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声飘来,两人同一怔,回首去望,淡雅衣裙素裹,不急不徐款款而来,不是洛无华是谁?

“‘水’姑娘,骗我好苦,如今…”屺斐无奈笑着摇头。

“彼此彼此,‘七公子’。”无华丝毫不觉愧疚。

上前一步扶住纤弱佳人,卫黎修附和道:“适才到忘了,斐王子还是王妹之‘友’,既如此更好。”

无华颔首道:“况且此事从长计议不迟。七公子部下尚不曾来,独自一人太过危险,不如暂且同行。”

屺斐无奈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你放心他独自回去?”

“怕他溜了不成?”

听洛无华相问,卫黎修不屑道,解下身上披风细心为她系上,再顺势带入怀中:“何况,我也希望能有一刻宁静,你我共度。”

不复适才尊称,卫黎修希望在洛无华面前的自己毫无改变,有那么一瞬沁香入鼻,怀中人似怔愣般的柔软让他以为的确如此,可下一刻却被巧妙挣开,那一刻脸色胚变,复又作不在意模样,立直俯视岭下奇石密从。

“从高处俯视,一切尽收眼底。”状似愉悦舒心,“无华你可觉万物在脚底,日月尽在掌握?”

无华闻言挪了几步,淡淡扫了过去,轻声一叹:“我只觉无边孤寂,无尽苍凉。”

卫黎修一怔,涌上不安,勉强笑了笑,而后道:“无华当日你送我一歌,今日重逢我回你一词,可好?”

不待无华作答,转身端坐琴前,挑指抚琴,朗声吟道:“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前车自有鉴

“无…华。”沙哑的声,缓缓摘下的纱帽,刚毅依旧的俊彦。

“大哥。”洛无华淡淡应道。

“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洛尊平笑容有点苦涩,眼前这个淡如菊,雅如兰,却又深讳莫名的堂妹自己可曾识得?

弟弟自小不亲近,那时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小小的,粉粉的堂妹被裹着抱了出来。不明白娘亲的眸中的笑意为何自己读不懂,不明白一些旁戚幸灾乐祸的说着入门这些年好容易生了却是个女儿,连小妾生的妹妹都不如。他只知道自己有了个可爱好动,又聪慧的妹妹。

直到凝暇降生,精致,极美,带着小女孩甜甜的娇憨,他嫡亲的妹妹,父亲的掌上明珠,娘亲不同的庇佑,自己也真心宠溺着,两家人不知何时起渐渐疏远,再后来…

那一场血染山河的战争,鲜血也染红了穆国,也染红了洛家!父亲忽而成了洛家之主,入住主宅,那个自己曾经喜爱的堂妹,不再是记忆中虽有些体弱,却活泼不减的模样。那般病弱苍白,不堪一折,怜惜大生,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哥哥,可是,下意识里明白有什么隐藏在平静温馨之下,正暗涛汹涌,只待时机澎湃而出,吞没一切!

无华,为何你突然回国?

为何,身边有能人异士?

还有陛下…

千头万绪,洛尊平深吸了口气,开口却道:“无华,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洛无华一震,只点了点头,半晌,“大哥,你的嗓子,是为了风姑娘?”

“一些哑药。”沙哑破铜般的嗓音答着,洛尊平却是笑了笑,连暗淡的眼也闪过一道光芒,却又渐渐再次暗了下去,“也幸而…否则,连这最后一段日子也不能有。”

一向稳重的洛尊平露出凄然的神色倒令无华有些不忍,“你也不必如此,其实…”

“其实?”洛尊平追问。

瞥见绿丛后一小片白色衣袖,洛无华笑道:“我是说,其实事在人为,大哥也不必绝望。”

仿佛又见当年天真的小堂妹,洛尊平也随着轻松了几分,笑了笑:“但愿吧。”

自己做了这许多错事,真能回头么?以姚儿的傲气又许自己回头么?

“无华。”轻轻开口,“无论如何,大哥都希望你能幸福…”

“你还是不预备与我大哥说实话么?”看着远去的背影,无华眯着眼问。

花丛后的白色身影一双妙目注视着洛尊平,待等其背影消失,方走出,“他要演这场戏,我便陪他演完。”

“我以为你原谅了他?”无华有些不解。

“不曾有怨恨,如今又何谈原谅?”风姚自嘲自叹般一笑:“当初我只是放下,如今…如今只是不知是否该拿起。”

眸一转,无华道:“如此你带大哥四处散散心也好。”

“散心?”风姚挑眉:“你是希望在你对付完洛家前他别碍事吧?”

“碍事。”玩味这两个字,无华昂首道:“他碍不了我的事,只是…”

只是…

无论如何,大哥都希望你能幸福…

“我也许不会再回来,他也…总之,你放心吧。”风姚下定决心般对洛无华道。

洛无华会心一笑,却听风姚又道:“七公子方才与我道别。”

“哦?”柳眉深锁,洛无华不知在想什么,忽而拱手笑道:“既如此小妹先在此祝姐姐一路顺风。”

风姚受不了的摆摆手,转身离去。

昨日情景依旧,此刻已经人去楼空了。

无华在风姚的榻上坐下,不经意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竟是忍俊不矜,那些日子历劫也好,受伤也罢,却是难得舒心开怀呢。

其实又何止洛尊平令自己为难,以风姚的身份,再留下,别说心怀叵测之徒,便是修哥哥也不知会如何相待…

“那人是洛尊平?”

忿忿之声响起,抬头对上愤恨猫眸,无华抚头。

“你竟然不曾告诉我?!”

“若早知晓你又当如何?”无华无奈。

“如何?”冷冷一笑,倪诩把玩着手中软剑,自个儿送上门来,自然是让那女人和忘恩负义残害手足的禽兽先试试丧子之痛。

“此时多生事端只会打草惊蛇。”无华摇头:“倪诩,行百里半九十,这道理你该明白,因小失大愚者之为。”

是你不忍心吧?

若往日早问出这话,只是如今她的身子…忍着不曾开口,只哼一声作罢。

“这么说来屺七王子斐已然与穆王同行。”沉沉的听不出情绪的话伴随着细长手指敲击桌案的声响在幽静的内殿。

“是。”手拢在袖中握紧,掌心已然冒着湿汗,眼前王者一派沉静,吴昊却知乌云层层压下,狂风暴雨将倾。

“吴昊,我们相识已经二十年有余了吧?”话锋一转,鞨逸风阖目道。

若换在他时,吴昊早翻白眼,嚷嚷:你直接说我们自幼认识不就完了?此刻自知理亏,只得赔笑道:“正是,正是,臣幸甚。”偷眼看去,不好,面无表情,比生气更糟,暗自苦恼此事看来真无法善了。

一咬牙,吴昊上前一步,躬身道:“臣有负恩德,欺瞒君主,望陛下降罪。”

此言毕,内殿忽而涌上极大的戾气,吴昊惊得后退一步,凌厉掌风随即袭来!

吴昊是良将忠臣,君若要他死,定慷慨赴死,只是这好似偷袭的一掌却激发了他武者的本能,腰后倾避过掌风,右足足尖点地,左腿前踢,去势汹汹。

鞨逸风左臂挡下,右手顺势直袭其面部。

寒意罩面而来,吴昊急急双臂交叉拦下,内力相抗,冷汗淋漓间却对上怒火不可抑制的双目不禁一愣,那双眸的深处有一丝受伤…

他从来不曾有半点疑心自己。

吴昊知晓论心计,比智谋,自己这人人称颂的智将实则差其甚远,若非他自始至终不曾想过怀疑自己,想瞒天过海骗过他又岂能办到?

思及此,暗自愧疚,手下一顿,瞬时便被重重击倒在地!

喘着气,俯视着被自己击伤的朋友,不知多少次在沙场中并肩作战,不知多少次在朝堂上共挡明枪暗箭,不知多少次共经生死,他是他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朋友这词在帝王家素来奢侈,兄弟手足血缘之亲尚且相残,何况外人?

他一直庆幸自己得此一友,如何想到有一日,这曾以命相托的友人也会欺瞒自己,何况,何况还事关她的生死?!自己在这郛王宫中穿华衣,食山珍之时,她竟是九死一生?!

徒然得知自己最信任的人欺瞒了自己,最牵挂的人又…如何不惊怒交加?!

一只手随意抹了抹唇边血迹,聪明人皆知此时开口便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明日指不定连尸骨都不剩,吴昊低头,暗自苦笑自己却偏偏做不了聪明人。

当初如果陛下一早得知那人生死未明会如何呢?

吴昊想这么问,却扯唇一笑:“臣有错,既如此不敢错上加错,先只说了王后娘娘脱离险境,还未告知…”

“她怎么了?!”

被提着领口从地上拽起,吴昊早有所料仍是不自禁的苦笑,而那一个苦涩的笑容使鞨逸风霎时清醒,骤然松手。

“陛下已然明白。”拱手施礼,却带了几分沉重。

“我…自有分寸。”沉默少顷,鞨逸风才开口:“无论如何你不该瞒我。”

“所以我说我有错。”不再用臣这生疏的字眼,吴昊微笑,双目却直直盯视着鞨逸风:“我不该瞒你,只是,若当日陛下一早得知那人生死未明会如何呢?”此时才问出口,换来的只是默然,摇首,吴昊转了话题,“陛下,以为先王之才如何?”

鞨逸萧?

“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善权术,精谋略,熟于政事,俯览天下,掌全局于胸,文韬武略无所缺失。”嫡亲兄弟,煮豆燃萁,手足相残,此刻鞨逸风却是真心实言:“难得帝王之才。”

“正是。”吴昊颔首,忽而肃颜:“可他最终却功亏一篑,固然因为陛下技高一筹,却也有他因。”

明白吴昊言下深意,鞨逸风无法否认:“我也算不得技高一筹,他早得了先机,若非后来乱了心智也不至为我所乘。”

“先王乱了心智,只因动了凡心,陛下欲步其后尘?”吴昊挑眉质问。

“后尘?”鞨逸风大笑,笑得不可抑制,在笑中那日与鞨逸萧最后的谈话却格外清晰起来…

你与我一样不知珍惜终究要后悔的。

我与王兄不同,不会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只在外演戏演得逼真,当初你若能对琉璃嫂子稍用几分机心也不至于此。

机心?这世上任何事都可谋算唯有真心不能,真心只得用真心去换方可,否则便不是真心。

“我早就后悔了…”喃喃的,好似自语,正在吴昊惊心其神色之茫然时,鞨逸风却又似徒然从醉酒中清醒一般,淡金的眸光射向他,“我自不会步他后尘。”

吴昊不解。

便听他又道:“千秋功业,无尽寂寥,若是那样又何必走这一遭呢?”

你的真心确让你心爱的琉璃甘愿助你上了王位,眼睁睁瞧你灭了天羽建不朽功业,可惜她自己却做了你成功祭台上的祭品。

这是他当日对鞨逸萧说的,只是用所爱之人做祭品换来的不朽功业当真还会为自己所珍惜么?鞨逸萧,用‘孤’这尊称时眼中的嘲讽是对人,或是对己?

“他犯下这个错误便是还不够聪明,有了前车之鉴,我若是再犯却是当真傻了。”

吴昊诧异鞨逸风轻笑着说,神情竟是许久不曾的轻松。

波涛汹涌急(上)

“上回兵部的事已然削去夫君不少军权,如今又说右将军护国多年有功,赐爵位、封地,实则还不是远远调开了去,好叫夫君孤立无援?!”

“夫人何必如此想?”洛睿翔安抚道:“右将军年事已高享些清福也是应该的,正是王恩浩荡,何况接任这一职的又是他侄儿,算来也不是外人。”

“侄儿?”阮霏雨急道:“既无阅历,亦无战功的毛头小子顶什么用,哪里有人会服?”到头来还不是被卫黎修攥在手心里,任他拿捏?

“夫人!”洛睿翔难得厉声道:“不可胡言乱语,陛下圣旨焉可胡乱猜疑,枉自议论?!”

阮霏雨醒悟一时情急失言,柔下神情,幽幽道:“我也是替你着想,以夫君睿智难道还看不透当今陛下看似处处尊重我们洛家,实则暗地连削带打夺去了多少兵权,我是怕…是怕他对你,对我们洛家不利。”说着就潸然欲泣的模样。

“夫人多虑了。”洛睿翔叹息:“我洛家数代尽忠并无过失,便是…陛下想拿回兵权也不至对我们有所不利,休忘了太后也姓洛,是我的亲妹子呢。”

“话虽如此,但…”阮霏雨察言观色,面上却全是凄楚,好似悲痛道:“五年前那事…若被知晓…”

“不会!”徒然高声只是透露了内心的张惶。

五年前的事,那场腥风血雨,两人避而不谈,阮霏雨清楚的知道那是自己丈夫心中不能触及的禁地,不过…心中冷笑,逆鳞与软肋本就相距不远,可看着丈夫陷入噩梦不可自拔的神情,却为何自己竟也如此烦躁而心痛?

“当年…当年夫君都是为了我,为了救我。”两行清泪直下,覆了娇颜,化了胭脂,“若不是我被屺人抓去又下了毒,夫君…夫君也不会为了救我…”

看妻子说着泣不成声,洛睿翔煞白了脸,只觉一片冰冷,曾经的手足情深,曾经的年少真诚,再一次次忽视,一次次亲人对自己所爱的人的鄙夷与欺侮中淡去,于是,当敌军以心爱之人性命相胁时,以取代大哥成为洛家之主相诱时,自己妥协了,然后…无边惨淡…

再也不曾从噩梦中醒来。

曾经并肩杀敌的一张张面孔被鲜血浸透在梦中向自己索命,性情渐变的妻子,不得不背负的洛家重担,越是背负,越是理解了当初大哥的不易,而后自责内疚愈深,却永远得不到救赎!想好好待侄女赎罪,可…

将脸埋在双手中,洛睿翔但觉天昏地暗,无力低声:“那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在了,不必忧心。”

“妾身担心的不是自己。”阮霏雨凄凄道:“夫君难道不知我整日忧心的唯有夫君和咱们三个孩儿么?我死何足惜,但…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见到洛睿翔紧皱的眉,妥协般低下的头,阮霏雨知道,她赢了。

果然…

“夫人放心,我会早作准备。”

灰白束身衣衫立于风中,拱手待命,前方的人却难得有了犹豫。

“果然如此。”轻轻掀唇听不出情绪,“倪诩说的那些‘相助之人’若朕没猜错应当是郛王鞨逸风的‘九霄使者’,呵,在穆国也敢如此嚣张。”

“…”

“不过即使是九霄使者也不可能对原本毫无利用余地边远荒地如此熟悉,能如此快寻获失踪之人,除非在此地良久,至少也是有人在此住了不短的时日。”唇缓缓勾起,“没料到会查到如此有趣的事。”

“莫怀。”

“陛下,有何吩咐?”

卫黎修却是欲言又止似在踌躇,正巧远远脚步声起,衣袂轻举,莫怀瞬时踏空而去好似从未出现一般。

迎风漫步,若有所思,乍见这几日想法子避开的人洛无华不觉步伐一僵,虽霎时如常又哪里逃的过那一双锐利非常明察秋毫的凤目?

“无华。”温柔一笑好似三月日华,卫黎修略带几分无奈道:“怎么这次再见总觉得我们之间生疏了许多?”

“有么?”洛无华低头,想了想才道:“表哥再往前走…很是荒凉。”

眸光一闪,卫黎修笑:“的确如此,听附近村户说前面一地殊为特别,欲往谷中深入的人常会迷途而不知归路。”顿了顿才续道:“无华我记得你当初出嫁遇刺便是在那附近失踪了几日,是否?”

“是。”无华颔首,面不改色:“那里地形复杂我那时才得以隐匿其中,只是这回要尽快回王都,表哥还是叫人绕开得好,免得耽搁。”

手暗暗的攥紧,面上却是一片平和,卫黎修凝视着无华,半晌才笑道:“难为无华想的周全。”

看着卫黎修挺直的背影在夕阳下却带着几分萧索,洛无华觉得心下一紧,但…自己已经是他的王妹了…

“呵呵,洛夫人。”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却令阮霏雨的眉一时紧皱,不满道:“公主嫁入我穆国,入了我洛家大门,按理该称我一声‘娘’。”

“娘?”绛紫绒衣却散着茉莉幽香,圆圆的雪白绒毛小球点缀着墨缎般微微有些卷曲长发,听得此言,娇艳的容颜扬起不可抑制的大笑,“夫人真会说笑,我嫁入你们洛家自己的夫君才见了几面,连‘周公之礼’都不曾行过,哪里就称得上‘入门’?”

尽管庶出也从来是书香大户门庭,这样直白地当着丫环侍从的面,不加修饰的言辞令阮霏雨的脸一阵又青又白极是好看,一边暗自咒骂不孝子,一边心肠越发发狠想着定要对那狐狸精不客气,面上却仍是雍容笑道:“只因平儿被他爹指使去做件要紧的事,委屈了公主。”

屺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垂着长长的卷曲睫毛,遮掩着微微泛着湖绿的大眼,似有所语,阮霏雨领悟其意挥手屏退左右。

“夫人果然聪颖,善于察言观色。”话中似有赞叹,又似讥讽。

“公主你究竟…”略带些恼怒打断。

“夫人何必动怒?本宫是说夫人果然聪明,怪不得当日连天下闻名的‘战神’也死得不明不白,是怕那洛睿宇到死也不知就里。”明明讥讽着开头,到末了却带着几分唏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