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今天又不是第一次抱你了,觉得吃了亏就告诉我,我会负责。”

幸好天色已经昏暗,他抱着我走进风荷院时也没有什么人看见,只是把我娘吓了一跳,以为我哪里受到了严重伤害,进了里屋梅继尧放下我之前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师妹,以后对我好一点,听我的话多一点,可能我一高兴就把今天的事忘了,嗯?”

“梅继尧!你要挟我?”我恨得牙痒痒的,刚才还感激他也算是个谦谦君子,谁知道没一阵子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他嘴角一扬,对着我可恶一笑,“不是要挟,是要求……”

我把手中的包袱朝他摔去,他一下躲过,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那里竟有殷红点点,我的血似乎一下子涌上头脑,满脸通红,几乎是哭着说:

“你走,我不要见到你……”

结果,一连好几天除了上学,我都躲了起来。阿松总问我那天我到哪里去了让他们找了好久,我推说身体不舒服回去了。行云脸色却怪怪的,但是我情绪很低落,也没有说什么。

行云送我的紫水晶发串不见了,我想着应该就是那天丢了的,一连几天有时间就跑到那黄杨树林去找,可是它却像平白消失了一般。我沮丧地走出树林,没想到梅继尧就站在树林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

“师兄可看见我那束发的紫晶串?”

梅继尧摇摇头,磊落风流身长玉立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有想象中的尴尬,然而我也无半点心绪去招惹他,自顾自的向书院走去。

过了两天,我坐在院子老柳树下发呆时,梅继尧径直走了进来,一个招呼也不打,在我面前扔下一个小布袋子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打开一看,的的确确是我那紫晶串,却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不过能找回来就好,我心里舒了一口气,不再想太多了。

“行云,明天下午我们去后山放风筝好吗?我做了一个好大的蝴蝶风筝。”第二天中午下学的时候,我挨过行云的桌子小声说。

行云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发上的紫晶串,又看着我微微一笑,眼神不明意味地闪过一丝讥诮,可消失得太快了,快得让我反应不过来。

“明天下午我有事,如果你愿意等我,我会来。”他说。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结果,第二天下午,我在后山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行云。大乔小乔却来了。小乔吵着要放风筝,她做了个燕子风筝,要和我的风筝比一比。我无奈,只好开始放风筝了。

风很大,却不太猛,本来就是放风筝的好天气,我的蝴蝶风筝是我做好后精心上色的,用了明黄丹朱靛青等多种颜色,即使飞了很高,还是可以看见栩栩如生的一抹色彩在天空任意翱翔。

我看看不远处的小乔,她也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风筝,那燕子飞得太高,只剩一个黑点了,她兴奋不已的大叫说:

“蜻蜓儿,我的飞得比你高啊!”

“是吗?”我看向她,嘴角的微笑顿时变成了惊恐,“小乔,小心!”我把手中的线轴抛落在地向她冲过去,她的脚已经踩在了山崖边,整个人惊叫一声就要向下滑,我明明可以抓住她的手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腕时脚下细碎的沙石直往下掉,于是连带我自己也滑下了山崖。

我拼命抓住一块微微凸出的山石,才没有继续往下掉;扭头看看小乔,小乔抓住了一根黑褐色的树藤,也在死死地支撑着。大乔冲到山崖边面如死灰地看着我们两个,大声地对我们说:

“你们要撑住,我找人来救你们!”

一会儿,我死死别住的那块石头开始有点松动了,看看小乔,她大概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人已经顺着树藤下滑了不少。正在此时,小乔眼睛里忽然燃起一丝光亮,她大声的说:

“继尧哥哥,救我!我快要掉下去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一看,果然,大乔把梅继尧找来了,他铁青着一张脸看着我,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常常用来开玩笑的一个选择:

如果你妈和你老婆不会游泳却同时掉进海里你会先救谁?

可是,我和小乔对他而言,应该不算是两难选择吧。

“继尧哥哥,我很难受……”小乔几乎要哭出来了。

手里的石头继续松了松,我的手已经渗出了鲜血,我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在这之前,我还是清楚地看到那个白影落在了树藤那边的山崖,心里没来由的一痛,我告诉自己,理智上承认小乔比我娇弱年纪比我小应该先救她;但是情感上我却觉得属于女人的自尊心受损了,一定是这样,所以心里才不舒服……

石头终于松脱,我下坠的时候依稀听到什么声音在悲怆地叫喊着,是风的声音吧……忽然被什么挡了一下,然后我整个人就摔在地上,以为这一回不死也要粉身碎骨了,岂料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好端端的,除了刚才被山石划伤了手臂流了一袖子的血之外也没什么地方伤到了。

看看身下,自己居然身在一大块繁繁密密的浓绿如墨玉的草地上,抬头看看面前有棵参天大树,刚刚应该是它救了我一命吧。我艰难地站起来,手臂痛得想要断掉一般,抬头看看山崖,陡峭之极,恐怕没办法爬上去了。我茫无头绪的走着,忽然听到了瀑布的声音,心里一喜,从这个方向一直往上走应该可以走回后山。

不知走了多久,天都已经黑了,我的双腿走得几乎要麻了,有几次我几乎就要哭出来,终于走上了后山玄碧湖边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

“师兄,你看,是蜻蜓儿,她没事,你不用担心了!”是阿松,他手里的火把耀花了我的眼睛,我踉跄两步走过去,迎面一个人用力地抓住我的肩,说:

“你还好?伤到哪里了?”梅继尧看到我满是血的衣袖时,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用力拉回自己的袖子,冷冷地看着他说:

“担心我?不必了,我还死不了!”

他一下子僵住在那里,火光映得他脸上的表情明灭不定,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阿松跑过来说:

“蜻蜓儿,我扶你吧,你的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刚才我不需要帮忙,现在更不需要了!”

我回到书院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阿松说:

“行云呢?下午他说要来的……”

阿松挠挠头,有些难过地说:

“蜻蜓儿,行云走了,他的家人来带走他的,说是家中有事……”

我的头脑轰然作响,我跌跌撞撞地跑到行云住的东厢,不顾一切地推开他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扶风书院,床上的被铺,桌上的茶具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以那样的姿态呆在这个房间里,那个忧郁孤单的背影就这样消失了吗?

风吹皱一池春水,风不变,水亦不变,瞬间即复平静。乱的却是人的心。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一天他象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我不想给他什么,只想让他站到阳光下,不要让自己的影子总是那么孤清。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穿一裘蓝衫是如此的好看,眉头无意间轻皱,眼眸幽深如海,自以为无人能懂,却不知心事已经写满了一脸……

年少容易轻别离,不知以后回首往事,行云,你可会有悔意?

我静静地站在房内,眼泪不设防地流了一脸。

第九章 渐行渐远渐无情

深秋时节,枫红如火。

“蜻蜓儿!”阿松喘着气跑过来拍着我的门,我开了门,不满的瞪着他说:

“不是说好了在书院门口等吗?”已经约好了和他们一道下山赶集上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卖,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呢!

“去……去不成了。豫南城守备孟大人来了,正在议事厅向夏院士求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求亲?求亲!”我一下子反应过来,用力摇晃着阿松的肩膀问:“替谁求的亲?我爹答应了吗?”

“豫南城守备孟大人的儿子孟如敏,十八岁,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我放开阿松,撒开脚步就向议事厅奔去。远远看见夏泓爹爹正在送一位身穿锦缎长袍头戴高山冠身材高大粗实的中年男子向书院门口走去,我停住脚步,心里一阵冷似一阵。

决定了吗?一件人生大事就由两个谈笑风生的家长简单谈话就决定了吗?如果我没有那些记忆,没有那样的思想,或许我会像个温顺的古代女子一样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

“晴儿?”爹爹走到我身旁,慈爱地对我笑笑,说:

“你知道了?我们的晴儿还真是已经长大了。”

我拉住他的手臂,“爹爹,女儿还小,你不要急着把我送走。”

“已经十五了,及笄了,爹爹不能误你终身。”他一路和我走回风荷院。

我心里哀叹一声,十五岁,还没发育完全呢!

“爹爹,女儿的婚事要自己做主。”

他在堂上坐下来,丝毫不意外地看我一眼,淡淡地说:

“哦,你要如何做主?”

“我不要盲婚哑嫁。人都没见过,谁知道会不会缺胳膊少腿的,或是有心理障碍的!不认识的人不喜欢的人我统统不嫁!”

“那到现在为止,你认识的男子有多少呢?在其中,你看得上父母又看得上的又有多少?”

我一时语塞,如果现在真要找个认识的人来嫁,那真不知道要嫁谁。我咬咬牙说:

“没有的话,我就等,总是会有的!”

夏泓叹息一声,“晴儿,你要等到哪一天?恐怕等不到,也恐怕等到合适的人时已经过了合适的时候了……父母总有一天老了,就操不起这份心了,爹娘再好,也不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

这番话听得我的鼻子酸酸的,娘掀起布帘走进来,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说:“蜻蜓儿,别难过,真不愿意就在爹娘身边多呆两年好了。”

“孟大人的令郎我见过,人是不错的……只是,你的性子太散漫,玩心太重,只怕以后不能孝事翁姑。”

“是啊,是啊。”我连声说,“爹爹你就推了这桩婚事吧,我不合适。”

“我是帮你推了,但理由是我已经把你许了人家了。”爹爹微笑着说,“真能管住你又会对你好的人,我看就只有他了。”

这笑容让我无端地寒心,我问:“有这样的人吗?是谁?”

“梅继尧,你师兄。我要把你许配给他。”

那一瞬,天崩了,地裂了。不然我的脸色不会如许苍白,我的手不会因为想起这个人而愤怒得有些颤抖,我从牙关里蹦出一句话来:

“爹,为什么是师兄?他不见得愿意娶你的女儿。”

“晴儿,继尧将会是扶风书院百年来最杰出的院士。”爹爹不无骄傲地说,又对着娘亲会心一笑说:

“我的弟子,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难道还不清楚?”

娘轻拍着我的手抚慰地笑着说:“傻丫头,如果不是你,继尧他早就……”

爹爹轻咳一声,娘把那半句话吞了回去。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愿意听,我咬着唇说:

“爹,我不想嫁……”

“可是这样的话孟家的婚事就无法推脱了。”爹爹的这一招真狠那。

我点点头,苍白无力地笑了笑,虚弱地说:

“好,我嫁给师兄。只要他愿意娶,我就愿意嫁。”

自从后山坠崖事件过后,我就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想不到,竟然要和他做夫妻!

他不是不好,只是我们的心各不相属,成了亲也只是平添一对怨偶。

我回到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包袱。胡乱塞了几件贴身衣物,再把行云送给我的印章和发串用小袋子装好。然后分别找到阿松、王丛王德、大小乔借银子,最后加起来大概有十多两银子。尤为关键的是讹了阿松两套衣服。最后我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

爹、娘:

晴儿走了,爹娘莫要生气伤了身子,一年半载后爹娘气消了晴儿自回来领罪认错。娘身体不好,容易咳嗽,晴儿已留了方子在阿松处,爹要好生照料自己,保重身体。

不肖女晴儿叩上

第二封

继尧师兄: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也许与师兄修了数百年能得以相识,可是缘仅至此,未曾修得千年之果。料想师兄亦不乏红颜相伴,小妹晴深当是放心地送上退婚书一份,不愿以一己之私妨碍师兄的大好姻缘。

夏晴深 顿首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我已经身在渡头了。青林山落在我身后的远方,我回头遥望,熹微的晨曦之中,青山秀水怀抱中的扶风书院已经无法看见,那一处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此时此地一别,也不知何日重见。

不知我娘遍寻不到我的踪迹时会是如何的伤心,我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看着面前烟波茫茫的江面,我的心头比之更为茫然,渡头的艄公吆喝一声,船就要开了,我小心地上了船坐在船头上,回望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故乡,泪水终于忍不住跌落襟前。

我们前世曾经是什麽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

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

你若曾是逃学的顽童

我必是从你袋中掉下的那颗崭新的弹珠

在路旁的草丛中

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

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

我必是殿前的那一柱香

焚烧著 陪伴过你一段静默的时光

因此 今生相逢

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 却又很恍忽

无法仔细地去分辨

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第二卷 花开自有时

第十章 风来吹叶动

一年后,徽州歧安城醒春堂。

“庆庭,让你到仓库里拿袋子黄连怎么去了那么久?又偷懒了不成?”孙掌柜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他一喊整个醒春堂的伙计都听到了,东阳连忙走到后门处接应我,看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他笑笑说:

“庆庭,我来就好。”说罢他拉过我手中的麻布袋子,轻轻一扛,整袋黄连就稳稳地扛上了肩头。

我心里默叹一声,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回到药堂,孙掌柜又指着我说:

“看看你,都是男人,人家东阳就是会干活!”

“掌柜的,我不满十六,是童工啊!怎能和人家东阳比!”我甩甩酸痛不已的手臂,不满地抗议道。

“童工?我买下你可是用了成人的价钱!再说了,品花楼的那些女子来找你诊症时怎么不见你说自己是童工了?”此话一出,旁边的伙计全都哄一声笑了。

我无从辩解,只得红着一张脸,到后堂去收拾药材去了。

我果然是不能碰水的。一年前撑船渡我过江的那个艄公竟然是一个水贼,把船驶到江流中心时抢了我的包袱还把我推到水中,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被人救起侥幸逃过一劫。然而身无长物孤身流浪在外,终于由于涉世未深被人贩子卖了,途中想办法逃了出来却在醒春堂的门口被捉。

当我破口大骂诅咒人贩子会被砒霜毒死被雷劈死被狗咬死时,药堂里孙掌柜可能不堪噪音扰耳就用十三两银子把我买下,于是,我就成了醒春堂里的一名伙计,偶尔也断断症抓抓药。

我真正出名,源于为品花楼里的封三娘治好了脸上的黄褐斑。

封三娘曾是品花楼的头牌,可是后来脸上长了斑,以色事人的职业连色都没有了自然要遭淘汰。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真是吓了一跳,二十来岁的姑娘脸色枯黄,双目无神。

“你不用给我看症,我没有诊金付你。”她说。

“看得好就随便给一点,看不好你可以完全不给。”我在醒春堂里闲来无事,不知是她的脸让我起了怜悯之心还是过分无聊想试试自己的本事。

“我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那你能找到青瓜、鸡蛋、蜂蜜、面粉这类东西吗?”

她点点头,怀疑地看着我。

三天之后,她再来醒春堂时,在我面前放下了一大锭银子,我说:

“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脸好了很多,小大夫,你能把我的脸全治好,这银子就是你的。”

“你哪来的银子?”

“借的。”