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被搁于白玉筒内,骨节分明的指轻轻叩着桌,外头金乌正空,恰是午时。

一个时辰…

若要无华无恙,便得允我带她离去。

风姑娘,朕敬你凤族后人,故而礼遇,又要得寸进尺!

礼遇?呵呵,确然,陛下上回派那么些人暗里‘护送’风姚回凤族,风姚还未曾谢过。

忆起无华昏迷时与风姚的对话,不觉心下一片不安,何况这穆宫中还有那人在…

起身,负手大步而出,可怜一旁内侍不得吩咐不知该报大王摆驾何处,兀自苦着脸为难,禾远急忙跟上,恰瞧见绣着金丝龙纹的下摆扫过仍跪在宫外,执意要入内谢恩的洛王后的衣裙…

他不曾低头一顾,自然瞧不见那低落的泪珠一颗颗碎在冰冷的石阶上,更听不见心碎的声音…

“茉公主。”

洛尊平低着头有几分心虚,素来肃穆的脸上几分赧然,这位本该是自己新婚妻子的女子是注定被辜负了。

“我…”

“你就是洛尊平?”屺茉冷睨着眼前似乎满脸羞归的男人,语调冷凝,一身皮衫披着红色小袄,红的夺目,艳的逼人。

洛尊平一时讷讷,不知如何开口,新婚之夜便闻风姚出了事急忙赶去,未及见她一面…

屺茉却是冷冷打量他,而后一声冷笑:“唯唯诺诺,当日你便是如此接受了婚事?”不待其答,“你心有所属却又应允婚事,岂非无情,既应允婚事却又弃新婚妻子而去,视为不义,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我可不敢高攀。”言毕,狠狠一个巴掌。

洛尊平一阵呆愣,挨了一巴掌连动也不会动,傻傻看她傲然离去。

他背后风姚无限感概,这位屺国公主到颇对自己胃口,曾几何时风姚也是洒脱之人,如今却因鞨逸风一句嘲讽的话傻傻立在这里…

情缘怎般解

“无华。”

轻轻的,似怕吵醒梦中人,徐步走近,玉石般的手挑起垂纱,手指暧昧的描绘着昏迷几日而微干的唇,俯身一点点朝下…

原本闭目沉睡的人忽而睁开了眼,直直与虽微笑亦不能遮掩阴郁的眸对视。

“你何不装到底,嗯?”

卫黎修笑问,却俯下身吻上才欲张开的唇,乘机伸入攻城略地,急切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仿佛想索取些什么,又仿佛想证明些什么,终究在始终冷漠的视线下渐渐冷却下来,理智回笼,抬起头,两人的喘息交汇着彼此灼伤。

“修哥哥…”无华轻叹,似有无数话要说却终究一言不发。

卫黎修却是明白了,脸色徒变,王者的威严,与生俱来的骄傲,深藏不露的机谋,此刻却难以抵过最柔软处的伤痛,“你不能这般的…”他喃喃说着,“你不能回回如此,这对我太过不公,不能每每皆是如此,无华你不能又让我放手…”

“无华,你不能如此残忍。”

残忍?

原本一半真心要说个清楚,一般借势可脱此困局,可卫黎修一句残忍却像刀剜进胸口硬生生挖出一颗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来,再一刀一刀割的血肉模糊!

“我或许当真残忍。”洛无华启唇,勾出抹极淡的笑,“可是修哥哥,你终究放手了,不是么?”

霎时退去所有血色,卫黎修脸色瞬间灰白,袖下指尖几乎掐出血来。

何必呢?

洛无华暗中自嘲她本无意揭下两人间最后的温情面纱,卫黎修曾经是洛无华记忆中最明媚,最温暖的一抹阳光…

只是…

如果,你真的爱修儿,而他也真的爱你,那么即使有万难本宫亦会相助,只是你们是否相爱?

或许,曾经。

曾经,千金娇女洛无华对温厚真诚的太子表哥有过少女情怀的悸动。

曾经,被教导森严的太子修真心喜欢过聪慧开朗的洛家千金。

但这份情太真太纯经不得狂风暴雨的摧残,容不得俗世的污浊…

“修哥哥,这世间没有不得不放手的人,不得不放手从来只为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紧紧握住。”洛无华淡淡的声,重重打在卫黎修心上,“我如此,你也如此。”

“我们的感情敌不过国恨家仇,亦敌不过江山社稷…”

“不是的。”卫黎修摇着头,“你对我而言,不是,不是可以与那些比较的。”

“是啊。”洛无华叹息,“修哥哥,感情若与他物相较便落了下层。”她幽幽望着他一如那曾经如残血般映照的夕阳暮下,“只是感情再深再重终究是‘私’,可叹你我生来便与太多息息相关,你如今是穆王,更是‘私’不得的。”

“我可以…”

“你不可以!”洛无华看着他缓缓摇头,语气却异常坚定,“莫非你要娶你的王妹贻笑大方么?便是你不惧与郛国为敌,我亦万不能为!”

“说来道去,你根本就想与那鞨逸风同去,是不是?!”卫黎修素来高贵的脸掠过抹嫉恨。

“是不是,又如何?”洛无华冷道:“我活一日便是‘洛无华’活一日,若你要我弃了洛无华的身份,倒不如让洛无华真正死去!”

卫黎修一震,自己确实曾思,如今名分已定唯一的法子便是‘明华公主’不存于世,自己另娶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方可有望,自己从未提过,怎的她…

“我言尽于此,你若甘冒大不违,我也无话可说。”洛无华平下气,何曾见他这般痛苦的模样?声不觉转柔,“修哥哥,洛无华已不是昔日的洛无华了,你不过是迷失在曾经的美丽中,有了错觉罢了。”

“无华,你说这是错觉?”卫黎修不敢置信,拉过她的手捂上自己胸口,“这里这么痛,痛的恨不得死去,你却是这是错觉?”

泪,终究还是流下。

劝君休再吟悲曲,可怜路边骨,深闺梦里人。

修哥哥,你的伤,你的悲,纵然痛又何曾痛的过那两万将士的亲人?

多年行复仇之路一路劈荆砍棘,手染鲜血,洛无华无怪你的资格,只是认清了帝王的悲哀…

只是不愿一日日瞧着我穆国之王,运筹千里,而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中的那个修哥哥一点点死去…

“修哥哥…”

洛无华低唤,忽而呼吸急促起来,惹得卫黎修大急,她却是紧紧抓着丝被似要发泄难以宣泄的苦痛。

“你怎么了?!”

卫黎修高声呼御医,急怒非常,洛无华却缓缓松了手,软倒床榻。

夜黑风高,外头上上下下大气不敢出,提心吊胆,端茶送药忙的不亦说乎。

关上殿门,一脸肃穆的遣退宫人,风姚一袭白衣不染尘出世的高洁孤傲,走入内殿瞥了眼卧榻上闭目不醒之人,坐下,端起茶?嗑…着瓜子?

“别装了。”喝口茶润润吼,“人都走了。”

卧榻上的洛无华睁开眼,神情清明,不见半丝茫然,眨眨眼看着风姚手中那杯茶,风姚无奈上前递上。

“下决心了?”

“恩。”无华点点头,不由苦笑,示弱这法子似乎自己是行家,可既不愿反目又要其放手别无良方。“他信了?”

风姚一笑:“我背了段医术给他听,他便知你是万万不可再情绪波动,忧心郁结得了,体内毒素反复自然与我走方为正理。”

见无华松了口气的样子,叱道:“你别当我只是哄他,你这身子在如此下去便是这般。”

无华颔首道:“你不远千里带凤族治愈的法子来救我,我心里明白。”顿了顿,“只是,现下我另有一桩事要做。”见风姚蹙眉,急忙道:“我答应你绝不犯险。”

风姚冷哼:“你得保证何时靠得住?”眼转了转,“与洛太后所来有关?”见洛无华低了头,怒道:“她究竟是不是姑母,知不知你…”

“姑姑她并非无情,只是情这一字说来至重,却往往性之便轻。”唏嘘喟叹:“她也不容易。”

“你倒想得开。”

洛无华勾唇,有何想不开,自己与她不过稍稍偏爱的侄女,如何抵得过穆国千秋之业?

“我与你同去。”不待其反驳,“你若不答应看看能否出这个门。”

瞧她一脸认真,无华只得一叹。

“乘穆宫这几日正乱,我们即刻归国。”话说的断然,语气却是悠哉。

“即刻?”女声微高。

“你该了得未了?”仿若调侃却隐带几分不悦之意。

“没有。”音低了下去,尤带不甘,“可洛家一倒,穆国边防定然有变,那图也不知还有没有用,总要再想法子…”

“洛家辅佐穆国数代,这边防布阵图固然有变却也大有价值,穆王心机深沉,郛王深谋远虑,皆非易与之辈,况且…家里现今也是一团乱。”

“不是早早被我们的人暗地里控制住了么?”几分不解,“莫非…你是怕再多留便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胡言乱语什么?你难道不知何为鞭长莫及?”冷声,“迟则生变。”

音落响起一片掌声,素衣淡雅,细巧的绣花鞋跨入,对二人惊讶之色,洛无华悠然,“七公子,果然不可小觑。”侧身微微一笑:“屺茉公主,初次相见。”

“公主此刻不是该昏迷不醒么?”七公子不愧七公子,惊愕不过一刹。

“那自然是我医术高强。”白衣翩翩自然风姚无疑。

见风姚入内,七公子一窒,竟显几分浮躁,“明华公主究竟所来为何?”

“公子,莫非不知?”洛无华笑道,语调却徒然转冷,“公子当日负伤为无华所救其实不过一场好戏序幕,这戏多半皆在公子所料,如今还不落幕不觉贪心么?”

“似乎是有几分贪心呢。”七公子半阖上眼,唇角挂着笑,“公主猜的到快。”

洛无华轻叹:“你当日为我所救原是想借机与我同行,怎料我竟见死不救,这才有了后头的追杀‘恰’遇。”

风姚听到此不由动怒:“亏我将你做半个恩人,你竟无半句真话。”忽而明白过来,“那落崖也是你安排的?”

七公子不语,垂下的眸看不清神色,一旁屺茉冷笑:“是又如何?”

“单为取信于我等,公子费神了。”无华淡淡:“原本屺豫势大,又与我等有仇,公子直言便可何须如此。”

这话却令七公子一呆,他生来便时时在屺豫之下习惯了隐藏于暗处在使计谋,说穿了就是习惯兜圈子把别人绕糊涂,好使一切尽在掌握。

“公子平日总与他人相距三尺,面上带笑却从不亲近他人,又岂是肯托庇与人之人?”

七公子闻言,挥了挥手中折扇,“原来如此早,明华公主便开始起疑,枉我自作聪明。”

“并非如此。”无华微笑,笑中却带着抹苦涩:“只是我已然习惯不信…任何人。”

风姚一怔,而后狠狠瞪了七公子一眼,冷声道:“我凤族占卜之术还算灵验,天下百年内无一统之势,劝你休要野心勃勃,自毁气数。”

七公子终于抬头看向风姚,神色说不清的复杂,甚至还有一丝丝伤痛。

洛无华看在眼中却是无奈,“公子将布兵图拿出,那今夜这儿所谈的所有皆可当做从未有过。”

屺茉狐疑:“凭什么信你?”

“就凭此刻我无需相欺。”洛无华说的笃定,这里可是穆国的地方。

七公子轻声道:“给他们。”

屺茉却是倔强咬唇,一双妩媚明眸瞪着风姚。

洛无华伸出手,屺茉侧目去瞧,七公子晃了晃折扇,跺了跺脚终究交了出来。

“多谢。”洛无华夺过不客气地颔首,便示意风姚与自己同行。

七公子对她二人背影神色变了几变,忽而低低道:“风姑娘保重。”

风姚一愣,洛无华拉着她便走,就听七公子背后笑的有几分狡點,“明华公主纵在下者别有居心之人回去,为的不过三足鼎立,战火不起,却不知如此是为了故国,抑或为了…”投未回,渐渐走远声终不可闻。

休叹平芜尽

无华,你既明白洛家处置事关重大便好,大哥他一声尽忠也绝不愿穆国…

修儿,如今已然是不二的帝王之才,我心甚慰却又不免忧心,他学会了残忍,但怕是长此以往会渐渐忘却了仁慈…不过,如今亦只能如此了。三国乱世,懂得残忍的帝王总比悲天悯人的亡国之君要来得好…

无华,姑姑对不起你,只是你是聪明孩子自然明白,你与修儿定局早成你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外冷内热的心地,与学会了残忍的帝王,只能是悲剧一场。

出了门,抬头深吸口气,澄清万里无云,夜雾乘风,却是月朗星疏,举目,四野茫茫,雕梁画栋,鸟语花香,在夜间亦不过无边空寂。

提足缓缓而行,心中有些空落,却又有些轻松,不觉回想洛太后今日之言,勾唇却是苦笑。

只能是悲剧一场…

“你不再信我了?”

无华步子一顿,丛木后踱出清俊的身影,一双猫眸在月华下亮的惊人,那转过不敢逼视的亮度中却不知为何又叫人觉得黯然心酸…

风姚见是倪诩不觉松了口气,再见他二人对望,一人无奈,一人伤痛,一人欲说无言,一人似怨似痛…呃,不由尴尬,“我去那边等你。”对无华悄声说完一溜烟跑了。

洛无华立在原地原本感伤的情怀不知怎地就消散了些,看着风姚风一般跑走嘴角不由抽了抽,勉强扯出个笑:“这么晚不睡。”

倪诩狠狠瞪着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洛无华不自觉退后一步,他的眼瞪的更大,咬牙切齿道:“你如今在我跟前也装了!”

“没…”很小声,敛首低眉,无华不得不承认在那件事后她对倪诩的信任却不如前。

“你不信我了…”幽叹,却是悲哀,“如今仇怨已了,你我…你我…”

“倪诩。”见那素来桀骜的猫眸溢满伤痛,无华沉默半晌,方道:“我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当年,倪伯伯…”咬了咬唇,低头怕看到猫眸中曾惯有的讽意,“我…对不住你。”

不闻倪诩答言,不让眼眶逐渐湿热,勉强笑道:“如今仇怨已报,你若想我还倪伯伯一命,也未尝不可,只盼你从此能开怀…”余下的话哽在喉头,那猫眸中的晶莹刺伤了她的眼。

“无华,你觉得我会希望你死?”倪诩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悲哀已极。

“我…”

“你觉得我会…杀了你报仇?”

倪诩摇头:“洛无华,你…你莫非是铁石心肠?”

“我不是。”无华摇头,“倪诩你我原本亲如兄妹,我哪里不知道你的苦痛,有时我倒情愿你恨我…”

兄妹?

情愿?

倪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一言不发。

“倪诩,这些年你如此不好过为的不过是对我怨不得,恨不得。”洛无华幽幽道:“我只愿你从此再无需日日如此煎熬,一生无忧。”顿了顿,又道:“我更非以性命试探与你,不过仇怨已了,我早已手染鲜血,更身负中毒,又谈何今后,谈何幸福呢?”话尽方道出近日来深深抑制的无限苍凉,“若能换你一个解脱,洛无华一命何惜?”

倪诩只觉那份从五年前便落了根的苦瑟一点点从胸口散出,直至满嘴苦意,却只徒笑曰:“我一直希望,祈求当年之计乃我所出,如此便不用怪你,你亦无须再怨自己…”

洛无华闻言一震,对上那双深遂的猫眸中流溢着的复杂神采,似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自幼相识,同赴战地,共历劫难,同舟共济,相依相伴,却又心结难解,似亲似仇,到头来,这多年光阴只留无奈深重

水牢中阴森可怕的厉害,三指粗细的精钢铁链捆绑着的却是一名妙龄女子,原一头乌黑的发如今有几分干枯,蓬乱的散着遮挡了曾姣好脸,污浊的水直侵至柳腰处,衣衫早已破损,昏暗下瞧不清的伤痕累累早已开始溃烂开来。

“公主?!”

朝桦见状,不由心痛已极,不顾污浊跳入其中奔至被缚的翯岫处,小心翼翼的唤她,翯岫却是昏迷不醒,忍不住,回首冷言:“穆王如此对待一弱质女流么?”

“朕不知凤明珠公主亦算得弱质女流。”卫黎修冷然,挑眉看向一旁风姚,“风姑娘?”

风姚摊手却是一颗黑的发亮的药丸:“无华体内的蚀心蛊欲根除上上之策便是除母蛊。”

朝桦警惕的盯着他,风姚微笑,“此物不会致命。”睇了凄惨的翯岫一眼,“至多让人记忆全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