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昔日荣耀加身,充满着朝气与自信地眼里都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因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他们无粮无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没有一个援兵,即使现在真的出现一队援军,除非是元帅亲自领兵,否则他们亦不敢相信,而元帅此刻远在斐城一样身陷苦战!

他们根本没有救援只能等着被杀或被俘,但他们是元帅洛睿宇一手带出的精兵,士可杀,不可辱!一贯的傲气不会允许自己被俘,届时自裁是必然的,被俘对他们而言等于死亡。

他们到了此刻唯一愿望便是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将那坐着的小女孩安全送离,至少…送到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关心着那个女孩,却没有人注意到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已然在一夜间长大,逃出城的那日,亲眼看着内贼打开城门带敌军去自己娘亲住所的女孩不哭不闹,没有一般孩子似得吵着要回去找娘亲,那夜过后,她知道自己已然没有了娘亲,那夜过后,她已经长大。

“小姐!”

闻声原在静思的女孩抬起头,红润的脸经过几日风吹日晒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那双水润的眸子没有在连番打击下变暗,反而奇异得亮了起来。跑来的男孩不过相仿年纪,却显出一副小大人样,过来牵起女孩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边走边道:“爹让我来找你,想必有事。”顿了顿,脸有些微泛红似关心,又似不放心的模样,“这些日子…嗯…危险,你没事就别一个人呆着了,有事的话要让人陪着,至少…至少也要叫上我。”

女孩其实只挺了头一句,根本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心里默默想:想必…娘的死讯已然到了。很想哭,但得忍着,娘说过每一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家人在盼望他们回去,所以不能因一时任性而枉送了他们性命;娘说她对不起爹,所以无论何时她都不能成为爹的拖累…

一些话自己并不是很懂,但她明白娘不会给自己成为包袱的机会,更不会给他人用她来挟制爹的机会,在大军出发人人都以为必胜无疑的那天,她却在夜深人静时听娘吩咐若她有任何万一落入敌手,无论敌军如何虚讹,务必将真相传出,她为自己定下的真相——必死的真相。

女孩低头无声地走着,因此不需任何人告知,她已然知晓娘必定…

而如今呢?

女孩抬头望了眼天空,弥漫的黄沙遮住了原本蔚然的颜色,现在,下一个是不是轮到自己了呢?她不害怕死亡,却不甘心,如果自己死了,如果这里三百多人都死了,那么将来谁把城破的真相告诉爹?那个斩杀守门士兵的叛徒又有谁去揭发?

当时的女孩在众多思绪中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父亲也许亦不能安然无恙,不,不只是她,从将军到最低等的火头军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仿若天神般的元帅会有丝毫差池,即使逆境至此,他们依旧没有猜到,那场战争比他们所能想的,还要惨烈的多…

曾献计连环

残破的军帐中,三五个将领围在一处,蜡黄的脸显示出不能负荷的疲惫,然而依旧拧着眉打点着精神,一遍遍将任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无用的计划再三商讨,每个细节再三衡量,只为为那幼小的女孩——已然失去妻子的元帅的独女多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

年幼的洛无华神思不属地被倪诩牵进帐篷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一个,尖头鼠脑,眼角透着精明的是军中文参簿,平日里总爱边揉着自己的脑袋,边戏虐:‘人小鬼大!’。

那一个,表情严厉的几乎称得上凶狠,但那天目不识丁的他央着娘写家信时,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最中间,身形魁梧的是倪伯伯,年纪明明比爹大,有事没事却总爱把‘大哥,嫂夫人’挂在嘴上,他夫人难产早逝,唯一的儿子就牵着自己的手站在前方,可此刻,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

柔柔的眼眶涌上一股热泉,压抑了许久的,比悲伤更沉重的心情几乎要就此冲出!

但…不行,不能。

在他们把脸转向自己的一瞬,无华咽了咽喉咙,将所有辛酸悲痛一并咽了回去。

“小姐,您来了。”将军倪勇扯出了一个笑容,尽可能轻松道:“您也知道现在战事危急,我们商量了下先由贺副将送您走,这样…我们也能没有后顾之忧。”后半句说得很轻,倪勇让自己不在那近似元帅般的了然眼神中退怯,反复告诫自己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虽则聪慧懂事了些。

忍住到了嘴边的‘不’字,无华侧目看了眼被点到姓名的副将贺慰,曾因年纪太轻不能服众,幸得爹爹和倪伯伯的信赖才担此要职,此刻那张年轻倔强的脸上有些不情愿,无华知道,他不情愿的并非护送自己,而是不愿舍众人而去,即使只是多生半日。

“前锋营伏在西边山头,神箭营负责掩护和偷袭…”

隐隐传来倪伯伯布置军情的声音,无华却觉得无一字清晰,前锋营还剩多少?五十人?神箭营呢?四十,还是更少?

“文参簿带人从后夹击…”

后?西山后部陡峭不易攀岩,因此我们才得苟延残喘,倪伯伯你竟连这都忘了么?还是…我们已身处悬崖,再无他法?

“我亲自带主力对付…”

主力?一番布置,还需减去护送自己的人,是否连一百都不到?这样的‘军队’如何克敌?

不,不,他们不是在筹划制敌之方,只是在想办法为我拖延时间,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用家人的绝望在为我拖延…

无华大震,同时一个这些日子来不断盘旋在她心中念头不断跃出。虽比不上娘亲过目不忘之能,但天资极高,加之洛家以兵法闻名,自幼熟读兵书奇谋,又常年随军的无华常有过人见解,这番生死关头,逼得她如仙童受天劫开神眼得超脱一般,灵光突闪,慧谋崛起,最后的一点犹豫不自信也被此刻心头的剧痛抹去。

如果,一定要牺牲,那么至少也要将损失减到最少。

如果,一定要下黄泉,必要对方也付出惨痛的代价,幽冥地狱何不同赴?

无助与悲痛交织成的迷茫过后竟是一片清明,被逼到绝境后意念一旦竖起,原来竟如斯强烈!

“倪伯伯。”

细嫩的音响起,打断了正作最后安排的倪勇,打断正聚精会神听命的将领,愕然的目光同时聚向瘦弱的女孩。

无华却微微笑了,那笑是破釜沉舟,亦是最深的绝望,她不曾理会他人只单单对着倪勇道:“倪伯伯,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被那坚毅满是决绝的目光震撼,倪勇下意识地点头应允,几个将领带着疑惑退出,一直握着无华的倪诩,为她与往常大不相同而感到深深的不安,求助似得看向自己父亲却是无果,为人精细的文参簿拍了拍倪诩的肩,不甘心,却是无法,慢慢地,一点点放开时,倪诩才发觉,原来自己牢牢握着的手不知什么起已凉成这样,用尽自己的体温,亦暖不了…

看着唯一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军帐,倪勇皱起眉,走近无华,问道:“小姐,您…究竟想说…”

“倪伯伯。”无华仰视着几乎是自己数倍身形的长者,除了爹爹,在这世上只怕唯有此人真心关怀着自己,“刚才,你们说的,是不行的。”

没有一丁半点的犹疑的话令本不善言辞的倪勇几乎不能辩解,只杂乱道:“怎么会?小姐,您…呃,您多心了…”

看着彪莽大汉说到后来心虚的别开眼,无华苦笑道:“倪伯伯何必骗无华呢?你我都知道,那么做只有千分之一的生机。”顿了顿,勉力续道:“还只对我一人,其余人…其余人…”仰视着的眼不觉有些湿,其余人包括伯伯你在内,都必死无疑。

“小姐。”倪勇毕竟不是蠢笨之人,看着无华清明了然的神色不再继续哄骗,正色道:“也许收效甚微,却乃如今唯一之策。”半蹲下身子,粗狂的脸夹杂一份慈爱,“小姐您放心,我们会安全送您回去的。”否则对不起出征的元帅,对不起及时送吾等出城,殷殷嘱托的夫人。

眼眶中蓄着的水终于溢出,快速抹去,开口沉着依然:“若…无华有更好的法子呢?”

“小姐的意思是?”威武的声,此刻有着不确定。

“敌众我寡,无粮无医,这个时候若有一资历尚浅的副将萌生逆心,率部叛乱,压主帅之女前去投诚,不知…能否取信?”

倪勇眸一亮,好一个诈降之计!

幼嫩的声,带着锐利:“之后,乘其不备,杀敌首,烧敌营,可另伏一小拨人乘乱在外不下炸药。”剩下的药粉不多,但有的放矢,应该够了。

“小姐高计!”倪勇赞道,舒展开的眉又复拢起,“只是,纵然命副将诈降,敌人亦未必轻信啊。”

“只要让副将除压主帅之女为质外,多提一物前去即可。”

“多提一物?”倪勇挑起粗眉,眼前女孩神色极是古怪,似坚毅,似绝望,竟有些看不清。

“不错。”闭目,耗尽仅剩的力气,压下心中澎湃着的所情绪,无华睁眼,目光灼灼:“需借倪伯伯项上人头一用。”

令人窒息的一瞬,倪勇静然无语地锁视着还不到自己胸膛高的女孩,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洛帅得女如此实是堪慰。”粗浓的眉飞扬,满是无畏,“我这项上人头本不值什么,能助此计拿了去又有何妨?”

听着近乎欣慰的爽朗笑声,洛无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唤道:“倪伯伯…”

突然,‘晃铛’一声轻响自帐帘外传来,倪勇一个跨步,飞身冲出,左手提鞘,右手握刀,那名震一时的纯钢巨刀眼看要出鞘砍下,却硬生生止在半空。

“诩儿,文参簿,你…你们?”倪勇不敢致信地瞧着帘外窃听之人。

文参簿表情尴尬,看看倪勇,又转向帐内一动不动的洛无华,钦佩而惋惜,终一叹。

一旁的倪诩始终低着头,既不看向父亲,亦不朝帐里那个自幼疼护的身影看上一看,事实上,他根本不敢抬头,先前听无华道出计谋,只觉佩服万分,正自愧不如时,‘需借倪伯伯项上人头一用’之言便入了耳,茫然,不信,被父亲的笑声唤醒,然后就是一句轻飘飘又重如山的许诺,再也不知自己想些什么,迷惘中掉落了年初父亲亲手为自己配上的弯刀…

男儿有泪不轻弹,血可流,泪不可洒,这些都是自幼父亲教导自己的,这些教导连同父亲威严又慈爱的模样一起牢牢刻在了自己的心上,所以即使思绪一片混沌的此刻依然下意识记着,不敢抬头,怕被父亲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天色渐暗,最后一缕日华潋滟如血般斜斜洒落干裂大地。

屺国将领双手捧着倪勇人头,掌中未干的血沿着手臂,一滴滴滑落染上铠甲,盯着那双不曾阖上的虎目,志得意满,大笑开来,朗声道:“倪勇你一世英名,今日却死不瞑目么?哈哈…”

冷眼看着他笑得开怀,冷冷扫过四周,那一张张讥讽、得意的面孔入得眼来却是一样模糊,无华突然觉得,这里所有近在眼前的敌军对她而言,唯有那些沾染穆国鲜血军服铠甲才是清晰的,其他的,眼耳口鼻,高矮胖瘦竟无一清楚。

这种模糊的感觉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变为撕吼惨叫,火光代替夕阳余辉照亮了整个夜空,敌将脸上的得意轻蔑换作大惊失色不敢致信时,依旧如是。

那一夜无华始终冷眼看着,看着那华丽的营帐付之一炬,看着许多年轻的面孔扭曲,看着一个个人在惨叫中死去,大部分都是敌人,但他们一样有老父少妻,一样有亲人在遥遥相盼,可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来犯穆国时本来就该有付出代价的准备,斜眼望着远处挥舞弯刀,干净利落,眼也不眨的倪诩,手慢慢收紧,血债…当以血偿!

漫天飞洒着血雨,迷蒙了所有人的视线,被副将贺慰捅了一刀的敌军将领原本已倒在了地上,突然凶光一闪,一个跃起将匕首抵在了无华的颈项,喝道:“全他妈给我住手!”

可惜打杀的声太响,他的举动只引起内围一小拨人的注意,穆国几个兵士当即就住了手,那敌军将领见威胁起到了作用,拖着无华想往外走。

这一日不曾对望过的倪诩与无华却在这一刻四目相交,彼此在对方眼里接受到了破釜沉舟的讯息。

“爹!”

一声高呼将屺国将领的视线吸引过去,只见一个半大的男孩双手捧起先前被自己抛下的人头,那依旧未闭的血红双眼正瞪着自己,不觉退了半步,扣着的女孩却拽住自己衣襟,踮起脚,勾唇笑得妖冶,在耳边轻轻道:“你看,倪伯伯在看着你呢。”

惊讶,愕然,震惊…

低头,那女孩仍然在笑,踮着脚,伏在自己耳边,右手依旧按在衣襟处,左手…左手却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三寸银针,直刺肺部,霎时间,呼吸困难,站之不稳,倒下前隐约看见那细小的手中染着自己的血竟是黑的…

在后来以不足四百余人灭敌三千,被誉为战神洛睿宇亲兵最后奇役的那一夜的真相,却始终不为人知。

那一夜在幸存者记忆中只有鲜血,火光,惨叫,厮杀。

那一夜满天火光未熄,直到震天的惨叫,嘶吼慢慢平息时,那火光仍在燃耀,但无华却觉得那一夜比所有无月无星的夜晚更暗更黑,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暗的颜色,看不清敌人,看不清自己,看不见希望,这…是否就是绝望的色彩?

夜过日出,徒剩粗重喘息,无华扫过满身血污却…活着的人,垂下眸来,那一张张焦黑的脸上残留着血腥与杀戮带来的奇异兴奋痕迹,却遮不住骨子里的悲凉。

无华一步步走向倪诩,不曾看他,只牢牢锁视他怀中那张曾经威严,曾经慈爱,曾经憨厚,曾经明智,最后义无反顾的脸,伸手,一点点阖上看了一夜杀戮的眼。

倪伯伯,你看,我们赢了。

倪伯伯,你等着,血债…必要血偿!

情丝理未清

那一夜本以为是苦难的极致,不久后方知,原来那只是开始…

幽暗的灵堂中火烛发出呲呲的声响,陷入回忆的无华恍然惊醒,支撑着起身,看了眼灵台上的一众灵位,最后一拜,拂袖将那面目狰狞的丰楠头颅扫入火盆,让烈火将它在灵前灼烧,化为灰烬。

爹,娘,倪伯伯,众位英灵在上,洛无华曾誓言,血债定要血偿!

转头,一步步向外走去,一阶阶登上阶梯,将那黑暗抛于身后,只是当机关启动重回地面的一刻,明媚的眼光照耀在眼前,却…再入不了心中。

“小姐。”方丈伸手来扶,接过无华微笑递上的手,像是放下心来般道:“您…这回久了些。”若非公子曾嘱托切勿打搅,险些想下去一探呢。

无华颔首,岔开话:“她们回来了么?”

知其在问两个侍女,方丈一笑道:“尚未,可见公子安排的那丫头十分机灵。”

无华正要回话,却听得一声笑语,显是涟裳发出,心领神会,对方丈使了个眼色,两人摆出一副礼佛完后不久的样子。

随后,无华在弥雅,涟裳陪同下登上车离去。

寺旁,树丛后,少年猫眸漾着异彩,忽明忽暗,目送着马车缓缓驶出视线。

山路颠簸,涟裳弥雅两人不免小心护着,无华却混未在意,支着头,半阖着目,心中暗自盘算。

丰楠已亡,临南新任守备却未提副守反从上调配,看来修哥哥有心收回兵权,可惜白白浪费了贺慰自毁容貌低声下气,给那丰楠做了那么些年的副手!

不过…

修哥哥有主张想来未必不好,再则楚,湘两州已然由爹昔日亲兵接手…

“啊!”马车骤然一震,弥雅一声惊呼,涟裳则是眼疾手快急忙护住无华,车外马夫急急拉住了马,小厮帮着稳住车形。

“怎么了?!”待车稳下后弥雅惊魂未定道。

车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讷讷道:“车轴断了。”

“什么?!”弥雅高声:“你们怎么驾的车,出门前也不察看仔细?”

车夫不敢多辩,低声道:“是,是,不过如今车走不了,此地荒僻,不如先命小厮骑马回去求援。”

弥雅却未立时应允,经车夫一说才觉已近黄昏,附近又是荒山毗邻,小厮不过略通马技,骑马而去一个折返也不知要多少时间,只留自己与涟裳两个女流和一个年迈车夫护着小姐未免不妥,涟裳见之蹙眉似在为难,正欲开口却被无华轻轻一拉衣袖住了口。

咬了咬牙,弥雅吩咐道:“我骑马回去求助,你们好胜照看小姐。”回首对一脸惊慌的无华劝慰,“小姐不用担心,奴婢去去就回。”

无华含笑看她跃坐上马,策马飞快而去,放下车帘,涟裳吃惊道:“她居然会骑马,那样子…”

“算得上略懂武艺。”无华淡淡道:“与你相比却差了不止一成。”

忆起之前自己还想自告奋勇,涟裳俏脸微红,低低道:“涟裳先前鲁莽。”

无华摇首:“无妨。”

常人遇危急时难免忘了面具露出真容,要将假戏当真,需先骗过了自己,将整个人,整条命豁了出去,不如此,不能真正取信于人。

闭目养神,一盏茶过后,天色渐暗,无华双眼未睁,轻启唇道:“现在戌时已过了吧?”

涟裳不无忧心的点头道:“正是。”想了想,又道:“小姐也无需过于忧心了,嗯,玉山附近未曾听过有盗匪之类。”

无华猛地睁开双眼,一震道:“玉山?”

见涟裳点头,无华不由心中一紧,这里是玉山?那么他…

桃李得幸嫁春风,神女有情下碧空,梨花飞舞玉山外,更胜瑶台月下逢。

玉山外,月下逢…

不会,摇了摇头,无华告诉自己天色已晚,他便笺上相约日落时,此刻黄昏已过,他不会仍在等。

想到这不知是放心抑或失落,挑帘往外张望,忽见两三个火把朝此处晃悠而来,心一跳,冥冥中似乎感知了来者是谁。

不多久听得外面响起问询声,“车中是洛将军府上家眷么?”

车夫虽认不得对方,见其一身光鲜便老实地点了点头,对方又询问了些话,声压低了下去,无华在车内听不清晰拽紧手,不多久,车夫一脸喜色在帘外轻声道:“小姐,太子修殿下手下的大人正巧路过此处,识出我们的马车乃将军府的,说是别庄就在不远处,可让小姐暂歇。”

无华一怔,尚未答话,一旁涟裳急急道:“恐有不妥,何况弥雅姐一会儿带人来…”

话未完被另一声打断,与之前询问的人不同,这声音温和中透着天生的威严却使无华神思纷乱。

“夜深风寒,何况此处太过荒凉,贵府的人也不知何时能到,小姐在此多有不妥。殿下与小姐原乃表亲说来也无不便。”顿了顿,那声音柔和下来,“说来在下在此遇上小姐也是机缘,小姐若不放心在下留一人下来等将军府的人,可好?”

涟裳被那威严的声镇住不敢插话,只焦急转向无华,却见无华低头看不清神色,良久抬头,双眸晕光,道:“好。”

在涟裳尚在惊讶时,无华已然撩开了车帘,弯腰轻提裙摆,见一只温软的手伸至面前,四目相对,那人笑意温婉,无华慢慢将手放了上去,月光下,温暖的感觉从相触的手一直传递开来,驱散附骨许久的冰寒。

月华透过绢窗入内,斜洒一地银辉。

素净而不单调的屋中,一身白纱衣裙的少女静坐,纤纤素手中端着清香扑鼻的茶,垂首看那热雾缭缭,轻抿一口,暖人心扉。

“我…等了你许久。”

淳厚的声打破屋中的沉静,少女端茶的手不由一顿,将白瓷杯搁在茶几上,无华轻轻开口:“我今日有事。”

“是啊。”尊贵的脸上流露自嘲,卫黎修颔首,笑中带苦:“你要进香,不能耽搁。”

片刻沉默。

再开口,尊华的太子话中隐含淡淡愤慨,“可笑我凡夫俗子竟将洛小姐一片至诚当作了借口,欢喜地从日落等到黄昏,原来…”

无华仍不住去望他,看那双眼眸掠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受伤,听他喃喃道:“原来你真的…只是去进香。”

为什么?

卫黎修欲问却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自己又有何立场资格来质问她呢?

深吸一口气,卫黎修慢慢走近,捧起始终望着自己却不愿靠近的面颊,在额头柔柔印上一吻。

无华一呆,一时不知有何反应,听得耳际低诉:“无华,你怎么了?这些年过得很不好么?”

胸口有些酸痛,人都道洛无华虽则不幸,终究万幸有叔婶视如己出,只有他…只有他这么多年后,仍是无需一语便知自己不好,但…

摇了摇头,摆脱那温热的手,洛无华低头一笑道:“哪里能不好,二叔一向对无华多由照拂。”

低垂的头再次被抬起,那双有力的手托住尖尖的下巴,用得却是决不会弄痛一丝一毫的力气,卫黎修锁视着无华,直直望到那双暗淡的眸中想瞧出真相,可只望到了一潭死水,心不觉一凉,用力抱住纤弱的人儿。

无华也不挣扎,许久,只轻轻一叹,道:“殿下,夜已深了。”觉出抱着自己的人一僵,无奈道:“殿下因知,违礼法,则流言起,若传到凝暇妹妹处岂非…”

话未尽,意已明。

卫黎修松开双手,一步步退后,望着将所有情绪隐在漠然后的无华,忽而却低笑起来,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