然,小姐神机妙算,决胜千里,岂有失策的时候?”

说罢,做出‘请’的姿势,无华侧目看了他眼,便径直朝里走去。

往里去湿气深重,无华身子单薄轻咳了几声,跟在其后的少年不由伸出手,似想安抚她,却硬生生停在半空,握成拳,嘴里冷哼一声:“知道自己弱不禁风,还穿成这般做甚?莫不是平日里惯了,小姐忘了在此不需装模作样?”

无华也不理他,拍着胸口顺了气,接着往里走,连头都未回,自然看不到身后人的拳握的愈发紧了。

越往里走火把数目越少,尽处火光微暗,幽幽照着的却供奉着十数灵位的灵台!

微微泛黄的白麻布平整的铺垫在台上,十数灵牌有序地放着,正中第一块上鲜红的刻着‘安国公洛睿宇之灵位’,左侧放着的是其夫人‘洛氏阮沁竹之位’,右侧立着‘大将军倪勇之位’,阮夫人侧立着‘侠士宁皓天之位’,其后有山关总兵晓涛,神箭营参将莫明等等。

方才一脸淡漠的无华,满眼讽意的少年在立于灵前的一瞬,却露出一样的表情,包含着肃穆,庄重,哀悼,沉痛的表情。

两人同行一礼,是谓子待父的大礼,起身,无华的双眸一一带着深刻地怀念追思,扫过那一块块灵牌,最后停在了被置于灵台前用兰色布遮盖着的盆上。

似有所感般,那少年一步步走向灵台欲揭去兰布,无华却突然迈上前,伸出一臂止住了他的动作,另一只手小心地,慢慢地伸出,闭了闭双眼,定神,用力一掀,兰布飞舞过满目血色,那盆中赫然放的竟是一未曾瞑目,满脸血污,表情狰狞的人头!

往事怎堪伤

那人头忿恨之极地睁大着眼,几乎要将眼珠都瞪出来,仿佛不可致信,又仿佛冤屈之极,那仇恨扭曲了原本也算端正的脸丑不堪言,若胆子小些的看上一眼只怕要,恶梦连连。

阴暗的地室,洛无华一身素白,纱衣飘飘,绢带缠绕,空灵出尘的样子,却对着这满是血污狰狞至极的头颅,轻轻地翘起唇,勾勒出一抹动人心,惊人魄的笑,只是这笑那么冷,比三九严寒中最冰的雪更寒凉,比将脚伸进结了冰的湖更冻骨,那抹笑意中的寒冷仿若连春风也能冻结。

轻启唇瓣,无华似自语般念道:“临南守备丰楠…”

心中的狂涛与面上的漠然成鲜明对比,丰楠!你为何一脸忿怨?什么让你死不瞑目,可是想不明白十余年患难夫妻,她竟在你最危难时临阵倒戈亲手推你入地狱?

呵,临阵倒戈,你不是也曾作过么?

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当日你打开城门时倪伯伯正受我娘之托带着五百子弟兵护我离开,嘴被倪伯伯用手牢牢封住不能出声,那时出声身后五百精兵即刻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城门守卫,带着敌军朝我娘所住之地而去。

爹何其信任你?将我母女安危托付。

娘何其信赖你?就在你打开城门的几个时辰前,她方在宣纸上写下:敌突临城下,大为有异,唯恐不测,携女速离,勿以为念,丰楠可依…

丰楠可依,丰楠可依…哈哈哈…

无华禁不住想仰天长笑,却不愿在此肃穆之地失了态而勉强忍住,直忍到胸口作痛,娘亲虽天生口哑却蕙质兰心,聪慧过人,却始终信你,只怕你带着敌军站于她眼前的那刻依旧还信着…

丰楠你的震惊可能与她相比?!

“呵呵。”看着白纱下的玉指已攥得通红,长长指甲几乎掐出血来,少年皱了皱眉随即欣赏般地瞧着盆中头颅,轻笑出声:“这丰楠也算一时人物,谁料一个船舫歌姬便引他上勾,纳妾娶小夫妻离心。”说猫眸睇向无华,“挑准他小妾怀孕之际,绑了丰楠的长子威胁其夫人,果然乖乖就范,可怜那丰楠致死不知为何。”

无华平静心绪,退后一步,淡淡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贪新忘旧的丈夫自然比不得自己儿子重要,留下儿子终身有靠。若舍弃儿子,丰楠无事后难道便会感恩?届时新人得子,她年老珠黄,恩爱已逝,余生只得独自一人活在丧子之痛中。”一手点香,一手轻挥烟尘,“她不过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罢了。”

那少年见她平静下来,表情似亦微微随之松弛,可待无华说完却恢复了之前的讽刺。

心机费尽,逼人入绝境。虽则早已明了,但从曾经神箭营少尉如今的明寺方丈处得到她一个个计谋,一条条吩咐时,他依旧不免心惊,而眼前白衣素雪之人只轻飘飘的揭过。见她一派至诚盈盈一拜,不自主得开口,嗤道:“不过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不愧是小姐说的话呢。”

无华上完香,听得寂静中突兀冒出的话,不由偏首,转过被烟灰熏出水雾的眼去看他,少年微眯着猫一般的眸子在与那仿若脆弱的不可一击的莹润双目相接时,掠过异光,笑着反问 “小姐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不是么?”姣好的唇上扬的弧度竟带着丝残忍,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从以前开始…”

无华一怔,看着相依相伴多年的少年,同岁同龄却在幼时如兄长一般包容爱护自己,直到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一夜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间突起比那传说中的凤山更高的隔阂,比那传说中的凰海更阔的距离,但纵然他浑身带刺,纵然她带着层层假面,依旧相依相靠,即使彼此浑身是血,亦不得不相依相靠,因为天下之大只有彼此才能完全信任。

所以,他有再多讽刺,她也只作不知,他纵有再多介怀也总抑制着,不去踩那底线,他们不需要任何约定,彼此再未提过那一日的总总,从来不提…

今日,他却为何突然…

无华怔怔看着他,六分不解,三分无措,还有一分近似茫然的样子。

那少年闪过一刹懊悔,紧紧咬着唇,不明白自己怎会让那一句出了口,怎么会不知道她承受得远比自己多,怎么能够再去责怪,可是每每还未意识,话已出口。

也许,早在那一日起,他们,从前的他们就都已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剩下的不过是从地狱深处回来的鬼魂,想靠近取暖却只能彼此伤害,他用尖锐的话语,她用漠然的态度…

“倪诩。”无华轻轻开口说不出的疲倦,少年迫切地望向她,若她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少年的眸中隐隐燃着希望的火光,可无华没有,她早已失去了仔细去看的力气,只是用很轻的声,几乎极为礼貌的问道:“你能先走,让我一人在此待会儿么?”

猫眸中原本微弱的火光一瞬间熄灭,片刻暗淡后恢复了幽冥中鬼火的色彩,倪诩扯唇,似笑非笑道:“当然。”

决绝地往外走去,却在转角处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回首,瞟了眼一脸苍白的她,顺着她的目光,缓缓移目却是大将军倪勇之灵位,一时腹中五味翻腾,终于转身离去。

无华待听不到离开的步子,感觉不倒倪诩的气息后,慢慢的,一点点放纵自己撕去无谓的表象,跪倒在了地上,跪在灵台前,她仰起没有血色的脸却不去看父母的灵位,而是将似乎满是泪水,又似乎干涸的没一滴泪的双眸望向朱红的‘倪勇’二字。

手无力的扶在冷硬的地上,指甲却似要用力地嵌入一般,许久,无一丝风,死寂的连她那微弱的呼吸都听不见的屋子,幽幽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声,她直直看着大将军倪勇的灵位,喃喃道:“对不起…倪伯伯,对不起。”

凤临九年,正是烽烟弥漫的一年。

日近黄昏,漫天飞舞着黄沙的‘军营’,那甚至不能被称作军营,只是三两个帐篷,不过三百余人,每个人的脸都蒙着厚厚的烟灰,衣裤早已破损,有些人的衣物中夹着深浅不一的血迹,因为缺乏止血的药材新鲜的血还在向外涌。

一个年约十二的女孩坐在黄土堆上看着那些将士忙来忙去,他们曾是穆国精英中的精英,有一弦三箭,箭出必中的神箭手,有能以一当十的大力士,有马上技艺无人及的骑手,有年仅十六便能一刀斩虎头,备受瞩目的少年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