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破损,尘埃满面,最触目的是那双白如凝脂的手,血痕累累,满是伤痕。

不想在此山间小亭中竟会遇上风姚,更不想她会是如此模样,无华不由一怔,踏前两步,不确定般再道:“风姚?”

“洛…无华?”清脆的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

无华觉得有些怪异之处,却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四处望望,方道:“你一人?”

风姚笑而不答,许久才道:“你回来了。”

无华颔首,复又蹙眉:“你怎往此行?”这里虽是山间,却算大道,来往商旅仍是有的,她不是麻烦连连如何又走康庄大道?

风姚冷笑,神容惨淡却气韵不减:“有谁会料到我会走此处,有谁会信大道中这般模样的我是那凤家人?”

无华心道:也是,自己不也想着反其道而行之才走这路的么?想起日前有关洛尊平的传闻,便欲开口相问,却又不知如何启口,偷偷去窥其神色,不由一怔,那双曾神采飞扬,高洁清透的双眼,此刻如蒙了雾般晦涩不明毫无光彩。

洛无华终于明白适才怪异的感觉所来为何,风姚,风姚她至方才起便不曾抬头,向这里看上一眼,那双眼,那双眼不曾转动过分毫…

她竟失明了?!

无华也不多问,上前握住风姚的手腕搭脉,风姚也不同一般目盲的女子惊慌失措,微微一笑:“你放心虽是中了毒也不是没解的毕竟要一个瞎眼的人说是凤族也不足取信。”

“虽如此,也不可耽搁过久。”无华皱眉。

“我…”风姚想说什么,却又恍然想起眼前这人并非自己能信托的,转了话头,问:“你一人回去么?”

无华摇了摇头,忽而想起她瞧不见,正想开口,却凭空杀出一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明晃晃的弯刀格外狰狞。

风姚虽目不能视物,感应却极是敏锐,当场站起一把将无华拉至身后,冷笑:“竟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留。”

那些黑衣人见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皆是轻蔑之色,如恶狼猛虎一般涌上来,出人意料的一把长剑飞来结果领首一人性命,黑衣人受震慑后退一步,便是这一步之距,一头带纱帽的男子踏空而至,瞧见无华似是愣了一愣,转瞬道:“快走。”

无华才觉这人身形有些熟悉,可一开口那沙哑如破铜一般的嗓子让人听着便难受,尚不及反应已被风姚使轻功,搭肩挽臂而去。

那黑衣人也非傻子,立时有几人从后追来,风姚之前受伤中毒,此刻携一人用轻功已是费力,况且她双目失明,临空而行,便是所向也要一旁无华相告如何有余力去对付那些黑衣人?

无华心中焦急,咬牙道:“你且身微向左侧,休显得太明。”

风姚不知其欲何为,但此刻同舟共济当场也不多言,右肩悄收,左袖微斜,惘然间耳边风啸呼过,后头便响起几声惨呼。

洛无华收回手,惋惜道:“可惜这‘袖针’有限,只能阻一时了。”

两人逆风而行,稍时风姚便有些力有不济,无华见其苦撑终非良策,探下方一片石林,一扯其衣袖,两人隐于石林中,脚落地两人都是气喘吁吁,却不敢稍作歇息。

此地怪石林立,姿态奇异,穿行其间,但见突兀峥嵘,参差峰峦,倒似刀山剑林,此时倍觉心惊。

无华一路边行,边按地势勉力移动些石块,知晓作用不大也只得望倪诩或是先前那人得以赶来。

风姚竖耳边行,边听她搬动石块的方位,数次动了动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会…”

方开口,已有两个黑衣人以凌厉身法闯入眼前,无华与风姚皆是神色一变,风姚更低声疑道:“这回的人倒是高明了不少。”

偏首,无华审时度势后,道:“此二人若你并未…嗯,也不过与你平手。”

风姚耸肩笑道:“可惜我已然失明。”

“既如此,我们不如休做无谓抵抗了吧?”声略高,无华一副认命的样子拍拍手,往黑衣人处行。

风姚颔首,跟其后,似赞同道:“正是,何必白费力气。”

两个黑衣人挑眉间,劲风突袭,风姚旋身,风驰电擎间掌风锐利扫过。

无华疾步后闪,眯着双眼牢牢锁视二人每个动作,从旁提点风姚。

刀泛凶光,杀气森然!

“左侧速避开云门,气户!”

清冷的声应刀劈风而响起,几乎同时云袖拂过,风姚英姿矫健,衣袂翻转间避开敌袭,脚下势力踢石块岩粒如雨花飞溅。

两黑衣人一惊,急急舞刀挡下。

风姚占了先机,连连快攻,那两人却也终于不敢再掉轻心,谨慎对敌,双方斗的难分难解,一边无华心知风姚久战必难以为继,心中焦急万分,却仍需保持沉着冷静,出言相助。

正是凶险时,一黑衣人忽而醒悟一般阴阴一笑,猛然出手却是袭向无华,无华避之不过,痛呼一声就着一旁斜坡跌滚下去。

风姚听动静,大急,却是分身不暇,慌乱中受了两刀,后退无路,一咬牙,索性拚力延斜坡滑下。

两黑衣人对视一眼,脚下施力踏石林而出,几点地,伴着滚落石砾便倾身追下。

无华费尽力气也不过勉强爬坐起来,空对几步外的风姚竟无法稍挪,眼见二黑衣人飞奔而下而风姚却是无力再敌,手缓缓收紧,暗道:莫非当真要玉石俱焚不可?

便是此时一辆轻便马车从斜坡下小道飞快驶来,车夫与一旁小厮见此情景显然一鄂,那黑衣人却是全无惧意冲下山坡便要逞凶。

“救人。”

轻轻二字飘出,那小厮飞身而起,两个黑衣人甚至不曾来得及作出反应,电光火石间便已身首两分,血不沾身,那小厮也不看无华、风姚一眼,回身对马车作揖施礼,听命之状。

喘着气,无华朝血流未止,步步艰辛走向自己相扶的风姚浅浅一笑,搀住对那伸向自己满是血污的手,回头遥望车中步下的男子,眉宇清朗,广袖长衫,大家气魄,丰唇微勾,走向自己,道:“一别不过数日,不料便在此重逢,姑娘可好?”

皱眉,无华竟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这人来,上方石林中又是骚动,隐见几个黑色身影四处张望。

“此处不便久留,姑娘与这位姑娘都身负重伤,还是快些上车与在下先往前方小镇再做计较。”见无华踌躇不动,那人笑了笑,拱手道:“当日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无华这才认出,此人乃前几日溪边相救之人。

看上方人影晃动,后有追兵,看己方站立不稳,前无去路,倪诩又不知何时方到,终于叹了口气,道:“有劳。”拉着风姚上了马车,飞驰而去。

地上蜿蜒着的血河,淌入泥土中。

瞧也不瞧最后扭动着,颤抖着的横七竖八的‘尸体’,猫眸,软剑指向头戴纱帽斗笠的男子,冷睨半晌确定其无敌意方道:“可曾见过一相貌清秀微显受弱的女子?”讶异有人以郛国钱币托人相询,唯恐有诈,让她一人在官道稍等,不过片刻,岂料…

“公子,小姐出事了么?”其身后涟裳满脸焦急。公子携小姐而去,几日后王爷方令自己去寻,好容易跟上,谁知一时大意使了郛国钱物令公子生疑,如今小姐若有万一岂非万死难赎?

那头戴斗笠的男子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地打量面前两人,视线在涟裳身上一顿,却很快被焦虑掩过,拱手道:“公子的朋友与在下的…友人一同逃遁去了,却不知…”

前面一片山林,如何知所在何方?

倪诩身形一动轻巧跃上亭顶,眺望片刻,一身不吭携涟裳飞跃而去,那男子呆了呆,不敢迟疑紧跟其后。

车轱轳飞转,微微有些拥挤的马车内,风姚调理了气息,耳听得另两人套着客气。

“上回与姑娘辞别后,在下得遇家人总算否极泰来。”那人眉眼带笑:“说来多亏姑娘相救,方能侥幸捡回一命。”

无华瞬时想到自己如何把这人抛下不顾扬长而去的一幕,面上不动声色:“公子福泽深厚,今日多谢相助。”

“举手之劳,不过投桃报李。”那人忽而想到什么,好笑道:“上回走得匆忙竟不曾问姑娘芳名,此刻请教不知是否冒昧?”

洛无华微笑道:“江湖女子不拘小节,我姓水,不知公子?”

那人从善如流:“水姑娘叫我阿七便是。”

洛无华道:“七公子说笑了。”

那七公子瞧了瞧风姚,眼一转,无华竟觉得这本有大家风范的人霎时有些像狐狸。

“不知这位是水姑娘的朋友么?可惜上次那位义士不曾得见。”语气万分惋惜诚恳。

不待风姚开口,洛无华无限唏吁道:“实不相瞒,这位乃是家姐,只因家中立处江湖惹了不少仇家,她…”满是痛心地瞟了瞟风姚双目,见那七公子会意,续道:“她远赴求医多时,我放心不下故而避开仇家耳目匆忙前来。”也算解释了上回救人不曾到底,送佛不曾至西的缘由,“不料见面不多时,就遭仇家来袭,多蒙公子相救。”

七公子颔首,怅然叹息一声。

一旁风姚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她素来为人磊落不屑机谋心计,虽知洛无华厉害,但听她这般不带一丝波动的扯谎却是头一回。

也幸而她双目失明,否则亲眼见其面不改色,神情至诚,届时震惊之色必定隐藏不住。

花开自两生

满眼满目的黑色,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忽而,一道光束照来,提裙狂奔,可那束光却渐渐化成一个人影,依然恬静,依然与世无争,安然的,若有若无的笑…

惊得连退数步,背后突然晃过无数个人影,双目含冤,面色狰狞,伴随无数血色…

你们已经死了,死了!——想大叫,却仿佛被勒住脖子般无法开口。

‘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动易失足,静则万无一失。’

‘想握在手中的东西太多,而一个人真正能掌控的又太少,所以,霏雨,人切不可过贪,只有懂得放下些什么,你才能握住真正所欲之物。’

谁?

谁在耳边柔柔低语,却仿佛魔咒般搅得自己头痛欲裂?

是你!

回头,对着那柔和的身影,狠狠道:“你已经死了,呵,你已经死了,死了!!”

“夫人,夫人?!”

阮霏雨迷茫睁眼,才发觉已是一头的冷汗,一旁洛睿翔满脸的担忧,夹杂着两分惊疑。

“你说谁死了?”

“死…”阮霏雨一阵心惊,“我说谁死了么?”

“是啊。”洛睿翔颔首,举袖小心替其拭汗,“你在梦中大喊,是…做恶梦了么?”

转过闪烁不定的眸,阮霏雨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我梦见你替我杀了一个魔鬼,可他却怎么也死不了…”扑入那宽广的胸膛,呢喃,“我好害怕,真的,好怕。”

“只是个梦。”拥紧自己的妻子,洛睿翔却闪过一刹茫然。

“你会永远保护我的,是不是?”

“自然。”

“睿翔,你…可曾后悔娶我?”

洛睿翔一顿,方笑道:“尽说傻话,没有你在旁鼓舞焉有今日的振国将军?世上再无我夫人这般旺夫之命了。”

“可,可你却不若从前快乐了。”阮霏雨如入梦魇般,无神喃喃,圈紧身旁的人急急索取保证:“睿翔,便是我们不曾…相遇,便是我们只若一般夫妇般在成亲之日方见对方,你我依旧会是恩爱夫妻对不对?你…你依旧会爱我,对不对?”

“怎么突然说这些。”洛睿翔一怔,而后回避似的笑了笑,“傻瓜,可你我之间本就有比他人多的缘分啊。”低头凝望着妻子,双目灼灼,“你我相遇是上苍恩赐,那段时光,霏雨,那段时光让我觉得此生再无憾事。”

“我…也是。”低头,将脸完全埋入温暖怀中,心却一直沉入冰湖之底。

夜深人静,纱帐内,两名妙龄少女并肩而眠,好比闺房好友,只是…

“如此说来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风姚了解般点头,斜倚着,双手插胸,“既如此,为何你还需如此防备他。”

“不是防备。”洛无华半阖着目,折腾一日已然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只是不信任罢了。”

“为何不信?”风姚挑眉。

“为何要信?”无华拉了拉被子。

“你是他的救命恩人。”说出事实。

“这只能证明我做了好事。”十恶不赦之人也许也会有恩人,那又如何?“未必人人以德报德,否则何来恩将仇报?”

“他今日也救了你我。”

“举手之劳。”他自己说的。“何况他也不曾自报家门。”

“哈,你还是在防范他。”

“莫非你要我去告知他你的身份?”洛无华不解。

“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难道有麻烦的只是自己不成?

“既如此何必多言。”闭目,转身,摆明早点休息的意思。

被窝中,风姚也慢慢滑了进去,良久才道:“说来我也不该信你才对。”嘟着嘴,兀自疑惑,“怎么老是忘了这一点呢?”

万籁俱寂,连风也悄悄刮过,一夜无梦。

“水姑娘,睡得可安好?”

客店大堂内,横七竖八的方桌前,七公子抖抖衣衫,入座,高雅的好似在自家花厅。

洛无华扶着风姚坐下,看着桌上清雅干净的白粥小菜,点头致谢道:“都好,多谢七公子费心了。”

七公子微笑替两位少女布菜,风姚毫不客气的欲用银针试过,令极有修养的七公子嘴角一阵抽搐。

心知是自己昨晚那一番言论的后果,无华拿过银针,有些僵硬地微笑:“家姐历经磨难,失礼处还望海涵。”

七公子恢复原貌,颔首。

静静吃着早点,才发觉隔壁几桌的人闲谈竟是从来未断,从谁家闺女出嫁了。谁家的狗咬了人,到…

“洛大将军保家卫国这么多年,英雄两字可真是当之无愧了!”

“可不是,没有洛将军多年辛劳,说不得屺国早就…”

“小点声,这里可是边境,少不得有些外人。”

“怕什么,如今咱穆国国力日强,也算扬眉吐气了,哪用像从前那般战战兢兢。”

“嘿,不过洛将军近日被调回王都,这一带将领也换了人,莫非…”

“莫非什么!洛将军如今是国丈,调回王都正是重用,要我说现在就期盼王后快点生个太子也好举国欢庆一下。”

“呵呵,正是正是。”

“哈哈哈…”

“越是国之边境,山野穷乡越不乏关心国事之人。”七公子饮了口茶,一脸闲话家常,抬头却瞧见洛无华微微泛白的脸:“水姑娘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无事。”摇了摇头,暗自责怪自己去了郛国一趟忍耐之功竟有所退步,忽略总是乘机晃出的某个人影,洛无华夹了块酱菜嚼咽下去,“七公子说的是,身居边境更易感受到国之强弱的利弊,战争之苦也体会最深,故而对国事远比富贵水乡的人要挂心的多。”

“所谓国家其实乃‘家国’。”风姚喝着粥,“保家卫国,其实不过护的是‘家’,许多‘家’合着就是‘国’了。”想了想,有些无奈般道:“其实又何必呢?征战夺人城地,其实那些地本是不动的,又哪里能真正夺了过来?千秋万世,呵,从来真正千秋万世的只有那山那水罢了。”

此言出,无华与七公子俱是一怔,半晌,眼见风姚那碗粥见了底,七公子方道:“姑娘高论佩服。”

风姚只撇撇嘴:“这粥还有么?”

那七公子又是一愣,而后璀然一笑道:“在下这就亲自去给姑娘添。”说着起身而去,原本立在其身后的小厮也连忙跟了上去。

无华抚额,无奈笑道:“真是语出惊人啊,姐姐。”

重重咬音在后两字上令风姚一抖,放下碗筷:“难得吃个安生饭,这下我没胃口了。”

洛无华皱眉,正色道:“只是你适才说的那话虽然有理,可也不全对,国强民安,这土地上洒满了无数百姓辛劳的汗水来耕种它,洒满了无数英雄的热血来保护它,难道便是能任人掠夺的么?”

风姚出生凤族,就其看来这天下只是天下,穆国也好,屺国、郛国也罢都无甚区别,听了洛无华这话,一时倒也答不上话来,垂目道:“我无法如你这般想,也说不得对错,不过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却是真理,只不过…如今天下确不到合之时…”

后面的话极轻只有与之相邻的无华听见,见其神色极是笃定,竟不似猜轮,不禁疑惑,正欲开口相问,却见那七公子已端着碗走来,便止了话头,还想提醒风姚,谁知她已然端坐,若非知其目盲就其如此敏锐,还当真看不出。

七公子走来将粥递给风姚,后者却蹙眉不接,无华浅笑:“姐姐饱了,这碗给我吧。”说着拿了过去,半途顿了顿,让那粥的香味全飘入了风姚的鼻子里。

那个丫头此刻应该已然寻到他们了。

一边提着笔飞快的批阅奏折,一边跳动着旁的思绪,一心两用,鞨逸风却是无半点力有不殆。

唔,穆善百草,到了那边…应该能寻到治愈她的良方,应该能吧…

笔下不停,他不曾颤栗于千军万马,不曾忧心与生死之争,他不畏此纷乱之时耗五成功力替其压制毒性,不惧千山万水能忍得一时放手让其远离,可…却不曾敢稍稍问自己,如果…如果没有良方呢?

如果,这世间没有‘静质’‘梦生’的解药呢?

朱红染开在金帛上,有人能操控别人的性命,却掌控不得自己所珍视的人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