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嫂嫂住的地方。”

嫂嫂?

无华有些惊讶,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能得他这一声?

“王兄原配原非今日的王后而是当年天羽的公主,是时天羽强盛我郛国不过为其属国王兄得其公主为妻自是好处非凡,何况这位公主不仅美貌更兼温柔贤淑。”

“想来她也颇为照顾你。”无华淡笑。

勾了勾唇角,鞨逸风并为接话,只道:“无华你自然能猜得天羽郛国一朝起战火,她自是再无立锥之地,不过王兄也算不得不念旧情,纵然天羽破国后也封其为妃赐其琉璃宫独住,无需向王后请安,不涉内宫,只是…”

听到此,无华却是冷冷一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洞穴毁,虽猛兽无所依,巢将倾,飞禽皆无安卵,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毁其家,灭其国,再赐一间金屋宝阁却要其如何?”

鞨逸风一时无语,许久才道:“天羽强时也曾数欺我郛国,后来它衰败时难道我郛国就攻不得它?”

“自然可以。”无华淡淡道:“以强食弱本也是天道,只是纵然在弱的弱者也没不反抗的,纵然好似螳臂挡车,纵然其力不过蝼蚁,也没有不竭力反抗反心存感激的道理。”

“那琉璃宫如今已然是王兄心里刺,眼中钉,逆鳞般不得稍碰。”沉下金眸,鞨逸风道:“你…要多加小心。”

“你…要离开?”听出点名堂,无华拢眉。

“屺国‘二王’之争看来差不多是要落幕了。”鞨逸风噙笑道:“本王大婚按例休假也到了,自然要处理些政事。”

“…”

“无华。”仿若叹息,“你…要小心。”

你…要小心。

那日轻轻一句好似魔语,在之后的日子中无华才真正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

不过数日内,上门送礼的,讨好的,不下数十人,其中尤以‘皇亲贵胄’居多,特别是些家有千金待嫁的…

纵然已有王妃,年纪轻轻便手握大权的逸亲王仍是众多贵妇心中的乘龙快婿,虽然外界纷纷传言其灭天羽时的狠绝但对于从不曾见到真正战场与厮杀的名门闺秀眼中他却是有着光环的英雄。

俗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温雅的亲王妃笑靥盈盈,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起先那些贵妇并不敢十分露骨,到后来觉着这位王妃竟是好性子的人说话间难免多了几分刻意,只是…微笑不变的王妃,只淡应几句却让人无从接口,心机费了无数对方却像是晚开的木樨不接讯看不出喜怒。

于是,天气怡人的某日,逸亲王妃洛无华再次被请进宫‘陪王后赏花’。

“弟妹,王弟大才实乃我郛国大幸。”珠环摇曳,王后抿一口茶:“只是,这亲王妃之位却非寻常可比,弟妹初来郛国想必受累。”

上回不欢而散,再见却能坦然至此,无半点面红耳赤无华到不由佩服,“多得王嫂与众亲长指点教导,无华方能无过。”

软中透硬的答话令王后一噎,而后勉强续道:“弟妹客气了,这些原是应该的。”掀了掀青瓷茶碗盖子,王后窥视无华风清云淡不为所动,不得以自己接下话去:“不知穆国那儿习俗如何?咳,在郛国男子但凡有所成者皆是三妻四妾,如此方显得尊贵,做妻子的也才面上有光。”

无华淡笑,还来不及答言,忽而外头风风火火进来一女子正是多日不见的徐菁,她见无华在此先是一愣,接着蹙起柳眉,扭过头去。如此失礼,王后不得不出言提醒,徐菁方才不情不愿唤了声:“亲王妃。”

称鞨逸风为表哥,却唤自己亲王妃?

无华微笑:“表妹一向可好?”

徐菁咬唇瞪了她几眼,气氛僵了下来,无华乘机告辞离去,徐菁却跟了出来,人稀处几步上前拦住无华,硬邦邦道:“你…可有仇敌?”

“唔?”心中明白徐菁定是不解当日之事,无华尽可能表现的木讷无知。

“哼!”冷哼一声,徐菁皱着眉头思虑良久,似百思不得其解,狠狠瞅她,转身离去,须臾,又疾步回来,不甘心道:“你近来自己小心些,没事少往外走,尤其是这宫里。”

见她又风风火火的离去,无华莞尔一笑,心中却道这却由不得你我了。

攸城,东,怀楼。

“呵,王后陛下莫不是身体欠安,思绪紊乱,否则怎会将凤卫交至一个小丫头手中?”声音柔媚,如此跋扈之言亦让人觉得像是在撒娇一般。

“茹眉,你休得胡言乱语!”中气十足,听音即晓其内息淳厚,“娘娘自有其考量。”

“我…”先前那女子被一顿教训,狠声道:“哼!仲旋你说呢?”

“娘娘,信。”简洁的不舍多说一字,毫无半点迟疑,铿锵之声表明自己的绝对服从与全心诚服。

屋内三人自顾自言,屋外人浅浅一笑,柔柔纤手轻轻推开屋门,令屋内人一惊。

“你…”

雪云披风,淡蓝纱衣,淡的仿若画中走出的少女,眸如寒星静静扫过屋内三人。柳眉倒立的女子约二十七八岁满目风情妩媚自成,她身旁仍端坐着的中年男子亦打量着少女,距二人十步之遥红漆房柱斜倚着一名青年男子,黑发披散只额头绑着一根略宽的黑带。

“拜见,凤卫统领闵奚拜见明华公主。”稍顷,那中年男子起身,恭敬一拜。

闻言少女仍是淡笑无痕,那女子却是一惊,似极是意外,那原本置身事外的青年则难得动了动身子朝这边瞟了一眼,一双如冰的眼在少女身上转了一圈,重又收回,依旧不管世事的模样。

“闵统领果然不负盛名。”无华这才启唇,轻柔的声自带无需做作的清新高贵如幽兰绽放在这静雅的屋内。

那名唤茹眉的女子回过神不等闵奚答言,嫣然一笑,无半点被人窃听议论的尴尬:“此地极是隐秘,又长年有高手把守,能毫无阻碍到此,便是郛国逸亲王也做不到,除非手持紫金令符。”桃花一般的眼一挑,“自然非公主莫数。”

无华侧目去看她早听姑姑提起凤卫能在郛国立稳根底全靠三人,凤卫统领闵奚稳重,副统领茹眉,仲旋一柔媚如春,一性冷如冰,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

性冷如冰未必无情,无华,你且记住,那柔如春水,媚如红杏之人亦未必多情,所谓英才能驾驭便是你手中法宝,不能驯服即成伤己凶刃。

姑姑…是在提点无华,又或担心您的法宝将成伤我之凶器。

呵呵,无华,姑姑若不信你绝不会将此法宝交托,会畏惧千里马之野性者不配得良驹。

“茹副统领,这些年在郛国多处设立客店,雅阁实是不易无华亦感佩服。”微微一笑,无华忽而话锋一转,“只是如此大张旗鼓时日一场是否‘树大招风’?”

那茹眉本是一奇女子,出生门阀,当年二八年华时曾想入宫夺宠却未料进宫后方觉山外有山,不由对洛王后心折,她也是干脆之人既然争不过便诚心拜服,另辟新径,只不过…

斜眼一睨眼前纤弱少女,茹眉不讥不讽却倨傲如鹤:“公主所言甚是。”

无华知其在敷衍自己,从袖中拿出一卷自己近日根据洛王后叙述,及自己近日调查后的分析,递于茹眉。

茹眉接过先是轻佻不屑,进而蹙眉,待一卷闭,竟是沉默不语,许久方言:“王后眼光自不会错,我本该信的。”再望向无华,神色间多了几分戏谑,少了几分挑衅,“这其中‘化整为零’的手法恁得厉害。”

无华略略赧颜,那一座座青楼,歌馆数目一多未免太过招摇,故而自己选了几座收效较少的提议以‘化整为零’之策,将其中歌女名伶有目的送出,这其中借用了当日某人高价贩卖天羽奴仆之策。

“公主。”闵奚始终旁观,此刻直视道:“您是洛元帅之女,王后陛下选中之人,所以…”单膝跪下,“愿听调遣。”

不因为自己洛无华这人而是因那背后身份么?无华扶起统领闵奚,以那沉静之眸与其对答。

公主可知事非易,前路难?

刀山火海,幽冥鬼府又有何惧?

自始至终,那种旋未发一言,只冷眼旁观。

郛国有太多权系党派,欲弄个清楚无华虽有过目不忘之能也不由偶有疲乏,闭目小歇,醒来时身上多了条薄丝被,此处无外人可入,门外仍能瞧见涟裳守着的影子,想来定是涟裳加的,无华也不十分留意揭了,下榻,瞧外头光景早已过了晌午。

手中书帛仍翻卷翻着,无华低头再睇一眼,合上,脑中却忘不了那字字千斤的记载。

凤临十一年,郛王欲伐天羽,多老臣阻,道:“天羽其势素强,况神之国不可犯。”其时逸王年不过二十,道:“神之论久已,昔凤朝尚不能全,何况天羽。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实天授郛国,虽天羽之强,能违天乎?”

郛王遂授帅印,凤临十二年,天羽灭。

那人温和的笑意,那人一路相伴的模样却不合时宜的窜出,晃了晃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

不是早就知晓那人的可怕了么?

无华拿起火烛,将这由凤卫百般费神,千般小心保存记载的卷帛焚之一炬。

临渊枉羡鱼

“殿下,下月初就是登基大典,您看这些…”

挥手打断禾远,卫黎修扫了眼各地贺表,显出几分不耐:“不过一些繁文缛节,你怎也与他人一般拿这些来烦。”

禾远摸了下鼻子,自上次‘逆案’太子以雷霆手段处置后,宫内一直拢在一片阴翳下,修殿下那双愈来愈冷的眸自己有时也会颤栗,不过…

殿下原本睿智英明,任人唯用,如今更添了那杀伐果决,一代圣明君主应指日可待吧?

“太子妃的…”被冷眼一睨,禾远声立时低了六度,不敢再提这让眼前人立时成了刺猬的称谓,“咳,是将军夫人,听闻近日已入了宫。”

“旧例。”卫黎修淡淡。

“可是…”那位夫人不是省油的灯阿。

卫黎修不答,只勾出一冷冽的弧度。

“娘。”屏退宫女内侍,雍容绝艳的太子妃此刻扑在一身华贵的将军夫人身上,撒娇,“我好想你们。”

抚着女儿乌黑秀发,阮霏雨目光深邃,嘴上道:“娘也舍不得你。”

“如此…”眸骤然一良,洛凝暇满怀期待地抬首看向自己的娘亲:“娘亲去与王后相商接女儿回去住段日子可好?”

“太子妃!”阮霏雨柳眉倒竖,吓得洛凝暇一颤,怒道:“你…娘娘你过几日便是王后了怎能在此时说出这话来?!”微平了平气,“太子登基后必定有各亲贵名门之女选入后宫,此刻你竟不先做打算,还耍孩子脾气?”

“莫非…太子对吾儿不好么?”之前的频频动作,那夜突然事变,莫非…

“不,不是。”急忙摇头否认,“殿下对女儿很好。”

卫黎修待自己不可谓不好,可不知为何他分明温言软语却不能使自己心安,想起那夜腥风血雨,那二王子卫黎旭前一刻还笑靥盈盈欣赏歌舞,后一刻怎就突然成了叛逆死在自己的眼前?

殷红的鲜血,惨死刀下扭曲狰狞的脸,令自己一宿一宿难以入眠,浑身一颤洛凝暇不觉有些泫然欲泣,但望了望娘亲的脸色终只怯怯道:“娘,这儿…太可怕了。”

“凝暇,这天下间本无一处不可怕。”阮霏雨起唇,眸暗不见底:“你若想好好生活,高人一等的生活又岂能双手洁净不沾滴血呢。”

“娘?”洛凝暇不由浑身发抖。

古怪一笑,阮霏雨神色间竟有几分诡魅之气,喃喃道:“你知晓么,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认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是错的。”

凝暇不敢插言,畏缩不语。

鱼儿好好在河里嬉戏,难道将其捕出的心情就一定比看着它们的心情,来得更快乐么?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阮霏雨嗤道:“胡言乱语。”只在一旁看着又怎会快乐?如若自己不能得到只作壁上观又如何能甘心?

这娃娃送你吧。

曾经谁温和笑容将自己对花灯赢得娃娃递给了一旁一无所得的自己?她明明什么都有了,自己明明连一个像样的娃娃都没有,可…那个娃娃自己想要许久,费尽了力气还是求不得,她竟那么轻易便得了,又那么轻易施舍一般给了自己。

才华横溢,聪慧无双又如何?

那个娃娃,当夜便被自己一刀刀划的残破…

“娘!”

迷糊睁眼无华惊魂未定,今日是怎么了竟梦见早已不曾回首的旧事,摇摇头,看向一边睡着的人未有醒来迹象,方放下心来。起身,下床,悄声走至窗边,天上银盘散着幽光,晕染黑夜的天空。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只是明月尚年年月月皆有圆时,自己…却不知何日能归。

月是故乡明,无华黯然一笑,一方水土,一方人,穆国…他快要登基了吧?她能够想到那一日的喜庆情景,可惜…自己却是看不到了。

想得出神,无华有些怔怔竟不曾觉得后边躺着的人早已无声睁开了淡金的眸,透过薄薄纱幔望着自己…

一夜无语,唯有明月当空。

银盘落,金乌升。

无华眨眨眼奇怪今日此人竟无需上朝。

“无华。”

轻柔的气息拂过,无华有些不自在的扭过头去,后头那人一笑:“今日一起出去吧。”

啊?

无华抬头,不解。

“今日是我郛国大祭之日,正是热闹的好日子呢。”

“如此…你不需进宫么?”怎突然有兴致陪自己游玩?

见眼前人狐疑的样子,鞨逸风的笑容带着几分狡诈,又有几分讥讽:“不必,宫中不举行大礼,王室亦不过个人过个人的罢了…从三年前起。”

三年前?

无华尚未回神之际,已被人携了出府,许久,回过味来,才觉大庭广众之下那人竟牵了自己的手,不由羞恼莫名。

“放手。”压低的声带着不隐藏的不快,手挣了挣,只是那人不愿放手如何脱得?

“别动,无华不想众人瞩目吧?”

耳际传来讨厌的低笑,无华颇有几分无奈,只得随他走,逛过人潮涌动的集市,尝过众口称赞的美食,那人始终满脸笑意,无华始终满脸狐疑。

“你看这香囊好么?”里面装的正是梨花。

“嗯。”斜眇一眼,随手接下。

“呵,想不到此地有如此精致的东西。”握着手中绢扇,鞨逸风偏首,“无华觉得如何?”

“好。”

伸手正欲再接,却被拦下,不明所以,只见那人先是一叹,复又一笑道:“无华可知好在何处?”

皱了皱眉,无华方才认真看了几眼,以竹为柄,楠木片为骨,扇面的绢也不过是次的,只是做工精巧,却也称不得神来之笔,唯一出众的…

接过扇,轻抚扇面,上头用墨书了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配着绣着的春雨图案倒是极合,更难得那字算不得力透纸背,亦谈不得龙飞凤舞。却是顺若流水,汩汩而动,灵韵自成,遂不禁颔首:“好字。”

某人这才满意点头,一旁卖扇的少年见了,连忙拉生意:“这位公子也买一把吧?”

鞨逸风挑了挑英飒的眉,“夏末秋初,正是弃扇之时吧?”

那少年也是实诚人脸立马红了红,而后强撑着道:“这扇子也非必是取风用的,拿了来看看玩玩也未尝不可。”

无华几不可见微微笑了笑。

“也好。”鞨逸风勾唇,随手拾了把扇,“你就现题句诗吧,不过…题的不好我便不要了。”

那卖扇少年一边点头,一边暗下思索,细细看了看二人,一风流翩翩绝世佳公子,一清秀少女神貌幽淡,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想了想,提笔书:“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鞨逸风看了眼只觉好笑,扔了银子,倒是无华接了扇子沉思良久无语。

“对了,那边小吃也不错。”

小吃?

无华愣了愣,她这些年来时时防备,处处算计,少有闲适光阴,像今日这般随意游玩似乎也只有过两次,上一次,上一次…

想起上一次便不由想起那人端馄饨给自己的样子,一顺恍惚,神思不属间似乎有一声冷哼,回过神来,已远离了喧闹之所。

“你…在集市用轻功?”这人诡异到近乎邪法的轻功,大白天也不怕吓了人?

某人转过头貌似欣赏四周风景,绿草茵茵,溪流清清,鸟语花香。

无华摇摇头,蹲下撩了撩溪水,而后,随意一般道:“府里那位翯姑娘,听闻管家近来命她不许出小院,是你的意思?”

鞨逸风饶有兴致的样子:“哦,无华知晓了,呵,我王府女主人有何见教?”

“她不是令兄所赐的么?”无华低眉看着水里游鱼:“如此不妥吧。”

“她进府不久,得罪过,欺侮过她的些歌姬下人几乎都似霉运当头般出了‘种种意外’,无华难道不知?”早知那女子不一般,若非早早派人盯着还真料不到会是这等厉害角色,杀人不见滴血。

“受了苦受了罪难道非得忍着才算好?”无华眉目冷冽,“难道有怨有仇便报不得?”

“仇恨固然要报,只是…”鞨逸风无声一叹:“何必用来折磨自己,不若放开些…”

“呵,想不到堂堂逸亲王居然有此‘善心’。不堪忆旧事,难道就该忘怀?”讥讽的笑容似罂粟一般绽开,轻轻起唇:“宽恕,是美德却非理所当然,以德报怨,何以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