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首,密室最里处是一只铺着白祾缎海棠花纹的几案,无华一进此处便瞧见了,此物与之阴暗之所格格不入,那几案上只放着一只木盒,未锁,轻易掀开盒盖里头放着只香囊,微微颤抖的手将之拾起。

白色底上绣着碎花图案,清淡幽香似有不同,柔软的触觉却熟悉依旧,无华记得这个香囊,曾经伴随了自己许久的香囊,突然不见踪影也未留意,此刻却躺在自己掌心。解开丝带,无华突然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仿佛在等待一个等了很久的答案。

莫名的温柔,多余的体贴,戏谑的关怀,总是在危难时出现,明明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那人却偏偏给自己迷惑的假象——仿佛可以依靠。

香囊解开,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纤弱的掌中,香草木料中不见了昔日细小梨花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海棠杏红,细小金环隐在其中早已失去光泽,缓缓拨弄的手忽而一颤,那杏红花瓣下躺着细小金环,一对,成双。

凤临四年,不过十一年前。

彼时,天羽赫赫第二大国,神之后裔,万人景仰。

彼时,穆国有帅,战神威名无人不晓,四国敬服。

虽是春末之期有神庇佑的天羽王宫中依旧百花盛开,风过处卷起落英飞舞,浓郁的香味伴随着丝竹鼓乐之声飘散开来,笑闹喧哗间可见非身份尊贵者不得进的大殿中莺歌燕舞山珍海味的盛宴…

看不尽繁华美景,听不绝奉承之音,又有谁知,这美轮美奂的王宫华阁内亦有人衣不御风,腹不裹食?

“逸公子,逸公子!”提着灯笼的宫女急得满头是汗。

今日天羽王设宴迎接穆国战神,着实热闹非凡,这小宫女年纪尚轻抵不住心中好奇便去凑了热闹,谁知回来却发觉理应由她照顾的‘客人’却不见了踪影。

天羽王宫内松外紧那郛国质子年幼想来绝无可能出逃,只是…万一有个万一,她这小宫女吃罪不起啊!

穿过海棠林,绕过马房,小宫女不顾汗水侵湿了衣衫,快步而行。

海棠树旁,马房矮木门下一个至多十一岁的少年屈身蹲着,听到那越行越远的声,露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笑,会担心自己的也只有这个身份低微的宫女了吧,?连她所忧也不过自己受牵连罢了,在这天羽王宫中自己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春末本该微热之际,他却怕冷一般环抱自己,小小的身体微微发颤,削瘦的脸不自然的潮红着。饶是如此,那双淡金的眸却依旧澈亮,坐倒在地,仰望远处灯火阑珊。

穆国战神?

不过也是一届穆国臣子,却得此尊礼厚待。

自己纵然郛国王族,尚不及侍从,犹如蝼蚁。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自己也要万人臣服!

总有一日,自己要傲视这天下,要将所有加给自己的屈辱加倍奉还!

一瞬间,电闪般的光掠过金眸,一瞬后,黯淡更甚。

背上被天羽二王子踩出的印记还未消褪,又复上了金枝玉叶九公主的鞭痕…残羹冷菜,破衣旧衫,犹记那宫女瞧见自己负伤而归的话。

我说小公子,你就不能不去招惹王子、公主殿下们么?唉,你的衣衫布料都是有限的,坏了只得我来补,可怜奴婢的眼睛…

嘴角讽刺的弧度愈深,若不是心有不甘,只怕早就忍不下去了,这猪狗不如的日子…

“笑得真难看。”暗沉的马房内,忽而响起清脆的童音。

“谁?!”少年色厉内茬'绷紧了身子。

从几匹骏马后伸出个园园的脑袋,原该清秀可爱的粉脸上染了污迹东一块黑,西一块灰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你是谁?”满脸防备。

黑亮的眸转了转,“这是你的么?”

“…”摇头。

“这儿归你管么?”

“…”咬唇

“那你管我。”

哼一声,转过头去,少年正自慰不与小丫头计较,一阵刺痛胳膊却被拉了过去。

“你究竟做什么?!”怒吼。

“弄痛你了?”小小声:“对不起,我见哥哥你受伤了,所以想替你上药,谁料…”

“用不着,你一边…”话未完,手臂裸露的部分敷上层滑滑的东西,一阵清凉,疼痛竟然霎时减轻了许多,少年瞪圆了双眼。

女孩摆了摆手中小瓷瓶,笑道:“很管用吧?”

“…”倔强的不应声,柔柔的温热的小手却把那瓶塞到了自己手中。

“你也是偷跑出来的?”

“…”

“我也是呢。”

“…”自己根本没回答么,自说自话的家伙。

“我是来看小马的,你也是么?”

“…”

女孩不管对方不言不语拉着他的手走进,指着马厩内一匹白色小马,道:“很可爱吧?”

“不仅可爱,还很金贵呢。”少年笑了,全是讥讽:“这一匹雪驹不知比我的性命贵重多少。”

女孩侧目,看着全身散发着敌意,讥讽,自嘲,厌恶气息的少年,忽而也笑了,仿佛雨后第一缕阳光温暖人心:“我娘说,人必自轻,而后人轻之,人必自贱而后人贱之。”

少年怒视女孩,瞧她衣衫非富即贵,蜜罐里长大,众人呵护哪里懂得黑暗的颜色!

女孩却是不理,随地捡起块石头:“你可曾听闻一个故事?曾有个穷乡里的人到城镇去,手中只有一块黑色的石头,那本是路边可见的寻常石头,只是那人家乡太穷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这样一色的石头打圆便成了宝物。那人极是宝贝这石头藏着掖着,久了,城里头人好奇便想出钱买,那人不肯,出钱的人反越来越多,价钱也越来越高,终成了真正价值千金的宝物。”

少年没回过神,眨眨眼,听那女孩说:“人必自轻,而后人轻之,人必自贱而后人贱之,是故,人必自夸而后人夸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顿一顿,微笑,“小哥哥,你觉得自己是石头,还是珍宝?”

少年伸手接过石头远远抛出,再回眸两人相视而笑。

一阵脚步,人声由远而近逐渐响了起来。

女孩看两眼,发觉不是来找自己的,笑道:“看来是关心你的人来了。”

少年冷眼望去,灯笼下翠衣华裳,绝色美人,却是天羽五公主,撇撇嘴咕哝:“她不过想嫁我哥才做出这样来。”

女孩不清楚来者是谁,但那排长也知是富贵之人,眼动了动,“如此说来那漂亮姐姐就要做你嫂嫂了,不就是家人了?”

少年滑过不屑神色,转眼却是灵光一现,离此返家说不定这便是契机!她,这丫头莫非有意提点我?

回过头,女孩一脸灿笑,天真浪漫,摆着手:“如此,小哥哥,我们就此别过。”

心咻然一动,待自己清醒时,已然将生母留下的唯一一对金环中的一个放在了满脸不解的人手中。

“算是…药费。”别扭的答话。

女孩盈盈一笑,“也好,两不相欠。”

少年脸色一沉,却是头不回的离去,留女孩马厩中不知说错了什么。

“小姐。”待等少年随众人离去,寻她的人才来到。

摸摸鼻子,女孩迎上去乖巧道:“倪伯伯。”

“小姐,你在此做甚,弄得这么脏。”倪勇不赞同摇头:“可是末将作保洛帅才带小姐来的,小姐可别害我。”

“呵呵。”低头撒娇。

“小姐,到底在此做甚。”

“没有啊,见了头倔驴,生病还逞强,于是无华就将娘告诉无华的故事讲给他听。”

“倔驴?”倪勇抓抓头,这天羽王的马厩中皆是千里宝马,哪来的驴子?

夜风吹过,曾经,海棠微香环绕间,一夜恬静。

连环今夕断(上)

手里拢着轻轻两个金环,若有若无的香气撩拨着仿佛…那人一般。手蓦然收紧,无华快步退出这个藏着曾经过往的密室,似乎…怕自己迷失其中。

常言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莫说王族便是平常百姓也是如此,无华鄢可忘礼僭越?

你真的多心了。

桃源幽谷夜谈,防备相助似真似假。

我虽非君子还不至于…时候不早,歇息吧。

洞房花烛夜,似戏弄似体贴。

王爷若有所打算本该早早知会于我,免得无华不‘小心’坏了王爷的大事,毕竟你我‘夫妻’么。

你认为今日之局乃我所设?

遭人设局后的试探,被误解的不甘愤恨。

还有那一日,那一日…

爱则愿其生,恨则愿其死,所以所谓复仇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使自己活得好的不能再好么?只有这样,方能使自己的仇家尝到无尽的苦痛。拿自己陪葬,无华,不值啊…

与那人相识后的点滴似走马灯般不受控制的一一掠过,无华脚下步子不停,推门回房,素白玲珑小扇跃入眼帘,深深一叹,上前,轻轻持起扇栟。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心中烦躁,有什么如丝缠绕难解,难弃难休…

“公主。”低低的声骤然升起令无华一惊,黑夜中人影一闪。

“仲旋,你…”话未完,声一顿,无华不敢置信地瞧见从仲旋后小步挪出的人,“徐小姐?!”惊疑的目光从徐菁身上移向仲旋,再重移回徐菁,不解困惑。

“是我让…”徐菁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人,咬着樱唇,“表哥他恐怕要出事,你…你帮帮他吧。”

哭笑不得,无华奇怪在此时还能有这般心境,徐菁竟平三言两语随一个身份不明、心怀叵测,居心难料的人走?

徐菁见无华不吭声,却会错意,“我知你不信我,我…我爹他是不对,可我真心要帮表哥的!”

见那人比花娇的少女如此急切,无华心神一动,微笑:“徐小姐,此话从何而起?无华如今被禁自己府中难得徐小姐信得过无华,无华又哪里有反过来不信小姐的道理?”

“你,王妃你别装了,你派人来我徐府不就是因为猜到是我爹陷害你们的么?”徐菁低头,怯懦道:“我爹是不对,我本不知原来他与你穆国的仇家联手要害你和…表哥的。”顿了顿,终是自己父亲,徐菁仍不住辩驳:“只是这不全赖我爹爹,都是那个女人不好,这次的主意也是她出得。”

“女人?!”如此说来迎亲途中的刺杀,穆国的毒药…果然是她!

徐研与她联手…

纤手握紧,里头还被拽着那两个始终未曾放回的金环。

“哼,此战之胜就在眼前,这个时候又是军粮被劫,又是四散谣言的,有人真是活腻了,还是当谁傻子不知内里玄机?”吴昊不屑冷哼。

帐中另一人不急不躁,神色泰然:“徐研不是傻子反是聪明人,他不过看懂这时机不作决断是不行的了。”

“军向被劫,谣言四起,此时若有人能夺回军粮稳定军心,而高高在上的王爷再有个差错的话,不只军权不保只怕…当真要风水倒转了呢。”吴昊睨了眼某人,讥笑道:“这桥断不觉有几分耳熟?”

“呵。”鞨逸风勾唇:“‘战神’之殇又岂是那么容易重演的,徐研犯了大错,当年的睿洛宇不过输在一个信字上,他对人深信不疑才会收场惨淡,我与他徐研又何来这个信字?何况,王兄也不是当年穆王那么容易让人只手遮天!”

“话虽如此也要小心为上,明日就到‘飞崖谷’那儿地势险峻,狭长难行,你我还是商议下为好。”

“飞崖谷。”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公主?”

涟裳见无华一身薄衫坐在花廊一侧,不由摇了摇头,不赞同上前道:“夜寒露重,公主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是觉得自个儿身体好还是怎的?”

无华手中端着尚貌热气的汤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闻言微微一笑:“涟裳你知道解开九连环最快的方法么?”

“呃,从第…九个环解?”

眸如冰潭,依旧是笑却平白多了几分冷冽。

“相爷!相爷,不好了。”

“你才不好!”徐研狠狠一瞪慌慌张张连跌带跑来的管家,气冲冲道:“还嫌老夫最近不够心烦么?何事就如此大呼小叫?”

可怜那管家花白胡子颤着,整个人抖若筛糠,偷瞧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禀道:“小姐…小姐不见了。”

“什么!”徐研不敢置信,转念一想,揪过管家衣领:“我吩咐你们好生看着小姐全当耳旁风,定是你们不查才让那逆女溜了。”

“不…不是啊,相爷,小姐不是自己走的,看守的侍从全被点了穴,看来…”

蓦然一阵晕眩,徐研后退两步跌进座椅,一旁管家乘机进言道:“相爷,不如即刻入宫禀报请陛下派人封城搜吧?”

徐研起身,似要往外走,忽而停步,摇头喃喃:“不可,明日大军便行至飞崖谷了,此时菁儿失踪本就蹊跷,女生外向,倘若内有他情,此时入宫禀告,说不定待事情闹大风声传出…圣心难测,这些年陛下偏帮逸王,老夫不能在此时冒险功败垂成。”

“可…相爷,万一小姐确是被劫岂非危险万分?”平日相爷这般宠小姐,到头来…老管家一阵抖擞心里发寒。

徐研负手而立,双眸泛波似内心焦灼着,矛盾着,争斗着,最终转为一种决绝的狠历。

“公主。”

“仲旋,徐府那儿仍是无甚动静么?”

“是。”

是么?无华微微一笑,手中持着把短小的匕首,在下一瞬轻轻一挥间桌上泛着光泽的玛瑙九连环脆鸣而段,九缓尽解。

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有时…才最有效。

凤临十五年,秋,郛胜屺,夺天险飞峡。

这本该大获殊荣的一役却只在史册上留下寥寥一笔,只因…与之后短短数十日内郛国天翻地覆的骤变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不过此时,放眼三国尚无人敢对此小觑,不过一昼之时郛军竟能攻下此从来丧魂夺命的险峻,不仅是不懂战事的外行平民,便是已料准了战局的谋臣内行们也大为震惊,故而未过一夜光景,这令人瞠目结舌的奇兵之役已然传遍三国,其速度远过于任何一国急报,令训练有素的暗使影卫们甘拜下风,望尘莫及,而郛逸亲王鞨逸风之名,自三年前天羽亡后再次震慑三国,其风光一时无二,甚至越过了当年的穆国‘战神。’

与此同时,郛国国丈徐研却在一日之内突然疾病卧床,急症来势汹汹,风言乃其女被掳,下落不明,国丈年迈多年操劳本就积劳成疾,数病缠身,此番爱女竟遭此凶险,可怜老国丈急火攻心,数症齐发…

昔日门庭若市的徐府自徐研病倒后三日却比秋风扫过的庭院更清冷,非是人情淡薄,逸亲王在外立下奇功,徐国丈前些日子却还与人家王妃为难如今又病倒了…只怕,气数将尽。

徐研躺在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全身上下仿若被抽了魂般无一点力气。

斜眼望见窗外枯黄的叶转着圈子落下,富贵一世的徐研也不由喃喃道:“一叶落而知秋。”

人道荣极转衰,盛极难续,自己以往总以为那不过自甘庸碌之言,今方思天道轮回,果真不假。

“相爷。”老管家强作欢颜道:“您赶紧乘热将药服了吧。”也乘您还醒着能喝的时候。这后半句被他吞在肚子里,老管家在这徐府大半辈子如今亲见徐府萧条也暗地掉了不少眼泪。

“药?”

纷乱间无数影像涌上,三月前,一封书信中夹得一小包穆国密药让自己见识了何谓穆善百草,只是草药之毒却怎比得人心?自己原想那女人当年有能耐对付得了‘战神’洛睿宇自己与之合作也无妨,谁知…徐研瞳孔一阵收缩,自己这病来的古怪,莫非…

“逸亲王府是否已然解禁?”

“是。”老管家点头,心下却是惶惶。

武夷宫内,素来荣装的王后卸去了繁琐珠宝,摘了首饰,素清装扮,目中带泪,倒颇有几分我见由怜之感,可惜一旁郛王却不见一丝动容。

“王后究竟何事?”威严之声略带几分不耐。

徐王后一颤,那声从耳传入却为何冷至心底?

盈盈一拜,却是大礼,“臣妾父亲病重,心中忧急,想请陛下恩准出宫一探。”郛国与穆国不同,王室威仪便是王后也不得随意离宫。

郛王闻言终于抬头看了眼自己妻子,温和一笑:“孤已派御医前往诊病,国丈操劳多时想来只是一时体乏,待过些日子国事轻些孤陪王后同去可好?”

过些日子?

徐王后怔怔看着曾经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人,他本该是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却含着笑,温柔地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冷酷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