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华瞪他,脑中却不由己的回思着与丁苻重会后的种种…

胡言乱语!我虽有些日子不曾去见沁竹姐和无华,却还不至于愚昧到任你欺弄。无华…无华不过一十二岁,又如何会是你?你又如何会是她?——初相会,竟不识,言辞乱,辩无益。

你究竟何人?无华…你是无华?没错,你是无华,可是怎么会?如果你是无华,那么究竟过去多久了,皓天…皓天怎么还不回来?——再相见,昨已忘,三相问,徒相答。

沁竹姐你来看我了,你怎么许久不来我一直一个人一直,一直都只一人…——梦中言,犹未醒,语有意,言未尽。

越思越想,无华越觉得有些惶惶,“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说…”

“我,咳,我曾随军远战天羽,天羽亡国后有不少天羽贵族因受不了刺激而神思恍惚…”

“你想说苻姨疯了?!”

“…”听她言词激动,吴昊抿唇不答,只拿淡金双眸定定看着她。

“不会…不会…”无华不断摇头,却不自觉想到那些发黄的纸卷,那卷帛间的并蒂莲藕,人都道藕断丝连息息相关,若是藕断丝亦尽断呢?

“不过我看丁苻神志尚算清醒。”吴昊看了眼无华暗自叹息,启唇道:“到未必是疯了。”

“你…到底何意?”无华觉得头阵阵作痛,竟听不明白。

“我想她可能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己的世界?”

“不错,在那个世界中,洛无华不过十二年华,宁皓天亦尚在人世,那个是…五年前的世界。”吴昊伸手按住无华隐藏的极好的微微抖动的双肩,“她一直活在等待情郎归来的那个日子里。”

无华动了动唇,想说不是,想说不会,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她想到了那卷帛最后…

曾记君去之日言花开日 君必归 然妾日日护花今花开满院 君何在兮…

她想到了两次来院外,丁苻皆在种花。

那粉衣飘然,那丝绢垂地,只为种花护花,待君归,可她的良人早已归不得了…

这翠岭幽谷,世外桃源如今只待一人终老于此,而那个人或许中此一生都只活在…自己的梦中…

至亲至疏者

暮色已深,万籁俱寂。

幽谷,桃源,静而无声。

月色清寒,如霜轻泻,夜风拂过,树影婆娑间花瓣飘零如雨,桃花浓烈,梨花淡雅,芍药柔和…无数芳香融俱一处。

吴昊打坐调息完,杳无睡意,索性披了衣,踏着月色,迎着凉风幽香而出。

此谷清幽不涉俗世红尘,当年宁皓天与丁苻想必定是费尽心力才在乱世中寻出,又定然耗了无数心思,布阵,伐竹,起屋,耕植,方才造出这一有如仙境的世外桃源来。

夹起落在披风上的花瓣,吴昊勾起唇角,他们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不过为了远离俗世凡尘,可最后,这绝妙阵法挡住了多少险恶却拦不住他们自己的心…

心在十丈红软中,身离又有何用,羁绊无形无影挥之不断,若心无挂牵,纵身处凡世又何愁不得脱俗?

偏首拂去披风上落花,转首间却瞟到几丈外上坐着的人影,红衣如绛随风而扬,长发逶丽于地,支着螓首仰望天际明月,似有所思,月华流泻晕染清泠之色,寂如广寒宫中孤寂姮娥。

一步步踱近,席地而坐的人却无一点动静,直至吴昊将身上的披风轻轻披于她的肩上,无华才回首一望。

见其眸色如常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到来,吴昊微微一笑,俯身坐在了她的身边。

“在想丁苻么?”

“在看月色。”开门见山的问话却只得了句似是而非的答。

“月色?”吴昊望向九天之上的冰轮。

“皎皎明月兮浮云远,潺潺清流兮翠岭间。”无华轻轻念着,忽而问道:“你可能接下句?”

吴昊转眸间神采飞扬,却摇首吐出二字:“不能。”

“不能?”无华挑眉,似不信似失望。

“若只是接词句有何难?难在对景,对情,对心境。”吴昊对上无华询问的视线,“这短短两句诗却是平淡中带着另一种豁达,其作者不单纯却清明于内,不锋锐却通透于心。”声沉静的仿若叹息,“那是一种‘无争’。”

“无争?”

“不错,故而,这句好接意难达。”吴昊凝眸看着她,一字一句:“我不能,你亦不能。”

无华偏过首,自认并无太多表露,随意念给他听居然…

“‘智将’不负盛名。”

有些闷的发声,令吴昊轻笑:“只因在下太了解姑娘此刻绝无闲谈论诗的雅兴罢了。”

无华不自觉地回眸瞟他一眼,他纵然非敌,亦决算不得友,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反令无华疑惑,明明合该万般堤防的人却觉得有些轻松,自己演了太久的戏,久到连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洛无华是何模样,除了倪诩,这个骤然出现的吴昊只怕是最了解真正洛无华的,该不安的,这么一个人在身旁,可恼他却总露出番让人心安的样子来,而且似真非似假…

是自己道行不够,还是今日遇到了个中高手?

“公主想知道当年真情又有何难?”

‘公主’这称谓令无华刹那警觉,狐疑地望向径自笑着的人,后一句却令她气竭,“只消令那梦中人醒来即可,不是么?”

“阁下高见。”没甚好气的回答。

吴昊却不介意,“失魂之症古来令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可对公主而言却是小事一桩。”

无华望去,那人眸溢金彩,笑得近似温柔,“天羽曾谓神之后裔倒并非全无道理,其国有块宝石名‘凤泪’可凝人心神视为国宝,天羽亡后,此物为逸亲王所有,公主即将成为王妃问自己夫君借用岂有不允之理。”

无华却是屏息一窒,她嫁来郛国明里是两国联姻,纵然有些智明之人亦不过猜此乃穆国在迎娶屺国公主后一平衡手段,可暗里…自己知晓,眼前人知晓,她需借力复血仇,洛王后需牵制外强收拢王权,这郛国逸亲王遭郛国国相徐砚压制也需盟友相助,不过各取所需。

只是这‘所需’极是微妙,有互利之处故而称‘友’,然今日友,明日敌,在这乱世中,不过转隙。

对她而言是因利益而嫁,对郛国而言又何尝不是娶了个别有图谋的王妃?‘凤泪’原乃天羽至宝岂有随意借一‘外人’之礼,无华掠过鬓角飞舞的发丝,这吴昊本是逸亲王座下第一谋士良将,此言…可是试探?

想着,淡笑道:“常言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莫说王族便是平常百姓也是如此。”樱唇分明带笑,回眸间,却清冷若寒潭,“无华鄢可忘礼僭越?”

吴昊深深看着那抹笑许久,方轻若游丝般吐声道:“这回你真的多心了。”

恰有风吹树摇而过,无华未听清待再问,却见那吴昊忽而眉眼间又是笑意盈盈,将那易容后的平凡容颜照的一亮,只见他瞅了眼无华破损的嫁衣道:“你若愿意明日便可离谷上路了。”

短短一句,无华却知这表明前路障碍已然‘清’完了,两国联姻终究是大事婚期耽搁不得,只是…

“能否…多留两日?”

不意外地得此作答,望着她随风扬起的秀发,难得低垂的双眸,吴昊颔首。

“你们…”

当第二日醒来的丁苻拖着未愈的身子毫无所觉般再次于院中时,上前的二人丝毫不因其怀疑的目光,疑问的眼神而意外。

“我二人为人所害到此,望前辈容我等暂避一时。”无华平静得没有一丝瑕疵。

“为人所害?”丁苻抬眸,细细打量,望向无华时忽而觉得说不出的亲切,按耐住涌现的古怪情愫,在她尚未所觉时已然点了头。

“这水不是这么浇得…那个…也不对…”

不远处,吴昊坐在一块巨石一侧,享受着难得的静逸事光,手支着下颔,唇微微含笑,看着身着嫁衣少女随着丁苻忙碌,手中握着零碎石子摆弄。

丁苻这回竟如此简单接受他们两个‘外人’当真出乎意料,或许…在她心底某个很深很深的地方早已承认了洛无华这个至亲的亲人,可又下意识的拒绝接受真实的世界,于是无华给了‘梯子’戴上‘不相干的面具’丁苻反倒立时与她亲厚起来。

“他是你情人?”

突然的问话令无华一厥险些没有跌倒,连忙摇头,不料丁苻反倒更笃定道:“放心我不是那些死脑筋,你这情人很不错。”瞅眼她身上嫁衣,“也不怪你能为他如此。”

苻姨…原来竟认为自己逃婚与吴昊私奔!

无华不知她如何得出这么个结论,觉得哭笑不得之余不由微微一黯,这世间女子谁人不望身穿嫁衣嫁与心爱之人,为此甚至闺阁中柔弱无助的少女亦能背训抗势。

私奔…

脑中不经意的掠过那张温和而又坚毅的脸,那双总带着温柔凝注自己凤目…

悲莫悲兮生别离,为君哪得不伤悲,应知今世再难期,蓝桥梦短皆成幻,世路愁长只似锥。

这些日子不去思量,可如今…他应已然行过大礼了吧?今生今世…再难相期…

“殿下。”

“仍无下落么?”

莫怀带着自责与愧疚垂首不忍去看素来明睿的太子不加遮掩显露的那一抹脆弱,一旁禾远收敛了一贯嬉闹模样,肃颜正色,道:“殿下,大礼后不多日殿下便可正式继承王位了,诸位王子,王爷,也都回了王都,这个时候…”

“本宫明白。”微微削瘦了的脸颊更显出两分果决刚毅,卫黎修双目染着血丝显然已有几日不曾好眠,他明白,或者说他等这一刻的时机许久了,可是…

她居然出事了!

望着快被捏断的狼毫,禾远只得宽慰道:“殿下无需过于忧心‘明华公主’虽如今下落不明,可据闻乱党刺客已然被诛,公主想来无险。”何况此事非只关穆国,郛国也不会等闲视之。

“娘娘?”

此时在外被挡驾的宫女一脸无措的回望美艳的太子妃,后者黯然瞧了眼一旁侍女手中端着的汤煲,想说无妨,却是开不了口,欲离脚却是生了根般移不动分毫。

新婚正该如胶似漆之时太子殿下却在洞房之夜后便始终忙于政事,虽说国事为重,可如此新入宫的太子妃难免脸上无光,今日从来也是金枝玉叶的凝暇洗手做羹汤,那纤纤玉雕的柔夷不知烫红了几处,如葱玉指亦有多处起了泡,可…

望着不过咫尺却难以靠近的殿门,洛凝暇不自觉后退一步,这闭门羹从未试过,自幼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天之娇女几曾真正明白何谓无奈?

咬了咬唇,却见远处金宇红色相间的凤袍徐徐而近,身后随行着一干侍卫宫女撑着蒲形障扇威仪赫赫。

洛王后看着行礼的凝暇眸中异色一闪而过,面带着三分和善七分尊荣,道:“太子妃无需多礼。”瞟了眼一旁侍女手中端着的汤煲,微笑道:“太子妃可是来为太子送汤品的么,有心了。”

最后那好似赞叹的三字却令洛凝暇无故一寒,她素来敬畏这位姑姑,只得低头怯怯答了话。

洛王后又温和询问她近来饮食起居可又不便之处,洛凝暇连忙道一切皆好,得到满意的答复洛王后笑得宛如可亲长者,问道:“太子妃觉得这正和殿与一般殿阁有何异处?”

洛凝暇望了眼那紧闭的沉沉殿门,有几分扭捏小心翼翼道:“似乎庄重许多。”

洛王后颔首道:“不错,我穆国自立国后先祖便有意将此正和殿建成庄严之地以训示后代子孙,历代皆乃穆王理政之所,因陛下病重,太子五年前起便在此代理国事。”看着局促不安的洛凝暇,王后微微一笑:“故而此处除正宫王后外寻常妃子不得入内。”

洛凝暇脸微微泛白,却听洛王后话锋一转,又柔声道:“太子妃身为东宫正妃按理自然是能来的,不过…”声音愈加柔和,“你乃是本宫亲侄女是以行事更需小心。”

洛凝暇抬头,只见一片诚挚关怀模样,姑姑…是真的在提醒自己,抑或对自己新婚不多日便来此打搅太子心生不满?

猜不透彻,洛凝暇只得应声,告退,洛王后又说了几句体恤的话命宫娥接过那汤品,微笑道:“本宫会让太子知晓太子妃的好意,太子妃且安心。”

终需归红尘

“你的情人不错。”

“啊?”

“很担心你么。”丁苻斜睨眼竹门,以其多年修为自然觉得出人来,“还真是寸步不离。”

无华笑笑不答,半晌,小心问道:“嗯,宁夫人。”苻姨要自己如此称呼,“您也是被逼到此么?”

带着些许试探的问话令丁苻掠过一抹寒光却在与无华视线交汇时不自觉变暖,“不是。”

“哎?”这个回答倒有些出了意料。

“时光如白驹过隙,所谓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丁苻似恍惚又似清醒,“我不会为了一个仇人,哪怕他再厉害而避于一隅,我留在此…”转眸温柔望向窗外飘落纷纷的花雨,“决非是为了仇人,那不值得。”

无华只觉心中一痛,勉强压抑,良久方用较平稳的声问:“既然如此,宁…我是说宁夫人的夫君又为何不留在此陪您呢?”为何,为何要在那个时候抛弃好容易得来的宁静,去险地?若非如此,若非如此,也不会…

“他去帮一个很敬佩的人去了。”丁苻却是笑得随意,又仿佛有些骄傲,“那个人身系千万人安危。”

“您让他去?”无华垂眸问:“您放心么?”

“我自不放心。”丁苻摇了摇头,“可他若不去便不是我立志要相随之人了,我若相拦也不是他为之抛弃海阔天空愿在此携手之人了。”

见无华不语,丁苻突觉古怪道:“为何我要与你说这些话?真怪!”而后背过身又径自忙着去,嘴里嘀咕道:“皓天真是的,不准我跟去,哼,回来后看我不好好与他算账…”

无华一步步踱出屋外,频频回首,苻姨…

“外边准备齐了,你若愿意带她上路也不难。”

有人双手叉环胸前,脸上带着叫人恼火的笑意,轻飘飘地开口。

无华转首看着他,看似闲散的笑容,懒散的样子,此刻的吴昊确有几分不同,周身散发着远超自信自傲的霸气。

看来外头的确已布置好了吧?

看着唇挂微笑的男子,无华可以想到那些在男子眼中好比石砾一般存在的挡路者的下场,不觉吸了口气。

然后,无华徐徐而坚定地摇头:“不必。”

吴昊挑眉:“莫非你不信我言,带她去郛国自能有方使其清醒。”

“只是不愿。”无华淡淡道。

我不会为了一个仇人,哪怕他再厉害而避于一隅。

“丁苻并非闪躲逃避之人。”吴昊道:“若非她当年得知宁皓天死讯时不巧受了重伤绝不会是如今这幅光景。”

“如今这幅光景?”无华竟然闻言一笑。

“虚幻的希望…”吴昊无奈摇首,“又有何益?”

挥袖,擦身而过间,无华轻声道:“总好过绝望。”

“当年的事,你不欲知?”吴昊亦不去阻拦,看着她走过。

无华未答其言,只留了句:“我们今日便出谷吧。”

当年的事自己自然欲知,那些谜团纠葛不堪其扰,可…那些终究不是最重要的,仇人是谁,自己许久之前便知,如何一步步蚕食仇人的力量,要回那滔天血债才最为要紧不是么?

苻姨,宁叔,你们一片丹心却只落得这个下场,万般皆是为我洛家所害…

吴昊望着孤寂倩影走过花径,心中暗自一叹,她不愿丁苻出谷离阵除了不忍打破那梦境,除了在意仇恨胜于那真相,应…还有一个未曾出口的原由吧?

那就是她不曾相信自己…

抬头环视了圈这‘世外桃源’不由又是一笑,这‘桃源’虽未必出尘倒也算让自己难得‘世外’了一番,此番归去…眸中掠过金光,又缓缓静淀下来,映入那纤弱红色身影。

勾唇似笑非笑,确实也不得再耽搁了,佳期已近…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屋毁树枯,风卷烟尘蒙蒙间是大火肆虐后的残迹,无华望着远处那原朴实的村落徒留一片萧瑟景象。

“小姐!”衣衫浮动,一抹倩影快步走近。

握住疾步而来的贴身侍女伸出来的有些发颤的手,亦按耐住涟裳激动的心情,将迎面跪下施礼的她扶起,朝其背后扫了眼,一席车马驻在断墙破屋间。

弯顶高靴,藏青紧身长衣,带着一众卫队上前单膝行礼之人,无华确信自己不曾见过,那便是援军?

吴昊勾唇一笑:“李少尉这位便是明华公主。”

“末将李邵见过明华公主。”

无华打量着依言前来行礼的少尉,约二十五六岁,高挺的鼻梁显出刚毅的性子,虽俯身行礼却未见一丝屈意…当然她未忽略自己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自己。

“既然将军回来了,末将这就去准备,即刻便可启程。”恭敬再施一礼,李邵告退。

“如何?”待其走远,吴昊方笑问道。

“他是我见过人中第一个连屈膝行礼背都可以挺得那么直的人。”无华自晓其意,淡淡作答,而后冷睨吴昊一眼,“将军若无他事我亦要去换装梳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