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处,素来冷若冰霜的男子在少女见不到的时候勾出了一抹极淡的笑。

纠缠几时休(上)

表嫂,你要小心,我听那个妖妖娆娆叫茹眉的女人说,穆王他…所以才加重了守卫…

想起徐菁小声告知自己的话,洛无华不禁苦笑,一时又有些钦羡,喜欢便大声说出口,讨厌就明明白白表示出来,不管什么家族利益,家破人亡后,心伤痛哭流涕后却能得一心相待无所记挂之人相伴…

心思简单也未必不好,徐相的真正死因,洛无华心中一叹,愿她…永不知晓。

风凉凉吹过,其实纵然徐菁不提,她又怎不明白卫黎修越来越炙热的眼神,宫内越来越森严的守备所为何来?

只是…

哗的一声,一柄小扇从窗缝飞进,不偏不倚落在洛无华面前,以竹为柄,楠木片为骨,扇面的绢似乎都于那容易脸红的书生卖的一摸一样,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诗仍是那诗,但,那狷狂无忌的笔锋,仿若蛟龙欲腾空出世半的飞扬张狂,只能是他。

洛无华拾起那柄小扇,轻轻抚上早已干涸的墨迹,他特意重做了把一抹一样的小扇却是为何?

闭上眼,仿佛能窥见他提肘,悬腕,一挥而就的恣意之态,抚过精心仿作的小扇又似乎隐隐能觉出那霸道底下的缕缕深情。

极轻的一声,若不是多年小心惯了断然察觉不了,挑眉未及转身,一道人影落下随即被圈进某人怀中,洛无华唇角微微就有些抽搐,今夜访客着实不少。

掀唇,却是三分怒气:“你疯了?!”

来人却顾不理会这许多,那日只能在暗处瞧着别人为她复仇,瞧着她恨意凄楚,瞧着她孤寂苍凉,简直是煎熬!忍了这些日子,实在按耐不住了,罢,罢,罢,平生便鲁莽这一回,潜进这穆王宫来抱个满怀。

鞨逸风笑得有些欠扁,“为夫不过是来看看自家娘子,又何不可?”

洛无华无奈翻了翻眼,一国之君私入他国王宫竟丝毫不做回事!

“娘子,这是…担心为夫?”

气轻抚过,耳边热热的,洛无华别过头去,又被小心翼翼的捧了回来,某人下巴枕在瘦弱的肩,低喃:“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来闭上眼,看看你心里可曾住进了人?

洛无华静静看着那人一双淡金的眸,复仇后的苍凉空寂的心竟是微微有些温热起来,不自觉的想起适才离去的那一对璧人,若是…若是他也无牵无挂能伴自己远走天涯,那么…

捂住胸,猛然间袭来的剧痛是从未有的,勉励不弯下腰,十指却紧紧扣住了衣衫,一旁鞨逸风见了徒然变了脸色,那脸煞白的更胜有剜心之痛的洛无华。

殿外,风过枝摇,簌簌作响,却若有若无飘过一阵幽笛,好似魔音惑人心窍,却又洋溢着鬼魅之气透着丝丝不祥…

他们间的联系素来只是仇恨,如今仇怨已了,那么是不是,是不是…

倪诩晃了晃头,穆王已非昔日的太子,穆王宫也非久留之地,本欲前来一问她有何对策,可…瞧着闪进殿内的人影只得苦笑,她哪里需要自己来操这心。

转身,欲离却瞧见有个鬼鬼祟祟影子滑过黑夜树丛,悄悄跟上,却见一对男女拉扯着。

“九公主,此地岂能久留,如今看来郛国基石已稳,纵然诸多动作也不能动其根基,不若收手…”

“朝桦,你这是在嘲弄我功亏一篑?”

朝桦无奈:“公主天羽国亡固有郛国之由,却亦是奢靡过度,尽失民心之故,郛国国力正强以公主一己之力本就是千难万难,若先前郛王兄弟失和尚有机可乘,如今…”

“那又如何,鞨逸风毁我家国,我就算奈何不了他,也要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你如此做究竟是为了天羽,还是嫉恨难消?”

幽沉的声换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只听那翯岫冷笑,“上回她侥幸多了过去又如何,她逃得了人,逃不了命!”

“蚀心蛊的滋味,呵,偏要叫她春风得意之时好好尝尝。”

蚀心蛊!

倪诩大惊,已然伏毒多年,这蚀心蛊一听便是阴毒之物,她如何再受的起?

却见翯岫拿出一支翠笛笑道:“这夜这实际再好不过,我且送她一送。”言毕,幽幽吹奏起来,仿若魔音,勾魂夺魄。

软剑挥过银光,直披向绝色佳人毫不留情。

一缕青丝落地,翯岫堪堪避过,见但见他猫眸狠狠瞪着自己,冷道:“把解药拿来。”

“解药?”翯岫嗤笑,“拿来的解药?”

“蚀心蛊。”咬出三个字,倪旭握紧拳,眼中透出浓浓杀机,“解药你交是不交?”

剔透的翠笛在白玉般的手上旋出寒洌的光,翯岫好整以暇的把玩着,朱唇勾起,悠然地恶毒,“没有,如何交?”

音落,几枚长钉从长袖中挥出,月光下隐隐泛着浓绿色泽呼啸而去。

倪诩哼一声‘雕虫小技’,身形矫健,腾空而上,软剑划过银光闪烁,叮叮叮三声,幽绿的长钉反向其原主扑去!

宽广云袖一卷,尽收掌中,朝桦的脸浮现几分倦色,对翯岫轻声道:“此处守备森严,还是速速离去为上。”

“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沉沉的声响起,翯岫一怔,朝桦一惊,倪诩却是动作一顿,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他一步步走出,仍是易容成吴昊的样子,只是举止气度却不曾做任何掩饰,睥睨天下,傲视群雄,那等气势仿若九霄仙宫,幽冥地府皆任其来去自如。

“你…你疯了。”喃喃的,不可置信,翯岫一双美目迷离,缓缓的摇头似是不信。

听着和无华相似的话,鞨逸风的心境却是迥然不同,先前是从心底冒出的甜甜的、暖头心扉的喜悦,此刻却是…冷冷的不耐…

这个女人…不该放过她的,狭长的眼冷冷眯起,就算曾经答应过凤琉璃也实在不该放过这女人!

心中怒火冲天脸上却是不露分毫,仍挂着魅惑一般的笑,金棕的短靴往前踏着,轻柔道:“翯姑娘,你天羽乃天数有尽,若真要怨你怪我也无妨,公主之尊何必迁怒与人?”

宛若未听进一句,翯岫只怔怔道:“你为了她竟冒此风险,潜入穆宫?”忽而大笑,“好好,也好,正好,你今日且亲眼瞧着她如何碎心而亡!”

翯岫手执翠笛竟是不管不顾吹奏起来,鞨逸风大怒,当下聚气于手,眼瞧着便是十层功力,一掌下去定然穿心透肺再无可救!

朝桦从他出现之始便紧张非常,此时见之不好急忙出手去拦,他原是天羽贵族,习的是家传绝学,一招一式不似动武,倒像是远古的祭司在祈神,周身散出的竟是祥和之气。

只是,这祥和之气,此刻却远不如某人的滔天戾气,可直冲九霄!

只要想到竟是自己的一时手软害她痛苦如斯,便恨不得毁天灭地,那惨白的脸,痛的冷汗直冒的神情还在眼前,对挡道的人,鞨逸风直击其要害,手下更无半点留情。

眼看招架不住,朝桦反倒有种解脱之感,如果为了她今日死在这倒也好,自己一生通透,只情爱一事执着难放,就此撩开手,倒也不错。

“公主!”

这么想着,却在见软剑架住细长的颈项时,依旧忍不住惊慌失控被一掌狠狠击倒在地,嘴里充斥着血腥味。

鞨逸风却不乘胜追击,见倪诩制住了翯岫,绕开倒地不起的朝桦,身形一动,两根手指挑起绝美的脸,勾起的唇邪魅中更添狠辣,“解药呢,嗯?”

满脸不屈,“什么解药?”

“什么解药?”鞨逸风轻笑,“当年天羽国破,你受你姐姐庇护未尝什么真正的苦头便不知天高地厚。”手指轻佻的抚过细腻的肌肤,“真是美若天仙我见犹怜,天生尤物。”话锋一转,“这里虽是穆都东边那破庙里却还住了不少乞丐,衣不蔽体,年老的六十有余,年轻尚不过血气方刚之年,却是连最下三烂的妓女也无钱嫖的。”柔声说着最恶毒的话,“若是让你服下‘销魂’再送去那破庙,呵呵,想必要比施舍什么金银都来的普度‘众生’,你说是么?”

‘销魂’!

翯岫瞠目,不敢置信的看着他,‘销魂’乃是三国间最烈的春药,服着必定放荡纵欲,媚态毕现,更可怕的是其神智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他…

“怎么依旧想不起解药在何处么?”

带笑的话入耳却如同地狱恶鬼索命之声,“没有…就是没有。”翯岫犹自倔强。

“既然如此…”

“蚀心蛊的解药我给!”

在鞨逸风欲动手的一刹,朝桦忍着剧痛,支起身子:“你休要为难公主。”

翯岫复杂的看了朝桦一眼,自天羽灭后自己委实多受他照抚,不是不知晓其用心,只是…

“我不过不甘心。”轻的几不可闻,深深吸了口气,对朝桦微微一笑,“我对不住你,朝桦哥哥…”忽而提起大喊道,“抓刺客!”

“公主!”

朝桦满眼悲哀,玉石俱焚又是何必?

倪诩皱了皱眉,终究万分不情愿的对鞨逸风冷冷道:“你快走。”

鞨逸风却是笑容不改:“无妨,我正欲一会妻舅。”

“你疯了。”

再次听闻这三个字从倪诩口中吐出,鞨逸风笑意更浓。

纠缠几时休(下)

当那好似无休无止的剧痛终于缓缓退去,那昏睡中仍不能稍停剧痛的折磨,使她迷迷糊糊记得一些,曾记冷汗一遍遍湿透全身,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人手忙脚乱的在身边来来回回,他呢…心下一悸,昏睡前那焦急的脸,那命令自己无事的霸道之声的主人呢?

虚弱的颤抖着微湿的眼睫徐徐睁开,如剜心般的感觉仍令她心悸,浑身软软的没有半丝力气。洛无华挣扎着半支起身子,透过垂着的绿罗纱朦朦胧胧往外瞧,几个宫女装束的人见床榻上有了动静慌忙就要来看,却被一白衣倩影所阻。

“我要继续为‘明华公主’医治,你们出去吧。”清悦的声响起。

显是已然惯了,几个宫女立时温顺的退出。

无华是一怔,那声是…

“你总算醒了。”

眉如翠羽,神如秋菊,一双眼透着炯炯英气。

“风姚?”

揉了揉眼,那‘幻觉’非但不曾消失反倒愈发清晰起来,还微笑着为自己垫了软软的垫子?

“你…怎会在此?”确信不是自己睡梦中的幻影,洛无华诧异,“你不是和…洛尊平一起去了么?”

“是去了,可又回来了。”风姚摆手,“我若不回来你这命可就险了。”

“你救得我?”洛无华惊愕愈重,只是有一事更为重要,“他呢?”

“他?”风姚笑眯眯严重转过戏虐,“谁是他,他是谁?”见无华没什么力气勉强瞪她一眼,更是开怀,“好了,没事,‘他’有本事着呢。”忽而恶狠狠道:“哪似你竟将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无华眨眨眼,总觉得今日的风姚有些不寻常。

敛了笑,风姚低头似在思索着如何开口,透过鲛纱制的窗日光已幽淡的如同月华一般,寝室内白玉玲珑炉飘出烟熏袅袅,淡雅静宜。

“嗯,你知道我一直奇怪你怎会知晓那么多凤族之事,按理那些原是绝不外传的。”风姚开口有几分踯躅,“可你却知晓,还有‘静质’,‘梦生’知其药性的也…”

顿了顿,“我心下奇怪此番回去便问了我祖母,她是我凤族遗族的长老之一。”说着拿眼瞟无华。

见她神色似乎接着要说的几不寻常,无华挪了挪身字,端坐以示倾听。

“你该记得我曾说过,但凡我凤族中人不得与外族通婚否则必遭天谴,自然这些年来这好似诅咒一般的事已然淡了许多,但仍未曾完全消失,加之避世已久,因此上我们凤族仍极少与外人接触、通婚,若是真离凤族娶嫁外人,则婚后万事,即使陈尸荒野亦无人过问。”

洛无华颔首,听她续道:“我祖母有个亲妹妹生的不算美若天仙,却是气质出尘,却偏偏喜欢上了个平凡男子。”

“你须知我祖母一系在凤族中是血统最为纯正的皇族之后,故而也受那约束最深,族中反对之音你可想而知,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呢?”风姚的话像风中柳絮般近乎虚渺,“她终是嫁给了那阮姓男子。”

“阮姓男子?”无华单挑一眉,似乎已然猜出了那故事的结局。

“后来的事我祖母也不甚清楚,只晓她生了个女儿却因违天命生而口哑,她曾因此回族中求寻治愈之方,自然无功而返。”风姚轻声一叹:“那位爱上平凡男子的凤族女子,她…”

“她便是我的外祖母。”洛无华叹息接道。

风姚看了看她的神色,“凤族与世隔绝已久,并非存心见死不救…”

“我知道,外祖母她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福祸自担。”

“不过,你无须太过担心,你出生后只是体弱,且你娘,呃,沁竹姨教了你归纳吐吸之法,若非之后你服下‘静质’‘、梦生’,怕是早拜托了那些拖累,将来你的后人想来已然无妨。”

“无华。”风姚有些赧颜的用了亲腻称呼,“莫怪乎我总觉得待你有几分亲切,原来你我竟然有血缘之羁。”

“风姚。”无华含笑:“凤族的血脉对我惟不幸罢了,可我真的很高兴,你我这份血缘之羁。”

风姚闻言灿烂一笑,她早就想要个姐妹了,呃,好吧,虽然自己希望的是一个可爱开朗要自己照顾的妹妹,不过…揉了揉这些日子被汗水浸湿数回的那头秀发,这个‘妹妹’也不见得会顾着自己。

“无华。”叫着顺口了不少,“你体内的毒原本的平衡如今已然被蚀心蛊打破,呃…”

“不用你说,我也知自己没多少时日了。”洛无华微笑,薄光透入垂纱虚幻不真,映照柔颊淡淡光辉,似要如朝露般散去。

“也不是全然无望了。”风姚握住洛无华的手,“和我回凤族或许我祖母能救你…”

“回凤族?”

“是啊。”急急点头,“何况…这儿并非你安身之处。”瞧洛无华疑问的神色撇过脸去,“你许还不知道,你昏睡的这几日,可是惊天动地。”

“穆国边境智将吴昊驻郛兵十万,称护送郛王、王后回穆国省亲。”

洛无华颔首,那家伙果然早有安排,只怕还不只吴昊这一步棋…

“屺王病危,屺国朝政大乱,那七王子急着回去对穆王的相助感激不尽。”风姚说着却皱了眉头,“只是星相上怎不见屺国气数转弱呢?”

洛无华闻言一怔,忽而明白过来,抚掌笑曰:“那七公子果真是人物。”

“嗯。”风姚点头不知怎地脸色有些黯淡,想了想才道:“还有一事…”

“风姚何时也吞吞吐吐起来?”无华戏虐。

“无华…”风姚却是低了头去,“你…该知道太后与穆王对洛家最后的判决。”咬牙:“将军夫人贪慕虚荣通敌卖国,振国大将军虽无同谋,然教妻不严,更兼疏漏之罪不可恕,金除其官职,留封号禁足其府思过。”说完后不屑,狠狠道:“颠倒黑白,真不明白是怎想的!”又想起近来洛尊平哀伤常露,想那洛将军再坏也是他父亲,不免住了口。

无华却是淡然,心中的冰寒唯有自己知晓:“洛家威望非一朝一日,兄弟阋墙,卖国通敌,若然都坐实了,必定是轩然大波,届时民心涣散,穆国王室竟错用贼人如此之久,只怕尽失民心,连太后…也受牵连。”

“无华,你明白便好。”轻轻的叹息,来的却是高贵依旧的太后。

踢着小石子,不知太后与洛无华情形如何,风姚不免忧心,应该…不会太糟吧?

“无华醒了?”

突然冒出个人任谁也要吓着,风姚却只睨上一眼,不是她不给面子,头一回倒是惊奇只是这些日子来天天如此,已然习以为常了,“不曾。”

鞨逸风瞟她一眼,颔首:“果然醒了。”说完转身便走。

“太后在。”风姚冷声,对这半个‘妹婿’没啥好感。

鞨逸风脚下一顿,环顾四周,雕梁画栋,景色宜人,可是明里暗里却四处眼线,“她…好了么?”

“若想好也不难。”风姚哼哼,“让她随我走便是。”

鞨逸风听了袖中握着的手紧了紧,风卷衣袂而去,忽而头亦不回,诡异道:“今日有人夫妻相会,你倒也真放心。”

这个人…

风姚狠狠瞪着远去的背影,她确定自己讨厌这个人!

夫妻相会…

哼,她才不在意,绝对不在意,真的,真的…不在意…

“让王后回宫安心休养不必谢恩了。”

眼下泛着淡青色的一圈,手下朱笔未停,洛家倾倒留下的摊子不小,卫黎修头也未抬,语气淡的让人觉得有些冷酷。

“陛下…”莫怀想开口却被一旁禾远使了个眼色,住了口。

“太后去探望无华了?”笔微顿。

“是。”见卫黎修颔首瞟他一眼,禾远识趣的续道:“巳时去了,此刻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